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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大地的祭壇

春天來了,一切就都好了。

蒲公英、石蒜蘭、春黃菊隨意地開著,生意盎然。

大山是寬厚的,她不但生長奇花異草,秀木瓊林,也容許一些不知名的野草閑花,在路邊自開自謝。

這里是草木的天堂,它們肆無忌憚地連成一片,好像鴻篇巨制。偶爾出現的孤獨喬木和抱團取暖的灌木叢,打斷了禾草的整齊劃一,仿佛長文中出現的感嘆號和刪節號。

今年的野草長勢尤為旺盛,像是大山的守衛,在路邊垂著頭,盡職盡責的阻擋著過路人。

前往山里的人不得不狠狠的踩斷它的脊梁,踏出一條路來,路上蕩漾著花草莖葉斷裂后發出的新鮮漿汁的氣味。

路面“尸橫遍野”,野草綠色的身軀被踩進了泥土中,成了路的一部分,它無愧于大山與春天。

夜晙影抱著花離火在路上艱難前行,他邊走內心里邊吐槽遙應月。

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要花離火跟著他,不過能猜到個大概,無非就是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少兒不宜唄,就把花離火交給他托管了。

再走了幾十步,他覺得自己快力竭了,花離火雖然生的嬌小,奈何架不住夜晙影身嬌體弱。

“夜夜,要不我下來走路吧。”花離火輕聲說道。

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呵呵,我沒事,路太難走了,你還是不要下地的好。”

路是石子路,坑坑洼洼的就怕小花摔著,并且折了的青草的液汁會染臟人的衣服,再者草叢里藏著許多昆蟲:草蛉、螞蚱、蝸牛、蜘蛛......這些都是女孩子的天敵。

遙應月把小花交給他是一種信任,他要是歸還個腌臜版小花,那還怎么交差。

要抱花離火進山的提議是他提出來的,如今說自己不行了?絕對會在花離火面前蒙羞。

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小花下地。

他強撐著繼續向前走,靈魂脫離了軀殼。

本想著咬咬牙,靠他不屈的意志力堅持到目的地,現實卻是他面臨著斷臂的風險。

“夜夜,你在發抖。”小花說。

能不打抖嗎?都快成楊過了,全憑一口氣吊著。

他無力的解釋了一句:“風吹的。”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夜晙影前進的過于龜速,后方的來者一個一個的從他身邊借道。

一家三口踏著雜草經過他身邊,只聽得孩子對父親說:“爸爸,我想下去走走。”

父親笑著打趣:“你下地,地上的雜草可有難了。”

母親在一旁補充道:“弄臟了衣服,你可也有難了......”

一家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惹的夜晙影好生羨慕。

他現在別說是聊天了,喘氣都費勁,人家是出來祭祖,順便踏青,他是出來鍛煉,順便祭祖。

“你看,比你大的姐姐也還是被抱著走呢,聽話一點。”父親突然說。

夜晙影聞言抬頭,對上了視線,這是在點小花呢。

“今天天氣很好啊,到路仔走走。”他禮貌的笑笑。

“你自己帶著妹妹來啊,你們家大人呢?”

他的微笑尬在嘴角,這問題可真是把他問住了,大人啊?根本沒有,遙應月算嗎?

“哦.....他們啊,比較忙,哈哈.....比較忙,呃......沒空。”他吞吞吐吐的解釋到。

對方看他這個樣子也懂得不能多問:“哦哦,這樣子啊。”

“小伙子真懂事,妹妹也很乖。”母親及時開口轉移了話題。

夜晙影靦腆一笑。

“小白,叫哥哥姐姐。”

“哥哥姐姐好~”被爸爸背著的小屁孩敷衍的叫了一聲。

“那我們先走一步,路不好走,你們倆慢慢來。”

“哈哈,好好......”

目送走一家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夜晙影又垂下了頭,像頭在犁地的老黃牛。

好累啊......他這么想,鍛煉身體也就算了,和陌生人寒暄不失為一件體力活。

所謂禮尚往來,人家有意拋來話頭,他不好不接。可與陌生人交談又不是他擅長的,只好客套幾句,擺出一般形式的禮貌,這個著實費神費力。

事實上,可能雙方今后都不會再產生交集,那么恰如剛才的問候大可不必,雙方埋頭走自己的路就好了,少了交流,也就少了麻煩。

不過也并不是無意義的,他發現了緩解力竭的方法。

適才那個小屁孩是被背著的,那他也背小花不就好了,會省力很多。

他也是第一次帶孩子出門,沒經驗,全然忽略了寶媽需要掌握的一項重要技能。

他提議道:“小花,要不我背你吧。”

“唔......我想要那樣。”小花指指行人,是位孩童騎在父親肩上。

“呃......”

他上下打量了一陣小花,雖說他心里還稱小花為黃毛丫頭,和騎在肩頭的稚童相比她也不小了,何況還是個小姑娘,騎在他脖子上,成何體統!

“太高了,我怕把你摔著。”他回應道。

小花不答應了,“就要嘛。”

她用軟軟糯糯的聲音發出抗議。

撒嬌女人最好命,小花這樣稚氣的嬌媚更是要命。

夜晙影立馬服軟,他托著小花的腋下,將她舉起放在肩上。

“那你坐穩了哦。”

花離火像是個騎上戰馬的騎士,威風凜凜,她從未覺得世界是如此廣闊,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得到天。

可是天真的好高好高哦,就算騎在夜夜身上也夠不著。

“夜夜,我們快點上山好不好?”她看著山巒那一方藍灣灣的天空,心生無限向往。

“嗯哼?”

她手指前方說:“我想摸一摸天空,你看,天就被架在山頂上呢。”

夜晙影被逗樂了,他告訴小花,天空很高很高,并未被架在山頂上,這山他爬過很多次了,卻未曾夠著過天空。

“天空有多高呢?有臨江的大樓高嗎?”

“當然比大樓高啦,不然豈不把天捅了個窟窿。”

“天空被捅個窟窿會怎樣?會漏水嗎?下雨是不是就是有人把天捅破了。”

好奇寶寶花離火接連發問,滿腦子都是發現新世界的驚喜與美好。

夜晙影也都一一耐心解答,他明白,探索世界是件很有趣的事。

這朵純粹的花蕊被遙應月于臨江的花園中無微不至的呵護,浸泡在無限的柔情蜜意中,便連怎樣開花都不曾習得。

如今夜晙影告訴她世界是無限廣闊的,一個充滿希望與憂煩,刺激與興奮的天地等待著她去探索。

她發現生活突然間是那樣奇特、陌生,讓人興致盎然。

她的心在渴求著未知的世界,像是一個一輩子坐井觀天的人一下子看見了大海。

......

小姑娘是真能說,一路叭叭叭叭,嘴跟開了倍速似的,一會兒也沒停。

“那夜夜見過美人魚嗎?”小花突然問到。

夜晙影搖搖頭。

她說:“美人魚就是愛麗兒那種啊,長的特別好看,會唱歌,還會閃閃發光,特別好看。”

一路走過來,他一本正經的解釋也有些累了,所以決意逗一逗她。

“美人魚多少錢一斤?”他在小花說的興致高漲的時候插了一嘴,問的理所當然,像是在菜市場問價一樣。

他的問題一下子把小花問住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強行回答道:“美人魚這么好看,肯定是不賣的......”

吧啦吧啦又說一堆。

夜晙影接著說:“那我有空給你上河里捉一只去。”

還是一本正經的語氣。

他這一句,又給小花說懵了。

她歪著腦袋說:“河里肯定沒有的,美人魚都住在人魚王國里,所以抓不到。”

“瞎說嘛!改天我就抓一只你瞧瞧。”

......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不一會兒就到了。

隨著深入山中,周圍的顏色由淺綠變為了深綠,陽光的羽毛輕輕飄落。

夜晙影把小花放到了地上。

“你在這乖乖呆著。”他吩咐道。

墓地由于在山中,無人看管,疏于打理,已有了被周邊雜草霸占的趨勢。

他擼起袖管,先把雜草處理干凈。

由于是公墓,周圍也有不少祭拜的人,不過大多都是家族一起來祭掃的,一代新人換舊人,老的人更老了,又有新人不斷出生,每年都是不同光景。

像夜晙影這樣形單影只的人倒是寥寥無幾。

他感到一陣落寞。

“夜夜,他們為什么要放火啊?”一旁的花離火突然問道。

“這是在祭祀,也就是緬懷自己的祖先,在燒的東西叫黃裱紙,是給故去的人于另一個世界用的錢,可不是胡亂燒著玩的。”他耐心的解釋道。

“被埋在土里就會去另一個世界嗎?”

這下輪到夜晙影被問住了,該如何給小花解釋死亡呢?和一個小孩子討論這樣的話題太過沉重。

他不忍心讓小花明白死亡和失去背后所面臨的悲傷。

失去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悲傷也是一個永恒的話題,小花總有一天會面臨生離死別,他怕等到那時她會難以承受分離的苦楚。

生命教育任重道遠,顯然憑遙應月對她的溺愛并不會讓她接觸這方面的教育。

“生老病死是世界的規律,人死了舉行完葬禮就會隨棺材被埋進土里,這意味著生命的終結,可是否是一切的終點還不得而知,死后的世界是人們的想象,這是對失去重要事物的人的一種寬慰。”

“死亡好神奇。”花離火貌似對生死毫無畏懼。

夜晙影會心一笑,繼續說:“或早或晚,人都是要死的,死亡是極致的美麗,死亡等于拒絕一切理解。同時死亡現在是一切事物中最可怕的,因為它是結束。在死亡的門前,我們要思量的不是生命的空虛,而是它的重要性。生命的結束不是兒戲,死亡應當是對人生的清算,一種卒章顯志,人只要努力把自己一生好好度過,等到死的時候,那就連殯儀館的老板也會感到惋惜。”

或許是被周圍的環境影響了,他也不知怎么的說了一堆云里霧里的話,他不確定小花是否能聽懂,但他殷切的希望小花能正確的看待生與死。

從前,他對傅昱說:“我厭惡生命,只因他飽含痛苦。”

寂寞和憂傷使他對生活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他的眼睛是灰暗的。

后來傅昱帶他去參加了一場葬禮,一位在景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的葬禮,前來吊唁的人非常多,有不少還是從外地特地趕來的。

葬禮的規格很高,形式復雜,強加的疲憊讓人幾欲睡著,親屬們的嚎哭耗費了幾乎所有的傷心與眼淚。大哭大號后是大吃大喝,觥籌交錯間死亡降臨帶來的打擊忽然消失不見了,他這才明白,死人是用來提供一個狂歡的機會給活人的。

他不希望自己死后還要用來供人消遣,他無比想要好好體會生活,他慶幸自己真正的活著。

此后他開始重視生命,珍視他的每一小時、每一分鐘。

因為有死亡的存在,讓他覺得每時每刻都不能枉活,任何“明天”都是一個不定數。

看小花呆呆的沒什么反應,他反思自己是否把話說的太過沉重,無端把生死附以人生的重量壓在她肩上,會不會太強人所難?

“小花?小花?”他試探的在她面前揮揮手。

花離火回過神來,輕聲念叨:“夜夜說的好難懂哦。”

“沒事,沒事。”夜晙影摸摸她的頭,“小花只要天天開心就行了。”

小花親昵的用臉蹭蹭他的掌心,發出幸福的哼哼聲。

夜晙影覺得自己真是太有帶娃天賦了。

拾掇完了碑石,他跪在地上深深一拜,像個虔誠的朝圣者。

以后這是他的歸宿,他的終點。

稍息,他站起身,拍拍褲腿,完成了一個簡單的儀式。

這次走的太急,往年他還會帶點酒水來,這次只好以水為禮。

他從地上撿拾一片不知什么朝代遺落的越窯瓷片,到不遠處的湖泊舀了一瓢水倒在墓前。

山間那么美好,花離火看似一點兒也不害怕墳墓,想來,這是湖光山色在撫平人間的生死界限。

她正蹲著看幾只螞蟻吃力地拖著一塊面包屑。她用樹葉把面包屑鏟起,送到了蟻穴近旁。

夜晙影笑了,想起一句俗話:“天上掉餡餅。”

“它們回家后一定又驚又喜。”她說。

他牽過她的手問:“小花,山里怎么樣。”

“很好玩。”她回答的很迅速。

他摘下幾束野花,帶小花到墓前,說道:“來者是客,你也拜一拜吧。”

說著把一束遞給花離火,帶著她把花供奉在墳頭。

“保佑小花以后都達觀開朗,不會為生命的坎坷而多愁善感。”他輕聲說道。

“這是在和另一個世界的人說話嗎?”

“是的,我的父親和母親安葬在這里,我不確定他們是否能聽見我的訴求,可至少能安慰一下自己。”

夜晙影對迷信那一套并不感冒,可卻又注重風俗,他始終相信有個不高不低的空間存在,死去的祖祖輩輩正透過樹叢煙嵐關注世間,人在做天在看,并不是沒道理的。

他在拜自己的父母,同時也在朝拜那些蒼老的視線,在朝拜大地的祭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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