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南站。
暮春時節,草叢里已經有暗綠色的螢火蟲飛來飛去,今年春天結束得比以往都早,櫻花已經謝了,緞帶般的河流從堤下經過,沿著田野駛向遠方。天空一片漆黑,沒有星星,但許蕾想胡安安小時候一定在這里捉過螢火蟲,當河流映著亮晶晶的星光,仿佛氫氣一樣透明,就像銀河水從天空落下來,匯入河道。游戲島處處交織著類似的想象,孤獨的女孩把孩提時代做過的夢全部變成了現實。他們來到廢棄的站臺前,自動販賣機的柜門還開著,風卷起了站臺上的灰塵和草葉,把貼在柱子上的時刻表吹得嘩嘩作響。蘭天看看時間,還有五分鐘。
就在這時,黑暗里出現了淺綠色的光點,先是一點,繼而多了起來,螢火蟲紛紛從田野里飛了出來,它們本來不該是這個季節的產物,但它們現在攢聚在一處,仿佛無數盞小小的燈火,時明時暗,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遠處的田野上傳來了汽笛聲,鐵軌發出隆隆的聲響,雪亮的車頭燈刺破了黑暗,螢火蟲撲打著翅膀飛向高空,列車的光束照在站臺上,巨大的掛鐘正好走到十一點半,它停在了站臺前。車門在兩人面前緩緩打開。
許蕾屏住了呼吸。她一直在思考胡安安最后那句話的含義,直到她回到現實,聽秋說了在鏡世界遇到的鼴鼠兄弟,她才想明白。許蕾在進入游戲島時遇到的列車員是胡安安根據回憶投影出來的,但她失敗了,只投影出來一個空殼,胡安安本人應該很清楚,不管她怎么做,死去的人都不會回來,所以她讓列車長去看守游戲島。許蕾不知道他還記得多少,但她有義務將胡安安的話傳達給他。
列車長站在車門后,他依然穿著考究的黑色制服,胸口繡著字母“W”,手里拿著一把銀剪刀。游戲島和胡安安都不在了,他依然恪守著職責,每天晚上駕駛列車往返于現實和幻想之間。許蕾和蘭天對視了一眼,她從手提袋里取出一件東西,雙手交給他。
那是一列綠色的小火車,車頭只有巴掌大,昂著頭,雄赳赳氣昂昂,一共七節車廂,漆已經磨得掉色了,卻做得十分精致,連車身的花紋都纖毫畢現,但當他們把它從廢墟里找出來時,小火車已經不會動了。列車長茫然地盯著小火車,它曾是一個父親送給女兒的禮物,現在又回到了他的手中。許蕾緊張地觀察著他,他的表情漸漸出現了裂縫,握著小火車的手開始難以控制地顫抖。卡羅爾倉促地拿手背擦著眼睛,眼淚打在了褪色的車身上,他緊緊捂著嘴,破碎的哽咽從他的喉嚨里溢出,他終于痛哭失聲。
“她要我告訴你。”許蕾輕聲說,“‘抱歉,沒有成為你期待的女兒。’”
火車發出高亢的汽笛聲,車門緩緩關閉。車內的燈一節接一節亮了起來,列車昂著頭,再度駛向了遠方。
“你覺得他會去哪里?”許蕾問道。她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列遠行的列車,直到它最終消失在黑暗盡頭。螢火蟲已經不見了,窸窸窣窣的蟲聲再度回到了草叢中,這個春天終于結束了。
“我不知道。”蘭天回答,“但他不會再回來了。”
暮春的傍晚,許蕾獨自坐在教室里發呆,直到同桌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蕾,你最近是不是戀愛了啊?怎么天天魂不守舍的。”
“胡扯。”
許蕾沒精打采的嘆了口氣,蘭天那之后就沒有主動聯系過她,許蕾每次不自覺地翻到那個號碼,他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像兩條不同的射線,哪怕有了短暫的交集,之后也往各自的方向漸行漸遠。況且蘭天本人也說了,他早就有喜歡的女孩了。一想到這里許蕾就失去了動力,她沒精打采地拎起書包。
教學樓里靜極了,操場上傳來響動,結束了社團活動的學生正三三兩兩地回家。琴房的門沒有鎖,許蕾推開門,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在夕陽中拖曳出厚重的光影。這間琴房是許蕾幾個月以前無意中發現的,那也是一個黃昏,鋼琴就像已經等了她很久一樣靜靜地站在那里,她的手撫過蒙塵的琴身,仿佛在撫摸一個許久不見的老朋友的臉頰。她著了魔似的在鋼琴前坐下,敲出一個音符,沒有反應,許蕾才發現它的內部已經壞掉了,但并不妨礙她每當心情煩躁時就會在琴房坐上一小會兒,藉由它拾起丟失的一段歲月。這是許蕾的秘密,她不想告訴任何人。
她坐在琴椅上,理了理頭發。她想象自己回到了那間水藍色的客廳,身旁是落地燈,大大小小的光暈在琴身上浮動,不需要思考,樂譜就刻在她的腦海里,她把手放在琴鍵,敲出第一個音符。
許蕾愣住了。這架已經壞了很久的鋼琴發出了聲音,她試著一個個敲過琴鍵,do、re、mi、fa、so、la、xi。鋼琴重新活過來了,就像很多年前一樣,伴隨著手指的跳動演奏出明亮的音符。許蕾發了好一會兒呆,她突然推開鋼琴,沖出門外,樂器保管室的老師正從辦公室里走出來。
“請問——”許蕾的心臟狂跳起來,它跳得那么快,仿佛某種預兆,“是您修好了它嗎?”
“不是。”老師被她的激動嚇了一跳,她推推眼鏡,溫和地回答,“學校本來打算把這架鋼琴賣了,但前兩天來了一個警察,他找到我,希望能把這架鋼琴修好,費用由他承擔,我就說讓他買下來算了,但他拒絕了,說讓它留在這里。真是個怪人。”她笑著聳了聳肩。
許蕾的腦海里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感情漲滿了胸口,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那么快,仿佛跳出嗓子眼。“那個警察……他長什么樣子?”
“挺年輕的,非常帥,不像個警察,反而像個電影明星。”老師的臉龐微紅,她掩飾地咳嗽了一聲,“他的姓氏挺拗口的,叫什么福?哦,還有,他有一對顯眼的綠眼睛。”
“謝謝您。”許蕾朝她用力鞠了一躬。沒等老師反應過來,她飛快地朝走廊另一端跑去。許蕾一輩子都沒有跑得這么快過,風聲模糊了她的耳際,現在已經六點了,警局離學校并不遠,如果運氣好的話,蘭天可能還沒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