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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姐妹
  • 黃詠梅
  • 11740字
  • 2021-11-02 16:29:42

Chapter One
睡蓮失眠

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許戈在那套寬大的運動裝和那條掐腰的連衣裙之間猶豫了一小會兒。最后,她套上了裙子,有點艱難地從后背拉上了拉鏈。這樣,物管處的那個小張,就不會認為她是像往常遛狗時順便過來領一下分類垃圾袋,或者來給門禁卡加磁。她不是順便來,當然,她也不想用投訴這個詞。

這件事的確不好處理。他們不是沒看到那盞燈,不過沒有一個人上樓勸那個女人關燈。

“那不是一盞路燈,起碼一百瓦,就算隔著窗簾,都能照到我的枕頭上。如果我掀開窗簾,看書都可以省電了。”已經一個多月,許戈被這些光鬧得幾乎神經衰弱,仿佛這些光是高分貝的噪音,挖掘機一般。失眠的時候,這些光又像一只放大鏡,在許戈錯綜復雜的腦神經里翻來揀去,一忽而照見了很多往事,一忽而又延伸出了很多未來,許戈的夜晚就在記憶與妄想之間奔波,疲憊不堪。

許戈不懂得流程,光顧著說。小張在抽屜里摸來摸去,只找到一種表格,填好業主姓名、樓號等基本資料之后,剩一個大空格,上邊打印著:投訴事由。小張就在那個大空格里記錄許戈的話。她又不得不申明,自己并不是來投訴的,只是來讓他們去做做那個女人的工作,讓她關掉那盞燈。可是,他們這里只有這種表格。最后,許戈檢查了一下小張的記錄。那些歪歪扭扭的狗爬字,削弱了整件事的嚴肅性,還把她反復強調的“光污染”寫成了“光烏染”。許戈捏著那張表,尋思是不是要找物業主管,她懷疑小張的能力,盡管他每次見到她都熱情得像自己的弟弟。在業主簽名那一欄,許戈猶豫了一下,簽上自己的名字。

往回走的時候,許戈習慣性地繞進了“迷宮”。會所后面,有個比人高一頭的小“叢林”,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扁柏隔出幾條曲折小徑,七拐八拐。“迷宮”,是朱險峰起的名字。剛搬進來那一陣,他們喜歡來“迷宮”散步,在這個相對隱秘的公眾場合,接個吻,抱兩分鐘,扁柏樹吐出來的植物氣息對他們來說,具備了一點催情的刺激。“迷宮”又密又厚,隔壁小徑傳來一男一女講話,看不見人影,只能聽到聲音。“不怕,整人的人最終都沒有好下場。”“犯不著把自己搭進去啊,這種壞人不值得奉陪……”要是許戈有興趣,她完全可以站在原地,把他們講的事情聽完整而不被發現,就像藏在厚厚的窗簾背后偷聽。不過許戈沒再聽下去,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對人的秘密不再感興趣,或者說害怕更為準確些。她快步走出“迷宮”,往小池塘去。

小池塘是人造的,在會所和公寓連接處,水深不過四五十厘米,里邊養著錦鯉、烏龜、棍子魚,最常見的是一群群小蝌蚪。總有小孩子被家長牽著,拿只小水桶,從這里撈蝌蚪回家,觀察它們慢慢長出四肢,蹦蹦跳跳,之后又放回到這里,告訴孩子青蛙是有益的動物,要放生。許戈覺得這做法很有意思。小時候父親也這樣帶她觀察過小蝌蚪變青蛙,現在她長到了中年,幾歲大的小孩子們還在接受這樣的教育,好像蝌蚪是詮釋成長的必修課,人長大了務必要成為一個“益人”。可是,稍微長大一點的人都會清楚,“益人”不是生長起來的,并不是蝌蚪變青蛙那回事。現在是盛夏,青蛙已經蹲在石頭縫里捕捉獵物了,有時也趴到蓮葉上吐舌頭。翠綠的蓮葉幾乎鋪滿了整個池塘,中間錯落著若干朵粉色的睡蓮。正午,睡了一夜的蓮花精神飽滿,面迎烈日,爭分奪秒沐浴這酷熱的陽光。她到了這個年齡才逐漸能欣賞睡蓮,認為所有的花其實都應該像睡蓮一樣,晝開夜合,收放有度,開時不瘋狂,收時不貪戀。

許戈要看的是那朵米色的睡蓮。它挨在假山一角,相比起其它花型,它略小,但不局促,每一瓣都張開到極致,像伸長著手臂要想得到一個擁抱。前天夜晚路過池塘許戈就發現了它。所有睡蓮都閉門睡覺了,獨剩它還沒合攏,月光照在花瓣上,比在太陽下更為耀眼。許戈站在池塘邊看了許久,等第二天上午再過來看,發現它混在那些盛開的花中間,沒事人一樣,開得照樣精神,看不出一點失眠的萎靡。

連續兩天,許戈都來看這朵失眠的睡蓮。邁過砌在池塘邊那幾塊不規則的石頭,近距離地看它。因為這個秘密,她覺得它也認識她了,在水中朝她點點頭。

那張投訴表也不是沒起到作用。入夜,對面陽臺那盞奇葩燈開了之后,關了一次,約摸凌晨一點,又亮了起來。許戈當時正要進入睡眠狀態,一陣強光撲到她的眼皮上,好像誰在窗簾外搭起了一個舞臺,準備鳴鑼唱戲。她盡力閉著眼睛,想死死抓住那一抹剛剛降臨的睡意,但是睡眠已經趨著光飛走了。她沮喪地爬起來,索性把窗簾拉開,跟那盞燈對視。

是一盞戴著帽子的圓形落地燈,要不是被臨時牽到陽臺上,它應該站在沙發的一個角落,被拗成一個優美的弧度,散發著溫柔的黃光,它應該照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翻休閑雜志的人頭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照著空洞的黑暗。許戈的客廳里也有那樣的一盞燈。朱險峰坐在沙發上,抱著吉他,客廳便只開那盞落地燈。他的吉他彈得不錯,《five hundred miles》,憂傷正好跟頭頂的燈光般配,淡淡的。一度,許戈以為他們的婚姻就會這樣,偶爾關掉燈,彈彈吉他,對酌一杯紅酒,到老了也還可以做這樣的事。離婚之后,那盞燈就成了擺設,也沒什么理由打開它,她看書會坐到書房的桌子前,正對沙發那面墻上掛著電視機,許戈根本找不到遙控器。倒是每次掃地的時候,她會仔細地將那燈的底座挪開,清理下邊的灰塵。

對面那盞落地燈肯定換過燈泡,不是原配,LED燈白得扎眼,燈罩又將光全都攏聚在一起,許戈能看清楚幾乎要伸進陽臺的幾簇合歡樹的枝葉,風吹過,影子就在墻上晃動,因為失去日照而收斂起來的合歡樹葉,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因為這強烈的燈光,本來從陽臺那里能看進去的餐廳一角,陷入了一片陰影里。很多次她看到過那女人坐在餐桌一側,有時吃飯,有時就那么坐著。再往前一些日子,她還看到過那個男人,板寸頭,肩膀很平。吃飯的時候,男人話比女人多。后來,兩人一起吃飯的場景許戈不再望得見了。

燈是從什么時候亮起來的?是許戈生日那天,周六。早上起床之后她窩在陽臺的藤椅上發呆,她還沒想好今天該怎么過,她更傾向于就這樣掩耳盜鈴,裝作什么也不是地過掉。沒有孩子的人是沒有年齡感的。這一點她和朱險峰的感受一致,所以過去他們在一起的每個生日,幾乎沒什么儀式,無非到飯館吃個飯,去商場買個禮物,大不了晚上他為她彈幾首曲子,如果非說要有個類似切蛋糕那樣的固定動作,大概在那晚必定會做愛算是一種吧。

女人坐在一樓綠化帶那張長椅上,淡紅色的合歡花落了一地,鋪在她的腳邊。這畫面其實是很詩意的。不時地,會有一些女人,穿著袈裟一樣空蕩的棉麻裙子,坐在這棵樹下擺拍。許戈時常在微信里看到類似的照片,下邊的評論免不了有人用到“文藝”這個詞。不過女人坐在那里一點都不“文藝”,隨隨便便穿著一件闊闊的黑T恤,一條瘦瘦的黑褲子,腳上蹬著一雙天藍色的塑料拖鞋,垂頭坐在那里,像是從家里賭氣跑下樓的。

許戈很快發現她其實是在哭。沒哭出聲,只是不時地去抹臉,手的頻率越來越密集。她看起來還年輕,估計三十歲左右,基于她因為吵架或者什么原因會跑到外邊哭泣,許戈認為她有可能更年輕一些,二十幾歲?

在陽臺坐了一會兒,許戈回房間給自己泡了一杯紅茶,打開電腦收到了她的責編的郵件。自從上一本寫職場的小說改編了電視劇,責編就一直盯著她,這次希望她能寫一本言情小說。“相信一定會大賣,根據我們營銷部的大數據來看,目前言情小說的市場份額還是蠻大的,許老師您出手不凡,我和我們社長都萬分期待您的言情小說。”許戈毫不猶豫地回復了過去:

抱歉,我沒有寫這類小說的打算,對于一個離婚女人來說,我對那東西更多的是怨言。我想你們找錯人了,呵呵。

她甚至都不想把“愛情”兩個字敲出來。有那么一段時間,跟這兩個字相關的行為,例如看到有人當街接吻或擁抱,她會感到討厭,看到手挽手說笑著走路的夫妻,她會從心里發出一聲冷笑,有時這冷笑還從鼻孔里哼出了聲音。她再也感覺不到夜的甜蜜。朱險峰像躲避瘟疫一樣離開她和大班,留給她最后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罪人,根本沒有辦法將他和從前他們一起做過的可以稱之為愛情的事聯系起來。

惦記著那個哭泣的女人,許戈端著紅茶又坐回到陽臺。女人還在,不哭了,一動不動地坐著。許戈拿起閱讀器,繼續讀耶茨那本《十一種孤獨》,翻幾屏,從欄桿的縫隙里瞄一眼樓下。許戈似乎對傷心事更能共情,她愿意默默陪她一會兒。

太陽從樹的那端漸漸挪到了女人的身上,大概是溫度升高使她感受到了時間,她撐直腰,站起來,慢吞吞地上樓。三樓,在樓道窗戶,女人的身影分別出現了兩次才消失。

之后陸續有人按響對面單元的門禁。來了不少人,都停留在三樓的樓道。后來,那棟樓的電子門索性被人不知從什么地方找來一塊大石頭壓住,敞開著,好像即將要搬運什么大件家具一樣。

搬出來的是一個大相框。由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抱在手上,那女人扶在相框的另一端。他們后邊跟著一群人,顯然跟剛才陸續上樓的是同一撥。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放得很大,嚇了許戈一跳。板寸頭,圓臉,很喜慶的模樣,拍照時刻意收斂了笑容。

傍晚,許戈帶大班出門遛。大班嗅著扣扣屁股的時候,扣扣媽就開始講,五棟三〇二的那家男人在高速路上車禍撞死了,今天出殯。許戈腦子里立刻出現那張巨大的黑白免冠照片,板寸頭,算起來今天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過他的臉。“還沒上車,在小區門口就差點打起來了。女方的爸爸不知道跟誰打電話,小聲說了一嘴,說幸虧當時女兒沒在那車上,男方那邊人聽到了……按說這想法也沒錯,但怎么能說出口呢,是應該爛在肚子里的秘密啊……”如果她們沒牽狗,在馬路上碰到,許戈通常只會跟她點一下頭就走開。

許戈強制地把大班拉開了。她不明白為什么每次遇見扣扣,都是大班死皮賴臉喘著粗氣去嗅人家的屁股。兩只狗相互嗅屁股,辨認味道,等同于陌生人見面交換名片。不過它們可不是陌生狗。大班的主動熱情總會讓許戈感到受傷害,人們往往會將它跟自己的處境聯系起來——她肯定跟大班一樣孤獨,迫切需要友誼,以及愛情。可是說真的,一個人生活,許戈并沒感到有多么孤獨。母親之前經常催促她再找個人結婚。

“我不想再結婚啦。我有大班陪就可以了。”她總是這么應付母親。

“可是大班會比你先走的啊。”

母親去世的時候,許戈才領會她的意思——她也會比自己先走的啊。

就是在那天,對面三樓陽臺亮起了那盞燈。剛開始許戈以為是遵循某種習俗,類似于“頭七”,要為亡人留一盞燈,照亮回家的路。可是,已經一個多月了,他是不是早該回家了呢?

生日遇上一次出殯,照以往,許戈一定會生發出很多不祥的念頭,至少會引出一大通關于“生命無常”的命運感慨。朱險峰一貫認為,寫東西的女人很“神經質”,因為她們都是缺乏理性精神的“唯心主義者”。如果沒有那封郵件,許戈的確是會聯想到很多的,她的寫作一直靠無限放大日常生活里的發現,這很受出版商的歡迎,他們認為讀者依靠這些熟悉但又陌生的細節,找到了自己生活的影子。在確認那個責編沒有繼續回復自己郵件之后,她的郵箱里跳出了一封未讀郵件。是醫院發過來的。自從第一次在那家醫院登記過,生日那天都會循例收到標題為:致朱險峰先生許戈女士的一封郵件。內容是告知他們在進行新的一次體外受精-胚胎移植手術前的注意事項,當然,重點在于提醒他們續交胚胎保存費用。最后免不了很公文地祝福他們生活美滿。

他們要不上孩子。前面那兩三年,是兩人達成一致意見,先不著急要,過過二人世界再說,他們會在一年中有兩次出國旅游,把整年的積蓄花掉一半。后來,他們就一直要不上。嘗試過各種偏方,像醫治某種慢性病一樣小心調理身體,甚至托人去香港帶多寶丸,還荒唐地將母親在寺廟里求來的“觀音送子符”供放在兩個枕頭之間的“安全通道”……這些事唯一的好處是使許戈本來偏瘦的身體變得健壯了。三十九歲生日那天,作為一種儀式,他們決定去醫院做試管。在那張夫妻資料卡上,許戈留下了自己的郵箱,以方便日后上傳更多的檢查資料和身體情況說明。四年內,他們做了四次,配成了八顆胚胎,用掉了六顆,現在,在那家醫院,還保存著兩顆孤零零的胚胎,靠三千六百元一年的冷凍費存續著他們的希望。

這封郵件可以看成是兩顆胚胎在找媽媽發出的啼哭信號?說不準就是這兩顆中的某一顆,最終在許戈溫暖的子宮里,著床,長出了腦袋、心臟、手和腳……

第四次,他們出發去醫院前,朱險峰抱了抱她,希望她能夠放平心態:“這一次,小蝌蚪一定會找到媽媽,會慢慢地長出手和腳,蹦蹦跳跳。”許戈的緊張才有所緩解:“就像小池塘里的那些蝌蚪?”兩人愉愉快快地出門,好像許戈已經是一個媽媽了,在心里計劃著給孩子的種種打算。然而,這次小蝌蚪依舊沒能變成青蛙。

失敗之后,朱險峰從朋友那里領回了大班,一只兩個月大的薩摩耶。雖然沒有找到什么醫學根據,但許戈敢肯定,那些打進自己卵巢里的促排針,直接修改了她的荷爾蒙,她胖了一大圈,讓人看起來就像一個飲食無度自暴自棄的女人。她變得苛刻和蠻橫,易怒乃至歇斯底里,朱險峰指出她“失去了過去那種偏于善良的理解力”。他們默契地不去碰孩子這個話題,因為那樣經常會引爆很多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不是對和錯的事情,只是生氣和不生氣的事情。大班成為他們的共同語言。他們共同照顧大班的吃喝拉撒,給大班吃精選的狗糧和零食。為了使它毛發更健美,他們在網上找食譜給大班做狗飯,并讓出浴缸來給它洗澡。他們花很多時間陪伴它,跟它講話,在大班第一次聽話地把朱險峰的拖鞋叼到臥室的時候,他們簡直有點喜出望外了。

每天下班后,他們牽著大班在小區里散步,偶爾會到“迷宮”里跟大班捉迷藏。大班看起來不是特別聰明。在“迷宮”里,如果重復幾次在某個拐角藏起來,之后再從另外一個拐角消失,它會慣性地在第一個拐角處找,焦慮地嗅著剛才拉過尿的那棵扁柏樹,直到他們等得失去耐心,發出些聲響,它才能順利地在另一個拐角找到他們。朱險峰嘲笑說大班這智商肯定是隨許戈。許戈也笑著默認,想起十多年前他們在哈瓦那街頭,朱險峰要看街頭彈唱,許戈則想去逛工藝品店,他們約在拐角的那家麥當勞會合,最后,他們分別在兩家麥當勞門口等了對方半天。那時他們還年輕,朱險峰還會擔心她被哪個艷遇給拐跑了。許戈自認三十來歲是她最好看的年齡,她的身材還沒有被促排針摧殘,在薄薄的后背下方還能摸到結實的腰窩,足以讓朱險峰有這種擔心,不過,她不是那種到處撩騷的女人,她喜歡朱險峰,無論外形還是他那種懷抱吉他的“文藝范兒”,都很對她的胃口,在她的書里,正面的男主多少都有著他的影子。

有了大班,朱險峰加入了一個朋友圈組織起來的“狗友會”,清一色的男人,不定期帶著自家的狗聚會。男人們聚會多半是為了交更多的朋友,喝喝酒,聊聊時政,幸運的交往會對自己的事業有一點幫助,再不濟,暫時離開家庭的瑣碎喘口氣。聚會周期不定,基本上一個月會有一次,最遠的地方是開車到離市區六十公里的郊外,在碩大的草坪上,跟狗玩扔飛碟的游戲。許戈在朋友圈看到了照片,朱險峰和大班趴在草坪上,姿勢一模一樣,就連表情都有點像了。

漸漸的,許戈發現朱險峰對大班的關注多于對她。

在大班絕育之前,朱險峰對許戈說:“要給大班嘗嘗男人的滋味,讓它做一回爸爸。”他在“狗友會”為大班覓到了一個合適的“情人”,是一只美麗的拉布拉多。他把大班送去那家住了三天。接回來之后,朱險峰比任何時候都心滿意足,他撫摸大班的時候,臉上時常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種幸福的微笑,他坐在沙發上給大班彈吉他,唱“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唱著我們心頭的白鴿……”滿臉溫柔,好像對面坐著另外一個女人。這場景時常會讓許戈生出一些嫉妒,她曾對自己的這種嫉妒感到吃驚和羞愧。但事實證明,這嫉妒同時來自于女人另一種直覺,這直覺甚至比大班的嗅覺還要靈敏。有一天,她用朱險峰的密碼進入了他的微信,很輕松地找到了頭像是一只拉布拉多的蔣夏朵的名字,然后又從蔣夏朵的朋友圈里,很輕松地搜集到了她的基本資料,包括單位、工作的內容等,還看到了她的父母。她長得略像她的母親,說不上漂亮,許戈認為至少沒有自己年輕時好看,五官過于清淡,臉型過方,所以自拍的時候大多選擇側面的角度。讓許戈最受不了的是,在一次發布內容為“老公來了”的照片中,大班給窩在布藝沙發上的拉布拉多舔毛,半瞇著眼睛,既享受,又忠誠。

三個多月后,大班成了四只小狗的爸爸。朱險峰把照片給許戈看,四只小狗瞇著眼睛,拱在拉布拉多的懷里吸奶。那個時候,許戈已經確認這個被朱險峰稱為“親家”的“狗友”實際上是他出軌的女人。“親愛的班爸”,蔣夏朵在微信里這么喊他。看著四只吸奶的小狗,許戈惡心得想吐,她終于揭穿了他的秘密,爆發出了所有女人遇到這類事情的共同反應。跟多數那個年紀的男人一樣,朱險峰不想離婚,他對許戈反復保證,現在的家庭關系對他來說剛剛好,他們沒有額外多出來要做的事情,他每天睜開眼睛并不會感到迷惘,一切都在按慣性走,他很安定,除了——偶爾會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沖動。

許戈從來不承認自己是一個作家,她只是業余喜歡寫點通俗小說,她出過三本書,內容都是職場故事,關于女人與女人、女人與男人之間的博弈。她不喜歡言情小說,如此看來,是因為她真的不能準確地理解并描寫出那些“沖動”。當然,那三本書里少不了男歡女愛的情節,但那都不是重點,只是為了給小說增加些看點。她不擅長在書里表達自我,也有可能她對自我還不太確定。就朱險峰出軌這件事,她最終還是依靠一本小說找到了靈感。植入大班脖子上那只項圈里的針孔竊聽器,錄回了朱險峰和蔣夏朵“在一起”的證據。聽上去,朱險峰并沒有向許戈承諾的“永遠不再聯系”的打算,他的聲音輕松、愉悅、毫無顧慮,他們一起取笑絕育了的大班,反復問它想不想自己那四個孩子?朱險峰的話很多,像個出差一段時間回到家的男人那樣,只是在蔣夏朵開玩笑說要給他生個小孩的時候,他沒接一句話。他們沉默了好一陣。聽到這個地方,許戈不確定這沉默是默認,還是百感交集到無語,最有可能是他們在這個話題之下醞釀著干起了“交配”的事情。

許戈從沒想到過找蔣夏朵,她覺得沒有多少勝算的資本,除了那張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的結婚證之外,她并不比蔣夏朵多出什么。她不知道要跟她怎么談,以怎樣一種語氣跟這個年輕的女孩談談關于一個公務員“私德”的問題。事實上,聽到他們談生孩子的話題時,整個事情就發生了變化。她將錄音內容發送到了蔣夏朵單位的官網郵箱,實名舉報了該單位職工蔣夏朵的小三行為。她并沒有預料到結局,在點擊那個發送提示的時候,她沒想到更多,就像是在給某個部門發送投訴報告,類似于向環保局投訴垃圾焚燒場的安全距離,向工商局投訴保健品亂標價等等,這些投訴往往都石沉大海,當然,在她過去的小說里,小職員搜集證據舉報上司而獲得了正義的勝利,但那僅僅是小說里的結局。

跳樓的結局很像一本小說拙劣的收場,潦草到讓許戈難以置信。就像她每天打開手機,偶爾會跳出一樁關于自殺的新聞,理由往往簡單到讓人驚嘆,也會讓人絕對相信,死者在還沒斷氣之前一定對自己的沖動后悔得要死。朱險峰向調查的警方說明,跟蔣夏朵最后一次因為離婚的問題發生過劇烈爭吵,她從家里跑出去了,他沒有追回她,他以為讓她獨自冷靜一下,事情就會緩和下來。根據他的經驗,他跟許戈無數次爭吵最終都是這么“冷靜”掉的。可是,他和蔣夏朵之間如鮮花盛開般短暫的愛情生活,談何經驗?

蔣夏朵的死亡使得這件事有了很大的反轉。他們離得很干脆,沒有任何條件,更談不上任何糾纏,朱險峰連吉他也沒背走,好像是一種沖動的賭氣行為,又好像犯錯誤的是她一個人。在兩年多的獨居生活里,許戈置身于一種自我譴責之中。午夜夢回,她心里總是會響起一個聲音——何以至此?如同從某個小說結局開始倒推,一直推到故事的開端。

女人打開門之后,許戈看到了那張餐桌的另外一端。那一端的墻上,掛著一張大大的婚紗照,黑色禮服,白色紗裙,按照攝影師要求擺好的標準笑容。新娘跟眼前這個女人不是很像,過濃的妝使她比真人要老一些。

聽明白許戈的意思之后,女人對許戈表示了歉意:“因為老公剛剛過世,我一個人住太害怕了。實在太抱歉了。”女人邊講邊抬頭掃一眼墻上的照片。

許戈理解地點點頭,但還是表達了這些燈光對她睡眠的困擾。她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可以換一種燈泡,那種光線柔和的燈泡,二三十瓦已經足夠亮了。”許戈說的是那種落地燈原配的燈泡。

“哦,是的是的。我有那種燈泡。真的真的很抱歉。”女人已經道過好幾次歉了,但聽起來她似乎并沒有采納這個辦法的意思。

“是這樣的,可不可以再忍耐幾天,我的意思是說,過幾天我就會關掉的。”

女人的聲音里完全缺乏她那個年齡的中氣,跟她瘦弱的身型倒是很相符的,說到半途沒來由會停頓下來,倒也不是出于謹慎。事實上,她說話一點不謹慎。不到一刻鐘時間,許戈就被迫聽到了一些關于她自身的事情。她在單親家庭長大,一直跟父親過,出事之后,本來父親是要過來陪她住一段時間的,但是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爭吵,她把他趕回東北了,不過,現在他們又和解了,再過幾天,等父親辦好提前退休手續,就搬過來陪她。到那時,她一定立即把那盞燈關掉。

女人迫切地希望得到她的同意。

“要是不忌諱的話,您愿意坐下來喝杯茶嗎?”

許戈原先沒有這個打算的,但還是坐下了。

女人在茶幾的抽屜里匆匆忙忙翻了一陣,想找那種一次性紙杯,但發現已經用完了,只好從另外的抽屜里取出一只青瓷杯子,解釋說,這是給客人的杯子,我們平時都不用的。在走進廚房沖洗之前,她又對許戈強調一遍:“他的東西我都整理打包了。”

許戈倒不在意這些。那個青瓷杯子很好看,有點像是日本蘇山燒制的清水杯子,跟紅茶的湯色極其相配。她大大方方地舉起杯子,呷了一口。女人才放松下來,坐到了沙發的另一端。

這房子是小區里那種最小的戶型,設計師為了保證從其他大房的每扇窗戶都能看到樹木,又不至于浪費地產空間,隔出這種小戶型,均價比大戶型要便宜三分之一,除了小之外,它的缺點是采光不夠好,窗戶都對著墻。

“我和他都是獨生,結婚很不容易。他家經濟條件不好,當初買這個房子,我爸用光了積蓄。裝修是他們家的。”女人苦笑了一下。

“沒關系的,你還年輕,可以重新開始。”許戈認真地看著女人。她長得挺好看,小小的鵝蛋臉,鼻子很直,梨渦淺淺,就算是這種苦笑,想必也是惹人憐愛的。

“明年三十了。”

“三十歲是最好的年齡。”

“說實話,我沒有信心能過好。”女人搖了搖頭。

“會好的。”許戈點了點頭。

聊過一會兒,許戈提出要去看看陽臺那盞燈。

“這個陽臺是唯一能看見樹的地方。我們也很喜歡這里。”女人的心情似乎振奮了一些。

站到陽臺上,許戈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家。同一側的客廳、書房、臥室,統共三排窗,被樓下幾株香樟樹簇擁著,為了配合窗外的綠色,她特意挑選了奶油底色的花卉窗簾,從外邊看起來就像一年四季都置身于春天里。許戈也看到了那盞挨著欄桿的落地燈。果然跟她家那盞一模一樣,戴著一頂淡綠色的帽子,要是翻開底座的商標來看,說不定就是同一個廠家生產的。

“我們本來還有很多計劃,先好好玩幾年,然后再生兩個娃。我想去希臘,他想去硅谷看看。他是個程序員。”

開始時都是這么想的。許戈伸手出去,拉了一下那棵合歡樹的枝條,摸到了柔軟的葉子,拉近看,羽毛一樣的小葉片排列在葉軸的兩側,又細又密。

“這些葉子會不會長進屋里?”許戈覺得自己實在是沒話找話。

“嗯嗯,我們一直都在等這些葉子長進來,應該會的吧。”

許戈點點頭。陽臺這里的確是這間房子最好的地方了。

她們往房間走回去的時候,又經過了那張餐桌,因為地方窄,只放了兩張椅子。許戈下意識望一眼那個男人時常坐著的位置,心里一陣凄涼。

“你知道嗎?合歡樹的葉子跟其它樹葉不一樣,是晝開夜合的。”女人送她往門口方向走的時候,突然問她。

“哦,是這樣的呀。”

事實上,從這個陽臺上看不到許戈家的另外一側,還有一扇窗子。那里是一間兒童房改造的屬于大班的房間。大班住在里邊,吃飯、嬉戲,他們給它買了不少玩具,還給它安裝了一個兩層高的狗別墅,大班喜歡窩在里邊的海綿墊上睡覺。在那扇窗子的樓下,也有一棵高高的合歡樹,隔一段時間,他們要用剪刀去剪斷那些伸進來的枝葉,四五月份的時候,羽扇一樣的絨花會跌落到房間里,要是不及時收拾,大班會去吃那些花。曾經在某一個春夜,因為花粉過敏,她和朱險峰帶大班去吊水,在寵物醫院守到天亮。

“有一陣,我們很好奇,要是晚上用燈光去照那些葉子,是不是就不會合上?就像在白天一樣,如果時間長了,它們是不是就分不清楚白天和夜晚?我們說過要試一試的,嘿嘿,你覺得可笑嗎?”回憶讓女人變得話突然多起來,她看看許戈,又繼續往下說:“我們經常會有很多無聊的想法。可惜這個事情我們沒能一起去做,我們有很多事情說好的都沒去做……”

“我該回去了,我們養了只薩摩耶,現在沒人在家。”許戈打斷了她。

“哦,哦,好的,抱歉啊,耽誤您時間了。”察覺自己的興奮實在不合時宜,女人又向她道了一次歉。

在通往門口那條廊道的墻上,極有設計感地組合著一些小相框,一眼望去,相框里都是他和她,有單人,有合影,背景都不一樣,是他們挑選出來的值得紀念的印跡。離許戈最近的那張,兩人穿著那種海灘景點都在賣的黃花襯衫,襯衫上的椰子樹跟他們靠著的那棵很相似。他們依偎著,背對藍色大海。程序員笑得沒心沒肺,嘴巴咧得闊大,完全意識不到在不久之后,他命運的程序將會突然遭到修改。女人笑得很甜,專注地看向鏡頭,好像那一刻從她眼睛里看出去,無論是什么她都會愛上。照片里全是美好的瞬間啊。

要是在那面墻下再多呆一秒,許戈覺得自己可能會哭出來。分開那么久,她從沒如此強烈地希望朱險峰能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

他們找的那家醫院環境很好,依著山。因為這里成功誕下了很多試管嬰兒,在業界享有口碑,醫院干脆以此特色為風格重新裝修。相比其它遠遠就看到“急診”兩個觸目驚心的大字并彌漫著消毒水緊張氣味的醫院來說,這里可以說格調溫馨,幾乎有點不像醫院了。入口處的小院子里,布置了一個心形的巨大花壇,花壇里擺放應季的花卉。在花壇背后,有個小水池,長期叮叮咚咚地從一個瓦罐子里流出一股清泉,這些清泉落入池里,又繼續循環進罐子淌下來。在這股循環的水流底下,立有一座水泥塑像,一對夫妻相向站立,額頭抵著額頭,四手相牽,手臂搭成一只“凳子”,上面坐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嬰。每次經過這個塑像,朱險峰都免不了要嘲笑一番,認為它過于具體,毫無想象力,更談不上什么美感。這種時候,許戈總是會嚴肅地制止他,甚至隱隱迷信是否因為朱險峰的這種態度導致了他們的失敗。這個實在毫無藝術感的雕像竟然曾經是許戈的圖騰呢。

許戈在這座雕像跟前停了下來,她覺得應該告訴朱險峰一聲,盡管在那份協議里,在那些打印好的一項項條款后面,他們用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但那畢竟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那時候,她的意見就是他的意見。離婚后,他們一次都沒就那兩顆冷凍起來的“希望”進行過交流,他們很少聯系,只有那么兩次,一次是為了找到大班的注射疫苗記錄本,另一次是許戈母親去世。

“我現在在醫院,打算按照協議上的處理,將那兩顆胚胎銷毀。”

打出“銷毀”這兩個字,許戈心里顫了一下。她應該用一個溫和的詞。在她寫書的時候,她的詞匯還算豐富的,有時候故意不去選擇智能輸入聯想出來的詞組,這樣會顯得她更為講究一些。她的手指停了下來,推敲著,手機屏幕烏下去又亮起來,亮起來又烏下去,幾個回合,她還是想不好一個相近的替代詞語,似乎再沒有比協議上這個詞更為準確和直接,在他們一起做的最后的這件事情上,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歧義,甚至出現一點點理解上的誤差。

“按照你的意愿辦,我都接受。”那邊幾乎是秒回。是看不出一點情緒的回復,更看不出對這個詞有什么不快。

許戈對著雕塑抿了抿嘴,那感覺非常熟悉。過去的婚姻生活里,在某些時刻,她總會為自己這些多余的擔心而感到后悔和受傷。

核對過許戈的身份證和離婚證之后,護士調出了當初他們簽的那份協議,在一張授權書上讓許戈簽上自己的名字。按照協議,夫妻雙方離婚后,同意將剩余的胚胎授權醫院進行銷毀。

“我想問一下,銷毀是怎么做的?”一直以來,許戈只對胚胎移植成功之后的狀況進行過細致鉆研,她查找大量書籍,并加入了好些個準媽媽群,旁觀她們的交流,她清楚胚胎著床之后孕婦的各種注意事項,藥物輔助,飲食護理,也清楚胎兒在腹中每一個月的變化以及孕婦應做的種種配合,她甚至懂得如何育嬰。但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了解,“銷毀”的醫學所指。“胚胎是無意識的生命”,她不知道是誰先說的這句話,被很多準媽媽像格言一樣引用。他們將怎樣去銷毀這兩顆生命?一路聯想下去,許戈驚心動魄,手心里的汗讓她幾乎握不穩手中的筆。

年輕的女護士抬起頭看看她,向她展開了一個職業的微笑:“等于進行安樂死。”平靜、淡漠,不容置疑,天曉得這句標準答案從她嘴里說出過多少遍。

許戈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也沒有獲得些許慰藉。在走出醫院的路上,她一直按照字面去琢磨:冷凍胚胎,即胚胎在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環境中得以存活。反之,她和朱險峰的那兩顆“希望”勢必將會在解凍的溫暖中漸漸失去生命力。她更愿意這么不靠譜地去理解。

那朵失眠的睡蓮終于收攏起了花瓣,比其它花收得更緊致。許戈去看的時候,感到有些失落,好像她和它之間失去了某種聯系。第二天中午,她又去看,滿池蘇醒的花朵,開得欣欣向榮,盡管有一些已經開始步入凋零,萎謝的花瓣落到了葉面和水面,但還是掙扎著盛開了。那朵花竟然還在睡,對燦爛的陽光毫無知覺。看起來,它的花瓣還沒有松動至跌落的跡象,倒是被一些什么力量收緊著,像一只握起的小拳頭。或許它是醒著的,只是捂著一些孤獨的秘密,等到想好之后,它會再張開。許戈想,應該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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