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跟你說過，離他遠一點！”

“為什么？”

“你！”

“姐夫消消氣，他們還都是孩子，這不也沒出什么大事么。”

“孩子？還要出多大的事？今天要不是我攔著，他還能好好地坐在這！”

“你倒是不要攔啊！”

“林凡！你少說兩句！”

5087的宿舍門虛掩著，不斷有激烈的爭吵聲從里面傳出來。除了Kevin、林凡，另外一個男人，聽意思，應該是林凡的父親。走廊里偶爾有經過的學生，被他們冷不丁的吼叫驚嚇到，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張望一會兒。但僅從只言片語中，很難了解究竟是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稍作停留之后，便都自行離去。

會不會和紀諾的事情有關？我豎起耳朵時刻關注著對面的動靜。從市里回來，紀繁就一直坐在書桌前，也沒見他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就只是單純地盯著書架發愣。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心神不寧過，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他。他顯然深陷在某種思緒當中，對我的凝視絲毫沒有察覺。

“姐夫，要不這樣，你先回去，這邊有我呢。”

Kevin的聲音變得清晰了起來，應該是拉著那個男人到了走廊里。不多一會兒，Kevin和那個男人的聲音都消失了。我移動到門口，將宿舍門拉開了一條縫兒。5087門前，林凡正鎖著門。我開始抱怨Kevin為什么不快點回來。沒辦法了，我推門而出，林凡手里抱著籃球，剛好走到我面前。

見了我，他并沒有像平時一樣上前打招呼，而是故意將頭轉向另一邊，徑直走過。走廊里燈光昏暗，他轉頭極快，但我還是瞥見了他右臉上的淤青。我鬼使神差地跟上他，一路到了籃球場。

籃球場上，三三兩兩的學生正結伴打著籃球，他拿著籃球，找了個沒人的半場，旁若無人地運球上籃、運球上籃......反反復復，沒有停歇，就好像感覺不到疲憊一樣。漸漸地，其他人都回宿舍了，他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由于剛剛走得匆忙，我只在毛衣外套了件棉的單層外套，這會兒著實凍得有點腦殼發麻。但總覺得若是放他一個在這兒折騰，會出事，實在沒辦法放任他不管。我站在籃球場上，搓手哈氣，來回跺腳。

“穿好。”

紀繁將羽絨服裹在了我身上，然后走向了林凡。不發一言地搶過他手中的籃球，兩步，上籃，投了進去。

一個人孤獨的上籃，變成了兩個人的瘋搶。體力已經消耗了大半的林凡，明顯氣息不勻，跟不上紀繁靈活的跑動。眼看著宿舍門就要關了，兩個人都沒有想要收手的打算。

“夠了！”

一個清瘦的女生，突然沖了出來，上前拉住了林凡的手臂。正要上籃的林凡，被這使出渾身力氣的拉扯攔下，好不容易穩住重心沒有跌倒。站穩的林凡，憤怒地甩掉了女生的手，狠狠地將籃球砸向了地面，籃球滾出了很遠。他喘著粗氣，在籃下雙手叉腰地站著，紀繁和那個女生，則站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他們三個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動。

“快熄燈了?！?

我跑過去撿起滾遠的籃球，拿在手里，走回他們近前，將籃球遞還給林凡。林凡接過籃球，目光沒有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停留，直接向宿舍樓方向走去。那個女生向我們道了謝，快走幾步，跟上了林凡，兩個人的身影很快就在籃球場消失。

“回去吧?！?

我拉了拉紀繁的袖子，吸了吸鼻水。他的額頭上因為劇烈運動，滾動著細密的汗珠，胸口大幅地起伏著，氣息還未完全平復。

“好?！?

半餉之后，他才反應過來，回應了一句。

2

“紀諾的事情，你聽說了么？”

顧伯尼趁著大課間，神秘兮兮地湊到我和林凡身旁。通常情況下，早上的頭兩節文化課，都是林凡用來補覺用的。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全程都在認真聽講。

“最后決定用哪一套作現場展示了么？”

我深知，林凡定然沒有理會顧伯尼的打算，故意岔開了話題。

“褲裝那套。”

“哦？”

“經過綜合考量，我們一致認為那套與她的氣場最相配！穆夏姐個人也贊同！”

“還有什么準備工作需要我幫忙么？”

“都準備好了，就等著預選賽了。”

“哦，那很好?！?

在我與顧伯尼客套的過程中，林凡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隨著上課鈴聲的響起，顧伯尼走回前排，在孟嫣然的身邊坐下。這樣說來，紀諾的事，孟嫣然肯定是知道了。她偶爾轉頭和顧伯尼耳語幾句，從眼睛的弧度可以明顯看出，她沒有一絲哀傷。我突然很篤定孟嫣然是個沒有同理心的人，她這樣的人會有真心么？一個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響、也不被自己所影響的人？對于紀諾的突然消失，顧伯尼至少會好奇。但也許是我想多了，孟嫣然也許只是比較知趣，刻意回避也說不定。

“昨天全部的作品已經全部在內網上公布出來了，成品也正在文體中心一號廳展出?！?

“是么？”

食堂里，我和林凡相對而坐。都沒有胃口，我除去三明治，還買了一瓶牛奶，他則只買了一廳可樂。

“我們沒辦法贏?！?

“這么快就慫了？一個小學生，信誓旦旦地說我要考清北，這沒什么不對。最終能不能考上并不是現在可以下定論的，總不能以小學畢業的文化水平去參加高考。更不應該因此而喪失信心，經過三年的學習，我相信你也能達到他們的水平，我也沒見他們有三頭六臂。”

估計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說，林凡支起上半身，向后靠向椅背，緊抿著嘴唇，表情凝重，右手將可樂罐捏得嘎吱作響。

“做挑剔的旁觀者，做虛心的創作者。歲月很長，我們需要慢慢努力?！?

我用手中的玻璃牛奶瓶，在林凡的可樂罐頂部碰撞了一下。

“這位就是我們班的艾笑，這位是校學生會秘書長苗詩涵學姐。”

孟嫣然挽著一個女生的胳膊，出現在我們面前。聽到“學姐”二字，我條件反射地站起身，彎腰問好，林凡則屁股釘在椅子上，一動沒動。昨天夜里，籃球場上，雖然只是大概看過一眼，但我很肯定，眼前的這位學姐，就是昨晚那個沖上來的女生。

“艾笑，是這樣的，能請你擔任預選賽的男主持人么？原本定了高三的男同學，但他這幾天犯咳嗽，整個嗓子都啞了。聽艾淺說，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形象又好，大家都覺得你合適。而且上次你和孟嫣然一起拍校服的反響很好，這次也會有電視臺轉播，為了學校的關注度，校長也向我們推薦了你?！?

不提校服還好，一提校服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雖然表面上沒有撕破臉，但自那之后，我一直對孟嫣然心存芥蒂。當然，我明白這又是一次不可以拒絕的邀請。一會兒艾淺，一會兒校長的，我又能說什么呢？

“好的，學姐。”

“那行，你下午來一下學生活動中心，我們對下主持稿，明天會有一次整體彩排?！?

隨著預選賽的臨近，學校為準備比賽的同學開綠燈，下午全部換成了自習課。明明是在與我說話，苗詩涵卻時不時將目光落在林凡身上。

“好的?！?

收到我的答復后，苗詩涵和孟嫣然一同離開了食堂。林凡等著我慢條斯理地吃完三明治，幫我收了餐盤，我將牛奶瓶、可樂罐丟進了可回收的垃圾桶。

“準備去哪里？”

“再去一次文化中心，看看其他人的參賽作品?！?

“哦，那我去圖書館?！?

“好?！?

出了食堂門，簡單聊了幾句，林凡并沒有過多停留，獨自向著文化中心走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感覺他好像一夜長大了，變得沉穩成熟，但眉間也多了抹化不開的濃蘊。我們站在分岔路口，而他堅定地選擇了其中一條。

我走上通向圖書館的甬路。

大家在做預選賽的最后沖刺，圖書館里幾乎沒人。我選了本短篇小說集，準備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就這樣待到下午，直接去學生活動中心。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苗詩涵，她正在筆記本寫著字，應該是在做摘抄之類的吧，我如是想著。

“這么巧？”

很快她也注意到了我，小聲和我打著招呼，我微笑著點頭，算是回應。剛想去另一邊找個空位，卻被她拉住了手臂。

“方便過來聊下么？”

她壓低聲音抬頭看我，我點頭表示可以。

到了圖書館頂樓的天臺上，她先是查看了一圈是否有其他人。確認沒人之后，才開了口。

“紀諾也是你的同班同學吧？”

“對。”

“我之前聽他說，紀繁跟你關系很近？”

“對?！?

“紀諾、紀繁，他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不知道她要和我說什么，只能她問一句我答一句。她似乎也不是很確定我知道多少，也在一點點試探。

“我和林凡是一起長大的，都在慶海名城出生。雖然林凡比我小兩歲，但他一直都像大哥一樣，罩著我。你敢相信么？林凡和紀諾是因為我而相識的。小時候，我學習古箏，每天練琴非?？炭?。紀諾小的時候特別鬧騰，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跑跳喊叫。無論是讀書學習，還是畫畫練琴，我都沒辦法在家里進行。我爸媽和他家溝通過無數次，紀諾媽媽總是以“他不是個孩子么”為托詞，一副管教不得的樣子。當時，林凡還住在他家樓上。為了幫我報仇，就在半夜爬起來，跑到主臥，也就是紀諾媽媽住的房間，將玻璃彈珠一股腦灑在地上。直到有一天，紀諾的媽媽苦苦求饒，承諾會好好管教紀諾，林凡才作罷。但事情并沒有因此而有所好轉，我的童年這就要籠罩對聲音的恐懼之中。紀諾小時候還特別喜歡說謊，每次我爸媽帶著我，去懇求他不要半夜拍球跑跳的時候，他都會揚起臉說自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而他媽媽就那樣寵溺地揉著他的頭，隨后，冷冷地盯著我的眼睛，讓我做姐姐的多擔待。后來我們都長大了，但我只要回想起紀諾和他媽媽的那些年的嘴臉，都打心底里覺得惡心。”

她略作停頓，低下了頭，雖然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與我說這些，但我并沒有打斷她。

“我不懂，林凡為什么會和這樣的人做朋友，我認為林叔叔是對的，林凡不該和紀諾來往。昨天，我看見你們了。”

我驚訝地看著她的側臉，她并沒有看向我。

“紀繁……他……不覺得痛快么？”

我本想反駁，她卻沒有停頓。

“我覺得痛快，特別痛快，我從小就討厭他，我當時覺得真好，罪有應得?！?

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我一時有點慌神，翻遍了口袋，發現紙巾并沒帶在身上，只能不知所措地站著，不知道自己能說什么，好像有點明白她為什么要將這些說給我聽，但也不確定自己的推測是否正確，畢竟，好多事情本就沒什么道理可言。

“我知道他媽媽被家暴的事情，一直都知道，我冷眼旁觀了一切。昨天，我也聽到了那個男人用力搖晃床腳在地板上發出的吱嘎聲，還有嗚咽的求饒聲。他媽媽就那樣撲通一聲跪在了我家門口，一遍遍地苦苦哀求我幫忙找林凡來。而我卻鐵石心腸地將電話打給了林叔叔，我非常肯定林叔叔絕不會讓林凡來參與紀諾的事情。我當時真的覺得這樣的人死了才好，他家經歷的一切都是活該。我不想記恨他們，但我做不到，這些年我受盡精神折磨，我當時甚至竊喜，他們的現世報來了?！?

她的情緒好像已經不受自己控制，有啜泣哽咽發展成嚎啕大哭。

“你難過的其實是林凡不肯原諒你，是么？”

她突然停止了哭泣，睜圓了眼睛看著我。

“紀諾得了這樣的結局，你像出了一口惡氣一樣痛快，對么？你希望我告訴你，紀繁也一樣痛快？這樣你心里會舒坦很多。你和我說了這么多，是為了讓我將你的不得已透露給林凡？”

我頓了頓，平靜地注視著她，她再一次低下頭，臉上逐漸顯露出難堪的神色。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有的人傷害過你，你沒義務以德報怨。我想林凡也明白這一點?！?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抿了抿嘴唇，點了點頭。

“走吧，學姐，我們去對主持稿？”

“好。”

苗詩涵用手背擦干了臉上的淚水，等著她調整好呼吸，我們一同走下了天臺。

3

不管我們愿不愿意，預選賽如期而至。

“艾笑、苗詩涵，你們兩個走位的時候，一定注意腳下，尤其苗詩涵的裙子，注意不要踩到！”

Kevin在后臺反復囑咐我們，親力親為地做著最后的確認。

受場地的限制，主持人被安排在T臺左側的高臺上。50支參賽隊伍，通過抽簽的方式，被劃分為五組。每組之間，間隔1小時，用來進行現場評分。主持人在每組結束的時候，上臺串詞。算上開場，苗詩涵一共需要更換五套風格各異的禮服。配合她的禮服款式，我上下午各一套西裝。評委團隊，由五名專業老師組成。預選賽的總成績由現場平均分、作品集、成品展示三部分組成，其中，作品集、成品展示的成績，會在一個星期后公布。

此時，分到第一組的10支參賽隊伍已經整裝待發。

艾淺抽到的場次是上午最后一場，林凡則是下午第一場。但這兩個人，不，是這三個人，此時都站在我面前。

“你一定要小心！從臺上栽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艾淺狠命地拍著我的后背。

“我會注意的！耳朵都長繭了！”

我直了直腰，挖著耳朵，抗議艾淺不要再念我。

“第一套裙子有點長，等苗詩涵下了場，你再動?！?

沒想到紀繁也如此緊張，難道我在他們心中就如此不靠譜么？

“學姐！”

我揮手招呼著不遠處的苗詩涵，她聽到我的召喚，提著裙擺笑著走過來。

“他們都不放心你的裙子，你可要提好了！”

“好，你們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苗詩涵一邊和艾淺、紀繁保證，一邊用余光掃著與我并肩而立的林凡。林凡卻別扭地轉開臉，我無意間捕捉到她眼底閃過的失落。我用胳膊肘懟了懟身側的林凡，干咳了幾聲，用眼神示意他也該噓寒問暖一下。

“你自己也小心。”

掙扎了半天，林凡總算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了幾個字。

“好。”

苗詩涵眼神溫柔地落在他身上，臉上浮現出盈盈的笑意。

“行了行了，你們快去臺下吧，這怎么說也是我第一次登臺亮相，能不能給我點信心，搞得我都緊張了！”

三個人總算在我的強烈要求下，離開了后臺。

4

“尊敬的各位來賓，大家好！預選賽即將開始，首先允許我們介紹本場T臺秀的評委老師......”

簡短的開場白之后，背景音樂響起，第一組模特，依次走上T臺。

等待苗詩涵安全地走下舞臺，我慢步跟上。

“謝謝?！?

換好第二套禮服的苗詩涵，造型師正在幫她更換搭配的首飾。埋頭核對串講詞的我，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這句“謝謝”是對我說的。

“今天早上是你叫林凡過來的吧？”

造型師走后，苗詩涵歪過頭詢問我。

“沒有，他自己過來的。”

“哦？”

“別做傻事?！?

我盯著苗詩涵的眼睛，提醒她，她因為被我看穿了心思，臉頰瞬間緋紅。

第一套的紫紗拖地長裙，考慮到安全隱患，Kevin在昨天彩排的時候，明確表示用藍色芭蕾舞裙替換。她今天一早還是要求造型師按照紫紗裙做造型，等到Kevin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阻止了。為什么要通過傷害自己去引起別人的注意呢？無論是為了博得同情，亦或是獲得原諒，都不值得。

“不過，你一早就沒機會，我一定會牢牢抓住你的。所以，不想連累我的話，就老老實實站好。”

我收回目光，繼續看手中的串講稿。

“艾笑、苗詩涵，準備上臺！”

Kevin走到我們身邊，查看了一眼苗詩涵的造型，再次囑咐一定小心。這次踩著恨天高的苗詩涵主動環上了我的手臂，在我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