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立在斑駁的鐵門外,我很厭惡它不隔音,里面的爭吵聲和東西砸在地面上發出的刺耳聲被我聽得清楚。
我又慶幸它不隔音,讓我明白,我這個人和我的家庭有多糟糕。
那扇鐵門不僅困住了我,也困住了那里面的兩個人。
我退后一步,轉身下樓,樓道的感應燈隨著我的腳步聲,明明滅滅,似詭譎,藏不堪。
我無力地靠在長椅上,從兜里掏出一個鄒鄒巴巴的包裝盒,里面還剩下最后一根煙。
我拿了出來,點上,猩紅在黑夜中格外明顯。
煙霧從我口中吐出,有那么一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突然有些茫然,過去種種在腦海中交織成一團麻線,我看不清,也看不懂。
以前的我,是怎樣的呢?
思緒紛雜,褪色的記憶如同老舊的膠片滾動起來,快速且模糊,最終慢慢的定格到了一個稚嫩的笑臉上。
“媽媽,再見!”
穿著碎花小裙子的小女孩背著小書包,沖著不遠處的媽媽揮手告別,蹦蹦跳跳地被幼兒園老師牽進了幼兒園。
明明是第一天上幼兒園,但她與別的小孩完全不同,儼然沒有任何傷心的表情,與其他嚎啕大哭的小孩形成鮮明對比。
她進了教室后,抱著小書包,晃著小短腿坐在小板凳上。
黝黑且水亮的眼眸好奇地打量著周圍,一點兒都不怕生。
坐在她旁邊的是個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小胖手抹著眼淚。
她不解地瞅了他幾眼,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哭。
而后又從她的小書包里拿出來了一顆水果糖,遞給了小男孩。
“喏,給你,媽媽說,吃了糖就會開心的。”
小男孩抬起他那似葡萄的大眼睛,含著淚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她,說:
“你不想媽媽嗎?你為什么沒哭?”
她撅了噘嘴,“我很快就會見到媽媽的,為什么要哭?”
接著,把手里的糖拍在他的手上。
“媽媽說,男子漢是不會哭的。”她這么說著,還多看了他幾眼。
似乎在說,你不是個男子漢。
小男孩有些氣惱,扭過頭去不看她。
一一也不氣惱他的態度,自顧自地哼著歡快的小調。
過了一會兒,小男孩嘴巴里含著糖,含含糊糊地跟一一搭話,別扭地說:“哼,你給我糖了,我不計較你說我不是男子漢了。”
他接著又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沐期,你也可以叫我一一。”
“我叫于寄,寄托的寄。”小男孩有些驕傲地說著。
想來是因為那個“寄”字代表著他被家里人寄托了很多希望吧。
一一也不甘示弱,哼哼唧唧地嘟囔著:“我爸爸媽媽說,我還沒出生時,是他們最期待的存在。”
說著,又看了小于寄幾眼,接著說:“而且,爸爸媽媽還說,我在他們那里永遠都是第一位。”
那時的一一啊,提起自己,提起父母,總是那樣的開心,因為自己被寵愛包圍。
“第一位嗎?最期待的存在嗎?”
她從回憶里剝離出來,那些塵封的記憶正毫不留情地嘲笑著她。于是,她自己也覺得可笑。
我捻滅煙,那根煙夾在我的手指中。
我看著它,突然有點恍惚起來,她到底是什么時候這么熟練地抽起了煙。
記不清了,記不清是在那些個巴掌后,還是在棍子砸在自己身上后,亦或者是在他們一遍又一遍對她吼著,最后悔的事就是生下她后。
月光傾瀉而下,它與星光相互映襯,我抬頭望著它。
好似這樣,就能明白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它靜默著,它永遠皎潔無暇,永遠俯視著人間。
我不看了,月亮不會告訴我答案。
我起身,將煙頭丟進了垃圾桶,連帶著那個空了的煙盒。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發現,我拿不出一顆糖。
我最終還是沒有忍住,突如其來的情緒如同浪潮般將我淹沒。酸澀涌上我的眼眶,怎么會有我這么糟糕的人。
我哭地上氣不接下氣,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所有的選擇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嗎?所以我有什么資格哭啊。
我是怨恨他們的,怨恨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對我,為什么他們是我的父母。
我再也說不出來我很幸福這四個字了,我只覺得惡心。
“這是不是二樓那家的女兒,你瞅瞅,這穿的啥啊,傷風敗俗的,這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大媽眼神嫌惡地撇了撇她,跟旁邊的另一個大媽說著。
“嘖嘖,誰說不是呢,二樓那對夫妻天天又吵又摔的,這女兒天天出入些鬼地方,穿的招枝花展的,估計勾引男人呢。”大媽邊說邊用惡意的眼光打量著她,眼里的不屑真真切切。
她們說話的聲音并未收斂,反而像是故意地說給她聽。
這些惡意的揣測,如同一把刀狠狠地插向她。
我脫下高跟鞋,狠狠砸在她們面前。
“是啊,男人可喜歡我這樣年輕的姑娘了,小心一點你家男人,別他媽一天天的嘴這么賤,小心哪天我撕爛你們的嘴。”
她作勢就要走上前。
那兩個大媽臉色難看地啐了口,狠狠瞪了我一眼,眼中的毒意像是要化成實質。
那兩個大媽匆匆忙忙地離開了,走之前還罵著,“真是個瘋子!”
我撿起高跟鞋,狼狽又可笑,那個家我一秒都不想待,只能去某個小賓館開房躺了一夜。
我罕見地做了一個夢,斷斷續續。我看見他們對沐期說:“你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
“你永遠都是爸爸媽媽最在乎的存在。”
他們眼里的疼愛是真的。
一晃,我站在一個熟悉的屋子里,我看見他們在激烈地爭吵甚至是動手,沐期躲在沙發后,她哭著,她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么在吵架,為什么在打對方。
“你一天天地除了賭博,你還會干什么,你管過這個家嗎?你……”她凄厲地叫著,對著眼前這個男人只有憎惡。
話還沒說完,男人就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老子怎么樣,你他媽管得著嗎?臭婊子!快拿錢,他媽的哪這么多廢話!”
女人抄起旁邊的小矮凳,狠狠砸向男人的頭。
男人被砸得齜牙咧嘴,“我操你媽!”
他狠狠踹向女人的肚子,將女人踹到在地。
沐期捂著耳朵,哭的越來越大聲,她想爬過去扶起媽媽,卻被爸爸一把抓起丟在了地上,她的頭撞到了沙發腳,破了個大口子,鮮血汩汩地流下。
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手卻不自覺地摸向了額角,那兒有一塊疤,是我不管怎么用化妝品也只能遮個七七八八的疤。
那個男人不理會地上的母女,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拿到了錢,便摔門而去了。
躺在地上的女人艱難地爬起來,她原本是愛沐期的,可她后來又是恨著沐期的,因為她是個錯誤。
“媽媽……”躺在地上的沐期虛弱地喊著女人。
可女人沒看她一眼,離開了這間屋子。
沐期不是他們的期待了,她是個錯誤的存在。
畫面不斷割裂著。
又一晃,她好像看到了秦越和自己走在街頭。
我看著秦越,想要將他深深地記在腦海中。
我又看著自己,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發現她原來真的很開心。
是因為秦越。
下一個出現的畫面是秦越來找她告別的那個午后。
她知道他們不會再見面了。
一幕又一幕在她眼前反復播放著,她被困在這里,她窒息地想死。
我掙扎著,想要掙脫這個夢境。
最終,我從床上驚醒,虛汗遍布我的額頭,手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
我要離開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