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蘋果刑
黃阿姨連日來飽嘗的失眠之苦,有如利刃般切斷了她膝部的肌腱,使她衰弱無力地坐在荷葉邊的酒紅色蒲團上。她的聲音也不知掉到她那空蕩蕩的身體里的什么地方去了,她找不到它,但確信菩薩知曉她的心聲:菩薩娘娘保佑,這一向我老是夢見我老娘,是不是又有什么壞事要發生,還是已經發生啦,菩薩娘娘保佑。
博古架上的菩薩通了電,塑料佛光以及電子紅燭里的燈珠幽幽亮著,虛弱的光使黃阿姨敏銳地聯想到自己的貧血。她緩慢地直起身子,李李立在身后,如她所希望的,乖巧、安靜,仿如蓮花座下的童子,白瓷做的。白瓷果盤白森森地空著,黃阿姨在心里告訴菩薩也告誡自己,洗完澡就去買水果,菩薩娘娘請保佑我,阿彌陀佛。
初升的朝陽把很小的一束三角形黃光投射到氣窗上。黃阿姨對著衛生間的鏡子揉了揉眼睛,白頭發又冒出來了,像一根根骨刺毫無原則地扎在腦門上,額頭膚色深一片淺一片,只有眼睛下面都是黑的。全身繃緊打了個哈欠,就像對鏡做了個鬼臉,嫌惡地,與此同時聞見一股酸餿味。黃阿姨匆忙出衛生間,用手背貼了貼李李的屁股,再去檢查睡李李隔壁的唐唐。謝天謝地,一切正常。
李李和唐唐經過反復訓練早已學會獨立使用痰盂,但黃阿姨還常常記起她們第一次上門的那個可怕下午,經過夢的夸張變形更顯恐怖:夕陽把夢境涂成荒涼的大漠深處,黃阿姨瞇著眼去關被風吹開的家門,狂風裹挾黃沙把李李和唐唐吹進她家。黃沙越積越多,李李蹲在門后往沙里埋著什么,唐唐又趁李李不注意偷偷挖出來塞進上衣口袋。黃阿姨抱走李李,然后在李李蹲過的地方扒啊扒,帶著披沙揀金的干勁,挖出來一坨不完整的屎,這個時候唐唐吸著鼻涕,朝蹲著的黃阿姨走來,臟兮兮的上衣口袋正對著黃阿姨的臉越來越近……
黃阿姨回到衛生間,浴霸一開,滿室輝煌,頭油味彌漫在硬邦邦的金光里。毛線衣脫下,騰起一股塵,裊裊香火一般,黃阿姨就有種重塑金身的錯覺。暖烘烘的金光烤著她,把灰撲撲的臉烤明亮了,把抬頭紋法令紋都烤化了,鏡中人至少年輕了十歲。
十年前,衛生間還沒有裝浴霸。十年前,老娘尚在人間,初露癡呆的征兆,成天吵著要上菜市場買胡蘿卜。黃阿姨稍不留神,老娘就真的上菜場去了,最高記錄一天八趟,買回的胡蘿卜在玄關堆成兩座蘿卜山。更可怕的是,老娘藏胡蘿卜。黃阿姨在水槽、碗櫥、灶膛、床墊下面、棉襖口袋甚至羊毛襪里都找到過胡蘿卜。盡管如此,買胡蘿卜似乎成了老娘余生的唯一活動,她一邊嚷嚷一邊又警覺地四下張望,小聲叮囑黃阿姨:“他們等一下又要來借豆子了,我們自己都吃不飽……他們說半天也借不到一升豆子,眼淚就像豆子一樣往下掉……他們種大豆種青菜種西紅柿種胡蘿卜,幾百畝幾百畝地種,還是不夠吃……他們把大豆青菜西紅柿和胡蘿卜,還有大蒜生姜小蔥,統統種到同一塊地上,只能看不許吃,專門給人家拍照……”
癡呆癥后期,老娘不光藏胡蘿卜,還藏蛋、藏米飯、藏茶葉、藏食鹽,也藏屎……鄰居老鄧家蓋新房,家門口堆著水泥黃沙,黃阿姨以為老娘滿手黑污是玩了一天沙土。直到上飯桌吃飯,黃阿姨敏銳地在青椒炒臭豆腐的香氣中聞見一股貨真價實的臭,隨即發現了殘忍的真相:她的老娘終于老成了一個不讓她省心的孩子。
老娘曾游走四鄉,為年輕的黃阿姨物色領養對象,剛好王宅村一對小年輕生了個女孩不想要了,然而黃阿姨也不肯接受那名健康的女嬰。三十五歲的黃阿姨還想自力更生再試一試,一直試到四十二歲,試遍中醫西醫各種偏方土方。醫師沒有給絕境中的黃阿姨最后的希望,而是用接二連三的比喻對黃阿姨判了死刑:胚胎就像種子,移植胚胎主要就是看內膜,子宮內膜就像是土壤,黃阿姨的土壤條件不好,更要命的是,黃阿姨的種子也不多。
陪黃阿姨看了多年婦科的丈夫老黃,悶聲不響地在醫院早已不噴水的噴水池旁抽掉了一整包煙,回到家,老黃把黃阿姨摁到床上,驕傲地宣布他再也不用戴避孕套啦。身體傳達了老黃的暴怒,同時喚起了黃阿姨新婚燕爾的回憶。那時候她怕羞又怕疼,因為怕羞只好拼命地喊疼,突然有一天,她發現疼痛被一陣甜蜜又羞恥的快樂取代了,但她依舊喊著疼疼疼,疼死我啦……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四十二歲終極判決這天。這天過后,久違的疼痛回來了,結結實實,每一根神經都簌簌發抖,黃阿姨卻發現自己無法叫喊了。
那張歷久彌新的花梨木婚床于她便成了一片并不開闊的刑場。黃阿姨是伏誅的罪人,任由老黃擺布上刑。某個深夜,老黃騎跨到她背上,右手揪住她的頭發,左手繞到她眼前用左手中指往上杵她的鼻子,嘴里叫著“歡歡”、“歡歡”……黃阿姨忍氣吞聲,積了一肚皮的眼淚水。
老娘生前沒少提醒黃阿姨,你看孕婦的眼神很奇怪,你不直接看她們,而是很快地瞥一眼。黃阿姨跟老娘去妹妹家送喜蛋,全程都沒怎么看妹妹,姐妹之間說體己話的時候也只盯牢地面。黃阿姨后來在街上碰見待產的貴州女人,同樣掃一眼就假裝沒看到地從旁過去,好像躲豬瘟一樣。黃阿姨發現僅僅是這一眼,不論是對妹妹還是貴州女人,她都有各種情緒同時涌現:驚恐、嫉妒、喜悅,甚至是報復。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用相同的眼神看鄰居懷孕的狗、鳥巢里的燕子,當晚就做了一個很壞的夢:她用竹竿把鳥巢捅下來,摔爛一個個鳥蛋,然后把老鼠藥放進母狗的碗里。夢的尾聲,黃阿姨的老娘胃口大開,居然與狗爭食,端起下了鼠藥的狗糧碗吃得津津有味……
老娘癡呆后期徹底釋放了壓抑多年的當外婆的欲望,直把女婿當孫子。老黃忍辱負重了幾個月,忍無可忍決定把丈母娘送進婺城養老院。在此期間黃阿姨多次抗議,我老娘腦筋還不糊涂的時候就常和我講誰誰腦筋糊涂了進去了,家里人去看望帶去的餅干牛奶最后統統被看護貪污掉啦,家人沒辦法,下一回只好多買一份送給看護,只求看護大發善心不要惦記克扣自家那一份……還有那個誰誰誰,腦筋糊涂之前多少精明,結果在養老院天天被人耍,一會兒叫她唱東方紅一會兒叫她背語錄,都看她的笑話,她自己也笑得很開心,好像魁星一樣……黃阿姨怎會不懂老娘的心思,老娘一再向她傳播養老院的負面消息正是迂回地表露對養老院的恐懼,反倒是癡呆以后老娘在大伯的葬禮上坦坦蕩蕩倒出了心里話,好好的人被化療搞成這樣,鈔票沒少花,人也沒保住,真是做冤大頭了,真有那一天我反正不要化療,我要死也死在家里面……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老娘最終還是進了養老院。三人坐了半個多鐘頭的小巴車,來到婺城郊區。幾幢建在小山坡上的宿舍樓被一圈灰圍墻包起來,圍墻頂部插著碎玻璃和鐵絲網,一只破風箏纏在上面。老娘慢吞吞地一邊下車一邊說自己是一只風箏,過一會兒又說自己的風箏線斷了,風箏要掉到月亮上面了。這讓老黃很是得意,為自己的英明決定沾沾自喜。黃阿姨一聲不吭地攙著老娘找到事先安排好的房間。老娘突然拽住黃阿姨大叫起來,儼然一個敏感的孩子嗅出了離棄的味道。老娘掰扯黃阿姨的左臂,然后右臂,希望黃阿姨能抱抱她,將她抱離那間陰暗潮濕充滿尿騷味的六人間。黃阿姨始終緊抱自己前胸,像另一個受驚的孩子。老娘仿佛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的宿命,狠狠地推了一把黃阿姨。母女之間的距離拉開了。老娘似乎有點懊悔,站在原地兩手捂著眼睛和嘴巴大哭,哭聲從指縫間漏出來。黃阿姨發現老娘一邊哭一邊透過指縫悄悄觀察她的反應,假如她或老黃理會了,老娘勢必哭得更兇,就像小孩子那樣。于是黃阿姨像回避孕婦一樣,假裝沒看見老娘在看她,和老黃一前一后穿過養老院的銀色鐵門,把這位皺巴巴的老孩子永遠地留在了門后面。
回到家黃阿姨被一陣自責的情緒勒住,懊悔的淚花閃動在眼眶里。老黃安撫說,養老院又不是集中營,想開一點。結果黃阿姨又搬出一套一套的“老娘說”,總之養老院就是集中營,養老院的看護阿姨全都是集中營的劊子手吸血鬼……老黃歪嘴一笑,有一點我可以保證,你老娘在養老院至少比被你照顧好,不是嗎?好幾次進家門前我就聽見你辱罵她,罵她是阿狗阿貓蠢驢笨蛋,當她把米飯掉到地上,當她把屎拉在褲子里而你不得不洗那些有屎有尿的內衣褲的時候,不是嗎?黃阿姨頓感兩頰迅速升溫,淚花蒸發殆盡。她沖地上眨眨眼,意識到自己是多么需要那些“老娘說”的借口啊,越是替老娘發聲抗議,越能輕易地把老娘送進養老院甩脫她。老黃太討厭了,她本可以很輕松地流下自責的淚水,換回心安理得。
黃阿姨開始頻繁做同一個壞夢,老娘一次又一次地在夢中吃那碗摻了鼠藥的狗食。黃阿姨仔細回想了一下老娘的看護阿姨,比黃阿姨大不了幾歲,胖胖的,紋過眉,皮膚很黑,鼻頭上有許多雀斑,樣子有點苦又有點兇,她會不耐煩,會虐待老人嗎?黃阿姨計劃對養老院來一次突擊訪問,不料下樓燒早飯時崴了腳,在床上歇了好幾天。下一次夢完老娘,黃阿姨又把右手燙傷了,去養老院的日子一推再推。
黃阿姨變得格外謹慎,下樓的每一步都緊抓扶手,形同蹣跚學步,晨起喝熱茶的習慣也改成了喝涼白開。黃阿姨覺得自己神經質了,但又不敢好了傷疤忘了疼。萬萬沒想到噩運降臨到了老黃頭上,防不勝防。
老黃正當壯年偏趕上婺城奶廠破產,又不愿屈就婺城棉紡廠做門房。黃阿姨六神無主想到了老路子,我們還是養豬吧,多養幾頭歡歡。老黃歪嘴一笑,我們自己都沒種,還去搞豬的種。歡歡是黃阿姨早年養過的一頭種公豬,在歡歡的巔峰時期,婺城的豬崽多少都和它有血緣關系。歡歡病死之前把豬瘟傳染給了交歡對象,那些染病的種母豬又將病毒帶向四面八方,險些釀成婺城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動物傳染病事件。黃阿姨面對上門索賠的養殖戶唉聲嘆氣,三年白干,一夜回到解放前。老黃卻有不同意見,人一輩子能活成歡歡這樣,死也值了。
老黃和幾位奶廠工友一商量,決定南下去廣西養蝦。啟程前夕,黃阿姨在家做了一桌出征宴,除了養蝦同盟軍,老鄧也是座上賓。老黃酒過三巡開老鄧的玩笑,老鄧你這個鉆石王老五要做到幾時休呀。老鄧笑笑。老黃噴著酒氣說,老鄧做鉆石王老五做出癮頭來了,一批又一批,吊了多少婺城女人的胃口啊。老鄧笑笑。老黃說,老鄧吊出味道來了,不像我們一棵樹上吊死。老鄧笑笑。老黃指指黃阿姨對老鄧說,我去廣西她等于守活寡,你一個老光棍少往我們家鉆啊,寡婦門前是非多曉得吧。老鄧笑笑。
黃阿姨怕是非也怕做寡婦,如果說之前的婚床如刑場,那現在毋庸置疑就是冰窖寒潭了。黃阿姨開始后悔沒有辭掉棉紡廠門房的工作,隨夫南征。老黃雖然在床上侮辱她暴烈待她,那也是她罪有應得,誰叫她是一頭生產性能低下的種母豬呢?盡管黃阿姨不愿這樣輕賤自己,但她沒法不去想那些老黃自比是歡歡的床上歲月,疼痛歸疼痛,好歹是兩個人。黃阿姨孤枕難眠,要是不幸夢見老娘,更是一夜無眠,除了天亮拜菩薩求保佑,別無他想。阿彌陀佛。
同樣做門房,黃阿姨的話比從前多多了,主要是害怕回家獨自面對整塊青灰色、冰涼、死寂的時間。為免在沉默中滅亡,只好在工作時間充分釋放交流欲,沒話找話,短話長說,說得僅有的幾位棉紡廠工友都厭煩了,紛紛繞開正門從側門出入廠房。棉紡廠的效益并不比奶廠好多少,棉紡廠的外來訪客少之又少,黃阿姨搭訕盤問的機會少得可憐。即使遠離空蕩蕩的家,黃阿姨還是被大塊完整的青灰色、冰涼、死寂的時間砸中了。
黃阿姨利用午休時間逃出鳥籠一樣的門衛室,沒有目的地,純屬瞎逛,不知不覺來到奶廠。生產線都停在那里,包裝車間散落著一沓沓塑料標簽紙,一瓶渾濁的成品奶端端正正擺在窗臺上,黃阿姨看了看保質期,兩個月零十三天后,老黃就要面對下崗失業的現實。車間后面的小型牧場已經騰空,老黃說整個奶廠最腥最臭的就是這個地方。這里曾經養過六頭荷斯坦牛。奶廠資不抵債,這些荷蘭牛很快就被消息靈通的奶廠工人牽回家了,老黃只搶到一臺制冷機還挺高興,晚了就只能搬些桌子椅子回家啦,再晚就只剩過期變質奶了。
歡歡還在的時候,黃阿姨樂于和那些前來配種的男人女人聊一聊畜牧行情。只有她和歡歡的時候,她會告訴歡歡許多她從來沒大聲說出來過的事情。她問歡歡最多的一句話是,兒孫滿堂高興嗎?何止滿堂,整個婺城都是你的子子孫孫。歡歡很配合地哼哼兩聲,黃阿姨就流眼淚了。
黃阿姨從奶廠回棉紡廠之前去了一趟花鳥市場,她意識到自己需要陪伴。去花鳥市場要經過婺城福利院,黃阿姨在福利院門口撞見罐頭廠的梅阿姨,自行車后座上歪歪扭扭地坐了一個穿黑白斑點短袖的男孩。黃阿姨說,下班啦。梅阿姨說,不干啦。黃阿姨說,發財啦。梅阿姨翹起下巴朝后座點了點。
婺城福利院新推出了一項針對孤殘兒童的家庭寄養制度,緩解福利院收留壓力的同時,還可使孤殘兒童對養父母產生較好的認知感,對家庭產生較強的歸屬感,從而有效地促進兒童的身心健康成長,使他們更好地回歸社會。福利院對寄養家庭給予每位孤殘兒童每月1600元的補貼。認養一個孤殘兒童的月收入和黃阿姨看棉紡廠大門的工資差不多了,再養一個的話,手頭就寬裕了。黃阿姨在福利院辦完登記手續出來,既沒去花鳥市場也沒回棉紡廠。黃阿姨告訴老鄧,她的家里馬上又有人氣啦,她要在家里打工啦。老鄧正忙著自家水果店開張,以為黃阿姨要和他搶生意,似笑非笑,呆愣愣的。
一個星期后一個有風的下午,一個面色蠟黃還穿橘紅色大衣的女人領著兩個剪了平頭不容易看出性別的女孩來到黃阿姨家。黃阿姨雖然膝下無子,但護理老娘的經驗足以使她應付李李和唐唐了。在訓練她們學會用痰盂之前,黃阿姨不得不挨個抱她們進衛生間把屎把尿,她們都把黃阿姨抱得緊緊的,像新生的小猴緊貼著她的衣領。我的心肝,某一瞬間錯覺使黃阿姨沉吟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靜下來。黃阿姨慶幸老娘是在養老院度過失智的余生,否則她也要每天這樣屎啊尿啊地伺候,一邊嫌惡一邊對自己的嫌惡產生愧疚,更慶幸老娘去世得不早不晚,免得壽則多辱,越老越像李李和唐唐。嫌惡加快了訓練進度,不出半月,李李和唐唐都弄明白了,一旦有尿意或便意就乖乖去坐中間鑿空成圓洞的小木椅,小屁股塞進圓洞,對準底下的痰盂,否則就將面臨冷水洗屁股的懲罰。此外黃阿姨還利用蘋果鞏固訓練成果,一天下來假如李李和唐唐都沒有弄臟衣服褲子,她們就可以一人得到一只蘋果,假如李李沒有達到黃阿姨的預期,李李失去的蘋果將額外獎勵給已經有一只蘋果的唐唐。
唐唐每天醒來都好像是第一天面對這個世界,大多時候就坐在那把特制的小木椅上,褲子退到腳踝,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仿佛一盆有血有肉的根雕或者標本,只要按時進食按時排泄,就沒什么大問題。黃阿姨看唐唐總覺得親切,黃阿姨小時候的鄰居就有一個名叫“天福”的唐氏綜合癥兒,俗稱“唐寶”,平日里呆頭呆腦,發作起來伸出舌頭叫喚兩聲,形貌舉止和幾十年后的唐唐相差無幾:眼距很寬,鼻根又低又平,眼裂小,眼外側上斜,有內眥贅皮遮擋視野,外耳小,胖舌頭常伸出來流口水,身材矮小,脖子也短……唐寶們比緩慢還要緩慢地進化著,死性不改,頑固遵從基因的腳本,一代一代螺旋式地沒有變得更好,不可能再有其他可能。
至于李李,因為出生不久用了不合格的痱子粉,重度鉛中毒,成了腦癱。殘留一半清醒的神志使她獲得了受教育權。可是李李三天兩頭在特殊教育學校弄傷自己,今天用鉛筆扎破了手臂,明天又抓破了化膿,過幾天又在走廊摔破了膝蓋或者腳踝。真正終結李李求學生涯的是一次放學路上的意外。特殊學校每天下午三點半放學,從黃阿姨家到學校差不多兩公里路,開頭兩個月黃阿姨每天接送,一等李李認路了,黃阿姨就放心地讓李李自己上下學。那天,黃阿姨等到五點半仍不見李李回來。唐唐對于發生的事情似懂非懂,她不停地輕拍黃阿姨的后背,像要給她安慰。黃阿姨喊了一晚上的“李李”,嗓子徹底報廢。清晨,有人在婺城農貿市場里找到李李,嘴里塞著襪子,雙手反綁在鐵欄桿上,褲子被扒下,幸好是夏天,假如是冬天,不堪設想。黃阿姨抱住李李慟哭,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冷漠自私的,洶涌的眼淚讓她和大家都看清了她。婺城警方仔細勘察現場,不到二十四小時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家在城南的老馬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黃阿姨沒和老馬打過交道,只聽老鄧提過,早些年老馬在杭州郁郁不得志,灰頭土臉回到婺城,逢人就講,我老馬是千里馬,遇不到伯樂才流落回這個鬼地方,婺城太閉塞了,連馬廄都算不上,在這種地方對于任何事都只能接受,一點辦法也沒有。判決結果出乎黃阿姨的意料,老馬因為“精神病史”沒關幾天就放出來了。這個年近半百離異多年還在堅持讀詩寫詩又看一點心理學的老馬確實符合婺城人民對于“精神病人”的想象,再加上后來老馬在“創建文明婺城”的全民公益體檢中檢出梅毒,以及鄰居目睹老馬臥室墻上畫了許多男性生殖器,徹底坐實“精神病人”的指控。
假如不是寄養在黃阿姨家,李李和唐唐假以時日都將被福利院送往福利工廠自食其力。唐唐大概可以做一些給罐頭貼標簽、糊紙盒、串鏈珠之類的簡單機械重復勞動;李李活潑又上過學,但也不適合過于復雜的工種,天知道她會不會被車床車掉大拇指或者鼻子?黃阿姨常常在李李的被窩里發現餅干屑和鹽粒,這個情況直到克扣了李李一個星期的蘋果才有所改觀。但很快故態復萌,有一天,李李居然用蘋果在新床單上畫了一些濕漉漉的長方形,黃阿姨忍無可忍地揪起李李關進衛生間。衛生間就成了廣播室,李李的哀嚎被擴大了。黃阿姨充耳不聞,和唐唐就著一盤青菜一碟咸菜吃完了晚飯。比起李李餓肚皮,新床單上的蘋果漬能否清洗干凈是黃阿姨更關心的問題,至于那些在農貿市場里流的淚,那些淚水中的溫情善意也都是真的,當然也不排除是人在極端情況下的應激反應,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唐唐假裝沒聽見衛生間里的動靜,仔細嚼著一根青菜,一部分菜葉露在唇外,活脫脫一只不那么可愛的大兔子。
每晚睡前,黃阿姨都會給她們講故事,不是安徒生童話、一千零一夜那個路數的,是黃阿姨自己沒處說的心里話,有些從前也說給歡歡聽過——
“有一年夏天,歡歡跑出去,我和老黃找啊找,從早找到晚,一口飯沒吃。沒辦法啊,歡歡是我們全家的命根子,我們都指望它的命根子吃飯的。其實在歡歡之前,家里還有一頭比歡歡更神勇的公豬,配種的時候,隔著好幾里地都能聽見它的叫聲。老黃有一天掃豬圈,公豬突然站起來,就像人一樣,兩條腿站立,真是成精了,張嘴朝老黃大腿根就是一口,差點咬掉老黃的命根子。老黃捂著褲襠哇啦哇啦一路跑一路叫,別看老黃在床上很威風,也做過孫子的,而且還是對著一頭豬。老黃傷好了,叫來獸醫把那頭公豬騸了,之后才是歡歡。不過那頭公豬為什么攻擊老黃不攻擊我呢?公對公有啥意思?”
“我老娘以前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解放以前,王宅村有個五十多歲的老處女,肚子痛上醫院檢查,她跟醫師說她還沒有結婚,醫師笑笑說,沒結婚不代表沒有性生活呀。老處女一本正經強調說她真的沒有,醫師沒說什么,把手指伸入老處女下面開始檢查。老處女疼得哇哇叫,血一直流一直流,處女膜搞破了。醫院有規定的,對于未婚女性一律通過直腸檢查,不會用手指經陰道內診的方式,醫師也嚇傻,估計沒想到會碰上這么老的老處女。老處女止了血止了疼還是哇哇叫不停,哭著說自己寡廉鮮恥,政府不會送貞節牌坊給她了,老古董吧?”
“我剛做新娘的時候,回婆家過年,婆婆私下問我怎么避孕的,我老實回答,避孕套。婆婆就說不要用避孕套,做女人的要心疼老公,寧可自家上環也不要讓老公吃苦頭。結果我一直沒懷上,上環的事就一拖再拖。前些年,婆婆上醫院做核磁共振,這才想起避孕環還在身體里,已經錯過了最佳取環時間,一部分節育環斷在里面,大醫院也取不出來。婆婆張開大腿躺在手術臺上,疼得哇哇叫,叫完就罵公公死沒良心,只顧自家享福,罵完接著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高齡產婦。”
“我想去廣西看看老黃,聽說廣西男人都很享福的,女人下田勞動,男人在家喝茶帶孩子,老黃說他一個當地朋友的老婆坐月子才一個星期就去田里插秧了,啥年代啦,怎么還有這個品種的女人,當代娘子軍……”
老夫老妻為節省長途話費,基本上一個月通一次電話,每次通話老黃嘴里總嚼著各種熱帶水果,百香果、番石榴、蓮霧、釋迦……都是她聞所未聞的,但通過老黃的咀嚼聲,仿佛也聞到了果香。黃阿姨覺得自己很像早年參神的盲藝人,明明坐在一截黃土斷墻下,嘴里卻唱著,北海的蓮花朵朵鮮。黃阿姨又覺得自己的某些器官也是盲的,只等老黃回家來掃盲激活。黃阿姨很用力地想,想得多了,老黃就入夢了,老黃雙手捧一塊黃澄澄的熱帶水果,伸出舌頭稀里嘩啦兇猛舔舐,再后來,黃阿姨驚訝地發現,老黃舔的是自己,他把她揉碎撕爛,擠出豐沛的汁水……
唐唐隨著黃阿姨的講述深呼吸,兩只眼睛瞪老大,小臉憋得血血紅。李李喘著粗氣,模仿黃阿姨也用氣音喊著疼疼疼,一邊在地上比畫著一個圈套著一個圈。輟學以來,李李迷上了在家畫畫,包括那些床單上的長方形后來又在地上復現了一遍,李李邊畫邊指點唐唐,這是操場,這是教室,這是老師辦公室,這是辦公室的床。
時間在黃阿姨的注視下流逝。算起來,李李和唐唐在黃阿姨家也有六七年了,六七年對于她們兩個似乎沒什么分量,她們依舊嬌小、白皙,像兩座壞掉的沙漏,滿滿一罐黃沙,怎么倒也倒不出來。
黃阿姨關掉浴霸,迅速別過頭,等了一會才看鏡子,她看見那里有個女人,離五十歲還差一年,眼睛下面全是黑的。黃阿姨把李李和唐唐趕上床,鎖好房門,拎著一箱火龍果走進老鄧的水果店。這些年黃阿姨屈指可數的長進之一就是終于吃到了好幾種熱帶水果,吃不慣。除了老黃過年帶回家的,還有一些重大節慶上門來看望孤殘兒童和黃阿姨的婺城各大國企、政府機關部門、學校,他們的慰問品不僅有熱帶水果,還有進口奶粉、進口鈣片。他們和黃阿姨寒暄一陣,放下慰問品,然后就和李李唐唐,或者只是她們中的一個親切擁抱,手拉手用一種戲劇化的悲憫腔調,說,你好啊……我真的不知道能夠為你做點什么……李李喜歡這些陌生人,陌生的肢體貼著她抱著她,雖然有點勒,但感覺很好,仿佛有花花草草和參天大樹要從身體里長出來。李李由此想到了春天,語文老師描述過的春天。黃阿姨家的窗戶很高,李李和唐唐在吃飯、睡覺、發呆、看電視之余,偶爾看一眼窗外的天,三百六十五天的天好像沒什么變化,一年四季對于李李的影響無非是穿不穿棉毛衫棉毛褲,冷水還是熱水擦身。那些陌生的擁抱使李李無師自通地懂得了春天。李李在和自己等高的墻上畫了許多扇窗,又在地上畫了一些圓,帶葉片的,好像是從窗外掉進來的果實。李李畫啊畫,自欺欺人地告慰那些蘋果旁落唐唐的傷心日子。
上門慰問的愛心人士都不會停留太久,他們拍完擁抱或喂食或牽手李李和唐唐的照片就要走了,一邊走一邊用戲劇化的悲憫腔調說“給你們添麻煩了……阿姨辛苦了……”黃阿姨本可以和他們說一些實在話,比如不用帶名貴水果,蘋果橘子香蕉這些家常水果就可以了,但黃阿姨全程除了微笑,只會說,“謝謝你們……你們更辛苦……”至于慰問品中的進口保健品,黃阿姨看不懂外文字,最后都找老鄧回收變現,和那些吃不慣的熱帶水果一起。
“換蘋果?不換鈔票啦?”老鄧問。黃阿姨點點頭,一箱火龍果換回一箱半的紅富士,老鄧還多給了一串葡萄。黃阿姨就走到水槽邊洗葡萄吃。老鄧說,甜吧。黃阿姨點點頭。老鄧說,啞巴啦。黃阿姨點點頭,做了一個皺巴巴的表情。老鄧說,怎么啦。黃阿姨搖搖頭,覺得沒必要和老鄧分享失眠的細節。連著幾夜黃阿姨躺到床上就像躺在太陽上,尤其背部一陣陣發熱,燙得她睡不著。好幾個小時里她被自己仍醒著的想法折磨著,她從斷續的夢中完全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黑暗在她的耳中嗡鳴。起夜時見李李和唐唐睡得深沉安穩,潔白的肌膚泛出月色一般的光澤,看得她一陣涼意,心生妒意,就是沒有睡意,醒到后半夜,她開始劇烈咳嗽,直至天明失聲。
老鄧自顧說,我年輕時候去海南看戰友,第一次見火龍果,就當寶貝一樣買了兩個,沒見過啊,平常能吃到蘋果橘子都很開心了,火龍果裝旅游包里,坐了幾天幾夜火車,回來打開,一群飛蠅一攤餿水,包里的襯衣襯褲襪子領帶統統霉爛,我到現在都不喜歡火龍果,怪只怪第一印象太差了,也怪那時候的火車實在是慢,當然你的火龍果我肯定要收的,你就是送來一堆屎,我也收的,沒二話。黃阿姨把最后一顆葡萄甩干,放進嘴里,上下齒輕輕咬住。老鄧說,水果不爛,地球不轉,第一印象很重要,我每天擺出來的水果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其實內行人根本不用看,水果好壞,聞一聞摸一摸就有數了,人也一樣。
黃阿姨精挑細選出九個紅蘋果,洗凈擦干,恭恭敬敬擺上菩薩眼皮底下的白瓷果盤。菩薩保佑,我一向本分守規矩,老鄧的壞心眼我不是看不到,老黃不在,我從不留老鄧在家里超過半小時。我上老鄧那里也是真心要換蘋果,不像梅阿姨她們,沒事就去找老鄧打牌講黃色笑話,一點樣子沒有。菩薩保佑,老鄧現在越來越不像樣了,聞一聞摸一摸就知道人好人壞啦?老鄧真是壞人,菩薩保佑,保佑我忍得住。
黃阿姨從蒲團旁拿起一本書,翻動嘴唇默誦:人活著,沒必要凡事都爭個明白。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朋。跟家人爭,爭贏了,親情沒了;跟愛人爭,爭贏了,感情淡了;跟朋友爭,爭贏了,情義沒了。爭的是理,輸的是情,傷的是自己。黑是黑,白是白,讓時間去證明。放下自己的固執,寬心做人,舍得做事,贏的是整個人生;多一份平和,多一點溫暖,生活才有陽光……
雖然沒再夢見老娘,黃阿姨依舊睡不踏實,眼睛下面越來越黑。她也沒夢見老黃,盡管她偶爾還會和李李唐唐描述老黃如何像吃熱帶水果一樣吃掉她,一點不剩地。她覺得自己快要干涸了。
黃阿姨破天荒地空手來到老鄧店里,梅阿姨也在。梅阿姨把右手掌伸向黃阿姨,說,老鄧新進的新疆葡萄干,嘗一嘗。老鄧本來背對她們蹲在里間地上驗貨,聽到聲音就轉過來,逆著光說,你先把火龍果放地上,等一下給你蘋果。梅阿姨一頭霧水說,老鄧昏頭啦,是黃阿姨,不是你的送貨小弟。老鄧從黑洞洞處走出來,瞇了一下眼睛,看清了黃阿姨的雙手,又拉了一箱葡萄干進去了。梅阿姨說,老鄧這么多年都不找一個賢內助幫襯一下,難為的。黃阿姨皮笑肉不笑地一笑。梅阿姨說,老鄧是在家出家,不抽煙不喝酒不成家,難為的,老鄧真是比和尚還和尚,和尚中的和尚。老鄧被逗樂了,咯咯笑起來,接著卻演變成了一陣咳嗽。他虛弱地靠著墻,意味深長地眨了下含淚的眼睛。黃阿姨說,老馬也是在家做和尚,花和尚。梅阿姨說,讀過書又忘了和沒讀過書的區別是很大的,結過婚的光棍和沒結過婚的光棍也兩樣的。黃阿姨看到老鄧在梅阿姨面前就像一只沉默的紅蘋果了。
菩薩保佑,年底黃阿姨成了婺城年度十大道德模范。對于這個結果,黃阿姨是茫然的,暗自思忖了一下“道德”,衡量了一下自己與“道德”的關系,阿彌陀佛。黃阿姨跪在蒲團上,吐字清晰地念完一頁書:心簡單,世界就簡單,幸福才會生長;心自由,生活就自由,到哪都有快樂。得意時要看淡,失意時要看開。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可以放下的。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多一些寬容,多一些大度,揮揮手,笑一笑,一切的不愉快都會成為過去……
表彰當天,黃阿姨特意穿了新衣服,玫紅底的燈芯絨外套上印著紫紅的鳳凰。當黃阿姨和另外九位不同行業的代表站上領獎臺時,梅阿姨和牌友們正坐在梅阿姨家的骨牌凳上嗑瓜子打牌。梅阿姨好不容易攢了四張老K,憋到最后準備放炸彈,結果被對手林阿姨的五張小“3”生生炸了回來。梅阿姨的對家肖阿姨說,一手好牌打個稀巴爛。梅阿姨說,這個道德模范啥時候評的呀,誰人評的呀。肖阿姨說,誰知道。梅阿姨說,黃阿姨怎么就成了道德模范啦。肖阿姨說,誰叫她帶了兩個孤殘兒童呢,我們都只有一個,我家的那一個上上個月還被我退回福利院啦。梅阿姨說,黃阿姨本身沒有孩子,領養個把小孩天經地義,你看看我,不僅要供兒子在北京上大學,還要養一個肌肉萎縮兒,我才是活雷鋒熱心腸,我才是正宗的道德模范好吧。林阿姨為了讓牌局盡快繼續就放狠話說,我上午碰到黃阿姨了,穿了一身新出門,好像穿壽衣一樣。肖阿姨趕忙打圓場說,這個道德模范就當是老天爺可憐黃阿姨不孕不育吧。梅阿姨重新洗牌,說,這一把算我倒霉。肖阿姨說,老鄧長久不見了。林阿姨說,老鄧去市里進貨了。梅阿姨說,水果店關了有一個星期了吧。林阿姨說,在老鄧那打牌還有葡萄和葡萄干可以吃。梅阿姨甩出一張小“2”,說,怠慢你了。
黃阿姨把榮譽證書和紅包揣懷里,從婺城大會堂特意彎到婺城菜市場,假裝自己沒什么改變。簇新的燈芯絨沿路吸附了一朵又一朵的目光,像魚鱗,黏糊糊的。老娘生前總說,槍打出頭鳥,做人不冒尖不沉底,和大家差不多就可以了。隔天見報的模范們的大合照,大家要么像黃阿姨一樣,面無表情,僵硬地掩飾某種心虛似的,要么就是苦大仇深,仿佛手里的證書和紅包是判決書,是數額巨大的欠條。
黃阿姨一回家就脫了新衣服一邊想,定規有人要在背后講她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穿得這樣艷,也許還有更壞的,講她穿紅像穿壽衣。黃阿姨變回了家常樣貌,李李好像這才認出黃阿姨似的,笑了笑。黃阿姨關起門來,把榮譽證書攤在膝蓋上,一遍遍地摸,除了拾金不昧的公廁保潔員、十幾年不漲價的老剃頭匠,和她同為模范的還有國企工會主席、退休老教師、縣委宣傳部的一個科長。黃阿姨覺得有必要打個電話向老黃報喜,順便問候老黃的身體,這是他們每月月初通話的主要內容。黃阿姨每回都要敲打老黃,注意喝酒不要喝太晚啊,注意晚飯少吃一點啊,注意夜宵不要再吃啦,注意早上起來慢步走半小時啊,這個年紀自家身體自家小心,不光是為你自己,也為了我,現在講到去醫院我就害怕,反正身體健康就是利人利己就是為家里賺錢了……老黃每次聽黃阿姨嘮叨這些煩得不得了,但是除了這些,他們好像也沒別的可說的。關于廣西和養蝦,老黃總是一兩句帶過,然后例行公事地接受黃阿姨對他身體的警告。
老黃關機了。
黃阿姨把證書和紅包壓在枕頭底下,就像除夕夜老黃用他一年的辛苦錢包一個壓歲包趁黃阿姨不注意塞到她枕頭下面。黃阿姨平靜地躺到枕頭上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
第二天,老黃的電話仍是不通,興許老黃馬大哈又忘記充電了。偏偏這時梅阿姨的寶貝兒子從北京放寒假回婺城,順路帶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婺城沒有高鐵站,北京南下的高鐵到市里為止,從市里再到婺城只能乘坐客車。就在客車上,梅阿姨的兒子目擊了一場交通事故的尾聲。事故已經無可挽回地發生了,肇事者逃之夭夭,路面上橫了一具尸體,腦袋往身體里縮了一大截等于沒脖子了,乍一看還以為死者是孩子。客車駕駛員充分照顧大家的好奇心,靠路肩停好車,打開車門,給乘客們十分鐘的下車觀光時間。婺城交警大隊、婺城殯儀館先后開到,梅阿姨的兒子挨著警戒線,在確認死者是名中年男性后,他還有一點期待,期望殯儀館的人可以現場復原尸體,把那截陽痿似的脖子重新拽出來。交警們多角度拍攝了事故現場,收走了散落的遺物:一輛鈴木GS125摩托車(無牌照,倒地歪斜,左后視鏡禿折)、一只濕漉漉的蛇皮袋(好事的圍觀群眾猜測里頭可能裝了一堆新鮮尸塊)、兩只皮鞋(一只還在死者腳上,另一只飛出警戒線外)、一只碾碎的手機以及一只打火機(少見的老款,機身上貼比基尼女郎)。殯儀館工作人員繞場放了一掛鞭炮,然后把那具沒脖子的尸體原封不動地蓋起來拉上車。梅阿姨的兒子描述說,他們就像抬運尸車的備胎一樣把那具歪歪扭扭的男尸搬上了運尸車后座。梅阿姨追問死者是啥人。兒子說,血糊糊的看不清。梅阿姨說,死人的熱鬧你也看。兒子說,死人的熱鬧才好看。接著明確表態,畢業以后要留在北京,改變人一生的機會只有那么一兩次,婺城從來不是一個能夠讓一個人脫穎而出的地方。梅阿姨說,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兒子說,耶穌講故鄉無先知。
黃阿姨和老黃已經失聯整整一個星期了。外出務工的婺城大軍趕著春運大潮陸續回來了,有養蝦的同行告訴黃阿姨,他也半個月沒見老黃了,再拖下去火車票就不好買了,只好自己先回來了。黃阿姨每晚守著婺城新聞,看到第七天突然意識到她已經把車禍死者和老黃畫了等號。老黃前幾年就在計劃買臺摩托車上中越沿邊的公路飆車,危險肯定危險的,不危險就不刺激了嘛,撞死拉倒……奇怪的是,一個星期過去了,不管是婺城新聞還是全市新聞,都沒有提到這起慘烈的車禍。不報道不代表車禍沒發生過,殺光雞,雞不叫,但天還是要亮。
菩薩娘娘保佑,保佑我們全家平平安安。黃阿姨的睡眠質量又退回到了做道德模范以前的水平,她恍惚聽見雞鳴,以為天快亮了,可是太陽被她壓在背下,壓得死死的,炙烤著她的大腿根和太陽穴……等到太陽終于回到天上,黃阿姨背部濕透,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只露出眼睛及以上的部分,然后打了個寒戰。床鋪上方的天花板裸露著一枚銹了的鐵釘,黃阿姨每天睜眼就能看見它,已經有幾十年了吧。黃阿姨幾十年如一日地起床、燒水、燒早飯,幾年如一日地走進衛生間冷水浴,十幾年如一日地跪倒在菩薩跟前。菩薩娘娘保佑,保佑我們全家平平安安。
依梅阿姨兒子的指示,黃阿姨徒步重返事故現場,來到被陽光烤得硬邦邦的省道。這條公路和過去的任何一天一樣,重型卡車一軋過,路面就顫顫巍巍。沒有一輛卡車在黃阿姨面前停下來,沒有血跡,沒有后視鏡、蛇皮袋、皮鞋、手機、打火機,沒頭沒尾的公路,沒有跡象表明老黃曾經躺在這里,也沒有證據證明老黃沒有躺過這里。當晚婺城新聞的主要內容有婺城持續推進全面從嚴治黨縱深發展;婺城抓好項目謀劃,打造美麗家園;婺城部署市“五水共治”考核迎檢工作;婺城全力備戰新年春運……還是沒有車禍的消息。難道死的是像李李唐唐她們一樣的老孤兒?無父無母,名字也是福利院院長為方便識記叫喚而隨便取的雙音節疊字詞。
黃阿姨坐立難安,關了電視又去跪拜菩薩:今天再大的事,到了明天就是小事;今年再大的事,到了明年就是故事;今生再大的事,到了來世就是傳說,我們最多也就是個有故事的人。生活中、工作中遇到不順的事,對自己說一聲:今天會過去,明天會到來,新的一天會開始……黃阿姨千言萬語,菩薩不發一言。白瓷果盤里的蘋果們顯出萎縮的跡象,黃阿姨忽然想起老鄧。自從做了道德模范,她就盡量不去想老鄧了。想一想,老鄧的水果店關了有個把月了。菩薩娘娘保佑我家老黃平平安安回家來,麻煩菩薩娘娘跟閻王爺講一聲,要挑就挑老鄧吧,別看上我家老黃啊,菩薩娘娘保佑。
菩薩保佑,老黃終于來電了,說今年不回家過年了。黃阿姨說,我托梅阿姨在北山的和尚廟求了一個好日子,大年初二蒼龍入海,就等你回來把老房子修一修啦。嚓——老黃點了一支煙,半晌沒有回答,黃阿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們誰都沒有說話。老黃猛抽了幾口,說,你最近去趟醫院。黃阿姨說,前幾天你死哪兒去啦。老黃說,我沒事。黃阿姨說,我以為你被大卡車撞斷脖子,死翹翹了。老黃說,你上醫院檢查檢查,開點藥。黃阿姨說,這是真的,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找不到你急得要死,前幾天有個男人在武婺公路上被大卡車撞死了。老黃說,你盡快上醫院,早治療早安全。黃阿姨說,你有毛病吧。老黃說,我有梅毒。
李李目睹黃阿姨全身上下只有臉上的眼淚在動。老夫老妻一年中只有過年七天才團聚,七天里老黃每一天都要,要得很急很滿,黃阿姨也竭盡全力配合老黃,仿佛要把一年中七天之外的荒寒全都排出體外。黃阿姨想當然地認為老黃之所以興致高是因為他和自己一樣一年憋到頭憋壞了,現在想想原來是愧疚心虛所以加倍補償。上個月老黃因為嫖娼已經進過拘留所,這次二進宮關了十五天,還做了尿檢和血樣采集,結果顯示老黃感染梅毒多時,已經出現三期梅毒的癥狀。黃阿姨的心臟分量驟然變重了,聲音驟然拔高,我先不說你在外面胡搞亂來,你在外面胡搞亂來為什么不戴套。老黃平靜地說,習慣成自然,我們將心比心,穿著襪子洗腳你舒服嗎。黃阿姨壓著嗓子哭喊,害人害己,你害死我啦。老黃平靜地說,沒那么嚴重,我們將心比心,這個家統共就我們兩只老鬼,孤零零來,孤零零走,死掉拉倒。
黃阿姨孤零零地掛了電話,孤零零地坐到床上,兩腿懸空,像果子熟透了,孤零零掛在枝上。白瓷果盤里的蘋果更皺了。黃阿姨在蘋果之上放了一些香蕉,電視上講吃香蕉能使人快樂,黃阿姨昨天看完事故現場悶悶不樂,路過一輛賣香蕉和草莓的電動三輪車就買了一些香蕉。菩薩娘娘保佑,等老鄧回來我再給你買新蘋果。黃阿姨又想老鄧了,與此同時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菩薩娘娘沒有辜負黃阿姨,菩薩娘娘保佑了老黃,她再也見不到老鄧了……
“予人方便,就是待己仁厚。人心是相互的,你讓別人一步,別人才會敬你一尺。人心如路,越計較,越狹窄;越寬容,越寬闊。不與君子計較,他會加倍奉還;不與小人計較,他會拿你無招。寬容,貌似是讓別人,實際是給自己的心開拓道路……”
心簡單,世界就簡單,幸福才會生長;心自由,生活就自由,到哪都有快樂。得意時要看淡,失意時要看開。人生有許多東西是可以放下的。只有放得下,才能拿得起。多一些寬容,多一些大度,揮揮手,笑一笑,一切的不愉快都會成為過去……
黃阿姨捧起那本常年放在蒲團上的《心有多寬,命有多好》,吃力地念誦著。她仿佛感覺到了梅毒正在身體里游動,不曉得老黃的梅毒來自哪一個陌生的身體,黃阿姨想象那個罪魁禍首的嘴臉,說不定和她年輕時有幾分相似,畢竟年輕的時候,老黃苦追她大半年,婚禮上更是海誓山盟,上輩子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只喜歡你這樣的……下下輩子……
菩薩娘娘保佑我干干凈凈沒有梅毒,得梅毒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人知道,醫院一去,保證整個婺城都會知道,我這輩子也白活啦。我不是老馬,沒有人認為我是精神病,到時候整個婺城都會笑話我,何況我還是婺城的道德模范,這個笑話就更好笑啦。菩薩娘娘,我這輩子是逃不出婺城了,我們只能在這里相互忍耐、包容、同情,誰也離不開誰。我在福利院見過比李李唐唐更糟糕的孤殘兒童,他們是最讓看護頭痛的一群人,但有一點他們每個人心里都清楚,他們誰也離不開誰,不論是誰發作的時候,其他人都主動幫助,非常非常耐心,因為不久就可能輪到自己頭上,每個人都要靠其他人,所以每個人都肯幫其他人。菩薩娘娘知道的,在婺城這種小地方,像保健品推銷這類生意根本做不起來,人少,人脈更少,但是身邊冒出一樁丑事就不一樣了,他們會把我記得死死的,就像記老馬那樣,然后傳給下一輩、下下一輩,就算我死了,我也永遠活在婺城人的心里了。
如果不是李李摔跤了,祈禱還將繼續下去,黃阿姨也就不會意識到四個小時之前才剛剛吃過午飯,意識到自己午飯其實沒怎么吃,光看李李她們吃了。黃阿姨當時的想法是,梅毒能不能被餓死。李李已經在學校摔破過一次腳踝,留了一個滑膩如皮革的腎形疤痕,現在傷在同一個地方。黃阿姨把李李抱上床涂紅藥水,一邊想,疤上還會結疤嗎?
當黃阿姨重逢老鄧,她心里猛然一驚,心虛地躲避著老鄧的目光,接著心頭的疤松動剝落了,情況似乎還沒有到最糟的地步,她甚至覺得梅毒也沒什么可怕的了。菩薩既保佑了老黃也保佑了老鄧。黃阿姨故作鎮定說,長久沒見了,蘋果有吧。老鄧面孔有點蒼白,殷勤地新開了一箱紅富士,隨便黃阿姨挑。黃阿姨卻不看蘋果,挑起橘子來,電視上講現在很多橘子都打蠟,黃阿姨挨個摸過去,無一例外的光滑。黃阿姨的右手停在一個相對較大的橘子上,握住,摩挲兩下,又放開,如此重復了一會兒,再換到那堆獼猴桃上,改用指尖輕之又輕地點,果肉鼓鼓囊囊,溫柔的觸碰復蘇了那些短短的褐色絨毛,仿佛某種生物的體毛,原本一根根豎著,因為挑弄都倒伏下去,服帖了。黃阿姨突然意識到,自己像李李一樣正在毛茸茸的獼猴桃表皮上畫著一個圈套著一個圈。
黃阿姨什么水果都沒看上,起身脫掉棉衣,里面是一件酒紅色的雞心領毛線衣,粉紅色的棉毛衫從領口露出來。她卷起毛線衣和棉毛衫的袖口,把左臂伸給老鄧,說,我這一向很不好,你看,銀鐲越來越暗。老鄧說,戴久了總歸要折舊。黃阿姨說,我每周都用牙膏擦一遍,沒幾天又暗下去,身體定規出毛病了。老鄧說,多吃水果對身體好,這些蘋果橘子獼猴桃都是剛到的鮮貨。黃阿姨說,我這一向老是做夢,夢見李李餓肚皮唐唐嚷著要喝水,我呢,左手是開水,右手是吃的,可我在夢里也和李李唐唐一樣,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個勁地跺腳哭鼻子。黃阿姨把左臂往上抬了抬,暗沉的銀鐲順著瘦臂往下滑了幾寸,枯瘦的左手五指搭到老鄧肩上,潮濕的掌心在老鄧的肩頭畫圈圈,右手沿著皮帶緩慢地溜進了老鄧的褲袋。老鄧嘿嘿地笑起來,尖削的喉結上下聳動著:我早上看到梅阿姨的兒子在熟溪河里冬泳,年輕真好。黃阿姨說,我也天天早上洗冷水澡。老鄧感覺黃阿姨就像一只老母雞一樣很快就要孵在他的身上了,黃阿姨的聲音也像重新擦亮了一般:年輕人冬泳是為了強身健體,我不一樣,我洗冷水澡是為了搞壞身體,沒辦法啊,老黃不在身邊,有些想法只好用冷水澆一澆壓下去。老鄧整個人都木住了,黃阿姨等不及了,用很輕的聲音吹出一個短促的句子,我今天沒洗冷水澡。黃阿姨把左手換到老鄧的皮帶上,老鄧戰栗不止,快要哭了。黃阿姨說,別激動。老鄧說,別這樣。黃阿姨說,別緊張。右手又深入了一些,老鄧感覺自己全身都死了,趁著聲音僵死前拼死吐出一句,你是道德模范。黃阿姨的雙手愣了一下,又活動開來,你也是道德模范,梅阿姨都看見啦,梅阿姨都告訴我們啦,你平常沒少往老馬家里免費送水果,你也為我做點好事吧,我給錢可以吧。老鄧全身一激靈,說,誰看見啦,別亂講。黃阿姨說,好好好,做好事不留名。老鄧因被觸怒而興奮,把黃阿姨的右手拔出來,然后死命抓牢皮帶,以他的襠部為中心,和黃阿姨進行了一場拔河比賽。老鄧飛快地后退兩步,帶翻了身后的椅子。黃阿姨出于慣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摔成了一個笑話。她向他的眼睛里看去,看見的是靜靜的、赤裸裸的蔑視,真是和尚中的和尚。老鄧最終以蠻力成功抽回皮帶,捍衛了自己的貞潔。他似乎做了一番心理斗爭,也似乎為了保全黃阿姨的面子,他用虛弱的聲音自揭傷疤,我有梅毒,不好害你,前一向我就是去市里看病了。
黃阿姨像一名刑滿釋放的女犯低著頭走在冷清的婺城小路的邊緣。她似乎看見很多年以前的老爹也是這樣走過這段路。那年月,老爹還能從監獄回家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老爹只是眾多從犯中的一份子,主犯是那位年輕的獸醫,他用一把老舊的閹豬刀捅死了一對通奸男女中的男方,將那一場十多個人的狂歡推向了最高潮。如果不是聯防隊及時干預,局面還將進一步失控。年輕獸醫是子承父業,早在第二性征發育成熟前就看過無數動物交配的場面了。有一次午休,獸醫撞見爺爺和奶奶在床上過夫妻生活,他撂下一句,又不能下崽,何苦浪費這個時間。爺爺奶奶面紅耳赤,又好氣又好笑,巴望著時間教會這個狗兔崽子。等到獸醫進入青春期,閹豬閹雞的技術早已爐火純青,另一方面他似乎仇恨一切兩性行為,變成了一個以整肅婺城風氣為己任,以捉奸為樂的性冷淡。據說,年輕獸醫毫無悔意,槍斃前還在高呼那對狗男女的名字,而老爹躲在家里,連雞也不敢殺了,晚年甚至戒一切葷腥。
黃阿姨到家還沒來得及喘口氣,響起一陣敲門聲。黃阿姨想了一下才開門,一個年輕和尚主動出示佛學院畢業證證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和尚,聲稱自己很少下山,皆因冬天北山不通電,山上酷寒難耐,他才下山到附近的供電所求援。供電所表示愿意出人工免費幫他們安裝維護,但是電線、開關、電器設備需寺里自行承擔,這些年香火不怎么旺,附近的居士都不大到北山做貢獻了,和尚已經獨自在婺城游說多日,想趕在年關之前討點買電器開關線路的香火錢。和尚說著從袍子里掏出一張錦旗的照片,酒紅色的絨布上用黃字裱著:“送菩薩頂聚財殿:有求必應,心想事成……”落款是婺城東升路上的一家專營狗肉煲的小飯館。黃阿姨把相片和畢業證還給和尚,說,我信上帝的,全能的父,創造天地的主。和尚落荒而逃。
黃阿姨目不轉睛地目送和尚,真正的菩薩離她太遠了。大概菩薩是知道的,黃阿姨自言自語,也有可能,菩薩并不知道。黃阿姨抬頭望天,冬日的太陽糊糊地掛著,她和老爹老娘以及列祖列宗領受承享的都是同一只太陽,不知道過來多少年了,太陽不腐不壞,像一只永恒的金蘋果。
黃阿姨想洗個澡沖掉身上那股爛水果的氣味。浴霸的金光所照之處,什么都像被洗過一樣,干凈、锃亮。水珠匯聚在她的眼角,眼淚般順著鼻子淌下來,蒸汽在冰冷的墻壁上變成水。黃阿姨很仔細地搓洗自己,直到那種無法忍受的癢變成一種可以忍受的痛。通過墻瓷磚的倒影,黃阿姨依稀辨出她和老娘的種種相似之處,或許那些有關老娘的夢其實夢的就是她自己,夢早就預見了她如惡狗撲食一般的魯莽舉動以及狼狽下場。爛水果的氣味真難洗。
白瓷果盤里的蘋果們都腐敗出水了,不光如此,蘋果們還催熟了香蕉,一種原本香脆的蘋果被氧化以及原本甜美的香蕉早熟潰爛的悲涼彌漫在屋里。李李和唐唐像接受一個嫁接過來的果實一樣接納了清洗干凈的黃阿姨,允許她收起蒲團,拔掉菩薩的電插頭,然后突兀地生長在她們中間。
“李李,給阿姨講個故事吧,你在學校里或者電視上看來的。”
“有個故事說,果子掛在樹枝上,等著鳥兒來啄它。”
“然后呢?”
“有個故事說,有一個小女孩,她的爸爸天天打她,對她一點也不好,小女孩就用水果刀把蘋果刻成了爸爸的樣子。”
“然后呢?小女孩把蘋果吃掉了嗎?”
“有個故事說,有一只烏鴉喝不到水,就往瓶子里扔小石子。”
“小石子越扔越多,水就滿上來了,烏鴉就喝到水了。”
“烏鴉就死了。”
“亂講,烏鴉喝水的故事,阿姨知道的。”
李李講故事不是有頭無尾,就是胡編亂造,黃阿姨就讓李李不講故事,改背詩。
“我心中懷著美好的愿望,像蘋果花在樹枝上搖蕩。它飄落在你溫柔的胸膛,把它當作我的家……”
黃阿姨明顯有些吃驚,以李李的先天條件及后天成長環境,理應背“鋤禾日當午”“床前明月光”一類的啟蒙短詩。這些文縐縐的長句子從李李嘴巴里冒出來實在是太奇怪啦。
“穿過我青春的所有說謊的日子,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黃阿姨似懂非懂,臉上有了微醺之色。
“雖然我已經老了,想漫游得穿過許多洼地和高坡,但我還是要找遍她去過的每個角落,牽著她的手……走過漫長漫長的草地……我要采摘,直到時光一天天蹉跎,采摘一只只月亮的銀蘋果,采摘一只只太陽的金蘋果。”
“李李,如果一只橘子結在一棵蘋果樹上,是把橘子叫作蘋果,還是把蘋果樹叫作橘子樹呢?”黃阿姨自憐道,“我是一棵結不出果子,還有毒的病樹。”
“我像玫瑰的影子,永遠守在玫瑰近旁。”一直以來,李李都覺得詩歌比故事有意思,故事太長太曲折,她難以記全,詩歌也有長組詩,但她不用記,這些極其書面化而顯得肉麻兮兮的長句子無師自通地就鉆進了她的腦子里。
聽李李背詩的黃阿姨不問“然后呢”,也不評價她講得對不對,全程安安靜靜形同參拜菩薩,聽完之后眼睛濕漉漉亮晶晶,仿佛被香火迷了眼,有一點淚花搖搖欲墜。黃阿姨摟過李李,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口,下巴頂著李李的腦袋,用手拍著她。黃阿姨又去抱唐唐,李李就抗議了,于是黃阿姨左手李李,右手唐唐,不是奶牛、小貓、阿狗、根雕、標本,完全是抱兩個孩子那樣地抱住李李和唐唐。假如時間倒流,她還會選老黃嗎?反正她不可能再對老鄧有想法了,光說不做的空架子,只會嘴上消遣她的窩囊廢。假如時間倒流,她會讓自己年輕的時候仔細一點,不會為了挖一口水庫,就和那些男人一起沒日沒夜地拼命趕工期,不知辛勞地奪取大會戰的勝利,這么一想,年輕時候的她也不比廣西女人遜色;假如時間倒流,她會讓自己年輕的時候仔細一點,說不定就會生一個健康的寶寶了,就算不健全,她也絕不會把孩子丟進福利院……黃阿姨把李李和唐唐又抱緊了一些,仿佛急于證明她確實有能力照顧好一切孩子似的。
兩個小腦袋的頭皮溫溫地烘著黃阿姨的老臉。突然膝蓋上也一陣溫熱,李李又出血了,寬松的棉襖褲上血血紅一大片,還殃及黃阿姨的黑棉褲。面對鮮血,李李高舉雙手,表明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無辜得不必為自己的再次受傷負責。黃阿姨突然記起來,唐唐已經四十歲了,這在唐氏綜合癥兒中屬于高壽了,但是唐唐喝水還像小孩子似的,把鼻子伸進杯子里。唐唐不知道自己的青春已經沒有了,她的抱負,她的事業都沒有了,但她還停在那兒,傻傻地盯著十三歲的李李看,擠出一個不規則的笑。
……我心中懷著美好的愿望,像蘋果花在樹枝上搖蕩。它飄落在你溫柔的胸膛,把它當作我的家……
……我像玫瑰的影子,永遠守在玫瑰近旁……
……我要采摘,直到時光一天天蹉跎,采摘一只只月亮的銀蘋果,采摘一只只太陽的金蘋果……
面對唐唐的微笑,李李愉快地想起一些不規則的句子,不必解釋,仿佛有花花草草和參天大樹從身體里長了出來。李李微笑著迎來了自己的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