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路蒼茫
- 郝敬東
- 10字
- 2021-11-02 16:32:39
第二輯 大荊山的小地名
用腳步去鄉(xiāng)村行走
1
很久都不曾用腳步在鄉(xiāng)村行走了。
或是沒有足夠的閑暇,抑或偶去鄉(xiāng)村也是以車代步。真正用雙足去踏步鄉(xiāng)村的田野,用兩眼去觀察鄉(xiāng)村的物事,用身心去感知鄉(xiāng)村的變遷……竟然成了一個夙愿。
暮春時節(jié),我領(lǐng)命去精準(zhǔn)扶貧包保村駐點,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散淡時間,去實實在在地走走久違的鄉(xiāng)村,去真真切切地感受感受鄉(xiāng)村的律動,當(dāng)然也有著一種用鄉(xiāng)村的靜美去滌蕩心靈塵埃的奢望。
進村已是傍晚,與村里干部接洽后,我提出次日無須引導(dǎo),自個兒隨意走走。
或許上天是要考驗我的真誠,夜里落起了小雨,翌日仍淅瀝不停。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背起相機,逍遙自在地走進了幽深的觀音溝。我的目的地是村里作為旅游項目正在開發(fā)的觀音寨,當(dāng)然,沿途的農(nóng)戶,那是必須拜訪的對象。
觀音溝長約七公里,夾山迎面緊逼,溝底水流細(xì)小,零星的土地像農(nóng)人的蓑衣披掛在郁郁蔥蔥的林坡間。走在溝中,有些窒息,好在樹木繁茂,雨水把翠綠的枝葉洗刷得一派亮綠,布谷的啼叫與林中的雨滴交相呼應(yīng),讓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勃勃生機。
硬化的盤山公路并不難走,不到半個小時,我便上到了山的半腰。回望山下,幢幢農(nóng)舍白墻紅瓦,條條村道參差相接,塊塊農(nóng)田連綿延展。把視野拉遠(yuǎn),山巒起伏,蒼翠如濯;南河縈繞,碧澈似鏡,細(xì)雨中別具韻味。因為上下游攔河筑壩建成了多級電站,村前的一段南河已然成湖……人在山下,身陷其中,美景只能管窺一斑,登高俯視,村子的自然顏值竟然如此之高。
2
走上一段坡度很陡的公路,山體驀地閃出了一爿塆塬。塆前塬后,聚集著五八戶人家,有雞鳴,有狗吠。從兩棟連為一體的樓房內(nèi)傳出來乒乒乓乓的聲音,我循聲走進樓門,見一位老人正往木垛上一根一根地碼放著一米余長的木段,木段經(jīng)過了初步加工,材型四楞方正,散發(fā)著濃郁的木香。我走上前去要幫老人一把,老人連說不敢勞駕。我問老人年庚,他說虛歲七十二了。我驚訝地說,您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做木活,怎不帶個徒弟打打下手。老人說如今的年輕人不愿學(xué)這粗笨手藝,他這也只是打制一些老式木椅、板凳,趁身子骨還動得了,自己糊個口,不給兒女們添負(fù)擔(dān)。我說把這么漂亮的廳堂當(dāng)木工房不心疼?老人說樓房不是他的,主人姓易,全家都外出打工了,房子僅以每年八百元租金供他使用,主要是圖有個照看。
說話間,樓的山墻邊走過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打過招呼,我見她家山墻頭豎掛著“農(nóng)家樂”牌子,上書土雞、臘肉等菜名及訂餐手機號碼,白底紅字,十分醒目。緊挨山墻搭建有兩間平房,平房前的場院頗具規(guī)模,東邊鄰公路砌著圍墻,西邊與山體相連,放養(yǎng)著許多土雞,鳴叫聲此起彼伏;場院北側(cè)是豬圈,圈邊臥著一條黃狗,見我進到場院也不叫喚。
這個時候,男主人從平房出來,熱情邀我進屋喝水。我應(yīng)聲走進平房,第一間是火屋(冬季烤火取暖的屋子),墻壁上掛著許多臘肉;第二間為廚屋,與正屋相通。男主人把我引入正屋,地板、墻壁都裝飾一新,廳堂的兩個里間設(shè)作餐廳。我問男主人生意如何,他說平均每天基本有一桌,雞、豬、羊都是自己養(yǎng)的,時令蔬菜、蔥蒜佐料也都是自己種的,加上自己加工,不算人工成本,每桌可賺百把塊錢。我問客源來自哪里,他說大都是襄陽、谷城、老河口等城市驢友,騎車者居多。我說你這房子設(shè)計不錯,啥時蓋的?他說房子是他兄弟倆四年前聯(lián)手蓋的,蓋房錢是他老兄弟倆打工十幾年攢的。現(xiàn)在弟弟兩口子仍然在外打工,房子租給王木匠使用。我說那你也姓易嘍,孩子們呢?他說年輕人在山里扎不住,大兒子二十七了在珠海打工,小兒子二十四歲在縣城找活;我與孩子他媽年紀(jì)慢慢大了,再在外漂泊不是個事兒,何況還有十來畝山場、幾分菜地丟不下,便回來辦了農(nóng)家樂。
當(dāng)知道我來村里的意圖后,老易連忙反映山里手機信號不好,驢友們的訂餐電話常常打不進來,盼望能夠得到解決。我回應(yīng)幫助反映,卻不知道電信部門在這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山塆里安裝信號基站成本有多大,什么時候能解決?
看得出來,老易兩口子是村里會興家的人。他們家樓前曬場不寬,且被公路占據(jù),便把山墻處的空地拓為場院,利用自然山場,放養(yǎng)百余只土雞和十多只山羊,圈養(yǎng)五頭土豬,打生態(tài)環(huán)保牌開辦農(nóng)家樂自產(chǎn)自銷。客人雖然不多,但不斷天地都有接待,給人以興旺和希望之感。
告別時,老易見雨下得密了,拿出傘來讓我撐上,并說前面的塆子叫鄧家塆,幾戶人家都姓鄧。
3
鄧氏屋場是百年老屋場,場角枝繁葉茂的古皂角樹是明證。七十七歲的鄧?yán)蠇D人告訴我,她十八歲嫁到鄧家來樹就這么大,快六十年了,皂角樹好像沒長一樣。鄧氏屋場共有四戶人家,其中兩戶房屋為新蓋,白墻紅頂,兩層格局。鄧?yán)蠇D人的新樓是屋場中心,硬化的曬場東南面依次布局著柴棚、豬圈、牛欄。屋后是茂密的樹林,對面是蔥翠的山嶺,野花點綴其間,鳥語回響林中,幽美恬靜得讓人心醉。
鄧?yán)蠇D人能說會道,她說自己沒有生養(yǎng)兒子,只有三個女兒,老頭子高血壓中風(fēng),被嫁到山下的老二接去住了,她隨大女兒、大女婿住在山上,外孫在外地打工,大女兒兩口子一早把舊年(去年的意思)的油菜籽拿下山換油去了。
這時,一位穿著灰色舊夾衣的高個子老漢圍了過來,兩眼直直地看著我。鄧?yán)蠇D人告訴我他有智障,年過花甲一直未娶,平時靠幫四鄰干活吃飯,收入有低保,生活不成問題。老婦人又說,觀音寨南邊還住著兩個七十多歲的鰥夫,兩人的屋子隔得老遠(yuǎn),連說個話都不方便,啥門兒(沒有辦法的意思)呢。
鄧?yán)蠇D人的話讓我有了一種責(zé)任感,須得給村里建議,請求民政部門支持把村福利院辦起來,讓住戶偏遠(yuǎn)、勞動力喪失的孤寡(鰥)老人集中居住,頤養(yǎng)天年。
4
細(xì)雨越來越密,去觀音寨頂尚有兩公里多,而公路卻只通至鄧氏屋場。我找了根樹棍當(dāng)拐杖往寨頂攀登,走完一段嵌在林中的之字路,我累得氣喘吁吁,恰有一處涼亭(村里開發(fā)觀音寨配套而建)歇腳。亭邊的坡地種滿了菜豌豆,一層一層已成熟和未成熟的豆角泛著綠茵茵的光澤,豆秧上又盛開了一層紫白相間的花,正笑呵呵地喝著細(xì)細(xì)的雨水,與嫩綠的豆秧舒展著柔柔的身姿。可是,滿地的豆角卻無一點采摘的痕跡。鮮美、綠色、安全的菜豌豆變不了商品,換不了活錢——也許,只是因為雨天不方便采摘,種植者才未前來收獲吧。
登上寨頂,卻不見有寨,只有幾尊奇特的巨石兀起于山頂,在把山的海拔增高的同時,沒忘騰出一方平臺。平臺之上供奉著一尊兩米多高的觀音石像,為風(fēng)雨中的寨頂增加了一縷仙氣。在寨下路旁,我是看到了有一塊雖不精致但確為古物的石碑,刻字已很模糊,隱約可見觀音寨興盛于明朝。寨子有些歷史,亦為方圓百里至高點。雨霧里,仍然看得見山腳下水波浩渺的南河,西邊的茫茫群山,重巒疊嶂,峻嶺巍峨。但我卻奇異地感到,那些山都不如觀音寨高,都不如觀音寨秀,更不如觀音寨近水而有靈氣。看來,村里選擇觀音寨與南河旅游資源配套開發(fā),這個路子是走對了。
雨仍不住點,山路起泥腳滑,路旁雜灌上的雨珠已經(jīng)濕了褲腿,我不得不返程下山,遺憾未能去看看兩位孤鰥老人。不過,這一天的手機計步器顯示,我步行了二萬二千零一十四步,總長十六點五公里。
5
晚上,在南河邊一處農(nóng)家樂旅館一夜好睡,轉(zhuǎn)天醒來,太陽已升上了觀音寨頂。雨后的陽光似乎帶著一絲濕潤,空氣像洗過一樣清新。藍(lán)天下,青山更綠,綠水更碧,披著溫馨的晨陽,端著相機,我把倒映在水中的青山,把投射在湖中的陽光,把晨捕的漁船,把擺渡的艄公,把從渡船上下來上學(xué)去的孩子,把湖岸上裊娜的楊柳,把河灘邊葳蕤的蘆葦,把村落里的田野,把綠樹間的農(nóng)舍,直至把矗立在兩山相交處的南河大壩,一一都收入了鏡頭。可是,漁船與渡船的咿呀,田野溝渠內(nèi)一陣緊似一陣的蛙鳴,河湖里水鳥、野鴨及岸灘上山雞的歡鳴,還有南河電站水輪機的歌唱……這支多聲部的《清晨進行曲》,卻只能由早行的人分享了。
對岸是九里坪村,從南岸看去,三座起伏有致的山巒低緩而蔥蘢,齊齊倒映于湖中,只把湖水染得愈發(fā)碧翠。山腳下,田野平闊,村舍嚴(yán)整,綠樹環(huán)抱。我尋思過河看看,便向渡口走去。
小船剛好渡過來一位抱著小孩的少婦,少婦站在船的中央,艄公在船尾咿呀搖櫓,晨陽,綠水,船移……畫面無比靜美,我接連按著快門,直到小船抵岸。艄公個子不高,清癯的臉頰上掛滿了笑意,同志,過河不?我說,過呀,怎么收費?他說一人一元,一個人也渡。上得船去,艄公說他這個渡口村里人年票六十元,散客過河一次一元;他家就在岸邊的臺地上,渡河者無論啥時來都隨叫隨到。我問河水有多深,魚還多不多。艄公說河中心有十幾米深,這幾年魚少了一些。又說這里水好景美,夏天城里來人很多,在此游泳、唱歌、跳舞、燒烤,熱鬧得很。下了渡船,艄公說往上游走不遠(yuǎn)是筍峪村,渡口這兒算是筍峪和九里坪的地界。
6
既然去筍峪不遠(yuǎn),不妨去多走一個村子。
沿著緊貼河岸的公路西行一公里,但見緊收的山口飛架著一座渡槽,渡槽一打兩用,槽面封蓋,是為公路橋;槽內(nèi)流水,是為渡渠。順著渠口的通戶公路右行百步,山塆幽靜,樹花雜陳。渠畔與塆塬上自然分布著六七戶人家,戶戶皆為新蓋的小洋樓,樓房周圍,果樹密布,櫻桃正紅,幾棵杏、桃樹下,有數(shù)枚被淘汰的稚果撒落。山塆峪邊,幾塊水田正待秧苗植插,新鮮的泥土味兒直撲鼻息;峪下則是南河庫區(qū)清澈的尾水,漁船輕蕩,樹影婆娑……我一邊按著快門一邊喃喃自語——桃花源,桃花源,現(xiàn)代版的桃花源!
照風(fēng)景啊?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身旁來了位長者。我回話說,這么好的地方,常有照風(fēng)景的來吧。老人說,每個季節(jié)都有好多波人來呢。我說,您這里是神仙住的地方啊,養(yǎng)老絕了呢。老人說,可不是,也只能是養(yǎng)老了,你看塆子里哪有年輕人的影子?老人指指塆塬上的兩棟新樓說,房子蓋在那兒,長年都無人居住,只有過年才回來熱鬧幾天,農(nóng)村就是農(nóng)村,山旮旯里再美也留不住年輕人。我問老人,峪對面的房子也蓋那么漂亮,和您這兒是一個村組吧。老人說是啊,并給我指路說,走渡槽過去,繞過山嘴往前走,就是峪對岸。
7
走過渡槽,我才知道渡槽之水來源于南河大壩導(dǎo)流洞,下游不遠(yuǎn)處的一座小電站正是導(dǎo)流洞的引水出力。然而,導(dǎo)流洞的功效還不止于此,緊挨洞口,依山鑿有水渠,渠水逆向西流,灌溉著峪南岸的一畈水田,也為峪上人家提供著不竭的生活用水。
山有兩重,水呈立體。驚奇著南河邊還有這么一處美地,幾棟漂亮的農(nóng)舍映入了我的眼簾。可是,細(xì)細(xì)觀之,那樓門或緊閉,或半掩,樓前的曬場上少有掛曬的衣物,樓房的上空少見縷縷炊煙,甚至聽不見一聲狗吠一聲貓叫——樓比人多,筍峪寂寥。
我遺憾美景無人分享,卻見公路下的水田里有位老者正在平整田泥。走上濕軟的田埂,我到地頭問老人,老人家整田啊。老人指指耳朵說耳背,我提高了嗓音,老人還是沒能聽見,遂將鋤頭立于泥田,穿著深筒膠鞋走上田埂。離得近了,我說您老高壽了,他說已滿八十五了,我驚訝地瞪大眼睛——老人除了耳背,滿頭濃密的花白短發(fā),炯炯有神的雙眼,挺直的腰板,怎么也看不出八十有五。卻又聽他口齒清楚地講,他大兒子快六十了,跟孫子、孫媳一塊在外打工;二兒子五十多了,是個殘疾,做不了活,地里的活只得自己做。再說這三畝水田旱澇保收,必須替娃子們種好守好,你不種,別人就會想法子弄走,地是根,丟不得呢。
別過老人,我往峪的深處走去,仍是不少人家大都大門緊閉,我想,或許是“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人們都在忙地吧,可是,地頭又哪見著人呢。
又是一棟新樓,樓檐下一位老漢站在木梯上合上電閘,讓扶著木梯的老婦進屋看燈亮不亮,老婦進屋又出屋說樓上亮樓下不亮。我問老人家貴姓,只有您兩老在嗎?老婦笑著說他們姓邱,又說同志你錯了,他是娃兒他叔,電源保險燒了,讓他幫著修呢。我連忙說對不起。老婦說,娃兒們在外面打工的打工,上學(xué)的上學(xué),我一個孤老婆子看家,他叔也是老兩口在家看門。我問地都種上了嗎?老漢接話說他們是從山里面搬遷出來的,在此無地可種,遷到山下來圖的是走路用水方便,用錢全憑娃兒們打工。
8
返至九里坪渡口,我特意走上臺地——艄公的屋場天生就是擺渡人住的地方,處于三岔路口,聚人氣,近河湖,渡口到他家不足百米。房子雖是明三暗六的老樣式,但墻白瓦黑,干檐寬敞,別具風(fēng)格。房前坎下有條小溪,溪的深處是一個自然村落;屋后是低崗,崗上多樹,樹下有渠,流水嘩嘩……艄公見我在觀賞他的屋場,放下鋤頭笑瞇瞇地問我,回嗎?我說您下地啊,我去溪里面看看再回。艄公說他的地就在溪里面,一起往里走吧。路上,艄公說他姓楊,今年六十六了,娃兒們不愿在家里種地,自己又不舍得不種,種種地,擺擺渡,這日子倒是溜得快呀。
溪的兩邊,低處是田,高處是林,林田之間散居著數(shù)戶人家,房子新舊參半,公路只通了里許。在公路盡頭,我走進一棟百年老屋的天井院子,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伯在做篾活,見到我連忙起身招呼。我說您忙吧,我是路過進來看看您這老屋的。老伯竟隨了我意,自個兒去刮弄篾片了。細(xì)看老屋,經(jīng)年的風(fēng)火墻已剝蝕得千瘡百孔,門楣上的龍鳳呈祥雕飾則栩栩如生。跨步室內(nèi),一束陽光正從房頂?shù)乃钠镣呃锿渡湎聛恚梦菡惺桥f式神柜,右墻壁處的高低柜上擺放著一臺老式彩電——這是一戶家境不濟的農(nóng)戶,不僅未蓋新房,連老屋也無力修整。不過,老屋具有一定保護價值,應(yīng)是南河流域古老民居的代表建筑。
越過小溪,我來到一處熱鬧的農(nóng)戶,只見曬場邊的櫻桃樹上攀爬著一個全身藍(lán)衣的小伙子在摘熟透的櫻桃,樹下三名婦女則在朗聲說笑。老年婦女對我說,她已趕了兩天雀子,櫻桃紅了雀子也來吃,孫子吃不著心里過不去,前天就打電話,總算把老三從縣城給請了回來,讓他摘些櫻桃?guī)Ыo孫子,了了心意。
9
摘櫻桃的小伙子三十四五歲,是我進村以來看到的第一位年輕后生。可是,他穿的卻是城里一家知名企業(yè)的工裝。聯(lián)想這兩日走村進戶的所見所聞,我的心頭驀地涌上來一種隱憂——
鄉(xiāng)村自然風(fēng)光的美麗,為何卻阻滯不了年輕一代外出的腳步,而使農(nóng)村成了老弱病殘的留守之地?傳統(tǒng)摯愛的鄉(xiāng)土親情,為何卻因了對財富、物質(zhì)的現(xiàn)實攫取,而使鄉(xiāng)村只能在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才上演親人團聚的喜劇?源遠(yuǎn)流長的鄉(xiāng)村中國、農(nóng)耕社會,為何卻阻擋不了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長驅(qū)直入與無敵侵襲,而使大量農(nóng)村人口與土地相連的血脈被割斷,讓他們?nèi)诓贿M城市的繁華,也回不去鄉(xiāng)村的寧靜?
還有,鄉(xiāng)村幢幢小洋樓春筍般崛起的表象之下,卻潛伏著社會層面的深層危機。比如大齡男人難以婚娶,下無子嗣,養(yǎng)老送終存懸。比如年輕一代或因是獨生子女,或因兄弟姊妹極少而正在消失著諸如姨父、姨母、姑爹、姑媽之類的稱呼,正在缺失著互幫互助、孝老愛幼、祭祖拜祠等傳統(tǒng)倫理文化,使延續(xù)千年的人文美德傳承乏力。比如年輕人蜂擁城市謀生,老人長年留守鄉(xiāng)村,一塆一塬、一沖一畈自然聚集的人氣發(fā)生裂變,使古老的鄉(xiāng)村正在失去著人脈乃至生命擴展的沖動……
而在公共管理層面,白色垃圾下鄉(xiāng),生活垃圾集中清運處理困難,劣質(zhì)產(chǎn)品周游鄉(xiāng)村兜售,留守兒童父母之愛殘缺,留守婦女權(quán)益保護不夠,基礎(chǔ)設(shè)施維護乏力,糧補低保等涉農(nóng)服務(wù)有疑,等等,也都在優(yōu)美的鄉(xiāng)村風(fēng)景背后顯露著諸種隱患。
當(dāng)然,鄉(xiāng)村并未衰敗殆盡。新樓林立,堅守有人。南河邊的張華農(nóng)家樂,靠山養(yǎng)家,靠水興家,飼土雞,喂土豬,牧山羊,網(wǎng)河魚,渡游客,種植絕無化肥、農(nóng)藥的蔬菜,父勤子慧,婆賢媳孝,三代相守,其樂融融。他家烹飪的農(nóng)家菜,材料天然,味道醇美。其中一道涼拌黃花苗(蒲公英),嚼著略苦且甜,清香悠長,讓我想起了兒時的純真,憶起了在兒時的春天里提著竹籃在田野尋覓蒲公英的情景……
可是,那種陳年的鄉(xiāng)愁,能夠與眼下的鄉(xiāng)愁同日而語嗎?
(稿于2016年4月,原載2020年第4期《散文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