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第七區。
天空仿佛裂開了一道口子,數以千計的雨水從裂縫中傾瀉而下,形成了一道透明的簾幕。黑沉沉的積雨云擋住了大半天際,這場雨從傍晚開始便沒有停過。蘭天趴在海灘上調整著瞄準鏡的高度,濕淋淋的防護服貼在身上,他動了動手指,努力忽略掉身上的不適,把注意力轉移在身邊的手提設備上,微弱的綠色燈光是這個夜晚唯一的光源。耳機里傳來電流的嘶嘶聲,因為大雨的影響信號不太好,他得集中注意力才能不聽漏耳機里的命令。
“行動代號‘驟雨’。雨水會擴大病毒的污染范圍,請注意決不能損害防護服和取下頭盔,保持信號暢通。再重復一遍,本次行動代號‘驟雨’,決不能損害防護服和取下頭盔……”
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摘下了蘭天的耳機。受過嚴格訓練的身體立刻做出反應,電光火石之間他已經用膝蓋把來人抵在滿是泥水的地上,槍口指著對方的下巴。他抬了抬槍,黑暗里看不清對方的臉,只能感覺被自己壓住的雙手雙腳像兔子一樣撲騰。蘭天皺了皺眉頭,把槍移開一個位置,對方摘下自己的頭盔小聲說道:“快放手,是我啦!”
“羅風?”蘭天收回手,羅風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雨水順著他凌亂的頭發滑落臉頰?!皠e聽那個無聊的電子音了,咱們來聊聊吧?”
“有什么好聊的?!碧m天扭過頭。羅風咧開嘴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這可是我們第一次參與實際行動,你沒什么特別的感觸嗎?”
“警校里做過模擬的?!?
“模擬和實際的殺人怎么能相提并論?!绷_風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這和實彈演習不一樣,上面的命令是絕不留下一個感染者。那些正圍著飯桌的人們也沒想到死亡就在眼前吧?”
蘭天蹙起眉頭,對方提到這件事的語氣讓他不太愉快,他試著把眼前的情形想象成實彈演習的靶場,他在奔跑中舉起槍,準確地擊中移動中的靶心。蘭天深吸了一口氣,學著羅風的樣子索性把頭盔摘了下來,潮濕的海風涌入他的肺腑。然而下一秒羅風慌慌張張地把頭盔再次籠上了他的腦袋,“大少爺,你可跟我不一樣,要是在行動之前先被感染了怎么辦?”
“說的好像你自帶抗體一樣?!碧m天不耐煩地反駁道。羅風笑了起來,“要是有抗體還用得著這次行動?”
兩人同時沉默了。蘭天回憶起動員會上的情形,他曾質疑過這個決定太過倉促,然而上級用感染者臨終時的慘象堵住了他們的嘴。如果他們不動手的話病毒源會從第七區流出,到時候他們的家園會成為一座死城。這時羅風湊到他身邊輕聲問道:“第一次殺人,你怕嗎?”
“我們是國家的機器?!碧m天沒有正面回答他,他握緊了手上的槍支,金屬的觸感通過防護服的手套傳達給心臟。“我們不殺人就會有更多人成為犧牲品?!?
“你能有這個覺悟就好——”羅風的話剛說了一半,耳機里的聲音迅速打斷了兩人的閑聊。“C084,C063,請確認你們的位置?!?
“C084收到。請確認?!?
“已確認。距離行動還有3分鐘,請再次檢查自己的手提設備有無異常,保持通信暢通。因為不確定會遇到怎樣的能力者,一旦切斷通信即視為作戰失敗,我們不提供后方支援。重復一遍,決不能放走任何一個感染者到外界,你們的身體就是最后的堡壘,為了我們的人民戰斗吧?!?
“為了人民嗎,說的真是好聽……”羅風嘟噥道。蘭天瞪了他一眼,羅風縮了縮脖子,識趣地不再出聲。蘭天往第七區的方向望了一眼,他從剛才就注意到了,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整座島嶼卻沒有一點燈光,不遠處漆黑的大海在風雨中發出陣陣嗚咽。
“行動開始。”
幾十個人影從包圍著高地的樹叢中一躍而起,靴子濺起的水花踏破了夜的寂靜。先進入的已經投入了戰斗,蘭天聽見了稀稀落落的槍聲,很快又陷入了沉寂,他們似乎沒有遭到過多的反抗。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蘭天罕見地在行動中走神了,然而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這是……什么?”
蘭天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他的腳踝被躺在雨地里一個人抱住了——如果那能被稱之為人的話。眼前的事物比起人類更像是一團蠕動的血肉,皮膚仿佛被誰生生揭了下來。他大張著嘴艱難地呼吸著,口腔里伸出爛了大半的舌頭。蘭天花了好半天才認出那雙勉強屬于人類的眼睛,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睛里可以流露出那樣多的執念。他死命地抓著蘭天的腳踝,就算對方后退時踩到了手背也絕不放手,似乎蘭天帶來的是唯一得救的希望。
檢測裝置發出尖銳的警報聲,蘭天突然回過神來,他顫抖地把槍抵在對方的額頭,扣下了扳機。一槍接著一槍,對方的腦漿濺得他滿手都是。蘭天木然地松開手把槍扔到一邊,鞋子踩在滿地的血水中。他終于明白為什么看不到第七區的燈光了,因為已經不存在能夠點燈的人。
這是真正的一面倒的屠殺,蘭天甚至不需要動用能力。在毀滅性的病毒面前,再強大的能力者也不過是脆弱的人類罷了。
最開始的使命感已經蕩然無存。蘭天拼命壓抑著嘔吐感,他覺得自己已經瘋了,但是他的同伴們似乎比他陷入得更深,不遠處的屋子升起橙紅的火光,他隱約聽見了女人的哭叫,凄厲地在鼓膜上留下轍痕。蘭天緊了緊手中的槍,他推開眼前一所民居的門,提著槍朝里屋走去,雨下得越發大了,他渾身冰冷,神智卻前所未有的清晰。這似乎是個四口之家,房間一共有三間,其中的雙人房已經蒙上了灰塵。他一腳踢開擋在門前的椅子,屋內傳來一聲細微的響動。蘭天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面前的衣柜。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蘭天突然愣住了。借著閃電慘白的光,他看清了抱著腦袋躲在衣柜里的人影。對方渾身都在顫抖,他松開手,淚汪汪的眼睛望著屋里的不速之客。那是個至多不過十歲的男孩,蘭天在來的路上不是沒有遇到過和他同齡的孩子,然而眼前的男孩和他們都不一樣。他似乎還沒完全發病,除了潮紅的臉頰看不出和普通人的區別。蘭天從對方的眼睛里看清了自己,提著槍,嘴唇慘白,墨綠的防護服已經發黑,不知被多少人的血浸染過。槍從他手中砰地一聲滑落在地上。蘭天仿佛才意識到自己之前所殺的是些什么人。他們的血還在血管中流淌,內臟還在運作,神經系統還能完好地感知外來的一切,他們和眼前的男孩沒有什么區別。他所殺的人和他們這些外來的侵入者也沒有什么區別。
他有什么資格,去剝奪同樣的人們的生命?
外面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蘭天猛地回過神,他本能地想把男孩塞回衣柜里,然而他立即意識到來人和他一樣會首先注意到這里。他環視了一下屋內,空蕩蕩的房間里并沒有別的藏身處。這時門被砰地一聲推開,蘭天抬起槍,在來人踏進屋內的瞬間開槍射中男孩的肋下,盡量避開主要的臟器。男孩倒了下來,鮮血沿著他身下的地板漫開。
來人愣了一下,然而蘭天已經收起槍平靜地轉過身,“走吧?!?
對方往地上看了一眼,確定以男孩的失血量不會撐太久,放棄了再補上一槍的打算。行動結束得比預想中還早,蘭天并不指望男孩能夠幸存下來,況且就算勉強逃過這一劫,病毒的發作也會很快奪走他的生命。直到八年后又一個夏天來臨之前,他穿著和蘭天一模一樣的制服站在宣誓的隊伍里,明亮的眼睛完全看不出那個夜晚留下的痕跡。
他沒有告訴羅風全部實話。第一眼看到杜文君,他就認出對方是當年他放過一命的孩子。蘭天想起杜文君說出“蘭隊是我的憧憬”時的樣子,無聲地笑了笑。他走到窗邊,伸出手遮住了眼前刺眼的光線。天空藍得放肆,萬里無云。
“如果,”他在心里輕聲說道,“如果你知道了我就是摧毀你的家園的兇手,還能不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同一時刻,一家國際銀行。
女人站在銀行的大廳前,透明的自動門上映著她的身影。
她很引人注目——不只因為鮮紅的頭發和裹在小黑裙下令人過目不忘的身材。她站在門口,渾身包裹在價格昂貴的香氣里,高跟鞋繃出的線條嫵媚而鋒利。自動門在她面前打開,女人踩著高跟鞋施施然走向前臺,朝大堂經理出示了自己的證件。
“妮娜.布萊克。”女人勾起了唇角,她的嘴唇涂成飽滿的珊瑚紅,顏色濃烈得像要滴下來一樣?!拔襾眍I取叔叔八年前寄存在這里的東西。”
“請稍等?!苯浝砗芸旎貋砹?,“妮娜小姐,您的叔叔是這里的VIP客戶,他寄存的東西非得本人領取才行。”
“這么麻煩???”妮娜嘆了口氣,“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拿到嗎?叔叔前日已經去世了?!?
“對此我很遺憾,但我們也有自己的規定,請您諒解?!笨匆娔菑埫利惖哪樕下冻鲢挥纳袂?,經理有些不忍心,“請問您的叔叔生前有告知過密碼嗎?如果知道密碼的話我們可以特殊處理?!?
“密碼?”妮娜眨了眨眼睛,“我想我大概知道,能讓我試試嗎?”
“好的,請隨我來?!?
金庫在地下三層,越往下走寒意越重,經理一邊抱著手臂一邊回頭問道,“到底是什么這么著急來取?。俊?
“藥?!蹦菽入S口回答道,看見經理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她解釋道,“治療這個社會的……大概吧。”
經理聳了聳肩,停在金庫門前,“就是這里了?!彼钢厦娴拿艽a鍵盤,“三次輸入錯誤會自動銷毀金庫里的一切,請務必注意?!?
妮娜點點頭,看見經理依然站在一旁,她朝對方攤開手。明明是盛夏,妮娜的雙手卻戴著不合時宜的小羊皮手套:“您能回避一下嗎?”
“哦,抱歉。”經理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對方看,他欠了欠身,背對著妮娜上了樓梯。一直等到樓梯口的門合上,妮娜才回過頭來。她盯著密碼鍵盤看了一會兒,然后繞過它走到金庫背后,在那里找到了一行不顯眼的文字。
“虹膜驗證?!蹦菽容p嗤了一聲,“果然是那個老不死會干出來的事?!?
她蹲下身從包里翻出一個首飾盒,然后把里面的東西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戴手套和噴上濃烈的香水都是為了掩飾它的存在。
里面是一對人類的眼球。
妮娜站起身來,舉著那對眼球對準密碼鍵盤的顯示屏,紅外線掃描過她微笑的臉龐。金庫的門發出沉重的聲響,在妮娜面前緩緩打開了,她看清了里面純黑的牛皮手提箱。妮娜弓身打開箱子,幾十個試管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箱子中,液體流動著紅寶石般的光彩。
“找到你了。”妮娜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