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丈懸崖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可就在這零點幾秒的瞬間,他們的身體經歷了四五次顛簸與滾落,沿路倒掛的枯松與絕壁無情地穿插進柔弱的肉體,撕裂他們相依相望的靈魂。
疼痛已經感覺不到,記憶卻在短暫的碰撞中穿越了百年的時光,在兩兩相望的雙目中一一呈現:最初的相遇,最后的生死離別,無論前世今生,似乎都逃不過這悲歡離合的宿命。
明明兩心相悅,明明難舍難分,卻偏偏多情無情相虐,淚珠血流相和。
墜入深淵,軀體破碎,意識渙散,記憶卻終于將所有的漏洞與疑惑全數銜接,明菲終于弄清了自己生從何來,也瞬間明白了今生的一切疑問。
湛霆滿身傷痕,渾身血污,卻沒有一滴鮮血來自他自己。
他疲乏地站起來,奮力地抱起明菲已經破碎不堪的身體,竭力而又艱難,小心而又愛憐地為她包扎遍體的傷痕,“馨兒,堅持住。我,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的!”
她微微一笑,觸手拂過他忽冷忽熱的臉,一滴穿越百年的相思血淚從他眼眸競相涌出,“你哭了?我竟然又看到你哭了!”
湛霆訝然拂過墜落在她臉上的淚珠,激動而又后怕,“我有眼淚了。我不再是活死人了。馨兒,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大哥,我,”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她連咳好幾口,幾乎窒息。
湛霆一面幫她順氣,一面淚如泉涌,“馨兒,不怕,我會救你,我一定會救你的。”
馨兒靠在他懷中,“大哥,我都想起來了。能再看見你真好。我就知道,你不會那么容易死的。大哥,你該早點讓我想起來的。”
“馨兒,對不起,我怕,”
“你怕我恨你嗎?都過去了。嫁給你,我從沒后悔過。我只恨,自己決定的太晚了。”
她的口鼻再次溢出猩紅的鮮血,呼吸急促而又艱辛,湛霆心疼地抱著她,“馨兒,你別說話,我這就帶你去找柳姨,她會治好你的。”
“不,”她堅決地搖搖頭,“湛霆,你聽我說完。我終于知道什么是愛了。我現在,很知足,很幸福。可是,我不能再自私地拖累你了。”
“不,馨兒,我需要你的拖累!沒有你,我不知道我活著意義!”
“你該為你自己活一次了。”她回憶自己的一生,他從未離開的關愛令她幸福,也令她遺憾,“湛霆,對不起,是我不爭氣,讓你失望了。”
湛霆握著她的手淚流不自禁,“不是的,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我不好,是我沒保護好你。你不要放棄,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向遠處奔來的付澤遠和夢涵看了一眼,“對不起,今生,我還有自己的債沒還清。我這輩子的三十年,是向喬家搶來的,該還給他們了。”
“不是的馨兒,”
“湛霆,送我去醫院,這是我,最后的請求。”
“不,馨兒,”湛霆掙扎著要帶她躲避付澤遠等人的呼喚與追尋。
馨兒卻在此時用盡最后的氣力告訴他,“送我去醫院!”
這氣力如此微弱卻如此令他無法拒絕,一如她當初命令自己殺了她那般無法抗拒。她在他懷中不斷顫抖,他能深刻體會她此時的承受的一切,如此心疼卻如此無能為力。
她觸手輕撫他臉上的淚珠,微笑如當年,“你該為我高興,我,再也,不會,疼了……”
她在他的懷中停止了呼吸,急速垂下的雙手如斷了線的風箏無力墜落搖曳,最后的遺言在他耳畔回蕩。
他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仰天長嘯,哭得山崩地裂,鳥獸皆驚。
付澤遠帶著警察聞訊趕到,卻驚愕地看著身插兩根尖木樁,衣服碎裂,面色瑩瑩發光的秦湛霆,抱著死去的明菲跪坐在地,雙目淚水如天河決堤一般滔滔不絕,仿佛積攢了百年的相思血淚在此時迸發不盡。
而他的身體也變得詭異,時而發出閃電般的金光,時而如團團烈火燃燒不盡,伴隨著黃河泛濫的淚水,仿佛正在透支體內最深層的精神與力量。
“秦湛霆,你怎么了?”付澤遠驚異地緩緩走進,卻未及近身就被他的眼睛嚇得一一屁股癱坐在地,“秦湛霆,你還好嗎?你受傷了,你們該去醫院。”
湛霆無視眾人的驚恐,抱著明菲漠然起身,拖著沉重而的腳步,面無表情地帶著懷中的明菲艱難地向醫院走去。
付澤遠呆愣半晌,反應過來連忙沖上前,“秦湛霆,你受傷了,”
“滾開!”湛霆目閃冷光,如末日斜陽,昏暗而又絕望,令付澤遠和身邊的警察不由得退避三尺,跟著他的腳步,一點點消失在深山的余暉中。
醫院里,醫護人員試圖幫湛霆處理那嚇人的傷口,也被他陰森的目光喝退。
他靜靜地坐在冰冷的走廊上,看著明菲與夢涵的換心手術一分一秒地進行著,身上插入的木樁與他而言,幾乎毫無感覺,事實上確實毫無感覺。
付澤遠呆呆地看著他毫無生氣又萬年不變的目光,某一刻甚至以為他也已經死了。
可付澤遠剛剛靠近他,便被一個凌厲的“滾開!”給嚇退了。
付澤遠知道,他是真的絕望了。
也明白自己罪孽深重,罪無可赦。
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明菲再也聽不到了,他甚至都沒有誠懇地跟她道個歉。
幾個小時后,明菲的遺體被推出手術室,付澤遠“噗通”一生,跪在床前,泣不成聲。
湛霆卻一搖一晃地走起來,微笑地拂過她蒼白無光的臉,“馨兒,終于都過去了。我們再也不欠他們什么了。你放心,我這就帶你走,帶你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
說罷,不顧醫護的阻攔抱起她轉身離開,越走越遠,越遠越跑。
付澤遠連忙擦干眼淚去追他們,可秦湛霆的腳就跟踩著風火輪一般,越跑越快,從三樓一躍而下,在眾人愕然的目光中上了一輛白色的轎車,一溜煙消失不見。
付澤遠和幾個警察上車去追,一路緊追了十幾里,卻眼睜睜看著秦湛霆把那輛車開進了護城河外的大湖泊,如巨鯨入海,濺起十米高的巨浪,帶來驚天地泣鬼神的滔滔悲鳴。
岸上的付澤遠哭得痛不欲生,“回來啊,你們回來!”,可長眠于此的人卻再也聽不到了,唯有一層層回蕩的波紋還在訴說著他們的哀泣。
湛霆拼盡全力讓馨兒重生,而她最終選擇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的結局。
湛霆也以對她的守護為信念,忍受著常人難以體會的活死人的孤單寂寞,走過了近七十年的風風雨雨,只為許她陽光雨露,護她兩世花開。
直到生命的最后,他們雙雙退卻年少的懵懂,認清心中的自我,經歷人事的滄桑,戰勝命運的癡纏,坦然面對自然賦予人類最原始,最公平的歸宿。
柳姨接收到湛霆最后的遺言,“娘,最后再叫您一次。對不起,我還是讓您失望了。可如果馨兒回不來,請一定不要救我。您該為我高興,當了這么多年的活死人,這次終于可以死透了。我不畏懼死亡,只怕與她分開!”
柳姨望聞言淚流不禁,跪坐在湖邊哀嘆不絕,“你們放心,我會成全你們的。”
幾天后,夢涵順利清醒出院。
她帶著女兒來到明菲的住所,翻看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孿生姐姐留下的遺書與信件,感受她曾經的絕望與無助,矛盾與愛恨,崩潰與堅毅。
兩生花雖然并蒂而開,相依而生,但她們生來就注定一朵向陽,另一朵背光。從萌芽那一刻起,被選定背光的那一朵就注定了一生都不能見到陽光。如果她試圖有任何改變,兩朵花就會齊齊死去。向陽的那朵開出的是粉白色的花,有著大片而豐美的花瓣;而背光的那一朵花是小小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是暗啞的墨灰。
這樣的比喻似乎是為她們姐妹的命運量身定做。
夢涵原本覺得自己二十多年受到的病痛折磨是背光的那一朵,可如今與明菲相比,已經不值一提。
健康的心臟帶給她的是肆無忌憚的悲痛與內疚,傳遞的卻是無聲的親情和疼愛,夢涵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姐,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痊愈后,夢涵拒絕了付澤遠復合的請求,帶著女兒飛到了大洋彼岸,再也沒回來過。
而付澤遠的后半生也在自責與贖罪中潦草度過,往后二十多年再也沒能見到自己的女兒,無論父母如何逼迫,也再也沒娶妻生子,孤獨終老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