秋風凌凌，天色陰沉，洛河鎮上的天穹已是漆黑一片，這街道也本該空無一人的。卻獨有一身著黑袍的男子不緊不慢的走在街上，腰間別著一把長劍，手中拿著一把油紙傘。順著青石板鋪就的街道，緩緩張望四周，打量著兩旁的房屋，似乎是在回憶什么。

忽的，幾滴雨水砸在了他的鼻尖上，打斷了他的回憶。他流順的撐開油紙傘，舉至頭頂，清晰的感受到那逐漸密集的沖擊。很快，四周便響起噼里啪啦的雨聲。這雨雖來勢洶洶，他卻也是不緊不慢的向屋檐下走去，步履穩健。

在屋檐下，他收起了油紙傘，細致的觀察著外面豆大的雨滴，奮不顧身的砸在青石板上，濺起銀花朵朵。他黑色的瞳孔里映著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似無窮無盡般降臨這處荒涼的小鎮，肆無忌憚地掠奪著這里的生機。

似乎覺得看著無趣了，他再次撐起油紙傘，順著屋檐走去。彎彎繞繞的穿過了幾個街角，他遇見了一位身著藍色衣裙的少女，她安靜的站在前方屋檐下，安靜的注視著早已被烏云籠蓋的天際。

似乎是被別致的雨聲吸引，這少女偏過頭來，看見了不遠處撐著油紙傘的男子。一顆顆細小的水珠自傘面滑落，輕快的跳在青石板上，傳來輕微的滴答聲。

少女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即使天色昏暗，看這位公子的打扮應該也不像普通百姓吧，普通百姓是不佩劍的，但為什么出現在這里呢？怎么朝這邊走來了？是來避雨的嗎？他有傘，應該不是吧？

男子剛轉過街角便注意到了她，本來略顯暗淡的眼眸泛起了光澤，腳步也輕快了起來。筆直的朝著她走去，眼睛里別無他物。

少女看著這公子快步走至跟前，收了傘，高大的身軀要微微昂頭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少女還沒有來得及詢問，這位公子便先開了口：“姑娘，你還記得我嗎？”

少女更是疑惑了，仔細觀察起面前這位公子的面容來，一張俊朗的臉龐，看起來有幾分剛毅，眼里透著許多欣喜和釋懷。感受到他那久別重逢的喜悅，少女卻是想不起來是什么時候遇見過這位公子了，最近幾個月嗎？不該的，留在洛河鎮的人應該只有自己了，路過的也沒有多少，那應該是幾年前相遇過？

“不知公子何時見過小女子？”少女問完，便察覺到這公子眼中流露出一縷失望的神色，不過，轉而又被那份激動掩去。

“六年前，還記得六年前嗎？那時我正在流浪，一直餓著肚子，后來在這個鎮上遇見了姑娘，當時姑娘心善給了我一個餅，后來我還得寸進尺的又要了一個呢？”這公子述說著當年相遇的事，少女眉頭微微皺起，仔細回想著六年前的記憶。

六年前啊，那時我應該才十歲吧，我那時似乎確實是遇見了一個小男孩，還把兩塊餅給了他。那時，我該是剛跟著父親從城里回來，在這鎮上遇見了一個穿著破爛的小乞丐，看起來很是矮小消瘦，可憐極了，便把自己的干糧送給了他。可是，那小乞丐收下那塊餅后卻是又請求送一塊，可是我已經給了他，沒有了。結果身旁的父親把自己的那塊給了我，并告訴我就是應該多行善事，我便又給了那小乞丐一塊餅。

但是，面前這位俊朗的公子怎會是我那時遇見的小乞丐？

“公子是那時那個小乞……”少女話未說完，那公子便迫不及待的搶著答復了，“是啊是啊！我正是當年那個小乞丐，姑娘對我的恩情我可是一直記著的。”

“那公子來這里是要做什么的？”

少女隱隱明白為何這公子如此激動了，他該是因為再次遇見了我，可以回報那兩餅之恩了。記得當年那個小乞丐是很有情義的，在拿到第兩塊餅后并不是先給自己吃，他答謝著跑走后，在回家的路上又遇見了他，他正在一處胡同里把餅喂給一個瘸腿的老乞丐，旁邊放著一瓢水，喂一口餅后又喂一口水，很是小心的樣子。

“我是想來回報那兩塊餅的贈予之恩的，不知姑娘需要些什么嗎？我一定會盡力給姑娘帶來的。”

看著公子的眼里閃爍著自信的光芒，似乎即使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也能為我摘下來一般。

“公子能記得恩情便好，小女子實在是沒有什么追求的，如果公子真的想還了恩情，便把這油紙傘贈給小女子吧？”女子淡然一笑，似乎并不在意這份恩情，或者并不希望這位公子在意這份恩情。

這公子也是毫不在意的說：“那好，我把這傘贈給姑娘，不知姑娘可否將芳名告與我，我叫莫閑。”

莫閑把手里的油紙傘遞了過去，少女輕輕接住，“小女子洛含雪。”

不過交談間，這雨很快便失去了氣勢，轉眼間就只剩細雨如煙，洛含雪看了一眼天穹，偌大的烏云已經飄向了別處，這天色逐漸清明起來。

“莫公子，這雨也快停了，小女子便要走了，希望還會有相逢的時候。”洛含雪撐開傘，便告了別。

看著那到倩麗的藍色身影，撐著油紙傘在細雨中漸行漸遠，空氣中流淌著漸漸淡去的草藥芳香，莫閑長舒了口氣，這個恩情是能還上的，他相信。

待雨完全停后，莫閑悠然自得的沿著來時的路離開了，嘴里不停念叨著什么，臉上的喜悅與回味之色也伴了一路。

第二天，天色也是一如往日的陰沉，整個天空都是被陰云籠罩，秋風亦是未曾歇停過。這洛河鎮上依舊只有三兩個行色匆匆的行人，樓房也大都門窗緊閉，落得一片蕭瑟。

在鎮上唯一正在開著的一家藥材鋪里，洛含雪正專心整理著藥材。

“洛小姐，我們又相遇了。”莫閑從外面走來，滿臉笑意。

洛含雪抬起頭，微微驚訝，笑著說：“莫公子需要買什么藥嗎？”

“三七、茜草、蒲黃、花蕊石、降香，各十兩。”

洛含雪一邊仔細記著這些藥名，一邊暗自猜測起了莫公子的身份，畢竟全都是止血類藥呀。

“莫公子稍等。”洛含雪輕快的走到藥柜前，熟練的打開不同柜子，稱量出十兩藥后包好，最后送到柜臺前。

“莫公子，這些藥須支付五百五十六文。”

看著莫公子取下腰間的錢袋，數了五百五十六文出來放在柜臺上。

洛含雪并沒有去數桌上的銅錢，把原本包好的藥都提給了莫公子，“莫公子，您的藥。”

莫公子接過了藥后，卻并沒有離開，他看向洛含雪說：“我可否與洛姑娘閑聊一會？只需洛姑娘一邊整理藥材一邊聽我講可好？”

洛含雪再次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也沒有再多想，不過是閑聊罷了，便答應了，聽公子開始了他的獨自敘述。

“在我很小的時候……”

待到黃昏將近，莫公子才離開了藥鋪。

洛含雪站在店鋪前望著莫閑的背影，順著破敗的街道，消失在街道盡頭，在這暗淡無光的環境里，在這瑟瑟秋風中，竟顯得有些孤獨。

聽了一下午的故事后，在洛含雪的眼中，莫公子卻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啊。

未曾想，莫公子有著這樣悲傷的過去，很小的時候便因為戰亂與家人永遠的分離了。后來遇見了那位老乞丐，是一位經歷過血雨腥風的老兵，可惜的的是最后一戰時落敗了，即使僥幸存活了下來，也因此瘸了一條腿。無依無靠的他過上了乞討的生活，后來在路上遇到了年幼的莫公子。

在最后的幾年時光里，這位老兵教莫公子習劍又教他如何生存，成了莫公子最親近的人。而這位莫公子唯一的親近之人，也是在與我相遇后的第二年便西去了，唉，天不生憐啊。

回想著莫公子的故事，洛含雪深深的嘆了口氣，望著那空蕩的街道盡頭的眼睛里也多了些同情的意味。

第三天，莫公子又一次踏入了藥鋪，買了和昨天一樣的藥，付了一袋錢，也是講了很多發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

其中不乏有后來因為世道荒謬，決心改變天下現狀而參軍的故事。

在參軍后他可謂是如同遇到了風雨的蛟龍，一路乘勢而上，先是因為表現驍勇而成了一名行長，而后幾次戰事也是殺敵眾多，還機智過人，升為把總。再后來一次戰役中又因為一次“違反軍令”，成功反制了一支幾千人的埋伏，因此被此時的總督劉忠看中，提拔成了典尉。

一路上來看起來并沒有什么不順利的，也能感覺到莫公子敘及此處時，那語氣里的舒坦順暢。洛含雪也驚訝于莫公子如今的成就，心里也好似體會得到那相同的喜悅，倒是沒想到莫公子的命運是因為參軍而被改寫了。

這樣的閑聊持續了一個下午，洛含雪被這可謂傳奇的經歷吸引了，不時也會詢問一些關于莫公子的故事，只是到黃昏將至，莫閑又該走了，在那并無一點兒亮色的天地間，獨自順著寂寥的街道離開。

第四天，莫公子依舊和往常一樣，進店，買藥，聊天。此時的洛含雪在閑聊中也講了一些關于自己的事，雖然沒有莫公子的故事那般精彩，但莫公子卻聽得很是認真。

在聽到自己那些兒時趣事時，莫公子臉上露出輕松愜意的笑容，在聽到自己的爹爹不幸病死后，莫公子臉上也滿是悲傷，語言里也多是著急的安慰之詞，還忙說道歉的話。感覺和莫公子聊天，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愉快，感覺很有趣，真希望能一直聊下去。

可惜，時間又偷偷溜去，到了黃昏將至的時候，該分離了。

就這樣，一個月的時間便悄無聲息的流過。這一個月里，每一天都無一例外的烏云遮天，數里無光，偶爾還須點上油燈才得看清對方。就是這樣的天氣也未能阻擋莫公子的到來，哪怕下了大雨，莫公子也還是撐著一把油紙傘來了。

與莫公子閑聊了一個月，越聊越是投入，感覺天底下最大的快樂就是莫公子午后的到來，然后侃侃而談，最大的悲傷就是莫公子黃昏時便離開了。

這一天，天色格外陰沉幽暗，藥鋪外狂風肆掠不止，街道已經被巨大的黑布籠罩著，哪怕點亮了油燈，也只是依稀分得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屋檐。洛含雪早早的便整理好了藥鋪里的事情，正坐在柜臺前，兩只白凈的玉手輕輕支起下巴，滿懷期望的注視著黑晃晃的街道，等待著莫公子的到來。

一直等啊等啊，卻沒有等到熟悉的身影。在那片無比昏暗的天地間，突然的一道白光照亮了整片天地，就恍若白晝重新降臨人間一般。但緊接著的確是響徹四方的轟鳴聲，那巨大的轟鳴聲從遠方席卷而來，橫掃了整個洛河鎮，哪怕已經遠去，那余音也能讓天地驚慌的顫抖。

嘩啦啦，天上猛的扣下一盆流不盡的水，狠狠砸在這片黑暗的大地上。洛含雪產生了強烈的心悸感，看著那肆無忌憚的暴雨侵占了這片街道，更有甚者還闖進了藥鋪，打濕了柜臺的側面。

洛含雪慌慌張張的關上了門窗，背靠著大門，借著柜臺上微洛的燈光，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油紙傘，心中擔憂的為莫公子祈禱。

這場無差別的洗禮不知經歷了多久，待外面聲勢逐漸退去，直至沒了雨聲。洛含雪才小心的打開店鋪門，外面罕見的有了些淺淡的藍色，烏云也是竄逃了一大半。

但經過這場洗禮，街道已經被渾濁的水流取代，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漬痕累累，一部分本就不緊實的窗戶更是不知所蹤，也許這街上滾滾東流的木屑里便有那窗戶吧？

這水隱隱要漫過臺階，洛含雪也不敢離街道太近，只能一只手拉住大門，半邊身子站出去焦急的望向街道盡頭。也不知等了多久，陪伴的卻只有稀疏的風聲，以及不絕的水流聲。

待到天上的云層散了大半，終于泄漏了一些陽光，可惜，卻是給洛河鎮染上了淺淡的紅妝。

洛含雪那如水的眼眸失去了光澤，落寞的走進了藥鋪，關上大門，只傳出一聲輕咳聲。

時間荏苒，十年光陰化為云煙散去，這原本因戰亂而幾近荒僻的洛河鎮卻重新煥發了生機。熙熙攘攘的人群，絡繹不絕的商賈，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人來人往。

在這車水馬龍中，一個氣宇軒昂的男子朝著一家藥鋪走去，這是條對他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路。

進了藥鋪，他首先看了一下那個柜臺，是一個中年男人正在敲著算盤。這男子的眼睛黯淡了下來，失落之感油然而生。

男子不多想，便離開了藥鋪，在嘈雜聲中離開了洛河鎮。

在洛河鎮外，數百名騎著戰馬的黑甲將士整齊的列陣于此，肅殺之氣令人不敢靠近。但遠處的路人卻還是好奇，駐足觀望的同時，又猜測是哪位將軍在這里巡游。

待那從店鋪離開的男子剛出現在洛河鎮外，這數百將士便發出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恭迎莫將軍！”

這聲勢浩大的一喊驚得鎮里的許多人都看了過來，一些剛趕著馬準備運貨進鎮的馬夫也停了下來，想一睹將軍風采。

短暫的震驚后，這些群眾又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人群中一個留著小胡子的胖子驚呼了起來：“是莫閑大將軍啊！那個未到不惑之年的天才將軍啊！傳聞他是準備來洛河鎮尋一位女子，沒有想到真的來了，不知道是因為一名怎樣的女子啊！”

一個小廝趕忙問道：“那位莫閑大將軍我知道啊，是平定天下的大功臣哩，但你說莫大將軍為一名女子來咱洛河鎮，這是為何？”

那胖子見有人出聲詢問，便得意地說：“不知道吧？莫大將軍早就派人來這洛河鎮找過幾次了，雖然動靜很小，但我還是了解到了。嘿嘿，這次恐怕是想斷了念頭，便親自來尋找了，畢竟啊，那女子可能因故離世了，大將軍這是心中有不甘啊。”

在眾人的議論聲中，莫閑來到那群將士面前，騎上領頭的白馬，威嚴地說了句：“以后不準這么張揚。”

很快，在眾人的目光中，莫閑帶著眾將士飛馳而去。

看著天處的白云輕飄飄的流淌于蔚藍穹空，太陽柔和的余暉鋪照在前方開闊的大路上。

莫閑眼角悄然落下的一滴淚，也順手抹去了，騎著白馬瀟灑的向前方奔去。

十二歲遇上你是夢的開端，十八歲遇見你是夢的延續，二十八歲遇不上你是夢的結束。十六年的時光，我本想好好報答你，卻沒想到，這只是十六年的夢，這是一場真正的長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