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蒼茫
去西藏走走,不乘飛機也不坐火車,而是三五友人相約自駕自由行走。
于是,查詢線路,擬定行程,購置裝備,確立行期……最終大家商定冒雨季滑坡塌方之險,川(藏線)進青(藏線)出,斗膽去走一回世界高地。
乙未年恰逢西藏自治區成立五十周年,七月二十日,我們從襄陽出發。十九天的行程,幾乎馬不停蹄,但我們也只是穿越了川西高原,走完了西藏東南一線;由拉薩西進去了珠峰,北上那曲過唐古拉山口,經可可西里以東到格爾木,穿柴達木盆地去青海湖,加上經西寧、蘭州、西安返襄,全程九千二百余公里。
西路迢迢,疆域遼闊。無垠的高原與深切的大川,讓我們縱覽了浩瀚無比、綺麗多姿的自然風光,看到了小時候課本讀過卻一直無緣謀面的西部名山與江河奔流的真境實況;也讓我們在蒼茫的西路上撿拾到了一些珍貴的歷史碎片,領略到了超乎我們想象的藏民族傳統文化的魅力與不朽精神信仰……
川西,走過了才知是天堂
1
過了雅安邛崍山脈,便是地理意義上的川西高原了。
可是,在雅安近郊午餐時,熱心快腸的店主告訴我們,318國道天全段路面改造,單邊放行,堵車沒有個準頭。建議我們走雅(安)——石(棉)高速,南下漢源、石棉,沿大渡河北上,從瀘定再入318國道。
我們依計而行,路程雖然遠了百余公里,也遺憾與“二郎擔山趕太陽”的風物傳說地以及“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的神奇擦肩而過。但是,沿途不僅行車無堵,還讓我們觀賞了大渡河兩岸絕壁千仞的“地質天書”,邂逅了當年工農紅軍歷艱越險的寶貴體驗。
石(棉)瀘(定)公路一直游走在大渡河邊。大渡河就像一位快樂的船工,吼著川江號子,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不離不棄地始終迎候著我們前進的車輪。這一段的大渡河流經大雪山、小相嶺、夾金山、大相嶺,山高谷深,落差千米,水急浪大。驚濤拍岸的轟鳴聲,使你不由不從心底敬畏億萬年來地質演進的神秘力量,也不由不令你想起發生在安順場渡口的英雄故事。
歷史總是蘊含著規律之力,散發著真理之光,歷史也從來都與現實緊密相連。走過大渡河,感悟革命史——我們不能不倍加珍惜今天來之不易的幸福生活,也更加緬懷革命先輩們的豐功偉績!
傍晚時分,車至瀘定,但見縣城貼山面水而建,大渡河依然波濤洶涌,瀘定橋依舊鋼索緊拽。只是,作為世人景仰的紅色之橋,大概封閉不可通行已有許久。她靜靜地、很有歷史滄桑感地橫臥于大渡河兩岸,任憑游客駐足瞻仰,拍照留念。因為車多人擠,我們只能減慢車速,向橋投去深深的注目禮,留下了未與“英雄橋”合影的遺憾。
2
對于從川藏線去西藏的人們來說,318國道是一條充滿危險也充斥著無盡美景的神奇之路。
瀘定到康定公路標注為五十一公里,海拔爬升竟達一千多米。從這里插入318國道,第一感覺便是路陡了不少。同時,從石棉北上和從天全西進的車輛在此會合,使這里的車流量驟然加大。更有騎行一族,像是突然從瀘定城冒了出來(其實是他們經天全到瀘定,而我們未走該路段沒有發現他們),成群結隊,馱著“反光綠”行囊,裹著戶外行頭,英姿颯爽,神采飛揚。想象他們騎著自行車遠走高原,以超常的毅力去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跨越一道又一道河流,像蒼茫大地上的一粒粒微塵,強悍地與炎炎烈日、狂風暴雨、高原反應及各種潛在危險抗衡,我不禁肅然起敬。也許,在經歷了這趟苦行僧式的西藏之旅后,他們會重新發現一個完全不同的自我,使自己的精神渴求得到一種極大滿足,使自己的心靈得到一次極好凈化。我從不寫詩,卻即興為他們詠出了這樣的詩句:
一路欽佩騎行人,戶外行頭裹全身;
四肢協調齊用力,萬里單騎朝圣城。
騎行川藏顯神威,兩輪生風細體味;
日曬雨淋皆不懼,礪志增識長智慧。
3
一首膾炙人口的《康定情歌》,不知令多少人心馳神往。如今,這首世界經典民歌,作為地球人與外星人溝通的使者,已由人造衛星送上了太空。車進康定,我首先想到的是那首“溜溜調”。當然,康定還是歷史上南北民族遷徙的核心通道,更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對于這樣一個既是情歌產地又是藏漢文化融合之域的城市,我們原本計劃停留一晚,實地感受一下她的魅力。無奈正值旅游旺季,康定城內的大街小巷幾乎停滿了各式旅行車輛,打聽數家賓館均告客滿。我們只好向她怏怏作別,前去七十公里外的新都橋投宿。
夜的好處在于它可以隱遁山的危險。折多山,是我們進入川西藏區后的第一座高山,最高峰海拔四千九百六十二米,公路必須經過的埡口海拔也達四千二百九十八米,它是大渡河、雅礱江的分水嶺,也是漢藏文化的分界線。
折多折多,山如其名。即使被夜幕掩映,我們也通過越野車大幅度、連續性的轉彎,感受到了公路來回盤繞的彎折多多。車過山埡,胸悶氣短、耳塞頭脹非常明顯,心里還遺憾著登高卻不能望遠——倘若是白天,折多山茂密的植物與秀麗的風光,遠處貢嘎山(號稱蜀山之王)美麗的冰川與多姿的云海,還有傳唱百年“溜溜調”的跑馬山的濃郁風情……大抵都會盡收眼底吧。更有不美的是,盤桓而下新都橋,據說一路風光無限,被稱為“攝影家的天堂”,卻為暗夜所吞沒,讓我們的相機下崗。或許,遠足都會留下遺憾——我們只能以夜色可以增加行車安全感而聊以自慰了。
4
新都橋的早晨有點特別,寂靜,清冷,七月的天,卻只有攝氏六度,空氣環境、行人衣著都似入了深秋。七時起床,拿上相機下樓想拍點新鮮,卻總是選不好角度。天藍山青,景色絕佳,能見度與通透性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好,可鏡頭卻不知對準哪兒更好。
清晨的太陽,卻那般明麗,照在山頂上特別耀眼,與還未被陽光照著的碩大山體形成強烈的陰陽反差——山頂是草,一抹亮綠;山腰多樹,一片黛綠,乍地一看,有一種失真感。這里已是典型的藏區,路邊就有一座藏傳佛教寺廟,石墻紅檐,白塔金頂,與其遙遙相對的北山半腰,成圓錐狀纏扎的五彩經幡(印有佛經、佛像等圖案的絲質布塊,有藍、白、紅、綠、黃五種顏色,纏掛的色序不可錯亂,分別象征天空、祥云、火焰、江河和大地),像是搭建在山上的一間花屋,甚是惹眼。經幡之上,是白漆刷寫的巨大藏文,經詢問才知是“扎西得勒”(歡迎、祝福吉祥的意思)幾個大字。拉近鏡頭拍攝后,手冰臉涼——呵呵,并非新都橋不熱情,而是自己估計不足衣著少了。
飯后出發,從鎮子西頭經過,一片藏式民居映入眼簾——皆是單門獨戶筑屋,兩層,平頂,墻為石料,不做粉飾,古樸而厚實;窗戶見方不大,窗檐和門楣都涂著紅、黑、綠、白等各色彩繪,圖形有太陽,有月亮,更多的是一些三角圖案,想來應是藏胞的一種精神圖騰或宗教崇拜吧。藏人其實非常愛美,每家每戶向門一面的房頂兩頭都建有小型花壇,種植著各種鮮花,花壇旁無一例外地都掛著鮮紅的國旗,成為一種美的裝飾,也是藏民愛黨愛國的一種體現吧。
5
今天的目的地是巴塘,要穿越雅江、理塘兩縣,所經過的高爾寺山(海拔四千四百一十二米)、剪子彎山(海拔四千六百五十九米)、卡子拉山(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據說山底都正在開鑿隧道,不久即可通車。因此上山和下山公路維護不夠,加之山高坡陡,彎多路窄,巖體破碎,墜石常落,險象環生。但是,越是危險的地方風景越美麗。何況,朝拜路上如果沒有一點考驗,哪還有資格去接受天的洗禮呢?所以我們特別珍惜能有翻越這三座山的機會。以后來的話,走隧道是近便舒適多了,但眼中的美景是絕對少了。再說,通過高海拔的穿行,還可為我們深入藏區腹地演練體能,使西藏之旅的分值打得更高呢。
感謝公路建設者們在這三座山的埡口都設置了觀景臺。每到一個埡口,我們必停車觀景,拍照留影。每一個埡口,都是當地藏人朝覲的圣地,都有神圣的瑪尼堆(藏民用大小不等的石板、石塊、卵石壘成的“祭壇”,也稱為“神堆”。這些石頭上大都刻有經文、佛尊、六字真言、動物保護神等各種吉祥圖案,寄托著人們祭拜的祈愿)鎮守,都有耀眼的五彩經幡舞動,使我們在這三座海拔逾四千米的山口出現胸悶氣短的高反時,心中平添一種溫馨與祥和。
站在觀景臺上,視野大海般開闊,天地水晶般通透。蔚藍的天幕下,群山起伏連綿,草甸浩瀚無邊,蜿蜒流淌的溪河依偎其間,寧靜安詳的村落傍水依山;牦牛與山羊宛若撒在天地間的一粒粒珍珠,而回望我們剛剛爬上來、展望前面還要盤下去的千回百轉的公路呢,則似盤繞在高原上的一根根飄帶,構成了一幅幅震撼人心的恢宏畫卷,將我們上山又下山的一路驚險與疲憊一掃而光。
高山鳥瞰風光無限,谷底錦繡山河亦不遜色。翻過高爾寺山,公路盤桓而下五十余公里,伴隨著公路向西南延伸,一條小河不斷地接納著二面山間的溪流,眼見著湍急的小河從小到大,由窄變寬,歡騰浩蕩……神奇的是谷間公路,從很多舊有痕跡看,公路曾被洪水沖垮過多次。智慧的建設者們便在谷間立柱架橋,迂迂回回,曲曲折折,把路筑在了空中,既解決了山谷因落差大、坡面短、水流急,公路回頭線過于急促和易被洪水沖毀的問題,又使原本秀麗的河谷錦上添花,形成了奇特、幽妙、迂回的峽谷景觀大道。
峽谷盡頭是雅江。為了中午能趕到理塘,我們未在雅江縣城停留,趁著朗朗晴空,接連翻越剪子彎山和卡子拉山。
海拔四千米似乎是樹的生命線。隨著越野車的攀爬,在河谷一路相伴的樹木逐漸隱退,及至上到四千米時,樹徹底沒了蹤影,而草則閃亮登場。剪子彎山和卡子拉山雖說海拔高,但緯度低,雨量豐,加之山為丘狀高原,土以暗棕壤為主,且丘谷錯落相間,丘坦谷闊,宜草適牧。遠遠望去,雖有無樹的荒涼,卻有草海的壯闊。尤其是過了卡子拉山口,草場無邊無際,牛羊成群連片,遠處的雪峰巍峨蒼茫,神秘莫測……汽車在這海拔四千多米的草甸上飛馳,那空曠寂寥的高天闊野恍若你是到了另一個星球,那悠閑自在的潔白云朵仿佛你伸手就能摘下。
以前未見過牦牛,想象它的樣子比較兇悍。在一彎道處,一群轉場的牦牛橫穿公路,我們停下車子,卻見牦牛長得非常可愛。頭大角粗,眼圓耳小,額寬嘴方,尾長毛厚,神態極為安詳,性格特別溫順;它們前后呼應,彼此照應,幾頭已過公路的大牦牛,卻站在路肩回望并等待著后邊的小牦牛。牦牛不僅耐勞耐寒耐缺氧,善走險坡沼澤雪地,而且渾身是寶,藏人的衣食住行包括冬天燒糞取暖都離不了它。真可謂天不生絕人之路,在這荒寒的世界高地,卻有此等生靈陪伴人們過活,甘為人類奉獻。看來,這個世界上的每一種生靈都有它存在的意義,都有它不一般的價值,都有與人類生存休戚相關的作用。無私的大自然,平等地對待著每一種生靈,而人類在向大自然索取的過程中還殘酷地捎帶著那么多的生靈。面對大自然,人類其實是多么渺小。我想起了有部多位明星參拍的公益片里有句反復出現的臺詞——大自然不需要人類,人類需要大自然——這與其說是電影表演藝術家以其特有的公眾形象在向人們表述一個看似淺顯卻很深邃的道理,還不如說是在給人類敲響著警鐘。
我多想也在藏人朝覲的山頂纏放一面經幡,虔誠地祈愿我們人類在利用大自然的時候更要愛護大自然、善待大自然,更要愛護和善待大自然中的每一類、每一尊生靈!
6
趕到理塘,已近下午一點,進城準備解決肚子問題,卻滿街泥濘,無從落腳(城內正在翻修街道),只好折返到路邊店用餐。店主向我們推薦當地特色菜——雪魚,說這種魚生長在高海拔的無量河中,而無量河水為高山積雪融化,潔凈的水里雪魚很難長大,但味道特別鮮美。我們依了店家推薦,待一大盆放了四川泡菜的雪魚端上桌來,果然味道鮮美,開胃下飯。
理塘是著名的“世界高城”,縣城所在地海拔四千零一十四米,作為川西高原重要交通節點,往南可以通達云南,往西自是去西藏的必經之路。因為連接著川滇藏,歷史上,這里曾是川藏、滇藏兩條“茶馬古道”相交的重鎮。千百年來,在這里歇腳休整、又從這里重新上路販運茶葉、藥材、布匹、鹽巴、騾馬、毛皮和日用器皿的商賈、馬夫、駱駝隊,以及僧人、信徒、探險家甚至吐蕃權貴、將士、征夫等等不知有過多少,他們所演繹的傳奇故事又不知令多少人唏噓不已。
據說,六世達賴倉央嘉措鐘愛的情人達娃卓瑪,其父便是云游至理塘的一名商人,而達娃卓瑪跟隨父親在理塘生活過很久。倉央嘉措為其所寫的情詩曰:“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恰似東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我與伊人本一家,情緣雖盡莫咨嗟。清明過了春自去,幾見狂蜂戀落花。跨鶴高飛意壯哉,云霄一羽雪皚皚。此行莫恨天涯遠,咫尺理塘歸去來。”倉央嘉措為了真愛而敢于沖破世俗樊籬,舍棄顯赫身份,盡灑平民之愛,被佛界斥為“異類”,甚至圓寂后布達拉宮都不供奉他的靈塔,但藏族人民卻稱贊他為“世間最美的情郎”。三百多年來,其驚世駭俗的愛情故事一直在雪域高原傳為佳話,其杜鵑啼血般的情詩也一直為各族人民所喜愛,在青藏地區甚至家喻戶曉、廣為傳誦。更為靈異的是,倉央嘉措圓寂后,人們正是根據他的情詩所描述的意境,在理塘草原找到了他的轉世靈童——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
不僅如此,理塘還轉世過十世達賴喇嘛楚臣嘉措,另有十一位高僧、圣者降生于此。這樣,理塘就不僅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高地了,她更是藏傳佛教文化高地,是雪域佛國高地。
正應了天人合一之規律,這樣一個盛產高僧大德的地方,也的確是一方水草豐美、山湖神圣的風水寶地。
出理塘縣城,汽車在毛埡大草原上馳騁,猶如奔跑在一面泛著碧光的銅鏡之上(理塘系藏語譯音,意即“平坦如銅鏡的草壩子”)。無量河呈數個“S”狀恣意地躺在草原寬闊的懷抱中,萋萋青草裹挾著姹紫嫣紅的細碎野花一直鋪展到天的盡頭,牦牛、山羊像天上的星星那樣繁多——它們有的在河水中嬉戲,有的在草原上撒歡,更多的則在盡情享受著一年中最豐盛的佳肴,積蓄著自己的體能,豐滿著自己的體態。這個季節,毛埡大草原就是它們的天堂;這個時段,無量河就是它們的樂園。至于理塘的扎嘎神山,則自有另一番傳奇色彩,據說神山的巖石上自然呈現著“嗡、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和太陽、月亮圖案。而海子山呢,其綿延的山巔冰封,是青藏高原規模最大的古冰川遺跡。每至夏季,融化的雪水聚集于冰蝕洼地和山間巖盆,在海子山腰形成上千個大大小小的湖泊——它們猶如一雙雙天眼,注視著蒼茫大地上的風云變幻,靜觀著紛繁塵世間的冷暖輪回。那沉靜的姊妹湖,竟是出類拔萃的美麗,雙雙端坐于海子山半腰的 318國道邊,猶如上天安放在大地上的兩面碧鏡,倒映著藍天、白云、冰川、雪山;又似一對羞澀的靚女,迎接著朝圣的人們西進東出、南來北往……那種神圣的靜美,那種脫俗的靈動,讓來到她身邊的每一個人無不生發出極目云天、絕塵歸神的感喟。
7
一路走來,唯有姊妹湖的水清澈透亮,真想在這圣潔的湖旁多待一會兒,使自己的心靈再多一些凈化。但往巴塘還有百余公里路要趕,容不得我們有過久的耽擱。別過姊妹湖,車子向西竟然全是下坡,海拔驟降,溪流湍急,沿途綠樹成蔭,農田與藏居交織,青稞與果樹相間,一派安逸而恬適的田園風光。
夕陽還有老高,我們便進了巴塘縣城。在城西一家賓館安放好行李,感覺并不很累,遂下樓與一名年輕人攀談。他自我介紹是從成都過來幫朋友管理賓館的,說巴塘縣城海拔只有兩千多米,四周高山擁圍,冬季從不積雪,稱得上是“高原江南”,這里出產的蘋果是川西高原果品一絕。難怪我們從巴曲河谷出來,沿途都有藏民叫著“金沙江蘋果唉”兜售呢。
在賓館門外,一幅“中國弦子之鄉”的宣傳畫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見畫幅下端寫道“巴塘弦子是一種距今已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民間歌舞,其音樂短小精悍,節奏明快,旋律優美。弦子舞具有‘長袖善舞’之特點,表演時由數名男性持藏族胡琴演奏領舞,剛健有力,激烈奔放;女性舞者配合邊歌邊舞,蜻蜓點水,逍遙自在。巴塘弦子風靡整個藏區,很多藏族音樂都帶有弦子的曲調(如《北京的金山上》),因此,巴塘被文化部命名為‘中國弦子之鄉’”。這個簡介令我非常驚訝,我沒有想到,在這深切的峽谷之中,在這偏僻之鄉的土壤里,竟能生長出滲透進一個民族音樂靈魂的曲種來!難道愈是閉塞的地方,承載著勞動人民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的音樂創造才愈加獨特、愈加奇崛嗎?而愈是風格獨特才愈有民族內涵、愈有奇跡出現嗎?早就聽說過藏族歌舞了不得,藏人“會走路就會跳舞,會說話就會唱歌”。看來,婀娜多姿的巴塘弦子,顯現的正是藏民族歌舞藝術的魅力與智慧,她成為藏民族文化藝術寶庫中的一朵奇葩,這是必然的!
晚上,躺在床上想著明天離開巴塘就走完了川西高原,而途中的景象似過不完的電影在腦中一幕幕閃現,打開手機備忘錄(我每天的日記都記在里面)我寫道:
群山爭雄于高原,溪河奔流于峽谷,氣候垂直分布,植被高低不同,道路直上直下,海拔變幻莫測;山塬上,是溝都有水流,是壑都成小溪,是峽皆為大河。而且,溝壑橫七豎八,川峽淵深源遠,山不論朝向,水不論方向,東西南北,皆有水流,皆聞水響,長江何以取盡,海洋何以納竭?而且,高原丘谷相間,草甸沼澤廣布,水豐草美,花艷色鮮,綠茵滿野,牛羊壯肥。而且,因了山的奇崛,水的湍急,塬的遼闊,歌便雄渾悠揚,舞便熱烈奔放,詩便多情憂傷,佛便虔誠膜拜,人便敦厚淳樸。曾經的吐蕃沃土,今日之華夏寶地……神奇川西,大美川西,走過了才知是天堂的川西!
寫著這些話,我就真的進入了天堂般的夢鄉。
藏東,時光化解不了的奇觀
8
一夜好睡,以一種新的心境出發。
車子貼著巴曲河西行不久,一條浩蕩的大河在接納巴曲河的同時也把我們引到了它的身邊——這就是金沙江,泥黃色的急流經了太陽的映染,滿河的波瀾真像金子一樣在閃爍。不想西藏界就在金沙江大橋正中,一塊不大的界牌卻顯得格外扎眼。因為,界牌上面以及界牌前后數米的橋身護欄上,涂滿了過于張揚的過客們用各色筆墨、各種字體題寫的“杰作”。好在用藏、漢文書寫的“西藏界”牌為藍底白字,字體也夠大,其界牌的主體地位尚未被改變。盡管心有不悅,但我們還是留下了與“西藏界”牌的合影,畢竟這有紀念意義啊。
利用候檢機會,我下到金沙江邊,拍攝完壯麗的江景后,抑制不住對這條中國母親河的親近感。輕輕地,我掬起一捧金色的江水,任其慢慢從手縫灑還于江流;又順手撈起漂移在江邊的一截兒木頭,抹去水漬,木紋肌理是那樣清晰純粹。人與物的相遇也是一種緣分吧,這截不盈一尺、細膩無瑕的木頭恰恰在我到來的時候,讓江水送到了我的手邊。我雖然不知其樹名,也看不出其年輪,更無從知曉其來歷,但它有過金沙江的砥礪吧,有過高原陽光的照耀吧,有過西部風雨的洗禮吧——捎它回家置于書柜,似有一種禪意。
終于,我們等到了應檢,領到了第一張進藏的“限速路條”——從檢查站到芒康(藏東第一縣)縣城七十公里,須在兩小時以后到達。這等于說我們的“巡洋艦”無論馬力有多么強勁,也只能以三十五公里的時速蝸行。正當心有一絲限速過低的不滿想法時,再看看武警官兵對每臺車輛認真檢查、填發路條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頓時對他們有了滿腔的敬意!在這遠離繁華、生活條件艱苦、時刻都有塌方和泥石流危險的大峽谷里,年輕的武警戰士為進藏旅客的行路安全無悔貢獻著自己的青春,甚至有時還會用鮮血和生命去搶修塌方公路,保通川藏天塹,他們肩負的使命是光榮而神圣的,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能理解他們的嚴格依規履責呢?
9
巴塘到林芝,三天里我們都穿行在河流、森林、草甸、冰川交替相伴的奇美風景中。
其實,在這近千公里的藏東一線,山極陡峻,水極湍急,路極艱險。遠古大規模的造山運動,在這一區域鍛造了高峰隆升、幽谷下切、山體垂直展布的特殊地貌。而巴塘至左貢兩百六十公里寬的區段地質演化似乎更為酷烈,歷史上劇烈的地殼板塊碰撞,使這里形成了“兩壁夾三江”的罕見地形,以至于發源于唐古拉山的金沙江、瀾滄江、怒江在行至拉烏山與東達山“兩壁”內外的層巒疊嶂時,爭先恐后,奔騰咆哮,以撼人心魄的磅礴氣勢,揮灑出了世界獨一無二的“三江并流”奇觀。
不過,讓我們今天嘆息的是,發現這一奇觀的第一人卻并非是中國人,而是英國植物學家和地理學家金敦·沃德。從1911年到1950年的四十年間,沃德對“三江”的河流歸屬、水系發育和地質地貌先后進行了八次考察,他研判“三江”年徑流量的比例大致為 5︰3︰2,測定“三江”在這一區域的最小間距只有 80.5公里。這些準確的數據連同他對“三江”地區植物分布的記錄報告,成為2002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專家對“三江并流”實地考察的重要資料依據。2003年,經該聯盟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薦,“三江并流”作為世界上蘊藏最豐富的地質地貌博物館,正式成為偉大的“世界自然遺產”。
人在旅途,看山看水,總會想到山的前生、水的今世。今日之“三江”不再是“藏在深閨人不識”的處女地,它們正在被現代科技改變著亙古未變的命運。現代勘測表明,“三江”水能資源總量達17880萬千瓦,其中可開發14100萬千瓦。沿途我們看到,刷寫著華電集團、華能集團、水電工程四局、八局、十二局等字樣的水能開發團隊,在“三江”主流及其各個支流攔河筑壩,機聲隆隆,塵土飛揚,開發場面極為壯觀;一些河段已是水壩巍然屹立,發電尾水歡暢噴涌……我不知“三江”流域在建和已竣工的電站裝機容量有多少、發揮的效益有多大,也不知還有多少個電站在等待被規劃、被開發,但在心里總為美麗的“三江”感到失落與遺憾。人在大自然中真的能夠人定勝天嗎?真的能夠主宰一切嗎?
10
想著這些似乎無聊的問題,一路的險象倒不在話下了。
在芒康續領新的限速條,去左貢的時速仍被控以三十五碼。時間如此充裕,前車的曉波還是提議快跑慢趕,把節余的時間用到東達山上去看雪景。
東達山海拔五千零八米,車子還在山腰盤旋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山頂的落雪。爬到山口標示牌處拍照,打開車門,寒風攜著雪花撲面而來,氣溫一下子跌到攝氏零度。山口風中看夏雪,除了好奇便是興奮。但見蒼茫的山脊上披掛著絲絲冷霧,滿山細細的有些發黃的草兒覆蓋著一層潔白的薄雪,而山下深長的平谷里,卻眼睜睜地看得見陽光的照耀。從半小時前的炎炎夏日陡然進入飄雪的冬天,那種新奇的心境真的是無法言喻。大家興致高漲,司機小柳和小張索性順著一條岔道把車開上了更高的山崗,頂著刺骨的寒風,呼吸著冰冷的空氣,我們興奮地伸開手掌去迎抓紛飛的雪花,驚叫著張開雙臂去擁抱高原的精靈,全然忘記了身處高海拔的危險。
11
車到左貢,下午五點剛過,遇一武漢車輛,見我們也是鄂牌,倡議一塊往前趕至邦達鎮住宿,以便次日提早翻越業拉山、體驗“七十二拐”。我們響應后攆至邦達,不料第二天起來人人都說上當不小。原來,邦達雖然地勢開闊,海拔卻高達四千零八十米,我們都是首次在這樣高海拔的地方待這么久,個個都高反強烈,嚴重者惡心嘔吐,頭痛欲裂;我則口干舌燥,頭疼喉疼胃也疼,哼嘰著翻來覆去,幾乎一夜未眠,以致我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漫長的西路這才走了不久呢。
邦達早晨的氣溫僅為攝氏四度,冷颼颼的空氣甚至讓夏日的陽光也沒了溫暖。我們急不可耐地登上越野車(好在兩位駕駛員體質不錯,沒被高反打倒),哪知車子也染上了高反(高原氧氣不足致使汽油燃點不充分),在攀爬業拉山時很不給力。費勁上到山口,一看海拔標示牌竟達四千八百三十九米。
山口處又有神圣的瑪尼堆靜守,又有祈愿的五彩經幡舞動——藏人總把自己的信仰、祈愿、虔誠置于山的高處——這是在把自己的精神家園與靈魂置于高處吧。
從山口下行不遠,便是被稱為我國公路史上的奇跡“七十二拐”。停車觀景臺邊,當真切地看到公路像舞者握著的飄帶灑落于茫茫大山皺褶的時候,我才明白了天路的真正內涵。我沒有料到,高聳的業拉山,腰身竟是那樣陡峭,山勢竟是那樣奇絕,山上無樹無草,鳥兒似也難以立足。然而,四十多年前,卻有一支英勇的筑路隊排除千難萬險,腰系繩索攀巖鑿石,靠鐵錘鋼釬、鎬鋤鏟鍬,用鮮血和生命打通了這段上接業拉云端、下連怒江天險、川藏線上絕無僅有的“天梯公路”。
天路壯觀,思緒萬千。如今,青藏高原已是通途萬里,吉祥無邊,我們當該永遠銘記前輩英雄們的偉大貢獻!
足足用了半個小時,我們才彈簧般的彎來折去盤旋到了怒江邊,看看海拔顯示,竟然一下子跌落了一千九百多米。大家被“跌拐”得暈天眩地,怒江卻仿佛不歡迎我們一樣,呈現在眼前的是滿川渾濁,一臉怒容,作困獸猶斗狀地嘶吼著、咆哮著,聲大如雷,勢若漲瀑,似在發泄著對高山擋道的不滿和對深陷峽谷的幽怨。車子與怒江相向而行,但見距公路數十米高的礫巖上,密實地夾雜著粗糙的沙層與大大小小的卵石,可想而知怒江下切的距離之深、速度之快;而再往高處和遠處看,夾岸峭壁寸草不生,縱橫溝壑光禿荒涼。我不知這樣的生態狀況是與生俱來,還是人類一代代砍伐破壞所致,卻有點兒明白怒江為什么而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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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飯點,恰好趕到了八宿縣然烏鎮。在“聚一堂”飯館,我們品嘗了極富特色的“石鍋雞”。說它特,首先特在石鍋的鑿制上——其石材為墨綠色的云母石(據說僅產于藏東墨脫縣),以整塊石材手工精心鑿制,形似湘鄂土家族生鐵鑄造的吊鍋。云母石含有多種有益人體的礦物質微量元素,用它鑿制的石鍋耐火而保溫。再是特在雞的烹飪上——地道的土雞,主配藏地特產手掌參,輔配藏貝母、山菌、天麻,佐以姜片、枸杞、紅棗、花椒等,放入石鍋文火燉制,上桌之前再丟放些香菜、蔥蒜。當笨重的“石鍋雞”端上桌來,一種獨特的清香立時滿屋四溢,大家趕忙拿勺動筷——果然,雞湯品之清雅,沁人心脾;雞肉食之香嫩,入口即化。
鎮邊的然烏湖在川藏線上久負盛名,向有“西天瑤池”之譽。它以冰雪融水與自然降雨為源,據稱除了雨季,二十二平方公里的湖面是清澈透底的。可惜我們來得不是時候,只看到了浩渺的煙波與樹的倒映,渾濁的湖水實在是無法映進高遠的藍天與白云。好在湖的四圍直至山腰,森林鋪天蓋地,濃綠盡染;林與水的間隙里,散落著幾戶藏居、幾畦青稞田塊;綠茵般的草灘上,牛羊像畫中的靜物一樣安逸而恬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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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狹長的山谷,然烏湖蜿蜒十余公里后逐漸收縮為一條河流。但河不叫河,叫帕隆藏布江,它流過的山谷叫帕隆藏布大峽谷。車在大峽谷穿行,兩山雖仍高峻,但隨著海拔的持續下降,半山以下的森林越來越茂密,而半山之上呢,經過一段混交林的過渡與高山草甸的鋪延,再往上,整個山巔便是冰雪的世界了。那銀色的冰川就像高高在上的冰美人,靜靜地俯視著森林、河流、公路與村莊。
這是我們進入川藏線以來從視覺到感覺最美的一段旅程。海拔已降至三千米以下,樹多林密,氧氣充足,大家因而精神抖擻。沿途路況良好,彎少道平,幾無顛簸;風景極富層次感、色彩感——從來古冰川進入眼簾開始,到接續上壯麗的米堆冰川,車行百余公里,我們一直都在杏黃色的江水、淡黃色的青稞、深綠色的森林、翠綠色的草甸以及銀白色的冰川伴隨下,領略從海拔兩千六百八十米(波密縣城)到海拔六千八百米(米堆冰川主峰)的地質景觀與植物群落垂直分布的神奇畫卷。
高遠處,令人神往的自然是米堆冰川。車在谷底無論怎么轉悠,無論行走多遠,只要抬起頭來,總能看得見它巍峨的身影。據稱,米堆冰川由兩條世界級的冰瀑匯流而成,因受喜馬拉雅山東段氣候影響,其處于北緯二十九度的冰川,溫度竟比位于北緯四十四度的博格多冰川還要低;卻又因其緯度低、水分足,冰川的末端竟然生長著熱帶常綠闊葉森林。在谷底遙望,冰川直插森林,白云點綴冰峰,經了浩瀚碧空的映襯,米堆冰川猶如游移在天地間的精靈,無比神奇,無比壯美。
更為奇特的是,伴隨著我們的西行,帕隆藏布江也一直同向西流。且險灘比接,江流湍急,疊水眾多,滾滾江水騰起的水霧把兩岸密布的叢林也洗刷得特別青翠。驚奇之余,我打開手機查詢得知,帕隆藏布大峽谷平均深度三千五百五十五米,是世界第三大峽谷,江的源頭是海拔四千九百米的阿扎貢拉冰川,最低點與易貢藏布河匯合處海拔僅為兩千米,如此懸殊落差,江流焉能不急?遠古地殼運動造就了帕隆藏布大峽谷東高西低地形,這一奇特的地理現象導致了江水逆向而流。雖然資料長了我眼前的地理知識,但對于這條我有生以來見過和走過的水往西流的最長江河,我仍是匪夷所思,感慨其向西的流程之長——從然烏湖算起,到通麥與易貢藏布河匯合(折向南流入雅魯藏布江),帕隆藏布江足足向西奔流了一百五十多公里。
有佛教觀點認為,凡是水向西流的地方都是人杰“寺”靈之隅。我不知帕隆藏布江流過的大峽谷有無藏傳佛教名寺,也不知當地出沒出過高僧大德,但天下河流皆東去、唯有此水向西流的奇地異象,使我感到大自然處處都充滿著神秘——也許,唯有敬畏自然,尊重自然,我們的靈魂才會得到真正的安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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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近波密縣城,我們在一處美得像油畫一樣的小村落停下來。拿上相機,越過公路,尋找拍攝角度。但見村頭林海里竟有幾人才能合抱得過來的大樹,藏居旁的樟樹像撐開的一把巨傘,冠覆直徑足有五十米,還有蜿蜒歡唱的清澈小溪,溪畔爭奇斗艷的野花、飲水嬉戲的牛羊……如果不是田園里長著即將成熟的青稞,我們真的不敢相信這是在藏地。“此景只應江南有啊”——我們不由自主地嘖嘖稱奇,不停地調換著拍攝角度,沉溺于“西藏江南”不舍離去。
波密縣城盤踞在一座大山彎里,靈秀而整潔,街上樹綠花香,商業繁榮。帕隆藏布江從城南奔流西下,江面寬闊,流速極快,波濤的聲響猶如小城的天籟之音,而山彎上的林梢在晚風中似在為濤聲打著節拍,遠處的雪山呢,該是小城的守護神了。我們選擇廣場邊一家干凈的餐館入座,餐廳墻壁掛著兩幅放大的攝影作品:中國最美生態村——西藏波密嘎郎村,中國最美森林——波密崗鄉云杉林。這兩個“中國最美”都在我們第二天的旅程之中,在這里先睹為快,卻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我們下午一路飽覽的風光,與畫中的美景幾無二致。是啊,西藏之美無處不在。此刻,夕陽為遠處的米堆冰川披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在幽藍的天空映襯下更顯巍峨,更顯神秘;而廣場的大音箱里,藏族歌手旺姆深情地唱起了《大美西藏》,脆亮的歌聲響徹在小城的晚霞中,我們也醉在了“西藏小瑞士”的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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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波密到林芝要經過著名的通麥天險,我們預測在先,所以這天的行程安排最短(二百三十五公里)。
早上八時從波密出發,西行半個小時,便是崗鄉自然保護區。只見以云杉、冷杉、高山松等樹種為主的林海云蒸霞蔚,大氣磅礴,從公路邊一直漫延至遠山,我深為那參天的古樹、蔽日的濃蔭感到震撼,也更為如此好的保護感到欣慰。后來在資料中看到,這片保護區的面積達四千六百多公頃,樹齡大都在三百至四百年間,許多云杉的樹干胸徑達到了一點五至二點五米,單株木材蓄積量多達六十立方米,每公頃木材蓄積量是東北林區的三倍。這不能不說是美麗藏東的又一奇觀。祈愿這片“中國最美森林”,能夠永遠像一顆璀璨的綠色明珠鑲嵌在世界屋脊之上。
通麥天險全長其實只有十四公里,但這一路段如同掛在墻壁上一樣,上扛筆陡的山巖,下臨幽深的懸崖,沿線土質疏松,地質結構不穩,高山積雪融化與雨季同步,是“世界第二大泥石流群”。尤其是夏天,塌方和泥石流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素有“死亡路段”之說。所以,車行通麥,膽戰心驚。
不過,我們的運氣非常好,進入318國道以來,除了翻越東達山遇上飄雪之外,沿途滴雨未落,每天陽光燦爛,直至通麥亦不例外。但即便如此,由于通麥原有永久性大橋被洪水沖垮,臨時搭建的鐵橋由武警戰士把守只能單車單邊放行,而旅游旺季進藏與出藏的車輛多如過江之鯽,加之正在重建的通麥大橋建筑材料與施工機器占據了部分公路段面,嚴重影響著車輛通行速度。
我們在這里被堵六個小時,值勤的武警戰士還說我們比較幸運,他說像這么大的車流量,在此堵塞十幾個小時甚至更久是常事。仰望高聳半空的新橋雛形,工人們正忙碌著從兩端往中間鋪設橋面,大約還余二十多米即可合二為一。因為要與二面山腰上也正在施工的隧道相連,新橋比老橋至少抬高了四十米。沿途我們看到,整個通麥天險路段都在改建,僅正在施工和已貫通的隧道就有五處,隨著通麥新橋這個控制性工程的完工,不久的將來,川藏公路就不會再有通麥天險的恐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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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通麥天險不只有險,還有美,是奇美。
受堵不能前行,悶在車內有些暑意,我們到路邊森林里納涼。坐在一棵長滿綠苔斜橫于地面的樹干上,我打開手機備忘錄記錄當日見聞,卻聞森林里傳來一陣陣蟬鳴。放眼看山,山有前后兩層,后山巍峨,懷抱著前山;前山娟秀,大樹古樹頗多——低處是以高山欏、楊樹、樺樹為主的闊葉林,色為淺綠;半山以上則生長著冷云杉、高山松,色為深綠,郁郁蔥蔥一直延展到山頂,齊刷刷的樹梢剛好抵在了看似重疊在一起的后山半腰。而山腰以上便是高遠而又似覺很近的皚皚冰川,冰川之上是藍得凜冽的天空。藍天呢,也并不孤單,始終都有白云相伴。
聯想到一路見著的冰川上空,無一不有白云靜靜相伴,我突發奇想——白云乃是冰川的化身啊,冰川經陽光照射蒸發形成水汽,在低溫條件下升華為云。而藏區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云也就格外白,天也就格外藍,而天愈藍,也就映襯得云更白。如果高空無風,白云便始終靜止在冰川上空,眷戀著誕生它的冰川。
路下,帕隆藏布江的濤聲依然很響,完全遮住了森林深處涓涓細流的低吟……
看著奇景,聽著水音,馳騁著自己的想象,我竟把備忘錄上的日記寫成了一首五言小詩:
山下知了叫,山頂冰川笑;
藍天不寂寞,白云輕輕飄。
冰川連森林,林間小溪鬧;
萬涓聚谷底,匯江行龍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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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通麥堵車把限速的時間占完了,也逼著我們在車上以零食替代了午餐,出了通麥,車可著勁地奔跑(不用擔心超速),穿魯朗林海,過一個又一個藏寨,翻色季拉山(海拔四千七百零二米),繼續體驗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立體自然景觀魅力。隨著海拔與氣候的不同變化,植物的分布盡顯著種類與長相的不同。在山下向陽的山坡,大面積生長著高山櫟灌,葉闊冠大,林相厚密;在陰坡及眾多溝谷內,粗壯的云杉、冷杉林里混生著落葉松,針葉似劍,林相冷峻;而在接近山頂及海拔超過四千米的地方,便是密實的草甸——即使高山氣溫再怎么低,山塬也總會披著小草編織的綠色外套。
借著晴朗通透的好天,我們在色季拉山山口停車觀景拍照。遠處的南迦巴瓦峰呈三角形的巨大峰體覆滿了冰雪,峰頂似一柄直刺藍天的戰矛,寒光熠熠。據說,因其積雪終年不化,云霧常年繚繞,真容從不輕易露出。而我們輕易不來,來則即幸運地遠觀到了這座“西藏冰山之父”的真身。不知明天去到它的身邊,還有沒有這么好的眼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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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我們到了林芝首府所在地八一鎮。三個多月前(二〇一五年四月三日),林芝被國務院正式批復撤地設市,成為西藏第四個地級市。進入主城區,感到林芝確有“市”的味道,雖然樓房不高,但布局合理,街道寬闊,干凈整潔,綠化美化亮化都很標準。車子經過街心花園,在雪亮的街燈下,我們看見高高的花壇上聳立著一群牦牛雕塑,雕塑正前方,整齊的綠色植物中鑲嵌著紫色花卉,巧妙組合成“林芝歡迎您”五個大字,給遠道而來的我們一種特別的溫暖感。
在酒店安頓好房間,我們上街尋找餐館(也有意看看夜晚的林芝)。徜徉于尼池路上,涼爽的晚風里飄逸著一種特殊的高原味道;街上車少人稀,市聲了無,給予我們一種從未享有過的城市之寧靜。因為能見度高,純凈的天幕透出一種幽藍,一彎半月出奇的亮,一下子把我對月亮的記憶拉到了童年——久違了,還是童年的時候看到過這么亮的月兒呢。
飯間,一位身著寬大藏袍、個頭不高的藏族民間歌手,懷抱六弦琴,不請自來,在我們的餐桌邊自彈自唱藏族歌曲,高原紅的臉龐上始終掛著純樸的笑意。清泉遞過去一張百元大鈔,點了《卓瑪》《格桑拉》,要求用漢語演唱。小伙子也許漢語水平不夠,每首歌的詞都未唱完整。我過去想與他交流,不想他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卻把自己的身份證掏給了我,讓我知道了他叫頓珠次仁,家住白朗縣者下鄉普村,生于1983年5月26日。當然,我們沒有為頓珠次仁的歌不完整而有什么意見,大家反而拍手稱好。在這高原邊城的夜晚里,能聽到藏胞原生態地歌唱藏地,那已是一種美好的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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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們就啟程去看雅魯藏布江大峽谷。
車子往南進入306省道,沿著雅魯藏布江右岸西進,繞過米林機場,跨過雅江大橋,再從左岸轉向東行。但見兩岸土地平曠,青稞金黃,樹木蔥郁。在一個叫昔嗄的村莊,清澈的尼洋河也匯入了雅魯藏布江,江便更有了江的氣勢,兩岸平地急驟收縮,夾山開始陡峻起來,而江面卻在變得寬闊。黃沙在江灘堆起一座座小山,有的甚至順著溝壑漫卷到了山的半腰,覆沒了山的原色,把半座山染成了沙的金黃,惹得我們在車上討論開了那江沙是如何堆積成山又是如何“飛”上半山的?但最終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許,只有大自然的巧手,才可以造就如此奇觀吧。而在敬畏和崇拜大自然方面,藏族祖祖輩輩視山為神,奉水為圣,轉山轉水轉佛塔,以頂禮的虔誠膜拜大山,以美妙的歌舞贊美江河,去求得靈魂的安妥和人與自然的和諧——我想,這不正是我們在當今生態文明構建中應把握的要義嗎?
西藏是個大景區,一路看了那么多免費美景,雅魯藏布江大峽谷是我們第一個需購門票的景點。排隊購票,等待換乘,烈日灼灼,暑氣襲人,而前方的南迦巴瓦峰卻冰雪耀目,清朗于世。望一眼高處,添一絲清涼。
換乘的觀光車把我們拉到了一個鋪滿銀白色碎石的廣場,司機說,下車看景吧。踩著碎石前行不遠,一棵巨大的桑樹像樟樹一樣散漫著枝葉,繁茂的葉冠覆蓋了四百多平方米的場地。相傳這棵桑樹的樹種由文成公主帶入西藏,并由她與松贊干布種植在這個與南迦巴瓦遙相呼應的地方。這么算來,古桑的樹齡該在一千三百年之上了。如今,它成為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過門景”,這不能不讓我們贊佩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的慧眼!難道在千年之前,他們就預測到今天旅游業的繁榮,而為蕓蕓之眾在此布下這樣一道亮麗的景觀——神奇古桑,南迦巴瓦,浩浩長天,真乃大樹大景大觀。近處,古桑繁茂亮綠;遠處,雪峰壯闊潔白;高處,天幕夢幻寶藍……我看得如醉如癡,在司機的催促之下,才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觀光車。
去大峽谷的路又窄又陡,彎道急得超過了“七十二拐”。觀光車卻開得并不慢,司機囑咐我們系好安全帶,說下到谷底不足十五公里,海拔落差卻達一千六百多米。在這近乎直上直下的山體上,讓人想象不到的是,車至崖頂處,突然峰回路轉,大山恩賜般地伸出一環臂彎,無聲地懷抱著一個綠樹掩映、花開滿野的村莊。像是世外桃源,又似人間仙界,但見一處處藍頂紅墻或紅頂藍墻的藏居,或擇向陽臺地而筑,或依公路上下而建,房前屋后,花艷樹美,牛羊、藏豬、土雞自由放養;田疇里青稞一派金黃,藏農正在忙著收割……凝望這爿窩在大峽谷大拐彎之隅的藏寨,我感佩它像一位潛身凈土靜心修煉的隱者,在塵世滄桑里年復一年地伴隨著雅魯藏布江的奔騰而吟誦著度化眾生的真言,一輩又一輩地承載著純樸的子民們以苦為樂的生存方式與永久延續。如果不是當下旅人蜂擁而至,這座已經湮滅在時光深處的藏寨,必將仍是藏匿在一種絕世獨立的靜謐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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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終于看到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
面對心儀已久的圣地,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上蒼造物、奇絕萬象的浩嘆。當雅魯藏布江以其勢不可擋的氣概想極力沖出山的重圍時,山卻像是有意要考驗水的忍性,偏在這個叫大渡卡的地方,兀自突起一座名叫南迦巴瓦的異峰,毫不留情地阻遏著江水前行的步履。然而,山再怎么無情,也會為水留出路;水再怎么任性,也會以山為依存。雅魯藏布江終是以其超常的忍勁,低吟著千古絕唱,依偎著南迦巴瓦迂回而行——就是這一“低”一“依”,猶如神來之筆,繪就了天下第一“大拐彎”奇觀,膨脹了大山大水獨樹一幟的魅力。于是,世界的眼球被吸引了,無數縱情山水的仁者與志者被醉倒了;當然,世界屋脊的寂寥也由此被打破了……
沿著石階去江邊,一家接一家的小商小鋪賣著很有特色的小商品,金色的手搖經筒、皮質的經幅、開過光的玉器、多彩的雅魯藏布江石、五顏六色的民族掛飾、牦牛角梳子、藏氏遮陽帽等等,琳瑯滿目,不一而足,還有吃的、喝的也一應俱全。與內地景區商鋪不同,藏族商販根本不吆喝、不推介自己的商品,而是掛著一臉的純真,靜靜地守候著一爿爿小店。為有充裕時間去零距離感受雅魯藏布江的雄奇,我們經過商鋪而未有任何停留地直下江邊,卻不料旅游部門設置了安全警戒——不得貼近江灘江水,而只能在觀景臺上觀景拍照。
看著江水滾滾而來又從觀景臺前轟鳴拐彎而去,心下狐疑這是大拐彎嗎?大拐彎怎么如此之小?但這的確就是大拐彎——只不過,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大拐彎的一個片段、一個鏡頭,大拐彎須在高空以大視角才能看全看清。哎,事物就是這樣具有兩面性。如果你飛臨高空,觀了全景,卻無法得到身臨其境的感受;而身臨其境,你卻又無法領略大拐彎全景的恢宏與壯闊。但是,我還是喜歡壯美山河近在咫尺的那種感覺。現在,我的腳下是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我的頭上是海拔七千七百八十二米的南迦巴瓦雪峰,抬頭低頭之間,五千米落差視覺的沖擊,令我頓為峽谷與雪山之壯美平添一種豪氣,也讓我在心間記住了一種用時光鐫刻的永恒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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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行程中有去山南瓊結看望興銘(即楊興銘,襄陽第七批援藏干部,瓊結縣委書記)的安排,從大峽谷出來,便沒有重返318國道直接去拉薩,而是順著306省道,經米林、朗縣、加查、桑日去澤當(山南市所在地)。
車至朗縣,已是晚上九點,但太陽才剛剛隱去其灼烤了一天的光芒(因為時差,西藏晚上九點多天才黑定)。朗縣是西藏最南端的縣,縣城筑于河谷南岸,城的大半延展在山的半腰,規模僅相當于內地小鎮,卻有浩蕩的雅魯藏布江從城前流過,鎮便有了城的氣勢。城頭小廣場拉著“熱烈慶祝西藏自治區成立五十周年”的藏漢文橫幅,大屏幕上播放著藏族歌舞,幾列舞者比畫著屏幕正跳得興高采烈,圍觀的人群拍手叫好。
小城的夜晚安靜之極,人聲、車聲、市聲全無,偶有狗吠,當然還有江水的聲音,卻使小城的夜晚更有了一種永恒的寧靜。半夜風起,是陣風,動靜很大,夏天的風卻如朔風,呼嘯而過。原來,這是因為朗縣南靠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北依念青唐古拉山脈南麓,南北兩山組成一個巨大“∨”形谷地。谷地易生風,風生水起,水助風勢,風便格外“爽朗”、格外“顯現”(朗,藏語意為“顯現”)了——朗縣,名副其實呵。
西藏地域廣大,很多縣的面積動輒上萬或數萬平方公里,而朗縣只有四千一百零六平方公里。可是,一個地方一旦它是風水寶地,便并不因其地域不廣,也不因其地處偏僻而不地靈人杰。一八七六年和一八八三年,朗縣歷史性地誕生了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土登嘉措和第九世班禪曲吉尼瑪。兩人執掌西藏時期,擁護祖國統一,確保了國家領土完整。對于他們的歷史貢獻,我夜里躺在床上思忖,明日天明,我一定要用自己的虔誠在他們的故鄉叩首一拜。
早上起來,我首先來到書有“西藏朗縣·光明吉祥”的城市標志牌前虔誠叩拜。兌現昨夜“諾想”后,我繞小城散步,街頭巷尾卻一片寂靜,也不見眾多旅行車輛停放(自駕游大都從318國道直接去了拉薩),只有幾名環衛工人在清掃街道。街頭小公園有草無花,兩棵冬青樹顯得很是孤單;公園沒人,卻有兩頭小黃牛在啃草。走上新建的大橋,江水緊貼南岸奔涌而下,在城東的峽口拐了個彎便不見了身影。一抹金色的晨陽照在圍城的山頂上,給光禿禿的山頂增加了一絲生氣;陽光未照到的山腰,呈現著一片黛色的荒蕪;山腳植被不豐卻綠,江灘石白沙青,江水渾黃,色彩極富層次感,惹得我端著相機來了一陣猛拍。
山南,滿掛著藏民族的歷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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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餐店用高壓鍋煮的面條,我們前往山南。
車子依傍著雅魯藏布江逶迤西進,從昨天進入米林、朗縣到現在經過加查、桑日去澤當,沿線拉(薩)林(芝)鐵路建設如火如荼,溝壑里,峽谷間,藏寨邊,皆有施工人員忙碌的身影,皆有工程設備出力的轟鳴,或掘山洞,或架橋梁,或鋪路基,是我們行進西路以來看到的最火熱、最浩大、最長線的建設場面。
又見水電開發工地。在加查,號稱“雅魯藏布江第一壩”的施工現場,澆灌設備高聳入云,運輸車輛來回奔馳,飛揚的塵土彌漫了河谷的半個天空。
為了避免翻越海拔五千零八十八米的布丹拉山,我們改走新開通的桑(日)加(查)公路。新路開鑿在達沽峽谷的山壁上,谷底江水湍急,山頂雪峰聳峙,路面沒有硬化,車子顛簸劇烈。雖是抄了三十公里近路,卻跑得一路緊張,顛得人仰馬翻。車出達沽峽谷,天地豁然開朗,河谷兩岸,人工種植的大葉柳,樹干粗壯,排列整齊;路邊有了不少藏居,田里的青稞青黃不一,竟有幾塊晚開的油菜花點綴在開闊的谷野上。山無樹,天很藍,白云靜浮像朵朵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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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到達澤當,興銘以藏族禮儀迎接我們,一一獻上哈達并合影留念。席間,安排好我們去瓊結參觀的內容,他解釋下午有要務,抱歉不能相陪。
澤當至瓊結縣城僅有二十多公里。公路兩旁,農田溝渠整齊劃一,因為有水灌溉,青稞灌漿飽滿,玉米長勢喜人,明勝(瓊結常務副縣長,襄陽援藏干部)領著我們先去參觀光伏發電項目。
光伏發電聽說過沒見過,今日得以一見,感到它的確是為西部量身定制的好項目。青藏高原空氣潔凈,陽光充足,尤其是山南地區緯度低、降雨少,太陽輻射強,是中國日照時數最多的地區之一。興銘赴瓊結任職后,千方百計以資源引資金,在寸草不生的荒崗上興辦了裝機四萬千瓦的光伏發電項目,目前首期裝機一萬千瓦已并網發電。眼前占地百余畝的多晶硅太陽能電池板,密密麻麻,通體淺黑,在太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煞是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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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們去參觀藏王墓。墓群背靠丕惹山,前臨雅礱河,目前保存尚好的陵墓有九座,占地約一萬平方米。真沒想到,吐蕃王朝從第二十九代至第四十代(末代)贊普(吐蕃君長的稱號)、大臣及王妃的墓葬,竟然在瓊結。這使我們一下子感到了瓊結歷史的厚重。
我們知道吐蕃是西藏歷史上創立的第一個政權,但不知道其最早的都城在瓊結,更不知道是松贊干布統一西藏高原使吐蕃崛起后才把都城從瓊結遷到了拉薩。但是,松贊干布去世后又葬回了瓊結。站在他的陵寢封土堆上,四望周遭,但見雅礱河清流蜿蜒,兩岸土地平曠肥沃,丕惹山透著一種靈氣。這樣的一方風水寶地,怎會不成為吐蕃王朝的興基立業之地呢?
瓊結二字,藏語意為“房角懸起多層”。房角多層懸起,那必是豪華的王宮啊。果然,導游介紹,從第九代到第十五代贊普時期,瓊結的青瓦山上先后修建過六座王宮。六世紀末,甚至建起了西藏最早的城堡,從那個時候開始,瓊結便是吐蕃的政治、經濟、文化活動中心。可以說,古代藏民族的發祥之地就在瓊結。因之于此吧,確立了吐蕃政治、文化、軍事、經濟、法律制度,堪為吐蕃立國之君的松贊干布,在回歸天國之后,依然要把自己葬在這個“房角懸起多層”的地方。當然,這其中或許有他要與前世贊普們永遠在一起的愿望,但恐怕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他深深眷戀著為自己開辟大吐蕃疆域提供堅實支撐的雅礱河谷吧。
今天看來,呈四方形筑壘的松贊干布陵寢,仍是整個墓群的主墓,墓頂邊和墓腳分別修筑了里、外、中三重圍墻,墓頂甚至建有佛堂,供奉著松贊干布、赤尊公主、文成公主和三世佛(釋迦牟尼佛、東方藥師佛、西方阿彌陀佛)等塑像。傳說松贊干布與文成公主功高蓋世,他們去世后分別化身為無量光佛和綠度母,完全有資格被供奉于佛堂。千百年來,千里匍匐磕拜而來的藏民不絕于途,虔誠敬祭的酥油燈長明不滅。據說,為其守墓的藏人,歷代朝廷都是免征稅捐的。
對于這樣一位有功于藏族發展和藏、漢民族團結的藏王,我是帶著一種無限的崇敬走進佛堂的。在佛堂前望著香爐里的繚繚青煙,吐蕃王朝那曾經的繁榮與鼎盛好像穿過了時光隧道展現在我的眼前,那曾經踏遍青藏高原甚至奔襲過中原的金戈鐵馬亦仿佛嘯嘯嘶鳴在我的耳邊……遙想古藏,多少不可一世的王者在歷史的星空中僅僅滴下幾粒雨痕便很快蒸發在了茫茫高原。而松贊干布的豐功偉績,我想永遠也不會被歷史的塵埃掩去其輝耀千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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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城北端的山腳下,我們還瞻仰了五世達賴喇嘛洛桑嘉措的故居遺址(瓊結正在借此打造旅游星級項目)。五世達賴于1617年7月出生在瓊結欽瓦達則宮。他是一位有著高超醫術的高僧,靠賢良的品行,拯濟眾生,扶興佛法,為全藏大大小小的黃教寺院親自確立住寺名額,頒布內部組織機構、僧官任免制度、喇嘛學經程序、寺內紀律儀式等等。史稱在他與四世班禪的共同治理下,西藏出現了少有的盛世,故而他倍受全藏愛戴,更得到了朝廷的嘉許。
這就使我更加驚奇了——瓊結,該是怎樣的地靈人杰啊!
西藏是那樣的高天闊土,地域廣大,罕有的高原大德大慧怎會單單誕生在瓊結呢?且是轉世“靈童”——那是需要多個復雜程序、異樣神秘尋訪、多方斡旋甚至博弈認定,才會最后坐床典禮、師從高僧、苦學大成的啊。而久治雪域、大成于藏的達賴喇嘛,在漫長的西藏歷史上也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的。可是,富有建樹、全藏稱道的五世達賴洛桑嘉措,他稚嫩的第一聲哭泣偏偏就留在了瓊結的雅礱河畔,他蹣跚的第一次試步偏偏就走在了瓊結的土地上,他咿呀學語的最初時光偏偏就消散在了瓊結的天地里……
人的一生,不知要游歷多少名勝古跡抑或宮殿樓臺,而真正留在記憶深處的可能寥若晨星。但是,瓊結,卻讓我深深沉浸在了一個王朝的背影之中。也許,在西藏的大天大地、大山大峽里,瓊結只是一方小家碧玉,但在這里,我卻看到了懸掛在雪域之巔的一幅栩栩如生的歷史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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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到山南而不去桑耶寺就等于沒到山南。作為藏傳佛教的第一座寺廟,桑耶寺是許多藏民心目中的信仰之地。我們雖無佛教信仰,但同樣也不能免俗不去桑耶寺。
桑耶寺位于山南扎囊縣。南出澤當,東過雅魯藏布江大橋,車子沿江北上。江灘有成塊的人工大葉柳,公路右側的低山有些固沙草,除此之外,一望無際的大小山峰寸草不生。江灘無柳的地方便是沙的天堂,風將一處處白中透黃的沙灘變成了一幅幅輪廓清晰、線條細膩的寫生畫。有的山灣處沙已成丘,不知是什么魔力,把那么細的沙送上了半山,又不知是什么魅力可以把那么細的沙留在山上。一座座山峰像經過歲月風霜的老人的臉,溝壑遍布,印痕深深。整座整座的石山,看上去像是被潑過了硫酸,枯腐,疏松,想必那是經天寒地凍、強光暴曬、雨淋風吹而在走向了石漠化吧。
沙漠化、石漠化給高原帶來的滄桑與荒涼,看著會有一種心痛。但前方就有了一簇樹,樹間里有一條街,街是桑耶鎮。鎮因桑耶寺而興,街面不大卻僧俗藏人眾多(是我們入藏后看到的藏人最集中的地方),他們安靜地穿梭于商鋪、寺院,滿臉真誠,一派安詳。
我們走進桑耶寺的圍墻院門,迎面是以烏孜大殿為中心的主殿,從樓閣設置上看,殿為三層,但高度卻相當于五層樓臺,加之紅、黃、綠搭配的建筑外觀色彩鮮艷,主殿、輔堂、佛塔布局精巧,整個寺院顯得氣象萬千,頗為壯麗。
導游是個藏族中年漢子,他低沉而帶有濃重藏味的普通話,只有仔細聽才聽得清。我緊跟其后,啟用手機錄音功能,得到了一些他的講解。他說,桑耶寺始建于公元8世紀中葉的吐蕃王朝,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座集佛、法、僧三寶為一體的寺廟,整個寺廟按照佛教的宇宙觀進行布局,主殿的底層為藏式,中層為漢式,上層為印度梵式,因為融合了藏、漢、印三種建筑風格,所以又稱“三樣寺”;又因為它的歷史早于布達拉宮而地位崇高,很多藏人畢生的心愿就是能來一趟桑耶寺;一年四季都有包括從川西、青海遠道而來的朝拜者,背著行囊,滿臉塵垢,無限疲憊,但內心卻充滿著喜悅。
導游領著我們一層一層地進到各個殿堂,每層空間都很高,而且第二、三層面向西南一側還建有低于殿堂的寬敞陽臺,使光線能夠進入殿內,不致陰暗。
令我驚嘆的是,幾乎所有殿堂的回廊壁面上,都有用西藏本土天然植物涂料繪制的畫飾。題材涉及宗教、政治、歷史、文化、社會生活等多個領域,或為自然景觀,或為歷史典故,或為藏族舞蹈、體育競技等等,既有藏地山水風光、藏人狩獵場面以及各類動物形象,又有佛經教義、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描繪。尤其是中層廊道上長達九十二米的“西藏史畫”,畫幅精美,內容龐大,從羅剎女與神猴結合繁衍藏族的遠古傳說開始,直到九世達賴創立業績結束,堪稱一部壯闊的“西藏繪畫史記”。而大殿東門左側回廊的壁畫,以連環畫的布局形式,詳細描繪桑耶寺興建的過程。其中寺院竣工時,藏王赤松德贊親臨現場主持開光大典,場面盛大而喜慶。此外,還有西藏各部落的興衰、吐蕃首位君王聶赤贊普的生活、佛經自天而降傳入西藏、松贊干布統一西藏以及迎娶赤尊公主和文成公主、大昭寺的興建、金城公主進藏圖、王子宴前認舅、朗達瑪滅佛等等,可謂浩如煙海,洋洋大觀,簡直就是一部西藏史的演繹與布展。
這些壁畫雖然涂料皆為深藍、紫紅、青灰、土黃等冷暗顏色,且因年代久遠看上去不夠鮮亮,但其表現手法生動活潑,裝飾趣味古樸濃郁,不僅契合了整個寺院殿堂的氛圍,而且鮮活再現了藏民族千百年來的王朝更迭、政教生態和民俗風情,引人入勝地把我們的思緒拉向了歷史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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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層殿堂南側的“蓮花生傳記”壁畫下,導游指著一只手掌印說,這是蓮花生帶蓮花紋的手掌印,只有佛法無邊的高僧才會有這種蓮花紋掌印。蓮花生本是印度高僧,卻把佛教密宗傳入西藏,深受藏族人民愛戴,而且桑耶寺就是在他的統領下歷時十二個春秋興建的。傳說蓮花生是被藏王赤松德贊請來修建寺廟、降伏妖魔的,為讓藏王見到未來寺廟景象,他以法力在手心幻化出寺院的幻影,引得藏王一聲驚呼“桑耶!”(出乎意料的意思)于是,桑耶寺由此有了千古不變的名號。導游還即興講了一些蓮花生建寺的奇聞異趣,說是建寺勞力不夠,白天人建,夜晚神建(為蓮花生使法所引);又說寺廟建到一半時,由于花費過大,國庫空虛,藏王憂心,蓮花生告訴藏王只要與墨竹龍王結成好友就可得到支持。于是,藏王連續數日親陪蓮花生到墨竹湖邊修法,終于感動龍王送來沙金,助寺順利建成。
聽著導游這神話般的典故傳說,走過一個個曲徑通幽的回廊與殿堂,那一幅幅精美絕倫的壁畫,那一尊尊造型夸張的佛像和護法神像,那一盞盞長明不滅的酥油燈,那一聲聲低沉渾厚但鏗鏘入耳的僧人與信徒們的誦經聲,一如層層撥開的迷霧,使我對藏傳佛教的神秘有了一絲了解,對藏人的信仰崇拜有了一種理解。想想,一種延續千年而不衰甚至歷久彌堅的宗教信仰,能夠在世界屋脊成為一種滲透整個民族靈魂的支柱,成為一種主導人們精神世界的力量,你除了不得不嘆服其偉大、神奇之外,就是再也不會覺得藏胞的虔誠信仰是一種愚昧,再也不會認為那么多不遠千里、五體投地、三步一磕的朝圣者是一種自虐,再也不會不理解藏胞不求今生、但祈來世的“苦行僧”式的生存與生活方式。
的確,在西藏,我們看到的藏胞無論是老人還是小孩,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臉上都無悲苦之色,行蹤總是淡定從容,舉手投足一派安詳,彼此交往真心誠意;人人樂觀通達,個個能歌善舞,而且歌是歡歌,舞是群舞;無有悲歌,無有哀樂。我想,一個沒有悲歌哀樂的民族,一定是因為這個民族的信仰支柱堅實,一定是因為這個民族的精神體格健康。生活在高寒缺氧之極地,哪能無悲無苦,但卻不以為悲,不以為苦——人生即苦,無限輪回——真正悟透個中禪機的乃是心中有佛之藏人也。
其實,佛教早在前秦與魏晉時期就在中國大地盛行,北魏崔鴻《十六國春秋》記載,堅(即前秦世祖宣昭皇帝苻堅)曰:“朕聞西域有鳩摩羅什,襄國有釋道安,神清氣足,方欲致之,以輔朕躬。”當時,佛教學者釋道安在襄陽建寺弘法,成效卓著,以致苻堅欲邀輔政;還有敦煌的莫高窟與洛陽的龍門石窟亦是明證。而在大唐鼎盛時期,文成公主遠嫁西藏最貴重的陪嫁也是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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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澤當的路上,我還這樣思考,為什么開發歷史愈早的地方,用現代世俗的眼光看愈是落后。歷史上的黃河西部流域輝煌無比,現在卻生態脆弱,經濟落后于東南;樓蘭古國曾經神奇富甲西域,如今卻掩埋于沙漠不知所終。而山南呢,現在雖不至于落后整個西藏,但縱向比較,我們就不得不浩嘆它的歷史多姿多彩,它的前生輝耀高原。
在藏民族的歷史上,山南是個特別有故事的地方,許多全藏“第一”讓山南引以為自豪。西藏第一座宮殿雍布拉康(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夏宮),就在澤當附近的扎西次仁山上,這座見證西藏走向文明的標志性建筑,其殿內的壁畫生動描繪的第一位藏王開疆拓土、第一塊農田開墾耕種、第一次家養野生牦牛的故事,是在山南的土地上演繹、引領、示范并受益整個青藏高原的。從一些遺址和史料中,我們還可獲知,西藏的第一個奴隸制政權——吐蕃王朝,第一個教派——寧瑪教派,第一位女活佛——桑頂多吉帕姆,第一批宗府——乃東宗,第一座佛堂——昌珠寺,第一部經書——《邦貢恰加》,第一部藏戲——《巴嘎布》,第一座莊園——朗賽嶺莊園……當然,還有前文已述的藏王墓、桑耶寺,無一不都是以全藏“第一”的盛譽在山南的土地上誕生、傳播并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這些“第一”凝結了藏民族博大精深的智慧,集聚了古藏人畢生傾注的心血,所展現的藏民族發祥地的底蘊是那樣燦爛而厚重,所凸顯的藏民族屹立世界屋脊千年不衰的奇跡是那樣發人深省。
歲月流轉,歷史變遷。盡管前生的山南開發過度,現在看上去不是滿目青山綠水。可是,它仍不乏傳奇的神山圣湖,不乏壯美的湖光山色。如全藏四大神山就有貢嘎甲桑秋布日、桑耶哈布日、澤當貢布日三座落戶在山南;而位列西藏三大圣湖之首的羊卓雍湖、富有傳奇色彩的拉姆納錯湖(西藏歷代達賴、班禪等大活佛的轉世靈童都需在拉姆納錯觀湖卜相、以受神示)、好似一彎月亮的苯教圣湖哲古湖,皆如上天賜予藏地的寶鏡,鑲嵌在山南的雪山草原間,吸引著絡繹不絕的朝拜信徒。還有西藏歷史上的許多杰出人物,如吐蕃第一位君王聶赤贊普、頗有建樹的五世達賴洛桑嘉措、寫下著名情詩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佛教格魯派領袖十二世達賴成烈嘉措等等,也都如雪域高原的巨星誕生在神奇的山南之隅,令藏人緬懷、膜拜。
一路山南,一路浩嘆,徜徉于這個藏民族發育的搖籃,暢游于這條藏文化發軔的先河,我似乎觸摸到了西藏正在歌唱的靈魂!
來到拉薩,去了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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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藏,到拉薩不是目的。但到了西藏,不去拉薩者絕無。
山南至拉薩只有兩個小時車程,一路的白楊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經風一吹,翻卷的葉片似盛開的玉蘭;江灘有些綠意的仍是大葉柳;田野上,已收割的青稞秸稈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如果不把目光抬高放遠讓光禿的山巒進入眼簾,你就仿佛是奔跑在內地的秋天里。
車至拉薩南郊,清澈的河水給了我們美好的第一印象。新通車的拉薩大橋還未進入衛星導航系統,我們服從著車導的命令由老路進城,直把大半個拉薩城轉遍。
這是一座離太陽最近的城市,大街小巷的建筑物上,以藏文為主的標識牌匾,經了陽光的映照顯得更加醒目。街上的人群從衣著就可明顯看出兩類——除了我們在內地常見的衣飾打扮者是遠道而來的游人外,裹著五彩藏袍、腳登“多扎鞋”、頭戴“格桑絲尤帽”的,無疑便是藏族同胞了。他們大都手握經輪,喃喃著佛語,一臉的虔誠與自信;偶爾,身披紅色袈裟的僧侶,三五成群地飄過街頭,他們的神情是那樣愉悅而祥和,仿佛是這個塵世上最為悠閑的過客,身處喧囂卻心在菩提。這座城,一點一滴,都是佛的神跡。雖然城無高樓,街面不寬,但它卻以異樣的街市風情、高遠的地理意象以及入城即領略到的布達拉宮的雄偉,讓我感受到了它不動聲色的凝重與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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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至九月是西藏旅游最旺的季節,布達拉宮每天只允許一千三百人出入(且在殿內停留時間只有一個小時),幸有興銘提前幫助預約,我們才得以順利取票登宮。沿著“之”字形的石階拾級而上,每邁一步都要付出艱苦的努力,步子只要稍快一點,心率便立馬加快,呼吸困難。這是進藏以來第一次用自己的雙腳走這么遠、這么陡、這么高的路,但它卻是一條通往世界最高宮殿的路,一條穿越時空——從單屬于一個民族到屬于整個人類的路。當然,對于每個來西藏凈化心靈的人來說,它更是一條朝圣的路。
在緩慢的步履中,近距離端詳這座被國際社會公認的具有全人類價值而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宮殿,除了被它精妙的設計、偉大的構造而傾倒之外,更為它橫空出世、直插蒼穹的巍峨氣勢所震撼。我甚至懷疑它是不是人間制造,是不是人力而為。遙想一千三百多年前,松贊干布從瓊結遷都拉薩,為迎娶文成公主,在這海拔三千七百多米的紅山頂上,建造這樣一座富麗堂皇(占地三十六萬平方米,主樓高一百一十七米)的城堡,那是需要一種怎樣的魄力、實力才能為之的呢?這其中是有向大唐示好的證明,還是有吐蕃王者的顯耀?我們今天輕裝登宮尚且氣喘吁吁,數次歇息,而在沒有現代化輸送工具的古時,那成千上萬噸建筑材料是如何搬運上山的呢?那集宮殿、靈塔、佛廳、經堂、僧舍、庭院等辦公、生活于一體的精妙設計,又是哪位大師擔當勝任的呢?那潔白的墻體、深紅的檐槽、鎏金的宮頂,色彩搭配之協調,形態凝固之莊嚴,即使用今天的高科技去做任何一絲的修改都會顯得蹩腳。或許,那重疊的群樓、嵯峨的殿宇真的就是神工所造,真的就是上天所賜吧——不朽的布達拉宮,有多少造化無從理解,有多少神秘無法消除呢。
一個小時的穿宮之行,且人推著人走,加之導游的嗓音也有些嘶啞,我們只能盡力聽聽簡介,粗略看看陳設。
布達拉宮南北通透,建筑用材講究;自然采光、防雨遮陽都有精準布局;靈塔供奉、佛祖方位皆有一定之規;理政辦公、打坐誦經各有其所;戲臺經室、墻壁繪畫文化氛圍濃郁。宮分兩色,錯落有致。白宮為達賴喇嘛辦公、起居之所,建筑高達七層,頂層的東西日光殿是達賴的寢宮,冬天可以享受陽光的溫暖,夏日可以欣賞雨后的彩虹。紅宮的覆缽式佛塔,供奉的是五世至十三世(六世除外)達賴圓寂后的真身,以及一些得道的高僧佛靈、觀音塑像。這些靈塔與佛像或為黃金包裹,或為白銀塑身,或是珠寶加身。
走過紅白二宮,窗幃低垂,佛靈高供。看著那金碧輝煌的供奉,聞著那經年飄逸的藏香,我一時迷失在了那些經書、壁畫、佛像和紛繁的歷史煙云中。想想布達拉宮由最初松贊干布的婚房演變為西藏政教合一的統治中心,進而成為藏人朝拜的圣地,成為一個民族信仰的象征,這之中經歷了多少風云變幻,又經歷了多少歲月的洗禮,它才在這奇絕的紅山上層疊而起,才在這世界屋脊上巍然屹立呢?如今,布達拉宮既是一座歷史博物館,又是一座藝術殿堂,徜徉其中的人們還認為它是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跡。對于奔它而來的我等朝覲者,雖然步履維艱又匆匆,但它卻靜穆而從容地從物質和精神兩個層面,滿足著我們視野上的期待與心靈上的期許……或許,它留給我們的記憶終生都難以磨滅!
晚上九點,我與曉波去拍攝布達拉宮夜景。走出雪域天堂賓館小巷,坐上人力三輪車,不到十分鐘便來到了布達拉廣場。抬眼望去,夜晚的布達拉宮更加雄偉壯觀,現代光電技術為其披上的晚禮服無比華美,紅白二宮分別散發的橘紅色和銀白色光芒,柔和而亮麗,在晴朗的夜空里看上去是那樣高貴、優雅而圣潔。廣場游人如織,空氣里流布著歡聲笑語,大家贊嘆著布達拉宮的夜景之美,滿懷欣喜地擺著各種姿勢拍照留念。我們支起三腳架,精心調試好曝光、快門速度,不斷變換著拍攝角度,把一張又一張立體的、剔透的布達拉宮收藏在了拉薩的這一個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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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拉薩,除了布達拉宮必去之外,再要必去的便是大昭寺了。
大昭寺的廣場上沒有樹蔭,刺目的陽光分分秒秒都在考驗著人的眼睛和皮膚,很多內地游客都把自己裹護得嚴嚴實實。哎,拉薩的陽光只可以遠觀、不可以享受啊。據說大昭寺的建筑有著很多文成公主的理念,所以整個寺頂的斗拱形狀為典型的漢族風格。或許經過風霜歲月的侵蝕,金色的寺頂看上去有些陳舊,但寺頂有序排列的塔柱和金輪則在陽光中顯得锃亮刺眼,讓每個看到的人都低下了頭去。
“先有大昭寺,后有拉薩城。”即使在拉薩城擴大了數倍的今天,無論是從地理位置,還是從社會生活層面看,大昭寺在拉薩城都有著無可替代的中心地位。在藏家人的心目中,供奉著釋迦牟尼十二歲等身像(系文成公主最貴重的陪嫁)的大昭寺才是朝覲的中心。正是歷史上朝拜大昭寺的人太多,而許多人是遠道而來,朝拜需要時間等待,朝圣者需要善后服務——于是,寺院周邊才慢慢有了房子,慢慢有了八廓街,再繼之形成了拉薩城。
如今,游人紛至沓來,也絲毫沖淡不了這里堅如磐石的信仰。街道上、廣場內、寺院邊,到處都有手搖嘛呢經筒、吟誦六字真言、等身拜磕長頭的藏人,他們一圈又一圈地搖著經筒,一遍又一遍地誦著真言,一個又一個地磕著長頭,不厭其煩,無休無止,循環往復,直至把今生前世的罪孽除凈,直至進入佛祖庇佑的懷抱,直至靈魂達到寂然的涅槃……面對這座被賦予宗教含義的寺院,面對這一被藏族同胞視為昭示生命輪回的圣地,我卻難以到達參悟的境界,只能感悟一下生命的靜默,端著相機去拍攝那直指藍天的圣殿寶頂——此時,陽光照在斑駁的飛檐上,而飛檐上的護法神獸卻在肅穆地望著我,據說它能啟迪眾生智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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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預定行程,我們依然是要往西去的——去朝覲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瑪。
出拉薩重上318國道,順著水量小了許多的雅魯藏布江西行,夾山依舊無樹少草,卻有烈日高照,卻有勁風長拂,偶有一片云朵飄過,為山罩上一絲陰涼,卻使山體變得益發滄桑。谷畔偶爾看到一處綠洲,便必有一脈雪山融水流下山來,也便必有幾戶人家生息于斯。趁著車速不快,我打開手機記事本寫道——
水是山的眼淚,山為自己的荒蕪而哭泣嗎?雪山是高原的儲水罐,整個夏季,少雨的高原都在期盼著雪山的融水來滋潤、來澆灌;如果水源充足,西藏不僅僅是世界風景最美的地方,也一定是世界上樹草最為豐茂的地方。如果因水而草豐,遼闊的西藏該有多大的載畜量啊,興許養殖的牛羊全國人民也享之不盡。
可是,上蒼造物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硬是在藏、疆以西高高聳立起喜馬拉雅山來,牢牢鍛造出珠穆朗瑪峰來,生生地阻擋著印度洋的水汽過不了世界屋脊,去不了南疆大地。因為缺水、無水,沙漠化、石漠化在不斷擴充地盤,生命禁區也在不斷擴展范圍。人雖不能改變自然法則,卻可以忍耐大自然帶來的困苦,生存的艱辛未能讓祖祖輩輩的藏人改變棲息之地,卻使藏族人民愈加堅忍不拔,使雪域高原愈加驚艷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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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珠峰的路又是遙遙千里,經曲水過日喀則,再經拉孜上定日,一路的地形地貌、自然景觀都與藏東深切的峽谷、茂密的森林以及浩蕩的江河大相徑庭,也與山南田園風光的舒緩、神山圣湖的神秘、歷史遺跡的密集截然不同。無有差別的是闊野天成的雄渾與蒼茫,是藏地不朽的精神信仰,是高原濃郁的民族風情。出曲水直至拉孜,地勢一直開闊平坦,公路無有盤山桓嶺的大起大落,河流無有浪洶濤涌的恣意咆哮,而隨視角變化的是天地更加遼闊,景致更加浩大,以至于很難對滄桑如畫的視界作以整體把握,很難用什么詞匯來對一個具體的景象作以細致描繪。
日喀則,藏語意為“土地肥美的莊園”。如今,它已不是一座莊園,而是具有濃郁現代化氛圍的西藏第二大城市。入城的東大門雅致而大氣,新修的南北向主干道很是寬闊,城市的樓房建筑之高、設計之美堪超拉薩,而城市的各個角落還有著高聳的腳手架,幾條舊街道也在進行著翻修。
日喀則的興起,緣于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在這里主持興建的扎什倫布寺(佛教格魯派寺院)。后來,歷經格魯派佛教的發展與地方政權的更迭,一六四二年,達賴喇嘛移居于以拉薩為中心的前藏,而日喀則作為后藏的政教中心,扎什倫布寺從此成為班禪的駐錫之地。五百多年來,扎什倫布寺通過不斷的擴建,占地面積達到十五萬平方米,房屋達三千六百間。站在寺院門外,看看那沿山蜿蜒的宮墻和依次遞接的殿宇,不用去看寺內的三層(一層為糧食,二層為珠寶,三層為佛經)金靈塔,不用去看據說是世界上最大(高 26.2米)的彌勒銅佛座像,不用去看用珍珠、玉石裝飾的歷世班禪靈塔,我就已經沉浸在了一種隔世的時空所帶來的縱深歷史感里……
過日喀則,穿越整個拉孜,遼闊的視界里,天空是一種蒼茫的湛藍,太陽像童話里的王子高懸于空中,光禿的遠山似一幅幅黑白照片,無序地向天邊的白云層疊而去;近前田野上的青稞,成熟期晚于藏東,尚是一派青綠;河水雖不豐沛,卻清澈地蜿蜒于平闊的谷野,易于汲取灌溉。河谷二面的山巒仍是連綿不斷卻圓潤緩坦,樹雖是沒有,但有細草生長,草不豐厚,卻面積廣大而宜牧。良田千頃,牧場處處。毋庸置疑,拉孜是西藏地區少有的農牧業生產發達地區,歷史上它亦必是為歷代班禪穩固后藏政權提供物質保障的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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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時分,我們進入定日縣城,城南正在興建著一棟棟三五層的樓房,新修的道路非常平坦,卻不見人影,也沒有路燈。前行至舊街深處,店面大都關閉,街上行人寥寥,燈光昏暗。我好奇地索性見一個人數一個數,直至數至縣府招待所,總計才數了三十三人。承包招待所的是浙江籍女老板,她很驚喜地迎接著我們的到來,一邊安頓我們食宿一邊說,去珠峰的人只要能在八公里外的白壩鄉找得著住處,一般都不會拐進縣城來,所以夜晚的縣城還抵不上白壩熱鬧。
經過入藏數日的高海拔演練,高反似乎對我們不再有什么威脅,定日縣城海拔高達四千三百米,我們卻個個都能得以安睡。
為了趕早排隊接受邊防檢查(定日是我國西部邊境縣,南與尼泊爾接壤),凌晨五時半,我們便起床出發,返至白壩魯魯邊境檢查站,經過一個半小時的等待驗證,我們終于通過了邊檢。
揣著一腔仰止地球最高峰的興奮,“巡洋艦”開始在群山中爬升,我們在車內仿佛有一種向天上去的感覺……當來到海拔五千四百米的遮古拉山口時,我們被正前方一字兒排開的座座雄峰驚呆了——其實,那峰尚在百里開外呢,但帶給我們的卻是猶如近在眼前的排山倒海之勢,相連的峰體披掛的濃淡不勻的白霧,又恰似山的海洋騰起的巨大浪花,飛濺在茫茫的“海”天之間……而峰腰之上,滿是銀裝素裹,金字塔一樣凸起的峰尖,時而直抵云開處的湛藍天空,時而又隱藏于縹緲的祥云里,給人以圣潔、端莊、神秘之感。因為群峰過于高大,所以感到近在眼前;又因為群峰過于浩瀚,所以成了山的海洋。這樣的景象實在是讓人嘆為觀止——我敢說,在整個地球上,再也沒有第二個能夠同時看到四座海拔八千米級雪峰(珠峰 8848.86米,世界第一;洛子峰8516米,世界第四;馬卡魯峰8463米,世界第五;卓奧友峰8201米,世界第六)的地方了——遮古拉山口,你是世界之唯一啊!
我們的運氣實在是好,去珠峰的油路剛鋪好開通我們就來了。否則,一上一下遮古拉山,絕非這樣輕而易舉。這是一段讓人頭暈目眩的“螺旋”路,它雖然沒有川藏線上的“七十二拐”險峻,但四十公里的盤山公路卻有一百二十處拐彎,可謂是百轉千回,曲折繞腸。從高處往下看,黑色的油路像五線譜一樣,貼在寸草不生的深灰色山體上。我佩服的是筑路者的智慧,為了避免公路太陡易致危險,他們在蒼茫的山體上加大回頭線的密度,增大公路的寬度,譜寫出了感人的通往地球之巔的進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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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過去的“搓衣板”路,從定日去珠峰需要四個半小時,可現在我們兩個多小時便到了珠峰大本營。珠峰營地卻不似想象的那么漂亮,甚至極為簡陋、寒磣。一排排紫黑色的帳篷,隨意搭建在滿是卵石的河灘上,整個營地不見一處永久式水泥鋼筋建筑,而那些帳篷飯館、帳篷旅店、帳篷商鋪、帳篷郵局似乎隨時都準備撤走,給人以超強的不穩定感。我們花二十元購買了一壺永遠也達不到沸點的開水,泡食過自帶的方便面后,搭乘營地環保車再上行四公里去膜拜珠峰。
或許海拔太高,也或許冰清玉潔的珠峰氣場過于強大,以至于把夏日的太陽也吸附得沒了銳氣,陽光雖然明麗,卻很柔和地照在絨布河谷夾山昨夜的落雪上。我背著相機,緩步登上觀景臺——這是一處用挖掘機、推土機將河灘的沙石推攆到一塊而堆積起來的約有五十米高、且頂部凸凹不平的臺地,上面已見縫插針地或站或坐著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家拿著相機、手機,仰望著飄逸在云朵里的雄偉珠峰,準備著隨時神圣地按下快門……我則掏出手機,先后撥通了父親、夫人與兒子的電話——在世界最高處把最深的祝福送給我最愛的親人,遙祝他們的身體像珠峰的空氣那樣健康,工作像珠峰的高度那樣蒸蒸日上。這是在做宗教般的祝福,也是在做洗禮式的祈禱,那種發自肺腑的虔誠,此時此刻,表達得是那樣充分而一覽無余。
講完祝福的話語,尋一石塊坐下,沐浴著世界最高處的陽光,我也像眾人一樣,端著相機,仰視那一方絕世獨立的冰的世界,等待著云朵飄移而過,期盼著一睹珠峰之巔的偉岸。我的身旁坐著一群來自山東的游客,男的一律念著六字真言,祈禱著珠峰快快露出尊容;女的一齊呼著“云兒云兒快過去,珠峰珠峰快出來”的號令,祈求珠峰一顯芳顏的愿望更加直白;而四圍游客呢,則以各種方式祈盼云消峰現的喧嘩此起彼伏,似乎要用他們的聲浪、他們的吹氣、他們的口哨甚至他們的歌唱,把那不夠善解人意的云朵驅散……可惜,珠峰之上的云原本來自珠峰,那云兒的飄移是不斷延續而跟進的,剛剛將峰頂飄出冰山一角,相機快門按過三五下,便又有一片飄云遮住了一角冰峰……我忽地有了一種幻覺,巍然屹立的珠峰好像是在一種動態的靜止中,又似乎是在一種靜止的動態中,它昂首天外卻感到近在咫尺,它高聳入云卻感到觸手可及,它千姿百態卻感到曠世永恒,它絢麗晶瑩卻感到幽眇莫測。因為高天通透得不可以再通透,因為珠峰高大得不可以再高大,看似近在咫尺的珠峰離我們的實際距離卻在十九公里之外,看似觸手可及的峰巔與我們所處的位置實際海拔凈高卻在三千四百米之上。
其實,與許多為看珠峰而在帳篷旅店一等數日的執著者相比,我們已是頗夠幸運了。藍天麗日之下,且不說珠峰外圍之美盡收了眼底,即便峰頂罩著的云朵,也在不斷地飄移中撩開著神秘的面紗,讓我們見到了也拍到了得之不易的珠峰雄姿,讓我們完整地領略到了珠峰的巍峨、神奇與圣潔。
珠峰地區的天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燦陽一片,隨著一陣谷風掠過,大片云層迅速集結,瞬間便籠罩了整座珠峰。想想我們的到來真是佳期如夢,美麗的珠峰對我們的眷顧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才隱遁于茫茫云海。它那地球之巔的雄姿,它那世界屋脊的尊顏,它那吸引世人的無窮魅力,仰止于此,我們倍感榮幸與驕傲。在它面前,我們西行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份艱辛、每一處險況、每一種不適,皆如滄海一粟,瞬間飄散在了絨布河谷的風中;而對西路上的種種體驗,對世界高地的絲絲感悟,也在珠峰的腳下獲得了新的啟迪。
人說,膜拜珠峰,須帶一塊離天最近卻又深接地氣的珠峰石回家——那是護佑平安健康的吉祥之石。可我記得當年在珠峰采集奧運圣火,就被指是對地球的不友好行為,而如果人人都帶走一塊珠峰石,那是不是一種破壞行為呢。糾結之中,我終究沒能忍住自己而下到絨布河邊——我要帶一塊吉祥的珠峰石回家,趁著珠峰保護組織還未有什么禁令。
絨布河流著的是珠峰之液,水呈乳黃色,岸沙粗糲,卵石滿河。我翻尋到了一塊重約兩公斤的五彩石,石的底部似打磨過一樣平滑,捧在手上,正看如起伏的峰巒,反觀則像厚重的高原,通體呈星狀分布的紅、黃、白、綠、黑五種色彩,卻難以猜測它們有什么寓意。當然,我還不知道它有哪些金屬元素含量,有什么寶貴的研究價值。但我知道,這是一塊具有生命意蘊的石頭,它經受過喜馬拉雅山在沖撞、擠壓中隆起的陣痛,經歷過地球之巔冰雪的洗禮;它在世界最高河流誕生,有著世界的高度;它吸吮過珠峰的乳汁,是珠峰的一部分;它浸染著與天最近的日月之精華,便是更有著太陽的芳香與月亮的清幽。也許,在地殼未有巨變的幾億年前,它還與海洋相伴過,與魚群相處過,與臺風相親過……這么想著它豐富的底蘊,我便更有了帶它回家的決心——不僅僅是作為吉祥之石,也不僅僅是為了一種不能忘卻的紀念。置于案頭,它是時光隧道的記憶,是世界高度的象征,是讓人敬畏自然的無聲提醒。
歸程的行囊多了高原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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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誰為了誰而來珠峰,我們之所以來,完全是奉了那片奇異的地球之巔的呼喚。當實現了在離天最近的地方行走的愿望,當膜拜過那圣潔的冰雪極地之后,我們的凝眸仰望,我們的深摯沉浸,我們的屏息聆聽,都隨高天的罡風化為一種超凡脫俗的空靈……再度回眸,珠峰依然隱于云海;依依別過,帶著珠峰的空靈,我們踏上了回返拉薩的旅程。
原本打算在日喀則歇息一晚,可車進市區才下午五時多,而西藏晚上九點太陽才落山。日喀則距拉薩二百七十三公里,在五十公里的限速下尚需跑近六個小時。兩位司機都說不很疲累,加之篪兵、顯國、曉波都可替換駕駛,大家一致決定直奔拉薩。
在卡如鎮吃過晚飯,天完全黑了下來。一輪朗月當空高掛,山的輪廓、河的身影、路邊的樹、田間的青稞,在月光下隱隱約約,空蒙依稀。雅魯藏布江奔騰不息地領著318國道一路向東,車則被318國道一直拽著跑到了拉薩河口。正當我們高興離目的地越來越近的時候,前方不知什么情況阻斷了交通,在當地好心人的指點下,我們調轉車頭回行二十公里,由達嘎鎮過到雅魯藏布江南岸,繞上貢(嘎)拉(薩)高速,到達拉薩已是凌晨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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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天的休整,八月二日,我們開始了返程之旅。出拉薩北,入109國道,歸程的車輛不約而同地接成了長長的車隊。
青藏線果真不同于川藏線,沿途的遠山之巔依然有著積雪,卻顯得非常遙遠;路旁原野上的草兒雖然有些綠中泛黃,卻一直延向了天邊。而天似乎更加高闊,路不再多彎少平、上下盤桓,坐在車上奔跑,卻怎么也跑不出天際線的弧形,時刻都感覺得到我們生活的地球是那樣的圓。公路、鐵路始終相伴,輸電線、通訊線也一路互陪,“兩路兩線”交織成一道無盡的人造風景,以一種堅韌的踞守,以一種濃郁的現代氣息,以看得見的火車與汽車和看不見的電流與信息流一顯一隱兩種形態,持續不懈地充填著空曠、寂寥的青藏高原,為世界屋脊輸去紛繁的世界色彩,捎走的卻是高原的美,卻是旅人們淘洗過的心靈,卻是歸程行囊的厚重。
大多歸程的路都是經歷過并熟悉的路,而青藏線作為我們歸程的路過去卻從未走過,因而它對我們是一條充滿向往的路。想著前路上的念青唐古拉山、納木錯湖、唐古拉山、可可西里、昆侖山、格爾木、柴達木、青海湖等一串串閃光的名字,想著羌塘草原的秀麗、三江源頭的高潔、可可西里的神秘、柴達木戈壁灘的滄桑、青海湖的壯美……我的心就有一種隱隱的顫動——這些都是我長久以來的夢中期盼,在接下來的旅程中,都要與之相見,都要與之擁抱,它們會不會是我夢中的景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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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離拉薩百余公里后,念青唐古拉山出現在了我們眼前。作為西藏十三大神山之首,傳說它與納木錯湖是一對恩愛夫妻,共同被尊為雍仲本教的神山圣湖,是藏人朝覲和修行的圣地。念青唐古拉山主峰海拔七千一百一十七米,龐大的山系蘊涵著青藏高原東南部最大的冰川。正午的太陽照在高高的山脊線上,經了湛藍天空的映襯,山頂終年不化的皚皚冰雪,泛著一縷縷藍光,唯美而壯麗。山腰以下直至連著公路兩邊的廣袤大地,青草萋萋,牛羊成群。河水越來越小,視野里沒有一棵樹的影子,恍惚間,我把密集的輸電鐵塔當成了山的樹。
因納木錯國家公園的建立,青藏公路當雄段去往納木錯湖的路口,餐飲服務業非常繁榮,在此享用午餐的自駕游者絡繹不絕。蘿卜清燉牛雜給我們留下了藏北美食一絕的印象。
去納木錯,必翻海拔五千一百九十米的那根拉山口。車不得不又開始爬山,海拔也跟著一路攀高。回望山下,平坦廣袤的大地是草的海洋,東南一角的當雄縣城隱約在目,牧民的住宅不是很大,但家家戶戶的后院卻圈得足夠寬敞。依山有條彎曲的小河,水不豐而清澈見底,從河岸到山腰,無處不有啃食著青草的牦牛與山羊,而大片牧群的附近,必有臨時搭建的牧篷,牧篷旁皆有摩托或輕型卡車停放,皆有或黑或黃的藏犬臥伏;牧篷上空,飄逸著正午的縷縷炊煙。而山下呢,一望無際的草海卻看不到一處牧群。我想,這大概是牧民們在施行著輪牧,趁著夏季氣候溫潤,讓牛羊在河谷臺地和山上放牧,而到了寒冷的冬季,再轉場到平坦的草場,于畜于己都有著不再爬山遠足的勞頓和風雪侵襲的擔心吧。
站在那根拉山口眺望,納木錯湖像是睡在世界屋脊上的仙女,豐姿綽約,絢爛迷人,藍色的湖水與綠色的草海看一眼就讓人沉醉。湖的東南面是念青唐古拉主峰,峰巔上的千年積雪融化多少,納木錯湖便接納多少,這對恩愛夫妻的默契配合亙古未有;北邊是緩坦連綿的高原丘陵,草兒豐茂,黑色的牦牛,白色的羊群,各有領地,遠遠看去,像一盤久未開局的圍棋;西面則是縹緲無邊的湖濱,湖水與晴空相銜,仿佛是浩瀚的大海飛上了世界之巔。作為世界第一高湖,納木錯的湖面海拔為四千七百四十米;作為西藏第二大湖泊,納木錯的面積是一千九百二十平方公里。長長的湖岸上,游人如織,笑語似潮。我與眾多游人一樣蹲在湖邊,呆呆看著水中潔凈的細沙與碎石,看著一群群極速游過的小魚,看著浩瀚無邊的藍色天湖,真想捧起清亮的湖水來一個痛飲,把它的圣潔和碧澈裝進胃里;真想跳入湖中來一次暢游,把心靈上的塵埃與倦怠洗到湖里。但可惜與那藍色的湖水不相稱的是——納木錯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咸水湖。帶著一種水清不可飲、不可游的遺憾,我們騎上白色的牦牛,仍由牛的主人把牛驅趕進湖水,讓隔著牛背與納木錯湖親近的場景留在了相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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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時,我們回轉到109國道,繼續著北上的旅程。晚上的宿營地是那曲,導航顯示尚有一百六十公里。好在黑色的油路又平又直,限速也提高到了每小時五十公里。沿途雪山連綿不斷,草原廣袤無垠,處處可見游牧帳篷,還有一路追隨的瑪尼堆、經幡和金頂白塔,使蒼茫的草原更有了幾分神秘色彩。
翻看地圖,我們知道已進入了羌塘草原。羌塘草原是典型的青藏高原腹地,絕對海拔雖然高達四千八百米,但相對海拔只有兩百至五百米,加之有昆侖山、唐古拉山和岡底斯山三道天然屏障護佑,發育了西藏面積最大的純天然草場。這里山塬緩坦,峰峰積雪,冰山融雪不僅孕育了眾多湖泊,也滋養著豐厚的草原,養育著數以百萬計的牛羊。世世代代的藏族牧民在這片高原上創造了夢幻迷離、色彩斑斕的游牧文化,還有古格王朝的千古之謎、英雄格薩爾王的足跡、唐蕃古道上的馬幫……都在這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因為保護完好,羌塘草原至今仍是一片凈土,其核心保護區和北部緩沖區甚至還是無人區,那里是藏羚羊、西藏野驢和野牦牛等野生動物的天堂。
車進那曲,山逐步遠退、變低,雪山不再,草原更加寬廣空曠起來。還是七月,無垠的草海已成銀黃色,滿目短小似“寸頭”的草絨,當地稱其為“那扎”,卻是青藏高原蛋白質含量最高的草類。這也就是說,生長在世界屋脊上的食草動物,上天卻賜予了它們營養最為豐富的飲食。這也使我再一次有了一種驚異,為什么酷寒、缺氧、干旱的雪域高原,卻可以誕出那么多品質優異、功效卓絕以至被世人視為珍寶的植物呢?我想起了在拉薩大小商店看到的各種藏藥、補品——冬蟲夏草、藏紅花、綠蘿花、藏青果、雪靈芝、雪蓮花、雪菊、瑪咖、貝母……大都論克出售,價比黃金,卻顧客盈門。在大家帶著一顆疲憊的心來到這片圣潔的土地把心靈的塵埃抖落之后,卻還笑盈盈地以捎回一份雪域特產為榮。我只能慨嘆,偉大的永遠都是大自然。再高的海拔,再寒的氣候,再稀薄的空氣,再干旱的土地,卻仍有著那么多的珍異植物生長。且在蒼茫的高原上,它們是那樣的不動聲色、不顯山露水,卻又是那樣耐得嚴寒、耐得干旱、耐得寂寞。在陡峭的巖壁與雪山,在浩瀚無際的草原,在天籟般的湖旁、溪畔、森林,純天然的、緩慢而又堅韌地發育著自己弱小的身軀,等待著人們的采集與加工。它們不需要人工大棚的呵護,不需要人造化肥的催豐,只需要高原的潔凈空氣,只需要高原的陽光雨雪,甚至只需要高原的罡風厚霜,便會像其生長地滿是傳奇的神話一樣,以神奇的功效滿足著人的需求,救治著人的頑疾……想著這些,我便再一次喟嘆了人的渺小。正像人的性格就是命運一樣,高原的植物是環境決定了其生命形態,但其作用于人的特異功效,卻無聲地彰顯了其生命的卓越。雪域高原上的任何一個物種,哪怕它只是一莖纖纖細草、一枚豆蔻小花,都足以讓人類敬畏!
高原仍在輪下延展,而這一脈高大的厚土,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大自然的無比偉大,它更深深啟迪著我們對生命形態的感悟,酷寒缺氧、干旱少雨環境下的自然物種,尚且都有自己的卓絕價值,而我們人類是否過活得人有所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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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們的西行足夠虔誠,神的恩澤真的沐浴了我們,連車都有了靈性,迢迢萬里,車的兩次爆胎都發生在我們準備出發之際的城市街頭,前一次是在山南,這一次是在那曲,如果是在前不著村后不挨店而又行進在一段險路上,勞累司機不方便補胎不說,出現重大危險也未置可否。眾人一番慶幸之后,我們向八百公里外的格爾木進發。
愈往北行,溪河愈少,水流愈小;滿目無邊無際的闊野,正由高寒草原帶向高寒荒漠帶過渡,樹是絕對沒了身影,草的密度也在急驟下降。漸漸地,銀黃色的草絨不再,牦牛成群的景觀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風蝕與凍融的茫茫沙礫。不變的是藍天白云、是金色的陽光,而云朵的陰影印在蒼茫的山塬上,有的似休閑的走獸,有的如翱翔的雄鷹,有的若搖曳的楓葉,有的像高原上常見的塊狀太陽能吸光板,有的則猶如正在劈波斬浪的航母……不一而足,富有動感,令人浮想聯翩。
車在西藏最北端的安多跑了四個小時卻仍未跑出縣境。真是不可想象,一個縣的格局竟是這樣闊大,它以唐古拉山主脈為脊,地跨藏、青兩域,面積超十萬平方公里,境內由西向東堆積著唐古拉山、可可西里山、祖爾肯烏拉山、托爾火山,還有南邊我們已穿越的桑卡山。一座座山峰雖然巍峨不顯(緣于較低的相對海拔),卻高低起伏,連綿不斷,成就了安多中部高、南北低的屋脊狀地形,把青藏屋脊之“脊”凸顯得惟妙惟肖。沿途偶見的河流皆為季節性河流,或注入湖泊,或消失于湖盆,它們雖然水波不興,卻是浩浩長江、怒江的淵源之流。
車過安多縣城,我們好像是在掠過外星小鎮。藍天艷陽之下,整個縣城沒有一棵樹木,沒有一處花草,城邊的河流水如游絲,街頭行人稀少而步履遲緩。朗朗白日,屋脊之城卻近乎萬籟俱寂,似乎所有的聲響都被高天闊野所吸吮,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在這里變得小心翼翼,而象征生命的綠色則是那樣彌足珍貴。如果沒有青藏線上運貨與旅行車輛車輪的密集滾動,如果沒有偶爾馳過的火車汽笛的長鳴,如果沒有悠長的銀色輸電線堅韌的延伸,你都不可以想象,在這空氣稀薄的世界屋脊之上,一切生命的豐富與喧鬧的極致,竟是如此的空曠和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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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安多又北上八十公里,陽光被大風吹得不見了蹤影,天地變得混沌一體且飛起了雪花。隨了自然氣象的轉換,我意識到我們的旅程又到了一個節點。
車子在連續轉過幾道彎后,前方果然矗立著好幾塊紀念碑,而路邊“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的標識牌卻相形見絀。頂著徹骨的冷風,我們下車去到“青藏電力聯網工程紀念碑”(另有青藏公路紀念碑,因保護可可西里藏羚羊而犧牲的索南達杰紀念碑等等)前留影,雪花飄在臉上很快融化。我瀏覽著紀念碑上的文字,這是青海與西藏電力部門共立的一塊極具紀念意義的豐碑——經國務院批準,從二〇一〇年七月二十九日開始,青、藏兩省區三萬余名電力工人歷時奮斗一年,架通了西寧至拉薩全長二千三百四十二公里的輸電線路,結束了西藏電力孤網運行的歷史,實現了全國電網聯網的偉業。站在碑下,想著這條電力天路的遙遠,想著它跨越日月山、昆侖山、唐古拉山的高寒凍土,想著它穿越柴達木的戈壁灘、可可西里的無人區、三江源的沼澤地,千萬座鐵塔牢穩地豎立于世界屋脊,為雪域高原輸送光明吉祥,你不得不由衷敬佩在高寒缺氧環境中英勇奮戰的電力工人,不得不贊嘆中國領先世界的電網科技。當我在獵獵的冷風中生發無限感動與欽佩的時候,鐵軌上正隆隆滾過著一列客車。毋庸猜想,列車那寬大的玻璃窗上一定貼滿了瞻望唐古拉山口的一雙雙眼睛。或許,那些坐著火車去拉薩的旅客,也正在像我一樣感動著、欽佩著戰勝世界級困難而修建的青藏鐵路吧。
唐古拉,藏語意為“高原上的山”。在沒來到它的身邊前,一直的想象是它高不可攀,積雪不化,大風漫卷。可眼前的唐古拉山口,風自然是凜冽,雪卻落地即化,名為山,形為丘,根本不是我們原來想象的那么險峻,其東南面甚至是遼闊的準平原,寬大的盆地上靜靜地躺著條狀的湖泊,四周的雪山退得很遠,闊野上無樹無鳥,無草無畜,無人無房,荒涼寂寞;更為沉寂的是腳下的泥土。因為過于高寒,這里的地溫也在零下攝氏度,地層內的水分長年結冰,形成凍土,永久而靜謐地蟄伏于地層深處。
但是,一切自然都有著自己的演進規律。高而不顯的唐古拉山,以其寬大厚實的體魄,以其無盡的冰川堆積,以其深厚的地下凍土,形成萬世不竭的巨大固體水庫,為高原湖泊永續提供著補給,以至在高高的盆地形成浩渺的湖區,悄然孕育了中華之脈——三江(長江、怒江、瀾滄江)源,其主峰格拉丹冬更是長江正源沱沱河的發源地。靜默而真實的唐古拉啊,在它沉靜的外表背后,蘊藏的卻是大地母親的汩汩血脈與萬物生命之源!或許,生命的魅力就在于高遠、就在于寧靜,對于唐古拉山禪修般的靜穆,我們除了敬畏還是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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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唐古拉山口便是青海境了,帶著一絲依戀回望西藏,卻只能見到唐古拉山激昂奔瀉的冰川。車子開始下行,一條清澈的小河展現在眼前,小河兩邊,青草顯現,牧跡處處,一群群黑白間雜的牦牛或在飲水,或在覓食。我在想,這條小河的水必是在向著慷慨的長江奔波吧——前方就有了一個鎮落,且一下子讓我們看到了“兩個第一”,一個是“三江源頭第一鎮”——沱沱河鎮,一個是“長江第一橋”——沱沱河大橋。鎮子不大,沿街滿是修車鋪和餐飲店,可見做的都是青藏公路的生意。沱沱河呢,則河道開闊,水流似藏族少女的辮子,分成幾股,悠然鋪展在滿是沙礫的河床上,好像一點也不擔憂自己去往長江旅途的遙遠。
是啊,沱沱河自己就是長江,長江就是從這里開始了它豐富多彩的行程,她當然不擔憂“路漫漫其修遠兮”,她的責任,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滋養長江生生不息的血脈,是要用自己的靈魂去孕育長江不朽的燦爛文化,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是長江的精神之源,注定是長江心靈的家園。
面對神圣的沱沱河,我有一個由衷的祈愿——人類文明的進步斷乎不要傷及母親河的一厘一毫。
對于包括沱沱河在內的三江源,我原來有過關注,知道它是當今地球上最接近原始狀態的生態系統之一,而最原始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現代文明的推進,無法不增加三江源人類活動的頻率,還有地球的變暖、放牧的過度、大氣污染的逼近甚至草原鼠患等等,都使三江源面臨著環境惡化、荒漠化區域加大的危險。倘使其環環相扣的生態鏈有一節脫落,整個生態系統就有可能出現毀滅性的崩潰,而一旦崩潰,再要修復必很困難。令人欣慰的是,國務院早于2003年就將三江源定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青海更是把保護三江源作為重大戰略任務,落實著生態的、工程的、組織的、立法的保護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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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了車的飛馳(青海境內不再像西藏那樣限速),冰川雪山淡出視野,浩瀚無垠的可可西里迎面撲來。對于這片被稱為“世界第三極”的神秘地方,過去我只是從電影、書本、新聞里有些零碎感知。今天撲進它的懷抱,除了貪婪地欣賞風景之外,我一直都把目光放在遼闊的草原上,放在鐵路線特意留下的一個個野生動物的通道上,希望能夠看到傳說中的高原精靈——藏羚羊、野牦牛或野藏驢。可是,直至車子跑得夕陽西下,我也未能看到哪怕是一只鼠、兔的身影,更不要說藏羚羊、野牦牛了。或許是“兩路兩線”的布建,汽車與火車的奔馳,對那些高原的精靈有所驚擾,才使得它們離人類的活動遠點再遠點……我知道,可可西里是闊大的,它橫跨青海、西藏、新疆三省區,我們雖然在其領地跑了三百多公里,卻也只算是在它的東端擦身而過。應該說,我們掠過的這一區域自然氣候條件好于整個可可西里,可沿途的建筑卻只有兵站、加油站、公(鐵)路養護站,浩浩曠野,人跡罕見,六畜全無,無人區的寂寥可窺一斑。
實際上,可可西里的野生動物種類繁多,在罕有人類活動的核心保護區,據說生活著重達一噸的野牦牛,還有藏野驢、棕熊、巖羊、白唇鹿、兔猻、野貓、石貂、豺以及紅隼、禿鷲、藏雪雞、大天鵝等數十種珍禽異獸。尤其是曾經因盜獵猖獗已下降不足兩萬只的藏羚羊,近些年采取保護措施后,種群數量已達到了六萬多只。自然萬物總是在自求著一種平衡,荒涼、嚴寒、高海拔的可可西里雖不適合人類生存,卻是珍稀野生動物的王國,那些物競天擇的生靈,在那片富有野性的地方,或翱翔于藍天,或奔跑于曠野,或嬉戲于湖泊,互助進化,繁衍生息,平衡著世界高地的自然生態系統,增添著科學工作者研究這座野生動物基因庫的樂趣,吸引著攝影家、畫家、探險家去創作、去探險……
臨出可可西里,車子不再一味北上而在偏向了東北,夕陽甩在了車尾。我們停車拍攝晚霞,朵朵火燒云似乎要落在了草原上,紅彤彤的太陽把廣大的天幕染成了橙色。鐵軌在延向草原的縱深,公路似草原上的一條黑色河流,呼嘯而過的汽車則像一只只快艇游弋在遼闊的草海深處,遠山又見了皚皚冰雪。調整好雪山、草原、鐵路、公路等各個拍攝主體與晚霞的構圖搭配,我們獲得了一張張油畫般的風光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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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昆侖山脈進入眼簾的時候,天空暗了下來,夜幕將山的磅礴氣勢與峰的灰色冰川裝裱成一幅水墨畫卷,大地是那樣安靜,夜走向了深沉。車燈照在前方,路面顯得坑坑洼洼,但車速沒有絲毫影響。車在車燈的引領下一路下行,窗外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夜色中的那座橫貫新疆、西藏伸延至青海的巍巍山脈,正是人們所說的“中華龍脈”,在華夏文化史上具有“萬山之祖”的顯赫地位,代表著中華民族的一種無畏精神和英雄情結,我們卻過昆侖而不見昆侖,只能從其朦朧、雄渾的輪廓里品味一下它的豐贍與博大,自是遺憾之極。
到達格爾木黃河大酒店,已是深夜十一點多,同伴們吆喝著出去吃烤羊肉,我因沒有吃夜宵的習慣,便洗了澡,靠著床頭翻看酒店的格爾木宣傳資料。了解到格爾木的海拔已降至二千七百多米,十二萬平方公里的版圖面積卻只有三十萬人口,隸屬于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行政級別為副地級,卻是青海第二大城市。而且其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歷史上便是連接中原與西域的絲綢南道要沖,今天更是內陸旅人與物資去往西藏和新疆的節點城市及中轉站,高速公路、火車站、飛機場等交通設施完備,堪稱“天路”的起點城市。
經歷了半個月的高海拔穿行,從茫茫高原跌落到此,一宿好睡,各個神經末梢都是那樣舒適。早晨起來,我似乎看到了一個特別放松、特別淡然的自己。不曾想,這座建在鹽堿地上的城市,行道樹竟是那樣密集而高大,街道兩邊,柳、胡楊、銀杏皆成三、四排栽植,而且株距均不足一米,樹干粗壯,樹冠重疊,綠蔭遮天罩地。我想,這或許是西北地區一種獨特的植樹方式——密植,讓樹抱團生長,共同抵御冰雪、風沙侵襲,直至長成參天大樹。
出城東,駛上格爾木至西寧的高速,路旁的鹽堿灘似冬天大地的結霜,卻在夏日灼熱的陽光照射下也不能除去霜色。幾乎是從進入高速開始,樹便沒了身影,無盡的平川沒有河流,沒有農牧,只有人工撒播的固沙草在與干旱抗爭,且稀疏矮小,卻彰顯著一種生命的頑強。平川二面,沙礫堆積的山包綿延相接,像是被硫酸腐蝕過一樣而寸草不生,大地的沙漠化讓人觸目驚心。沿途除了路政維護、服務區外,沒有其他任何建筑;除了行車,沒有其他任何動感物體。車子沉悶地奔跑了三個小時,直到德令哈的邊界轉向東南,我們才看到了一些不大的楊樹林,林間依稀隱伏的村莊,卻是蒙古包式的建筑,打開手機搜索,才知連德令哈的名字也是蒙古語,意為“金色的世界”。而這個“金色的世界”是一個以蒙古族居民為主,兼有藏、回、土、漢等多民族的聚居地區。記得詩人海子早年曾寫過這樣的詩句:“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我們路過德令哈卻是陽光燦爛,蓬勃發展的氣息撲面而來,今天的德令哈不再荒涼,它已是海西東部經濟區中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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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懸在正午的空中,前方天地更加開朗,戈壁灘望不到盡頭,這必是柴達木腹地無疑了。對于這個我們從小在地理課本上熟知并向往已久的我國第三大盆地,今天來到它的懷抱也是有著一種朝拜的心情。其實,柴達木并不似想象的那樣荒涼,沿途有綠色產業園,有光伏發電站,有新農村民居;無垠的戈壁灘上,甚至還有著五顏六色的沙棘與駱駝草——雖然不夠豐厚,不夠鮮嫩,而且草稈堅硬,草葉似針,但那是環境使然,這些植物能夠頑強地在降雨稀少而蒸發極快的戈壁灘上生存,那已是一種生命的偉大了。
可是,那些鹽湖更有著了不起的貢獻,除了能生產食用鹽外,工業用鹽、農業所需的鉀肥,還有鹽湖中的一些稀有金屬,都是我們生產、生活須臾不可離開的寶貴物資。而在地層深處,柴達木蘊藏的石油和天然氣資源則是驚人的豐富,國家對其勘探開發的歷史已有五十余載,探明油氣潛在資源量達四十六點五億噸。還有那無邊無際的沙漠、四季之風吹出的荒漠雅丹地貌,其茫茫金黃,其千姿百態,其自然偉力,給人以美的震撼,是一種具有另類魅力的珍貴旅游資源。
柴達木,說它是“聚寶盆”,真的沒有一絲夸張。
進入烏蘭縣境,山丘開始告別荒蕪而有了整體連片的綠草,公路兩邊的沙地,大片大片低伏的植物枝頭,開著五彩繽紛的花朵,經了太陽照射,閃閃發光,追著我們的車子跑了老遠,我們也未弄明白是什么植物。在休息區,我下車便找當地人打聽,他們笑著告訴我,那些植物是被譽為“軟黃金”的黑枸杞,種植者在枝間系上刺眼的五彩膠紙,是為了防止鳥害。哈哈,我報以回笑后卻這樣思考,為什么干旱的氣候、惡劣的環境,卻總是能夠出產寶物呢?黑枸杞的寶貴,在于它是“花青素之王”,現代科技檢測表明,花青素具有祛斑抗皺、延緩衰老、預防癌癥的特殊功效,每公斤黑枸杞市場價炒到了千元以上,儼然成了人們追捧的神物。我也茫然地感到了它的神奇,或許,只有在這片看似荒涼的沙地上,而其海拔、氣候、溫差、土質、水分等等,卻恰恰是滋養黑枸杞成為“花青素之王”的必然條件——原來,任何一個物種,任何苦寒之地,只要能夠適者生存,大抵都會成“王”成“神”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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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青海湖,最讓我吃驚的是它的闊大,原先也想象過它的浩瀚,卻不料湖的面積大至四千四百三十二平方公里,繞湖一周竟逾三百六十公里。我們沒有繞湖周游的時間安排,只能匆匆擦湖而過,卻見遼闊的湖岸上,草色蔥郁,牛羊成群,以黃、藍、紫、白為主的細碎野花,樸實無華卻斑斕無比;奪目的是大塊大塊油菜花的金黃,西路上看了好多油菜花,這里的油菜花同樣簡簡單單,卻因有碧藍的湖水作陪,便演繹了不一樣的風情,誰說簡單不可以成就大美呢?把目光放遠,碧澄的湖水波光瀲滟,水天一色;東邊的日月山與北面的大通山合圍至一起,無可抵擋地守護著青海湖的寧靜與美麗。
可是,在近兩個小時的湖岸奔走中,我們也感到了青海湖的寧靜在被一種商業化的氣息吞蝕,其自然之美在被一種物化的膨脹沖擊——各式各樣的旅館、飯店、商鋪幾近擠滿了湖的南岸,塬上阡陌交通,車轍交錯。專建的自行車道上,成群的騎行客飛馳而過,清脆的鈴聲飄散在油菜花的芬芳里。幾乎每塊油菜花地都搭建著有償攝影取景臺,而近湖的地盤則隆起著五光十色的帳篷,遠遠看去,像夏天草原上蓬勃生長的鮮艷蘑菇。一條條通往湖邊近觀湖景的車道,那是要交費才可以通行抵達的……盡管如此,在這個旅游旺季,也沒能擋住蜂擁而至的游人,旅館客滿,飯店爆棚,青海湖邊涌現的是人海之潮、車河之浪,竟致公路邊有了執勤的交警……
西行以來,我們走過的皆是大天大地,看到的全是大景大美,無論哪個景區,人再多也不覺得擁擠,人再少也不顯得空落。而青海湖的狀況卻大有差別——美中多了擁擠,美中有種憂心。在醉人的藍天白云之下,成堆的垃圾成為不和諧的“風景”,“垃圾圍湖”已成不爭的事實,甚至為當地牧民帶來了損失……本來就很脆弱的西部生態,如果因為游客的不良行為或景點垃圾處理規范缺失,如果因為人類在與公共環境的調適上只強調自我權益而意識不到自己的責任,那么,“垃圾之殤”必將傷及人類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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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西路,由東往西,再由西往東。去時川藏,回時青藏,起自邛崍山,止于青海湖。再往東到西寧、蘭州、西安,雖也為地理意義上的西路,但它們漸行漸遠著青藏高原。所以,我把我們西行之路的句號畫在了青海湖。
回首西路,回首已經銘刻在心的青藏高原,它就像一首跌宕起伏、舒暢浩大的樂章,而過了青海湖,所有的音符都宛如驟降的海拔而由高轉低、由雄渾變為婉約。那些在蒼茫西路上的撿拾與收集、激動與欣喜、感悟與啟迪,突然間都有了高原的重量,而那些躲藏于靈魂深處的世俗欲望,那些如影隨形的塵間怨艾,卻經了純凈罡風的吹拂而重返至零位、皈依為淡漠……
行文至此,我極驚訝自己為什么收不住筆墨,把西路寫得這樣冗長,把高原寫得那樣滄桑,卻把西路和高原的大美寫得那么細弱。我只能喟嘆,面對那方神圣而美麗、純凈而多彩的天界,任何文字和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然而,西路蒼茫,卻是我走過的路中最富張力的一程,卻是我心靈的質地得到最佳升華的一程——那種歸零在路上、皈依在天界的踐行,必會緊緊伴隨我往后的歲月……
(初稿于2015年 8——9月,修改于2019年1月。原載《中國散文家》202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