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白色的李花和粉紅色的桃花謝了之后,結出了青豆般的果實。田畈上蛤蟆的叫聲此起彼伏。這時節桐子樹的花兒相繼地開了,一嘟嚕一嘟嚕掛滿了枝頭。我爸是種田的老把式,他說過,“二月清明不用慌,三月清明早種秧。”“蛤蟆咕咚咕咕咚,桐子開花就下種。”這時,我正在地主徐純龍家的秧田里拋撒著發了芽的谷種,我把簸箕里的谷種一把一把地拋撒出去,像金色的雨點均均勻勻地撒落在抿得如棉絮般的秧田里,激起圍觀者的一片贊嘆聲。我就陶醉在這樣的一片贊嘆聲里,感覺到無比的新鮮和興奮。
就在播種快結束的時候,和我一起在徐純龍家做長工的我的老庚王有富急猴猴地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庚哥,庚哥,你快回去,你爸不行了。郎中說你爸的肺全壞了,沒救了。你快回去吧,剩下的谷種交給我來種!”
我聽了之后心里咯噔了一下慌亂起來,抓谷種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冷靜地說了句:“知道了。”我沒有將手中的簸箕交給王有富,而是加快了播種的速度。王有富并不惱,他對農活不內行,知道我對他的播種不放心。我把最后一點谷種播完后,才爬上田塍,把扁擔、籮筐和簸箕往王有富一交,打飛腳就往家里跑。
我爸叫徐友清,得的是癆病,已經五六年了,家里的日子就過到人后面了。為了給他治病,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賣了。我十八歲那年,爸臥床不起,為了養活一家人,我接替我爸到徐純龍家做長工。那年代癆病屬于不治之癥,爸的癆病診診停停,停停診診,一直拖到現在。人瘦得不成樣子,臉蠟黃蠟黃的,黃得像一張黃裱紙,一點血色都沒有。顴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下頦尖得像瓢把,眼眍到了底,能看到一圈烏青,兩腮邊有兩道彎弓一樣的褶子。走路蹣跚,沒走幾步,咳嗽聲就“喀喀喀”地響起來,像一把銹了的鋸,鋸得人心里發怵。鎮上的萬郎中早就說我爸沒多少日子時候了。
我光著腳趕回家,一家人正圍在爸的床頭。床邊放著一只大腳盆,大腳盆里吐了許多腥紅的血,屋內彌漫著一股血腥味。我娘把我爸摟在胸前,我老婆鳳仙正用湯匙給爸喂糖水。我上前喊了一聲“爸”,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來。爸睜著無力的一雙眼睛,從縫隙中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盯住我,然后一只手顫顫微微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一張地契便展現在大家面前。爸斷斷續續地說:“這是咱家的……一斗二升田的……地契……你拿著。你要牢牢記住,土地……是咱窮人的……命根子,一定要……珍惜土地,千萬不能……失掉啊!”爸說這話時不知費了多大的勁,說不幾個字就停下來咳一陣,喘一陣,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我接過地契緊緊地攢在手里,點頭說:“爸,我曉得,你就放心吧!”爸聽了我這句話,用他瘦格郎筋的手無力地捏住我的手,不一會兒我爸又咳起來了,咯出一口血掛在嘴角上,頭往左邊一歪,蹬了一下腿就咽氣了。
我爸一死,一家人的哭聲就騰空而起,從木格窗飄揚出去,傳向小村的角角落落。村里人幾乎都擁來了,屋內屋外站滿了人,人們紛紛念叨我爸的好處,勸慰聲、哭喊聲、抽泣聲響成一片。虧得德三爹出面主持,他把我和我娘喊出去商量爸的后事。
娘對德三爹說:“他叔,其它事我早有準備,就是差一副棺木。友清早就說過,他死了不要棺木,用幾塊板釘個木盒子就行了。可我想那樣太對不住他了。”
德三爹聽了直嘆氣,嘴里喃喃地說:“唉,人就這一輩子啊!咱不求風光,死了棺木還是應該給他的。他弟媳,你看能不能找人借副棺木給友清先用著,以后想辦法還。”
娘聽了為難地說:“找誰借呢!借了咋還?”
德三爹說:“你三弟友才去年做了副棺木,還沒做漆呢!你去找他借借看。”
娘說:“恐怕借不來。”
德三爹說:“試試看,求不著官來秀才在。”
娘無可奈何地說:“那我去試試看。”說完就邁著三寸金蓮小腳走了。
德三爹轉身對我說:“土地,你跟你娘一起去,你表態,你負責一定還。”
“好!”說完,我緊麻溜跟上我娘一起往三叔家去了。
徐友才是我三叔,比我爸小5歲。我一邊走一邊想,我勤扒苦做三年后一定把棺木還給他。
我和娘走進三叔家,他正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見我娘去了,忙起身叫坐:“大嫂,快坐。聽說大哥走了,我讓你弟媳過去了。家里來客,我脫不了身,一會兒就過去。”
娘說:“他命相不好啊!先走了,撇下我,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啊!”說完就撩起衣袖拭眼淚。
三叔說:“大哥得壞了病,有什么法子呢!人總是要走的,你就放寬心點。好在土地大了,成了家,日子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娘吱吱唔唔地說:“友才弟,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三叔說:“大嫂,有什么事你只管說。”
娘說:“你大哥病了這么多年,家里為了給他治病,老底都掏空了,連個棺木也沒給他制一個。我想你去年制了副棺木,能不能先給你大哥用去,不出三年我就照原樣做一個還你。”
我忙插嘴說:“三叔,三年內就還給你,由我負責還。”
三叔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不緊不慢地說:“這個,這個,我再想想。”
我怕三叔擔心我還不起,忙表態說:“三叔,我負責還你,你只認我這個侄兒就行了。”
三叔琢磨了一陣后吞吞吐吐地說:“大嫂,大哥走了不睡個棺木說不過去,我制這副棺木背了一些債,想再買點田地也沒錢了。要不,我用棺木換你們家一斗二升田,這樣你們就不欠我的了。行不行?”
娘聽了后把頭搖成撥浪鼓,立馬說:“那不行。你大哥一走,家里還有4口人,我家就一斗二升田,沒有田一家人怎么糊口啊?三弟,你這不是作難我嗎?”
我聽了三叔的話心里立即燃起了一團火,二話沒說拉起娘就走。邊走邊詛咒地說:“娘,咱走,咱不借了,讓三叔自己留著急用吧!”
三叔開始沒聽出來什么,后來意識到我話中有話,是在咒他。惱了,罵了句:“土地,狗雜種,你胡說什么?!咒到老子頭上來了。”
我拉著我娘頭也不回地走了,任他的罵聲在身后亂蹦亂跳。
從三叔家回來,娘對德三爹講了找三弟借棺木的事。德三爹嘆了口氣,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讓我到樓上放板下來釘木盒子。鳳仙和娘沒空閑悲傷,也忙開了。鳳仙忙廚房那一攤子,我娘忙死人裝殮這一攤子。那時家里窮,但兩桌飯無論如何是非安排不可的。八個喪夫、三個打井(挖棺穴)的,主事的、做廚的、放鞭的、丟紙錢的四個一個都不能少。這些人都是要安排吃飯的。死人用的衣物、包單、親人用的孝頭(扎在頭上一直拖到腳跟的白布)、石灰、紙、香、鞭炮、蠟燭,這些娘早已有了準備。
三歲的兒子泥蛋在人群中穿來穿去趕熱鬧。有人逗他,問:“泥蛋,你爹(鄂南稱爺爺為爹)呢?”
泥蛋嗲聲嗲氣地說:“他戲(死)了!”
那人說:“你爹死了,有爹肉吃了(鄂南農村死了人喪夫席上有堆得像山樣的兩大碗紅燒肉)。”
泥蛋聽了高興極了,一邊跑一邊叫:“我有爹肉吃了,我有爹肉吃了。”人們的臉上就綻開了笑容。
院門外突然響起了“劈劈叭叭”的鞭炮聲。王有富跑來喊我說:“庚哥,庚哥,你別釘了,別釘了。龍老爺帶著二少爺來給你爸吊孝來了,還讓人抬來一副棺木哩!你趕快出去迎接吧!他們都快進院門了。”龍老爺就是徐純龍,二少爺就是他的二兒子徐臣明。
那時我正和幾個人用木板給爸釘木盒子,聽王有富這么一說,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朝院門外跑去。這時徐純龍和徐臣明已走進了院門,我上前拉著徐純龍和徐臣明的手,感激地說:“老爺,少爺,驚動你們了。”
娘這時也出來了,正要給徐純龍父子下跪,被徐純龍雙手扶住。徐純龍說:“請節哀!”
徐純龍父子進了院門,放了一掛鞭炮,然后來到我爸的遺體前,揭開蓋在爸臉上的黃表紙,把我爸端詳了好一陣,淚水就從眼角里涌出來了。他用手巾搌了搌眼淚,又用黃表紙將我爸的臉蓋好,就到我爸的靈牌前給我爸燒紙、燒香、磕頭。當他父子倆正準備給我爸下跪磕頭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別把他們的褲子弄臟了,忙脫掉外衣墊到徐純龍父子面前,讓他們跪在我的衣服上。徐純龍父子遲疑了片刻還是跪了上去。我則跪在側面,以示回敬。徐純龍帶著兒子做完應該做的程序后,拉著我娘的手說:“友清好人啊!在我家做了近三十年,他能干會干人又正派,我們一家人都念著他的好哩!送來的這副棺木,算是我們一家人對友清的一點心意。”
娘聽了之后說不出一句話來,一下子跪在徐純龍面前,我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跪了下去,和娘一起說:“感謝龍老爺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徐純龍忙把我娘和我扶起來,讓我們節哀。
三叔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來了也沒幫著做什么事,袖手旁觀看熱鬧。當他看見徐純龍給我爸送來一副棺木的時候,他在人群中一閃就沒有了人影。
徐純龍送來了棺木,爸很快就入殮了。棺木蓋邊沿釘上了長長的鐵扒釘,又在蓋頂中間位置放一張犁頭鐵壓邪。窮人家死人很少在家里停七天的,第三天我爸的棺木就抬上了祖墳山入了墓穴。在往墓穴填土的時候,娘讓我和泥蛋拼命地往墓穴里填土,一邊填土一邊對我說:“這樣孩子能得到死者的保佑,易長易大。”不一會兒,一個新鮮的濕漉漉的黃土墳包就堆成了。
人都散盡了,我圪蹴在爸的墳旁。泥蛋陪著我,用小手拍打著墳包玩。一邊玩一邊問我:“爹到土里去了嗎?”
我點了點頭。
“他到土里去做什么?”
“那是他的家。”
“他還回我們家嗎?”
“不回了。他這個家比我們家好,你爹在這個家能享清福。”
“那我們也到這個家來好嗎?”
我在他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大罵一聲說:“放屁!”
泥蛋委屈地望著我哭個不停。我忙拽過他緊緊地摟抱在懷里。
回到家里,我把爸給我的地契交給娘用布包好,放到最安全的地方藏起來了。
2
爸死后不久,北邊戰事頻頻,聽得見江北的炮聲像滾在天邊的雷聲。不斷地傳來了解放軍要橫渡長江,打到江南來的消息。原來我們農村人不大過問這些事,管他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只要能讓老百姓有吃有喝,過安穩日子就行。后來就聽說,凡是共產黨領導的地方都給窮人分了田地,這時我們才盼望著共產黨早日打過來解放小山村。
一九四八年八月初八,是徐臣明結婚的日子。嗯,對了,我得把徐純龍一家介紹一下。徐純龍是我們這里的大地主,有三石多田,近四石地,三百來畝山林。當然,他要和外面的大地主比,就只能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地主了。有人說,外面的大地主有上百石田地,有一妻幾妾。我們這個徐純龍只有一個老婆,叫萬來興。上輩人說,徐純龍的爸開始時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三斗田,四斗多地,三十多畝山林。但徐純龍的爸勤扒苦做。他有一個哥哥在縣衙做事,又沒有人敢招惹他,慢慢就發起來了。徐純龍的爸做得苦,那么多田地也沒請一個長工,都是自己做。大忙時才顧上幾個短工。徐純龍的爸死后,交給徐純龍也只有兩石多水田,近三石旱地,六十來畝山林。徐純龍小的時候在外念書,一直念到縣高中,還沒有畢業他爸就死了。他爸死后,她娘就要他回來撐門戶。
徐純龍多灌了幾瓶墨水,腦筋開化些,他把爸留給他的錢又買了不少田地。我們這里屬山區,山多田地少,人均水田只有一斗兩升,旱地只有一斗八升。徐純龍擁有這么多田地,在我們這里就算是頭號富裕戶了。他除出租一石五升水田外,其余自己留下種著。顧長工四個,忙時顧短工十來個。我爸二十四歲就開始在他家做長工,我爸是種田好把式,徐純龍很器重我爸,在他家管著長工和短工。爸雖說是長工倒像個頭兒,自己親自勞作也不多,長工短工都敬重他,不管是比他小的,還是比他大的,都管叫他老大。徐純龍對我爸不薄,開雙倍的響錢,逢年過節還另外安排節禮。這讓我們家的日子過得還滋潤,爸也就有錢讓我讀了兩年私塾,識得了一些字,記得一般的賬。徐純龍待人謙和,從來不罵顧工,更不必說動手動腳打人了。說實了的工線也是不少付一分一文,對長工逢年過節也封禮事。徐純龍經常和長工同一口木盆里洗臉,同一張桌子吃飯,每隔半個月還和長工們一起鬧一次酒。凡是他用過的長工都巴心巴肝給他干活,而且成為交情甚篤的朋友。因此,桂花坪遠近都傳誦著徐純龍的好名聲。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徐臣盛,考進省城讀書,后來就留在省城偽政府某部門謀事,地方上沒有人敢招惹他,這也是徐純龍的事業不斷壯大的一個重要原因。小兒子叫徐臣明,讀到縣高中后,徐純龍就沒讓他再讀了,而是讓他回來繼承了自己的產業。
五年前,我爸的病越來越重,他實在是不能再去徐純龍家做事了,就想讓我去接替他。那年我才18歲,跟著爸學農活已有三年的歷史了。在自家的那點田地干還行,要去徐純龍家接替我爸就心里打鼓,有些膽怯。為了給爸治病,為了一家人的活計,在爸娘的再三勸誡下我答應去了。
爸帶我去徐純龍家那天,他穿了一身干凈的衣褲,弓著背走到龍家就喘得不行了。徐純龍見我爸喘成那個樣子,親自給他端了把木靠椅讓他坐下,又吩咐徐臣明倒茶,我和爸一人一杯。我大徐臣明三歲,徐臣明一口一聲地叫我土地哥。哪有少爺喊顧工哥的,喊得我心里發虛。我對少爺說別這樣喊我,這樣喊我不是折我的陽壽嗎?徐臣明說年長為大,顯得很有禮貌的樣子。
爸對徐純龍說明來意,徐純龍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了,還明確地說讓我接替我爸管生產一攤子。
爸忙說:“那使不得,他還小,不懂事。”
徐純龍說:“我看他還行,自從你病了,我就注意上了土地,他干農活一招一式都像你,你再經常給他點撥點撥,我看準能成。”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臨走時徐純龍還給了些錢我爸,讓他拿去治病。我爸不要,說他這病治不好了。徐純龍就硬塞到我爸手里,說那就拿去買點東西吃吧,算是我的一點心意。若不是徐純龍扶得快,我爸感動得差點跪下去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成了徐純龍家的長工。
徐臣明快要結婚了,婚期定在農歷八月初八。這時節臨近收秋,卻并不怎么忙。我們幾個長工短工就忙于二少爺的婚事,我負責買東西,王有富負責接客,徐友智負責內勤,桂花負責繕食,大家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二少爺要娶的女人叫顧金枝,是柏墩街裁縫老板顧明順的女兒,少爺中學的同學。顧金枝到徐純龍家來過兩次,我見過她,人長得蠻靈醒!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要嘴巴有嘴巴。頭發齊齊地掛到耳根,那臉蛋白里透紅,像五月熟透了的桃。用王有富的話說,全桂花坪的姑娘加起來都沒有她一根頭發好看,都沒有她一根指頭好看。我禁不住多看了幾眼。我沒有娶這樣女人的奢望,只能偷偷地饞一下,飽一下眼福。王有富就不同了,看得眼睛發直,我幾次用手去遮擋他的目光,都被他急急地推開了,那目光怎么也收不回來。
二少奶奶金枝是徐純龍家用彩轎抬回來的,抬轎的、接親的、挑擔的、陪嫁的、送行的一大溜子排得老遠。那天真是熱鬧,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來了,七老八十的也來了不少的,我們這些做長工打短工的沒閑暇去看熱鬧。我偶爾看了二少奶奶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好看極了。我還算有眼福,王有富那天虧大了,他被安排到縣城接客去了,錯過了機會,后悔不已。后來王有富偷偷地對我說,他要把這次的損失補回來。
王有富說到做到,沒過幾天他果然把損失補回來了。
這天黃昏,我從田里收工回來,忽然聽到廂摟上“嘭”地傳來一聲響聲,我怕有什么東西被貓翻掉下來摔壞了,折身從屋后廊道爬樓梯上樓去看看。爬到樓門口,遠遠就看見王有富站在樓窗后睜大眼睛朝對面偷看什么。由于他過于專心,并沒有發現有人上樓。我躡手躡腳走過去,順著他的目光朝下看,我的個娘呀,一個金色的酮體在落日的余輝里晃動,纖細的手撩起水盆里的水潑灑在身上,頃刻成了晶亮亮的珍珠。一對豐碩的奶子在胸前不停地顫動,像上了釉的陶瓷能滴出水來,懾人魂魄。看得我的腦袋里像水開鍋那樣直冒泡。我的媽呀,那不是二少奶奶在洗澡嗎?我慌忙收了目光。狗日的王有富膽子真大,他在偷看二少奶奶洗澡呢!此刻,王有富還沉浸在無限美妙的幸福之中,一雙手不停地摩擦著自己褲襠里翹起的那根家伙。我用手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猛地一驚,臉都被嚇白了,身子都矮了半截下去,渾身篩糠。漸漸王有富轉身看見是我,這才鎮定下來,說:“是庚哥啊!媽呀!你把我三魂嚇落兩魂半。”
我厭惡地說:“有富,你缺德不缺德?你還是人嗎?”說完轉身就走。
王有富求情地說:“庚哥,你可別對龍老爺家人說啊!特別不能讓二少爺知道。”
我沒有理睬他。我下樓來一陣了,王有富才假惺惺地拿著一只籮筐從樓梯上下來,看見我顯得怪不好意思的陰陰地壞笑。后來王有富偷偷地對我說:“像金枝這樣的女人,我能睡上一宿,這輩子就心滿意足了。”
徐臣明結婚的時候,大少爺徐臣盛從省城回來了。他長得精瘦,戴一付金邊眼鏡,顯得風度翩翩。弟弟結婚應該是件可賀可喜的事,不知為什么,他這次回來臉上卻少了許多得意,多了幾分憂愁。徐臣盛每年回來一次,每次至少住半個月,而這次回來僅僅只呆了一個星期。在他離開家的頭一個晚上,夜已經很深了,徐純龍父子三人關在屋里不知說些什么,時而傳來爭吵聲。還聽見徐純龍摔碎茶杯的聲音,聲音很響,我們幾個都被驚醒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
三個月之后,也就是1948年臘月上旬,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好事,同時也是給我家帶來災難的壞事。
一個晚上,徐純龍差人把我叫去,還親自給我倒了一杯茶。我受寵若驚,連忙上前接住茶杯,問:“老爺,您有啥事吧?有啥事您盡管分咐。”
徐純龍感嘆地說:“是這么回事。臣盛上次回來,說到了當前的形勢,說是解放軍很快就要打過長江來了,共產黨的政策就是要共產,也就是說財產共有,人人平等,田地多的要拿出來給沒有田地的人。你年輕不知道,你爸你娘知道。我家這幾石田是我家三代人流血流汗才置起來的,要我拿出來分光我真的舍不得。現在我想通了,給誰都是給,何不給你們幾個長工。念在你爸和你的情份上,我給你家一擔六斗田,此后你也不要來我家干活了。有了這一擔六斗田,你家今后的日子就好過了。”
我聽了之后忙說:“老爺,這使不得,使不得。您家辛苦幾輩人置下的家業,怎么一下子給我這么多啊!這,我不能要。您實在不要這么多田,賣掉也行啊!”
徐純龍說:“賣給誰?農村里有錢買田的不多。再說現在這形勢動蕩不安,誰也不敢買。你說是不是?”
我說:“老爺,無功不受祿,咱不能要!”
徐純龍說:“就憑你父子倆給我做了30年長工的份上,你也該得。給其他人我還舍不得給呢!土地,你聽話,拿著。要是你爸在準要,他可是把田地看得比什么都金貴的啊!要不,你回去和你娘商量一下,商量后給我回個話。若要,咱就找個證人寫地契,把事情辦了。”
我心里亂毛毛的,說:“那我回去跟娘商量后再給您回話。”
徐純龍說:“好!”
回到家里,我把徐純龍送田給我家的事對娘和鳳仙說了。娘聽了之后一下子慌了手腳,不知是福是禍,心里沒有個定數。原來爸在的時候,都是爸一個人說了算。娘拿不了主張。鳳仙倒說要,她說:“你不要,龍老爺會怎么想?”我心里思忖著:要了,今后這田歸不歸自己所有?不要吧,又潑了龍老爺的大面子。最后我考慮還是要下來的好。就算退一步說,今后這田不歸我,退出去就是,也不賠本錢。
我很快給徐純龍回話了。徐純龍有些感激地說:“你要了好,要了好。”隨后就請德三爹和學校里的鄭老師作公證人,寫了契約,認領了田地,我也離開了徐純龍家。盡管我離開了徐純龍家,但我還是隔三差五地去徐純龍家幫忙。友智叔也離開了徐純龍家,徐純龍給了他四斗田。王有福也離開了徐純龍家,徐純龍也給了他四斗田,他不要,卻向徐純龍要了20塊銀元,說回家討老婆。后來王有富老婆沒討著,反把20塊銀元輸了個精光,去巖下給一家富農打短工去了。
不久,省城來人告訴徐純龍,說徐臣盛失蹤了。把一封家信送給他。徐純龍拆開來看,只見上面寫著:
父母大人:兒遇上麻煩了,我馬上得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生死未卜。請父母大人保重。
兒:徐臣盛匆草。
徐純龍看后當即暈了過去,不醒人事。這是后來金枝告訴我的,她叮囑我一定要保守秘密。
3
我爸曾經說過:“吃了月半粑(鄂南鄉俗,正月十五要吃糯米飯舂成的糍巴),各人種莊稼”。徐純龍給我的一擔六斗田全在油榨垅里,一眼望去有好長一溜,望得我心潮激蕩。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能擁有這么多的田。
1949年正月十六日,我就開犁耕田了。爸曾經說過,種好田地要首先學會敬好土地爺。土地爺是所有神靈中脾氣最古怪的一個,你要稍有不敬,他就會給你點顏色瞧瞧,弄不好就會叫你顆粒無收。我們蚌殼嶺的土地廟座落在村北柏樹林里。我娘找德三爹寫了一副對聯,左聯是:廟小神通大,威靈震四方;右聯是: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這天一大早,全家四口人帶上貢品、香、紙,全來到土地廟前敬土地菩薩。我在土地廟廟門兩邊貼上對聯。鳳仙擺貢品,貢品有肉、有魚、有飯、有酒。娘燒紙,點香。然后一家人跪在土地菩薩面前,娘嘴里不停地翕動著,祈禱土地菩薩保佑土地豐收。
敬了土地菩薩,我扛著犁,牽著牛來到田頭。依娘的囑咐,我點上三根香,插在田頭的土中,又從口袋拿出煮熟了的四個雞蛋敬上,跟著就跪下去磕了三個頭。娘說這樣田里就能長出好莊稼來。我牽來了牛,架上牛軛和犁轅,高高興興地開犁了,犁頭尖上纏滿了新鮮的泥土氣味。
徐純龍給我的這垅田在兩條山脈之間,土層厚實,卻冷浸嚴重。我年輕有的是力氣,我就在靠路邊一排挖起一條三十余丈長,兩尺多深的水溝,既解決了冷浸問題,又避免肥水流失。
我精心地耕種著自己的一擔七斗二升田,田里栽上了秧苗,正在開始轉青分孽。地里小麥泛黃了,蠶豆黑莢了,黃豆開花了。這時傳來消息說解放軍開進遠山縣城關了,遠山解放了,成立了縣委、縣人民政府。我們桂花坪這一帶躲進一股土匪頑強抵抗,最后被共產黨給剿滅了,桃花坪也隨之解放了。此后,新政府忙于剿匪肅反、防洪抗災、減租減息、發展生產。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還算平靜,田地里都獲得了豐收,我心里自然就像喝蜜一樣高興。我除了交足皇糧國稅外,還多交了三擔谷的余糧,受到鄉里的表揚。自己留足一年的口糧種子,其余的都賣了。過年的時候家里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些人家還貼了春聯,扎了燈籠。鳳仙也扎了一個大圓燈籠吊在大門口,還給泥蛋買了手提燈籠和鞭炮。
這期間不斷有人傳說,河北、山東一帶在搞土改,地主的土地財產全分了,該殺的惡霸都殺了,地主的老婆嚇得往窮人屋里鉆。真真假假,聽得窮人心花怒放,嚇得富人心神不安。娘也聽到了,嚇住了,右眼犯眼皮跳的毛病,常常在眼皮上粘一紙屑。她要我把那一擔六斗田,無論如何也要退還給徐純龍。那天我去徐純龍家打算把田退還給他。還沒等我開口,他倒先求我替他辦一件事,那就是讓我把他買田時的契約退還給賣田戶,把租田的租約送還給租田戶。并讓我告知租田戶,所租用的田地無償送給他們。徐純龍叮囑我說:“此事不宜遲,越快越好。”
我吃驚地問:“老爺,你自己呢?”
他說:“我只留下祖傳的七斗田夠了。唉,現在只能這樣了。”
我見狀只好把退田的事壓住沒說出來。當即拿了徐純龍交給我的地契和租約挨家挨戶去退還。誰知除少數戶接收了外,多數戶卻不敢接收,怕惹事生非。其中,王有富有三斗田,是在他爸手上賣給徐純龍的。我找到王有富,王有富“嘻嘻”地望著我笑,說:“我不要。龍老爺去年就要給我四斗田,我都沒要的。給錢我還差不多。”他硬是沒接收。當晚我把送不出去的地契和租約退給徐純龍時,徐純龍一下子攤倒在木靠椅上發愣。我還能對他說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我為這退不出去的一擔六斗田憂心忡忡。
蚌殼嶺的夜,在一片“宵夜”的混雜聲消失之后,逐漸靜謐下來了。夜氣漫散著,山野在夜氣中凝重了起來,村旁的桂花樹濕淋淋的,葉子正在滴著水珠。
回到家里,娘、鳳仙帶著泥蛋圍在火塘邊烤火(烤火。鄂南叫烤火)。為了節約煤油,他們沒有點燈。火塘里的柴火燒得旺旺的,火苗一躥一躥地伸著猩紅的舌頭,舔著黑不溜秋的吊著的鑼鍋底。偶爾,把鍋底上的鍋墨煙燒著了,一趕一趕地滾動,明明滅滅,像遠處的夜山火。火塘里晃動的火光把人和物的影子涂上臘黑的墻壁,光怪陸離。鳳仙戴著頂針在納著鞋底,娘膝蓋上托著裝有花生的竹篩,有一嗒沒一嗒地剝著,手里剝得“嘩里嘩啦”的響。娘一邊剝花生,一邊給泥蛋講無常鬼的故事。我沒有打斷娘小時候也經常跟我講的這個故事——
從前啊,有兩父子,兒子從小好逸惡勞,又抽煙又賭錢。父親管教,兒子就是不聽。有一次,兒子賭錢回來,輸了個精光。父親失手將兒子打死了。兒子死后,惡習不改,陰魂在人間依舊作惡害人。有天晚上,兒子來到自家門外,當他正要進屋時,院子里的狗叫個不停。他父親知道又有死鬼來害人,一手提刀,一手端著桐油燈出房來收鬼。兒子看見父親來勢兇猛,跳到房子上說:“父親,孩兒不是來害人的,孩兒只是想回來看看你老人家。”父親說:“你在世作惡,死了還擾得鄉鄰不得清凈,我失手打死你后,心頭還難受了好久,你繼續作惡,我反而不難受了。”兒子說:“你說得實在有理,兒子現在發誓不再作惡,一定改惡從善,來世再來報答你的養育之恩。”父親說:“這樣就好,不然為父難見鄉親們。”兒子說:“父親放心,從此一別,兒子要去受刑吃苦,不會再來看望您老人家。父親多保重。”從此后,兒子果然沒有再來害人,他下十八層地獄受刑去了。在十八層地獄他受盡了磨難,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貴,自己過去干的那些惡事實在有罪。一次,十殿閻羅中的秦廣王召見他,說:“你為何不去取替身還陽?”他說:“前世我已做盡遭千人恨萬人罵的壞事,走到哪里,那里人都拿刀拿棍殺我,我要重新做個好人。”秦廣說:“看來你真是個能改惡從善的惡鬼,告訴你,要是你再做三年善鬼,我一定報請陰天子封你一官半職。”三年后,十殿閻王又召見了他,說:“這三年里,你果然已改惡從善,做了很多善事,我已報請陰天子恩準,封你為賞罰司黑無常官職,專事捉拿惡鬼。”從那以后,他穿著一身黑麻布衣,半夜出巡各地,明察暗訪,行善的他報給陰天子,作惡的報給崔判官,捉拿了很多很多惡鬼。
講到這里,娘問:“泥蛋,黑無常鬼是好鬼還是惡鬼?”
泥蛋畏懼地說:“是好鬼。可我還是怕。”
娘說:“你不做壞事就不用怕,知道了嗎?”
泥蛋說:“媽(鄂南農村稱奶奶為媽),我不做壞事。”
娘說:“泥蛋,你不做壞事就不用怕,他會默佑你的。”
泥蛋不停地點頭。娘講完無常鬼的故事后,轉過頭來問我退田的事怎么樣了。我就把事情的經過說了。最后我說:“這田怎么退?恐怕是退不出去了。”
娘擔心地說:“那怎么辦?咱家共有一擔七斗二升田,如果來土改會劃成什么農呢?”
我說:“誰知道呢!”
鳳仙則說:“聽天由命吧!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1950年9月,遠山縣委派出的土改工作隊進駐桂花坪,負責周圍幾個自然村的土改工作。土改工作隊住在桂花坪的鶴皋學校里,共有4個人,兩男兩女。隊長叫趙寶成,北方人。副隊長叫劉仁森,本縣人。這兩個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高的黑的胖的是趙寶成,他戴著軍帽,穿著軍衣,背著軍包,純粹一個軍人。矮的白的瘦的是劉仁森,他穿一身中山裝,戴一副眼鏡,書生氣十足。土改工作隊來了之后,首先走訪摸底,對農戶分類排隊。然后召集沒有土地和土地少的農戶開會。王有富光桿一人,沒有一分田地,被工作隊視為培養對象,成了土改的積極分子,工作隊的耳目。接著王有富帶著工作隊把徐純龍和他的太太萬來興,及他們的小兒子徐臣明抓起來了,關在學校隔開的三間屋里,以防止他們串聯。土改工作隊讓王有富帶人去徐純龍家抄家,在茅廝灰窖的地底下挖出了兩壇銀元。經過調查核實,土改工作隊將徐純龍定為地主,但因他口碑較好,沒有血債,免于死罪。除給他們一家留下四間屋和四斗田外,其余的都分給了其他農戶,其中王有富就分到了他家的兩間房子。徐純龍看到兩代人辛辛苦苦置下的家業頃刻間一掃光,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一索懸梁走上了黃泉路。他老婆萬來興也跟隨著他一起走了。徐臣明見爸娘死了,認為爸娘是被工作隊和王有富逼死的,他想首先找到王有富問個明白,再去找工作隊討說法。不想找到王有富兩個人大吵起來了。徐臣明說:“我爸我娘是你們逼死的,我找你們要人。”王有富說:“你爸你娘是地主,他們自己上吊,是自絕于人民,自絕于國家。活該!”這句話一下子激怒了徐臣明,動手打了王有富。王有富氣憤不過,去劉仁森那里告了徐臣明一狀。劉仁森聽后說:“這還了得,反了。”當即派民兵把徐臣明當作現行反革命抓了起來,關到柏墩管理區去了。
徐臣明被槍斃的頭一天,我陪金枝到管理區去看他。金枝見到徐臣明被五花大綁著,哭得死去活來。徐臣明并不害怕,顯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對金枝說:“金枝,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到了,以后生了,不管是崽是女,你都要把我的孩子養大成人,我衷心感謝你。我們今生今世不能在一起,來生來世我還娶你做老婆,讓你幸福!”
金枝只顧抽搐著,鼻涕像絲線般垂掛著,已經沒有了回話之力。
然后,徐臣明對我說:“土地哥,你是個好人啊!我走了,今后金枝和我的孩子你就多關照關照,我在天之靈會默佑你的。”
我聽了這話眼淚就流出來,說:“二少爺,我會關照她們的,你就放心地走吧!”
徐臣明被槍斃之后,桂花坪土改工作進入認定成份、分田地、分財產階段。徐純龍家被認定為地主,他們一家死了三個,只有金枝領銜了,她成了蚌殼嶺唯一的地主。我家定為富農,徐友智家定為中農,王有富定為貧農。后來,由土改工作隊提議,王有富還被評選為貧下中農協會蚌殼嶺組組長。我家分出去一擔一斗二升田,自己只剩下六斗田了。發給了蓋有“遠山縣第六區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所有權證。我讓鳳仙把土地所有權證包好保存好。在分田的時候,我娘硬是要回了自家原來的那丘一斗二升田。娘說那是我爹當年掙錢置下的,傳到我爸手上,不能在她手上丟了。我就依了娘把這丘要下來了。其實這丘田是望天收的灘滂田,可娘說是祖人傳下的,再孬也要,留著踏實。
說實在話,我家能分到六斗田,我已心滿意足了,畢竟比我原來的1斗2升田,多了4斗8升田。這蓋著“遠山縣第六區人民政府”巴巴印的土地所有權證,讓人睡得踏實。
我家被定為富農成分,一家人都覺得冤屈。為了我家的成份問題我去找了王有富,他現在是貧協組長最有發言權。土改工作隊副隊長劉仁森經常找他去了解情況,商量工作,他現在是工作隊眼里的紅人。村里人也常找他給工作隊傳話,要求解決諸如田地多少、好壞、遠近,房屋和財產多少、好壞、新舊等雞毛蒜皮之類的麻紗事。那天傍晚,夜色漸漸籠罩了蚌殼嶺。我找到王有富的家,正碰上他從桂花坪回來,嘴里叼著支香煙,鼻子還噴著酒氣。我遠遠就喊了起來:“有富,你回來了。”
王有富走近來看到是我,說:“是土地,找我有事嗎?進屋說。”
稱呼變了,語氣也變了。原來右一個庚哥,左一個庚哥,叫得比親兄弟還親熱,現在變成了土地,親熱勁也寡淡許多了。我心里頓時像摻進一瓢冷水涼絲絲的,說:“不進屋了,我找你還不是我成份的事。我的情況你和友智叔最清楚,我家本來只有一斗二升田,徐純龍送的一擔六斗田我只種了一年。我爸窮得死時買不起棺木,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給劉隊長反映了沒有?”
王有富有些為難地說:“這些我都向劉隊長說了,他說是按上面的標準套的,上面的標準誰也不能改。我有什么辦法?”
我說:“那我只能認了嗎?這也太不講道理了吧!”
王有富說:“要不你自己去找他。你現在是富農,我不能替你多說話。劉隊長要我站穩階級立場,要我今后和你劃清界線。”
我說:“好,好,我不找你了。我成份不好,你好!我不影響你。”說完我氣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我趕到桂花坪,找到了劉仁森。劉仁森正在用香皂洗臉,洗完臉又對著一面小圓鏡,用一把小梳子沾了水,把小分頭撻得亮光光,順溜溜的,然后戴上黑邊眼鏡。這時他才發現我站在門口。便問:“你找誰?”
我恭敬地說:“劉隊長,我找您。”
“你哪個村的?姓甚名誰?”
“我是蚌殼嶺的,叫徐土地。”
“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富農徐土地。你找我有啥事?”
“我對我家被定為富農有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想翻案?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您聽我把話說完。我和王有富原來都是地主徐純龍家的長工。我和我爸在他家當了三十年長工。一年前,我家四口人窮得只有一斗二升田,連我爸死了都沒有錢給他買副棺木。后來徐純龍見形勢對他不利,就把田地拿一些出來送給他家的長工,送給我家一擔六斗田,我們才剛剛種了一年啊!徐純龍也給王有富送了四斗田,他沒要……”
還沒等我說完,劉仁森截住我的話茬說:“為什么你要了不義之財,而王有富沒有要?這是什么問題你知道嗎?這就是思想覺悟問題,階級覺悟問題!”
我說:“王有富沒有要田,但他要了錢。”
劉仁森“啪”的一下擂桌一掌,氣急敗壞地吼道:“胡說八道,你怎么知道他得了錢?你這是搞階級報復,反攻倒算!你給我滾!”
“我說的都是事實,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我要說了半句假話,你槍斃我。”
“你給我滾!你不滾,我可要找人把你捆到管理區去。”劉仁森白凈的臉脹得通紅。
“我正要去管理區去反映情況呢!”
一個穿軍裝的高大漢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身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出去。我認識他,他就是趙寶成隊長。他把我引到隔壁的房子里去,這大概是他的臥室。趙寶成用軍用搪瓷杯給我倒了一杯水,又讓我坐下,詳細地問了我的情況,我一一都對他說了。我還把徐友智的情況也說了,說他定為中農定高了,應定為下中農較好。趙寶成說他也給地主當過長工,后來當兵去了,當的是八路軍,后來轉為解放軍。他看起來五大三粗,問起情況卻很細,比那個白臉書生好打交道多了。臨走時他握著我的手對我說:“你反映的情況我們需要核實,若屬實就改過來嘛!”有他這句話,我仿佛吃了順氣藥,肚里的氣順暢了許多。
不知為什么,后來我見到王有富,從他的目光中發現有一種仇恨的東西在流動,而且越來越明顯。我猜想是劉仁森對他說了什么。我仔細回憶,我在劉仁森面前沒有說他什么壞話呀?也許劉仁森對他說了我說他沒得田得了錢這話。可這是事實呀!
十天后,我家成份改成了中農,徐友智家改成下中農。在我家由富農改成中農問題上,聽說劉仁森和趙寶成發生了嚴重的分歧,劉仁森堅持死扣上面的杠杠定成份,趙寶成堅持依實際情況定成份。劉仁森還去管理區告了趙寶成一狀。趙寶成知道后大發雷霆,用北方話罵起人來,還拔出手槍朝白泉河打了兩槍,炸得水花蹦起5尺多高,嚇得劉仁森直打哆嗦。
4
徐純龍夫婦尋短見之后,徐臣明又被槍斃了,金枝一下子難以接受這嚴酷的現實,美麗的容顏枯萎了,人也幾乎失去自控的能力。每天以淚洗臉,蓬頭垢面的樣子讓人見了可怕。多虧了德三爹牽頭幫忙,他把我和友智叔幾個在徐純龍家做長工的人叫到一起,說人千錯萬錯死了總不能拋尸野外吧!現在只剩下金枝一個人了,她一個剛進徐純龍家門不到一年的女人家能有什么法子?大家幫她把家里的死人埋了吧!我們幾個二話沒說,就和德三爹一起把徐純龍家的死人埋了。這時的徐純龍家幾乎傾家蕩產,徐純龍夫婦早就為自己準備好了的棺木,也被當作浮財給分了。他們三個人只好用草袋裹著下葬,既沒有棺木,也沒有木盒子,比我爸還不如。想到徐純龍給我爸送棺木的好處,想到他們如今落得這般結果,我不禁感到心寒。
德三爹何許人也?他姓徐,名友達,字衍德,這年五十又三。年幼時讀了兩年私塾,在老一輩人中是個了不起的文化人。加上輩份高,辦事公道,在徐氏家族中算是個說了算的人物。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家都稱他德三爹。凡是德三爹說了的話,村民們都不得不聽。
龍家只剩下金枝一個人了,又給她減了房屋和田地,只剩下兩間房屋,兩斗水田和一斗八升地了。對于金枝許多人當面叫她名字,背地叫她地主婆。她現在孤零零的一個人,還腆著個大肚子,實在有些可憐。
在徐臣明死后頭七的那個晚上,我們已經睡了。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我忙爬起來,擦了根洋火點燃煤油燈去開門。只見金枝披頭散發,失魂落魄地闖進我家里來了,和我撞了個滿懷。嘴里不停地喊著:“土地哥,我家有鬼。我怕!我怕!”聽得我鬼麻麻的,我趕忙將她扶進屋,讓她坐下。娘和鳳仙也起來了。
娘挨著金枝坐下,伸出一只手臂將她攬進自己的懷里,安慰她說:“別怕,二少奶奶,這是我家,別怕。”娘一邊說一邊捋著她蓬亂的頭發。
金枝大聲地哭了起來,渾身抽搐著,一邊哭一邊說:“大娘,我的命咋這樣苦啊?我這日子咋過啊?我不想活了。”
娘說:“二少奶奶,這是命啊!你走到厄運上來了,有什么法子呢?慢慢來吧!什么時候轉運了就好了。現在你要挺住,你肚子里還懷著二少爺的孩子,你不替自己著想,也得替二少爺著想,替龍家著想,替肚子里的孩子著想。那可是一條生命啊!那可是龍家的脈啊!”
這時鳳仙拿來了一把木梳幫金枝把頭梳順,扎好,金枝才又有了些模樣。
我問:“二少奶奶,你真的看見鬼了?”
金枝見我提到鬼,又渾身顫抖起來,不由自主地往后縮,說:“我看到了,一個人那么大黑影扒在木格窗上。我一吼叫那黑影就沒有了。我嚇得把頭蒙在被子里,好半天才露出頭來看了一下,就沒見到黑影了。我嚇得睡不著,偷偷打開門跑出來,拼命地朝你們家跑。我嚇死了,總覺得那個黑影在追我,差一點都摔了……我怕……我怕……”說完身子直往后縮,驚恐而又期盼的目光纏在娘的臉上,一直沒有離開。
娘說:“別怕,二少奶奶。這是在我家,今晚你就別回去了,跟大娘一起睡。”
金枝無聲地點了點頭。
這個晚上娘留下金枝和她一起睡。也許是這些天她太疲勞了,也許是和娘睡在一起心里踏實,她一會兒就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沉。
待金枝睡著后,娘喊我和鳳仙給金枝招魂。娘說:“少奶奶驚嚇得不輕。”娘讓我舀來一桶水放在煤油燈下,然后讓鳳仙到院門外去。娘一邊用一只手攪動水桶里的水,一邊輕聲地呼喚著:“二少奶奶,你在外面嚇著了,你回來嘞!”鳳仙就由遠而近不停地應和著:“回來了,回來了。”鳳仙進門后,娘窩著雙手像捧著魂似的走向金枝,嘴里喃喃地說:“回來了,二少奶奶回來了。”走到金枝跟前,雙手輕輕拍在她胸前,仿佛一個人丟失的靈魂就真的找回來了。如此這般重復三次。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能招魂,但愿娘能把金枝嚇丟了的魂找回來,她還年輕,她肚子里還有徐臣明的遺腹子啊!金枝說的那個黑影,究竟是鬼?是幻覺?還是真人呢?我腦子里留下了一個大問號。
我們這里的風俗是死了人,親屬得每天給死者在靈牌位前敬飯、敬菜、敬酒、敬茶,逢七燒紙、燒香。滿七(七七四十九天)那天還要舉行儀式送死者的靈魂上路。在儀式上將死者的排位貼上祖宗堂。然后,親人親屬將所送的靈屋、元寶、家具、紙錢之類的冥用品,懸掛在靈牌后面的吊喪文,及送葬時親人親屬用的孝頭布,一并燒給死者。到這時死者的葬禮才算真正結束。
在這段時間里,金枝一直沒有離開蚌殼嶺,她不是不想離開,而是不敢離開,人言可畏,自己成份不好,更不想背一個不孝的壞名聲。鄉下女人就這樣,熬日子就是熬個名聲。在這段時間里,娘一直讓金枝晚上和她一起睡。白天金枝回她自己屋里去了,有時金枝很晚沒來,娘就讓鳳仙去接她,她擔心金枝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出個意外可不得了。鳳仙也懷上了。
冬月初,我看見金枝家的一斗八升麥地長了不少草,主動提出去幫她除草追肥。她答應了。今年也怪,麥地里的野燕麥和野小蒜特別的多,和麥苗爭肥。金枝家的麥地里也是,麥苗黃不拉幾的,嚴重缺肥。“底糞麥,苗糞谷。”她家這麥地肯定是底肥不足,加上草多爭肥,就成這個樣子了。我爸常說“骨灰上棉花,雞糞上菜瓜,麥澆芽兒菜澆花”,“小麥年前施一盞,頂過年后施一擔”。所以說,金枝這麥地除草追肥已是刻不容緩了。
我決定兩天時間把金枝家的活兒拿下來,頭天除草,讓麥地曬一天后隔天再追肥,這樣地疏松了,草也曬死了。這天我干了半天,除草任務已拿下一大半,還想多干一會兒,下午就可以收早工了。誰知中午的時候,金枝挺著個大肚子來喊我吃飯,手里還提著一竹幫筒(用竹筒做的裝茶用具)姜鹽茶,老遠就喊起來了:“土地哥,回家吃飯了!”
聽到喊聲,我回頭一望,金枝像只丑鴨婆一晃一晃地向麥地挪過來,走到地頭。我忙說:“二少奶奶,你別動,誰讓你來的?”
金枝說:“我整天在家呆著都快憋死我了。我想到地里來看看,順便喊你吃飯。”
我說:“你摔了怎么辦?”
金枝說:“我又不是瓷器,那么容易摔?”
我說:“你停住,別過來了,我就一小垅了,鋤完就走。”
金枝說:“今后你別再喊我二少奶奶了,喊我金枝。喊我地主婆也行。包括大娘和嫂子在內,都別喊我二少奶奶了。”
我說:“改不了口了。咋順咋喊唄!你快把竹幫筒放下,先慢慢走回去,我一會兒鋤完就回來追你。”
金枝說:“那好吧!”
金枝說完將竹幫筒放在地頭轉身走了,那丑鴨婆的背影讓我看了好笑。那么漂亮的一個女人,怎么一懷上娃就變成這個樣子了,肚子也大了,臉也丑了,腳也腫了。本來我完全可以和她一起走的,可我不敢,怕別人說閑話。俗話不是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嘛!我加快了鋤草的速度,一會兒把剩下的一小垅鋤完了。我扛起鋤頭往回走,走到地頭拿起裝茶的竹幫筒,打開節面上的小木塞,“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大口姜鹽茶,既解渴,又解乏。
忽然,我聽到了呻吟聲。我立即就想到這呻吟聲會不會是金枝的,難道她摔了?想到這里我緊麻溜地往回跑,遠遠就看見金枝坐在下坡的路上,右手撐地仰坐著,左手不停地撫摸著凸起的大肚子,嘴里“哎喲哎喲”地叫喚著。金枝疼得一張臉扭曲得十分痛苦。
我迅速跑到金枝跟前問:“金枝,你摔了?摔得怎么樣了?”
金枝吃力地說:“我沒摔,我下坡時突然肚子痛起來就不能走了,我怕是要生了。”
我說:“那我趕快送你回家。”
金枝說:“來不及了,我下面的羊水已經出來了。”
我疑惑地問:“什么羊水?”
金枝說:“就是生伢時下身要出的水,你們男人不懂。”
我一下子慌了神,說:“這怎么辦?這怎么辦?金枝,我去叫人。”
金枝的叫喊聲由弱到強,由哀鳴到慘號,一聲一聲扎在我心里。她突然緊緊攢住我的手,吃力地說:“來不及了,伢要出來了。土地哥,你就幫幫我吧!”
我一下子就感覺到頭懵了,脹得像篾籮那么大。鳳仙生伢我都沒見過啊!我問:“我?!哪能行?會死人的。”
金枝無力地點了點頭,說:“你能行,你要不幫我,那可真的要死人了。”
我忙問:“我咋幫啊!”
金枝說:“你把我的褲脫下來,墊到我屁股下面就行了。”
我腦子里炸雷般響了一下,吃驚地問:“這怎么行呢?我一個大男人……”
金枝乞求地說:“土地哥,我求你了,快,快動手呀!再遲了,伢會閉死的。”
我也顧不了那么多了,鬼使神差照著金枝說的去做。我膽顫心驚地脫下金枝的褲子,她的下身已淌了一灘羊水和血水的混合液,我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我的頭發暈了。我忙把金枝的褲墊在她的屁股下,金枝叉開胯子,我就看到伢兒的頭堵在毛絨絨的陰道口。我不知所措,莫然地看著那個地方。金枝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地出力,她那手指甲挖進我的肉里了,我只能強忍著。與此同時,金枝大汗淋漓,撕肝裂肺地喊著“娘”。我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攢得緊緊的,好讓她使勁。出來了,出來了,伢兒的頭沖開毛絨絨的陰道口,一點一點地出來了……隨著一聲血淋淋的啼哭,一個新生命誕生了。我脫下衣服把伢包住,一根長長的臍帶還吊著。金枝讓我把伢抱給她,她用牙齒咬斷臍帶,然后把伢緊緊地摟在懷里。到這時她才輕松了下來,望著我感激地笑了。金枝問我伢兒是崽(指男)是女?我一時答不上來,說不知道,忙亂中我沒注意。她讓我看看。我扒開伢的小胯告訴她說是女的。她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就是哭,沒有哭聲,只有淚水……
我站在光著下身的金枝面前,忽然感到無地自容,心虛得要命。我忙對她說:“二少奶奶,我去喊我娘拿褲子來給你穿。”沒等她回應,我拔腿就往家里跑去。
5
金枝將孩子生下來一個多月后,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徐玉葉。徐臣明滿七了,做完滿七,金枝娘就過來把金枝接回娘家了,一住就是三個月。劉仁森差徐友智和我去找她,要她回村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管。金枝見是徐友智和我去了答應回來。她說,玉葉畢竟是龍家的后代,她要一走,實在是對不住龍家,對不住臣明了。金枝娘雷春仙卻不答應了,她不愿讓女兒一個人帶著外孫女到蚌殼嶺受苦受累,她要養著女兒,將來找個人家改嫁。劉仁森硬是不答應,說金枝剛劃為地主,是專政和批斗對象,全村只有一個,不能隨便離開。金枝若不回去,就派民兵來將她抓回去。弄得母女倆哭哭啼啼鬧騰了一夜。金枝的爸顧明順倒還識時務,一個勁地勸雷春仙說,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讓她回去三年守孝后再說。雷春仙總算答應了,卻要顧明順把家里僅有的三臺縫軔機給一臺金枝,顧明順舍痛割愛答應了。
金枝從柏墩回到蚌殼嶺來,是她娘送她來的,縫軔機是請人抬回來的。鄉下的女人生了孩子后渾身松松侉侉的,金枝卻不同,她的身體很窈窕,挺拔又飽滿。她上身穿一件暗藍色對襟小褂,下身穿一條陰丹士林褲子,身體和面料相互依偎,胸脯上那一對奶子,凸是凸,凹是凹,迭宕起伏。臉雖憔悴但依然姣秀,特別是那雙眼睛,睫毛長長的,黑黑的,憂郁中透出溫和、安靜和清澈,漂亮得不得了。她的出現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他們的眼睛滾珠似的從金枝頭上滾到腳下,又從她腳下滾到頭上,看得金枝渾身不自在。金枝回蚌殼嶺那天,在桂花坪碰上了王有富,他被金枝產后的美貌驚呆了,拿不動腿了,像蜜蜂圍著花蕊,一直跟在后面。金枝不大搭理他,他就點頭磕腦地和金枝娘套近乎,像一只哈巴狗,一直把她娘倆護送回家。
第三天傍晚撐燈時分,我正拎著豬食桶從豬舍出來,王有富提著一壺谷酒闖進我家,進門就“庚哥,庚哥”地叫喚著。見他那熱乎勁兒,倒讓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咋啦!我成分沒你好,你不劃清階級界線了。”
王有富嘻嘻哈哈地說:“你不是改成中農了嗎?中農是團結對象嘛!你可別忘了,你改成中農我是拼命替你說了話的。”
我說:“誰曉得你有沒有替我說話呢?”
王有富急了,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做成一個圓圈,用右手食指往圈里戳。嘴里說:“戳!戳!誰要沒替你說話,你就戳他娘。”
我說:“好,好,就算你替我說了話好嗎!我也不要你團結我,你團結別人去吧!”
王有富說:“你是我庚哥,我不團結你團結誰去?”
我說:“現在你記得我是你庚哥了,你咋就變得這么快呢?”
王有富說:“別說了,我把酒都提來了,到你家喝酒來了,我還有事找你幫忙呢!”
我說:“我能幫你啥忙?你現在是大組長了,權比保甲長還大呢!再說,請我幫忙也得你請客呀!”
王有富說:“酒我這不是提來了嗎?你笑話我了,我光桿一個,咋接你吃飯?我就是為這事來的,事辦成了,老婆接進門了,還愁沒酒喝。”
我問:“你相中了對象,誰呀?我能幫個啥?”
王有富說:“你準行。走,到你屋里去,讓庚嫂弄兩個菜,咱兄弟倆邊吃邊說。”
我家還沒有吃飯,娘在堂屋抹桌抽筷,泥蛋和小狗正逗著玩,鳳仙在廚房忙著炒菜。我把豬食桶往屋檐下一放,領著王有富走進了堂屋。還沒等我開口他倒先安排起來了:“庚嫂,弄兩個菜,我和庚哥喝兩盅。”
鳳仙從廚房出來一看,見是王有富便說:“咋啦,組長吃派飯啦?”
王有富說:“庚嫂,你就別擠兌我了,我光桿一個,我是來蹭飯吃的。”
我怕鳳仙說多話傷了和氣,搶著說:“鳳仙,你就把樓枋上的臘豬耳朵割下來煮煮,再炒個雞蛋。”鳳仙聽后轉身上樓了。
娘接上話頭說:“有富,稀客,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有富說:“我找庚哥替我做媒人呢!”
娘說:“他一個大男人咋會做媒呢?”
王有富說:“庚哥能成,我已經有目標了,只托他捎話就成。”
娘問:“女的是誰呀?”
王有富脫口而出:“金枝呀,我是光棍,她是寡婦,年紀也差不多,正配對呢!您說是嗎?”
娘問:“不配對吧?她按臣明的輩份高你一輩,哪能成?你這不是犯祖宗了嗎?”
王有富說:“我聽說柏墩街有個姓顧的兩姊妹,嫁給姓陳的爹孫倆,那咋不犯祖宗呢?看你老封建,現有不講那些了。”
娘說:“你沒當幾天干部歪理還挺多的。金枝愿意嗎?”
王有富說:“不知道。我這不正請庚哥上門提親嗎?”
娘說:“土地說媒不合適。”
我聽王有富這么一說,心里一驚。這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我忙接住娘的話茬,對王有富說:“這個媒我做不合適。”
娘見我沒答應轉身進廚房了。
我和王有富在餐桌前坐下來。王有富繼續說:“我想了好多天,你出面做媒最合適。理由有兩條:一、你家對他家有恩。二、她田地里的事都是你幫他干的,她對你有感激之情。”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與她一個紅一個黑,你是貧協組長,她是地主婆,也可以說一個是水一個是火,水火不融啊!我咋出面把你們湊合到一塊呢?”
王有富理直氣壯地說:“金枝那么漂亮的女人,憑什么只能讓地主崽戳,咱貧農,咱長工,咋就戳不得?我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能戳地主老婆才算是真正地翻身,徹底地翻身。”
這時飯熟了,菜上桌了。我說:“喝酒,喝酒。”兩個人就推杯換盞喝了起來。喝到最后我推脫說:“有富,你把土改工作隊那關過了,這邊我去找金枝說說看。”
王有富說:“好,我哪怕貧協組長不當了,也要把金枝弄到手,弄不到手我就不信王。”說完歪歪扭扭地走了。
王有富走后,鳳仙告訴我:“王有富曾托友智叔家的群珍嬸找金枝說媒,群珍嬸一開口就被金枝擋回去了,一個字不肯。金枝是個心氣很高的人,她哪瞧得起有富這種人!”鳳仙叮囑我:“既是金枝不肯,你可千萬別做這種缺德事。”
娘說:“王有富又懶墮又好色,她爸就是偷女人時被人家男人打死的,在桂花坪誰個不知不曉。你可千萬別毀了金枝。”
我說:“我知道,土改工作隊哪能批他和地主婆結婚呢!”
這里我得把王有富介紹一下。我們蚌殼嶺自然村原來全姓徐。王有富的祖父叫王甫恒,是招女婿上門來的,生了兩個崽一個女。兩個崽一個叫徐友裕,一個叫王永光,這就出現了一戶王姓。王永光自小游手好閑,不務正業,成家后生了個兒子取名王有富。自己仍改不了偷雞摸狗打皮絆的惡習,被人打死了,老婆也改嫁了。他爸無臉見人,帶上老伴和老大回老家了。本來他想把王有富一起帶走的,可王有富堅決不走,就留下來了。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王有富去找劉仁森,也把對我說的理由對劉仁森說了一遍。聽說劉仁森把王有富大罵了一頓,說他簡直就是扶不上墻的稀泥巴——沒救了。王有富沒敢去找趙寶成,他怕他腰里的那把手槍。
那天,王有富去找劉仁森,回來臉色陰沉沉的。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你開的好張,果真土改工作隊不批我和地主婆結婚,劉副隊長還把我臭罵了一頓,還說如果我要和地主婆結婚,不但要撤我的職,還要將我全鄉作反面典型批判。”
我說:“共產黨最講階級斗爭,你不但不斗地主婆,還要和地主婆結婚,你這是搞階級調和。”
王有富說:“我才不管這些,我要娶漂亮老婆。”
我威脅他說:“你敢娶,難道你就不怕趙隊長那把手槍?”可我心里卻說,你要娶了金枝,那一朵鮮花不就插到牛屎巴上去了。
王有富說:“哪我怎么辦?我不能打一輩子的光棍呀!”
我說:“你這人腦筋挺靈敏的,怎么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呢?再找一個嘛!兩條腿的蛤蟆難找,兩條腿的女崽有的是。憑你成分好,又是貧協組長,還怕找不到老婆。”
王有富說:“可都沒金枝靈醒。”
我說:“她結了婚,還有一個孩子,你不嫌?”
王有富說:“我不嫌。”
我說:“靈醒能當飯吃,當衣穿?你要真娶了她,你還不天天陪著她挨斗。”
王有富說:“可我不能就這么輕易放過金枝,從她進金家門起我就經常夢見和她一起睡覺。我非要睡她一回不可,嘗嘗是啥滋味!”
我說:“缺德的事你可千萬不能干啊!按輩份她可是你叔娘哩!你是貧協組長,你要那么干了,土改工作隊不會放過你的。你還是要積點德,將來一步一步朝上升。”
王有富這才發現自己說話失了韁繩,忙往回收。說:“那是,那是!”
我把王有富說的話對鳳仙說了。鳳仙這時肚子已經大了,鳳仙為難地說:“有富啥事做不出來。那怎么辦?我又不能天天去和她做伴。”
我說:“那就讓她到咱家來住。”
風仙說:“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再說工作隊一再強調,要和地主富農劃分界線,那樣不大好吧!”
我想了想說:“那就讓娘先去陪她睡幾個晚上再說。”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娘去陪金枝睡了“一七”了,每天晚上她們聊天聊到深夜,并沒有發生什么事。可外面風傳有人和地主婆打得火熱,那就是指的我娘。金枝也聽到了風聲,要我娘回去。在我娘離開金枝家時,我和金枝暗中磋商了保護她的措施。我家和金枝家中間隔著友智叔家,我讓金枝將臥室搬到友智叔隔壁的房來住,然后在屋梁下面的墻壁掏一個小洞,床頭拴一根繩子,另一頭牽到友智叔家的墻壁上,繩頭系一個洋鐵筒。金枝那邊有情況把繩子一拉,友智叔就知道了,友智叔就來喊我,我們就一起行動。到我娘走后的第三個深夜,友智叔家墻壁上的洋鐵筒不停地擺動起來,友智叔立即起床喊上我,我倆按事先安排的路線,摸到金枝樓上。金枝房子里燈是熄的,只聽到樓下扭打的聲音。金枝的嘴巴被塞住了,“嗷嗷”地叫不出聲來。再就是王有富的聲音:“金枝,我想死你了,我真想娶了,可是工作隊不批,我就要你這一回,以后你有什么難事盡管找我……”我和友智叔從樓梯悄悄下去,我摸到床前,迅速將王有富的雙手反剪在背后用繩捆上。他大聲喊叫起來:“誰?誰?”扭頭看到兩個高大的黑影堵在床門前,他又嚇得將頭埋下去了,驚叫“鬼,無常鬼!”友智叔將事先準備好的破棉絮塞住他的嘴,再將麻袋套在他頭上。王有富渾身光溜溜的,我們抬起他就往門外走。這時的王有富只有渾身哆嗦的份兒了。臨走時我帶上他的衣褲。我們將他丟到經常鬧鬼的株樹浪,又用剪刀將他的頭發剪成陰陽頭,再將衣褲掛在周圍的樹枝上,然后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蚌殼嶺村沒有絲毫的動靜,也沒有見到王有富的蹤影。第三天,倒是看到了王有富到處傳說,說他看到了兩個頭、四只手的無常鬼,到他家去剃了他的陰陽頭。這消息很快就傳到土改工作隊那里了,劉仁森把王有富找去問情況。王有富說無常鬼確實上他床上了,扒了他的衣服,剃了他的陰陽頭。說完還脫下帽子讓劉仁森看他的頭。劉仁森不相信有這種事,說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決對沒有鬼。王有富說沒有鬼我的頭咋成這個樣子了?劉仁森說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遭人報復了。王有富說我沒做壞事,我一直呆在家里呀!劉仁森帶著王有富把此事匯報給趙寶成,趙寶成罵道:“扯卵蛋!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從今晚起,你王有富帶上三個民兵,帶上兩枝槍,去捉無常鬼給我看看,看到底是鬼還是人。直到捉到為止。”王有富帶著三個民兵在蚌殼嶺守了差不多一個月,無常鬼的毛都沒有抓到一根,又挨了趙寶成一頓臭罵。王有富這才后悔當初不該說的,真是自作自受,后悔不已。可他心里一定懷疑那個無常鬼就是我,只是拿不到證據罷了。
后來金枝告訴我,那個晚上王有富趁她不備,躲進她睡房床底下,趁她哄孩子睡著媳燈后動手的。此后,又發生過兩次黑人影趴木格窗的事。友智叔一聽到響動就來告訴我,我就遠遠看到趴在木格窗上的黑人影,放出家狗去咬,黑人影就立即被嚇跑了。
從此,王有富打消了娶金枝做老婆的念頭,但卻沒有打消占金枝便宜的念頭,見著金枝還是有意無意地纏上去套近乎。鳳仙看在眼里,惦在心里,動了給王有富做媒的念頭,只有這樣才能擺脫王有富對金枝的糾纏。她內心也同情王有富,老大一個男人,沒有個老婆咋過日子啊!好歹他也是個貧協組長。她想來想去,覺得娘家的一個遠房侄女劉蘭花和他還般配。鳳仙把此事對我說了,我覺得鳳仙想得周到,讓她去試試看。誰知鳳仙把這事對王有富一說,王有富滿口答應了。鳳仙再回娘家找劉蘭花爸娘一說,也答應了。兩個人一見面就中意了,很快就結了婚。次年生下一個男孩,取名王土改。
6
1951年暮春,桂花坪村的土改工作告一段落后,轉入了發展農業生產階段。
這天,正是我家請人栽田的日子。我請了8個人,其中一個敲栽田鼓的,四斗田一天就可以插完。如果不請人,四斗田自己一家人三天也能栽完。主要是想圖個熱鬧和吉利。鄂南風俗,開秧門時要向土地爺上香、燒紙、鳴炮,以祈風調雨順,稻谷豐收。友智叔是敲栽田鼓的老手,歌也唱得好,這敲鼓的差事非他莫屬。
我向土地爺上香、燒紙、鳴炮后,友智叔已坐在田塍上,架好秧鼓,雙手捏著用竹子削成的鼓槌敲起鼓來了,一邊敲一邊唱:
秧鼓落田響一聲,
鞭炮鑼鼓鬧沉沉,
男女老少齊下田,
慶賀賢東開秧門。
秧鼓落田響兩聲,
水田耥得均又勻,
田邊田角都耥到,
卷起褲角下田塍。
邊插秧來邊唱歌,
兩手插秧快如梭,
插多插快要插好,
行對行來棵對棵,
第一不插煙袋鍋,
第二不插毛雞窩,
第三不插野游鵝,
洗手上岸就發棵。
……
就在這時,中年婦女桂花截住友智叔的歌唱起來了:
落垅小伙是哪個,
喊我一聲好阿婆,
我來幫你栽兩棵,
帶出垅來你唱歌,
歌聲未落,“喲嗬”聲四起,接著是滿田滿畈的嘻鬧聲。人們便把目光投向落垅小伙子身上,這個小伙子便是王有富。前面我說過,他干活不行。我請了他,一是湊熱鬧,二是避嫌疑,因為我請的幾乎都是給徐純龍家做過工的人。
王有富眼捷嘴快,說:“我邊栽田邊想工作呢!你們看,那不是趙隊長、劉隊長、王支書來了嗎?”說完就洗起手來,準備上岸去陪他們。
這時我才發現,剛當選的村支書王甫仁和工作隊長趙寶成、副隊長劉仁森已站在田塍上,三個人臉上都有笑容,特別是趙寶成笑得牙齒都露出來。我忙上岸發紙煙給他們抽。趙寶成不抽煙,劉仁森抽煙可他就是不接。王甫仁接了煙點燃抽上了。
王有富一會兒就上岸了,和他們打起招呼來。趙寶成見了說:“我們今天是隨便來溜溜的,王有富,你忙你的。”
王有富滿臉堆笑說:“不忙,不忙,就是再忙也要陪你啊!”
趙寶成說:“今天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我還要下田學插秧哩!”
桂花快言快語說:“有富,你別溜。你下來,今天你不栽出垅,看我不往你褲襠里敷泥巴。”
這時趙寶成脫掉了鞋襪就要下田,王甫仁怎么攔也攔不住。王有富見狀,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垅”里繼續栽田。趙寶成下到水田,卷起衣袖,拿起一把秧苗向桂花請教。桂花笑著說:“趙隊長,你要學栽田可以,得交學費。”
趙寶成笑著說:“我交,你教會我,我上岸就交。”
快嘴老三接住話茬,一語雙關地說:“趙隊長,把你的短槍給她玩玩就行了。”
趙寶成沒聽懂,問:“你說什么?”
王甫仁忙說:“趙隊長,別理他,他和你開玩笑呢!”
桂花抓起一把泥巴擲向快嘴老三,罵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甫仁說,“桂花,別鬧了,快教趙隊長插吧!我們還有事呢!”
桂花就手把手地教趙寶成插起秧來。王甫仁脫了草鞋也下田去插秧了。劉仁森沒有下田去學插秧,他走到徐友智旁邊,看他敲栽田鼓,聽他唱栽田歌。
一會兒風仙把“過中”挑來了。友智叔停下了鼓大聲喊道:“歇伙(鄂南語休息的意思)‘過中’哪!”栽田的人聽到這喊聲先后上岸了。趙寶成栽田的興趣未盡,在王甫仁的再三催促下,他栽完最后一支秧伸直了腰,已經累得腰酸背痛了,在王甫仁的攙扶下上了田塍。我忙上前找到王甫仁,拉了拉他的衣角輕聲問:“王支書,一起去‘過中’吧?”
王甫仁說:“沒桌沒椅咋吃?算了!”
我說:“那中午你們就到我家去吃飯?”
王甫仁說:“那我得問問劉隊長。”
王甫仁走過去向劉仁森請示。劉仁森說:“我們只能到貧下中農家吃飯。”他雖然說得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王甫仁轉來對我說:“不到你家吃飯了。”說完就邀他們走。
我忙上前去客套地說:“趙隊長、劉隊長,一起‘過中’吧!”
趙寶成問王甫仁:“王甫仁同志,啥叫‘過中’?”
王甫仁解釋說:“我們這里中飯吃得遲,請人栽田中途都有‘過中’的習慣,就是簡單地吃一餐,下些肉絲面,炒些花生米,煮些咸鴨蛋,外加一壺谷酒,挑到田頭吃,飽肚鼓勁罷了。”
趙寶成興致勃勃地說:“劉隊長,我們也去‘過……過中’。”
劉仁森嘴巴張開“這……”地一聲僵住了。
趙寶成心領神會說:“不是就‘過中’嘛!中農也是團結對象。徐純忠也是長工。是吧,王甫仁同志?”
王甫仁忙說:“是長工,他父子倆做了三十年長工呢!”
趙寶成高興地說:“走,‘過中’去。”說完就打頭向“過中”的草坪走去。
我搶先趕到“過中”的地頭,讓鳳仙盛三碗肉絲面放好。趙寶成、劉仁森和王甫仁隨后便到了。圍在菜碗旁邊的人起身散開去。趙寶成忙說:“大家別走,你們走我就不吃了。我這人愛趕熱鬧。”邊說邊蹲了下去。起身要走的人又回來幾個。我忙把盛著肉絲面的藍花碗端給趙寶成,然后分別端給劉仁森和王甫仁,又給他們一人一個咸鴨蛋。劉仁森端起碗,拿了咸鴨蛋,起身走到一邊吃去了。
趙寶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邊吃邊說:“這面好吃,我從來沒吃過這種面呢!”
蹲在旁邊的桂花說:“這叫炒面,把面條放到油鍋炒黃炒脆后再煮。”
趙寶成說:“還是你們南方人聰明,我們北方人天天吃面,咋就不會這樣弄著吃?”
桂花說:“那你就別回北方了。”
趙寶成說:“回不去哪!”說后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趙寶成問王甫仁:“今年開秧門徐土地是頭家吧?”
王甫仁說:“徐土地父子是遠近聞名的種田能手,每年他總比別人早開秧門七八天。田地里的莊稼長得高人一節,收成也多人一兩成。”
趙寶成興奮地說:“好,好!吃完你帶我去參觀一下他的莊稼地。現在農民分得了田地,就得想辦法讓他們種好田地,過上好日子。你說是嗎?”
王甫仁連聲說:“是的,我和你想到一塊了。”
我說:“趙隊長,沒什么看的。”
趙寶成笑道:“徐土地同志,想不到你還挺保守的。怎么,怕別人學走了你的好經驗?我還就是要你把經驗傳授給大家哩!你說說,這種田有哪些經驗?”
我說:“‘種田沒有巧,全靠用心搞’。農活是講農時、講環節的,不能誤了農時,少了環節。誤了季節,少了環節,就影響收成。是吧!所以說,農人種田種地,一是人要勤,‘人勤地生寶,人懶地生草’,‘人糊弄地,地糊弄人’;二是種要好,‘好種出好苗,好苗收成好’,‘種地不選種,累死也落空’;三是肥要足,‘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種地不上糞,好比瞎胡混’啊!趙隊長你說是這理吧?”
趙寶成驚訝地望著我笑著說:“說得好!徐土地同志,看你不出你還是個秀才哩!說起來一套一套的像做詩,哪學的?”
我說:“我爸種田種了幾十年,向我爸學的。”
趙寶成說:“王甫仁同志,走,我們去參觀徐土地家的莊稼地。要好好總結一下他的種田種地的經驗,在全村推廣,把桂花坪村的農業生產搞起來。”
王甫仁說:“好,那我們吃完就去。”
我說:“趙隊長,我帶你們去。”
趙寶成說:“不用了,你家在栽田,不耽擱你了,我們參觀完就走。”
王有富搶著說:“那我陪你們去。”
趙寶成說:“也不用了。”
趙寶成、劉仁森“過中”之后,在王甫仁的帶領下參觀我家的莊稼地去了。當他們回去時,特意讓王甫仁彎路來告訴我,說趙寶成看了后非常滿意,工作隊要組織全村的農戶來參觀學習,還要我介紹經驗。他還告訴我,為這事劉仁森和趙寶成意見不統一。劉仁森說不能樹中農的典型,要另外樹一個貧下中農的典型。趙寶成堅持要樹你,說誰的田地種得好就樹誰的典型。王甫仁要我好生準備準備,要為趙隊長爭氣。
我有些慌了手腳,說:“那我說些啥呢?”
王甫仁說:“你就說你對趙隊長說的那些,再稍微說詳細點,具體點就行。”
三天之后,土改工作隊召開桂花坪村農業生產會議,每個農戶派一個代表參加,先到蚌殼嶺參觀了我家已插上秧苗的稻田,又去山地參觀了我家的小麥和蠶豆,然后集中到鶴皋學校操場上開會。會議由趙寶成主持。首先由劉仁森傳達縣委《關于土地改革后迅速發展農業生產的意見》的文件。接著王甫仁發言,他對全村農業生產的形勢作了分析,并提出抓好全村農業生產的方法和措施。最后讓我上臺介紹種田經驗。我走上臺前,看著那么多雙眼睛望著我,嚇得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起來,慌得要縮回去。趙寶成見了攔住我,笑著說:“別怕,就當前面沒有人。”我又站上前去,仰臉朝天,結結巴巴地講起來。我說了一大串農業諺語,把大家都逗笑了。比如,我說“女人奶足,伢兒就胖,田里肥足,苗兒就壯”,把一些人笑得前仰后翻,笑得我后面的話好一陣接不上卯了。我好不容易講完,下臺時我的腳踏空了,差點摔到了臺下。會場上又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趙寶成最后總結,他號召全村人向我學習,我聽后臊得臉通紅,心里發慌。
這年底,全村的農業全面豐收了,除公糧以外,賣給國家的糧食最多,被區里評為先進村,我也被評為縣里的勞動模范。趙寶成也因此提拔到另一個區當區長去了。
誰也沒想到,我的這一段光榮歷史,后來竟成了趙寶成和我的罪狀。
這年秋天,正是收割水稻的時節,鳳仙生了個包腳的(鄂南農村對女伢的稱呼),很是可愛,我給取了個名兒叫徐谷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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