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
我稀里糊涂地走向了社會。
我在公路上錘了兩個月的鋪路石后,開始向自己的命運,進行一次小小的挑戰;開始向這個廣闊的世界,進行一次顯然是無力的進攻……
1959年初夏,我懷著一個美好的愿望,從花山嶺腳下走出來了。翻過了洪界山,又翻過了一座一座的山,出遠門了。
我來到了離家五十多里的、在“大躍進”的熱浪中建起來的婁底市。這里,有一家在我們那一帶山鄉威名赫赫的大鋼鐵廠——湖南省漣源鋼鐵廠。我有一個堂表哥,在那里當工人。我曾到那里去參觀過。那高爐、那鋼花、那汽車和火車……那一樣一樣新鮮的物件,使我看得著迷了。我想,要是能夠到這里當一名工人,那該多美啊!
我這樣想,就這樣去做了。
那一天,我尋到廠部辦公樓。在勞資科門口徘徊了片刻,終于鼓起勇氣,跨進門去了。
接待我的是一個30多歲的女干部。
“小同志,有什么事啊?”
“我、我……”
“別著急,慢慢講吧?!?/p>
“我想進廠當工人?!?/p>
我終于說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話。
“你?”女干部驚奇地望著我。“小家伙,我們不收童工呀!”
“不!我大了,是大人了?!?/p>
“多大?”
“已經十七歲半了?!?/p>
我多報年齡,還帶一個“半”字,以顯得真實。女干部被我纏得沒法,便出題考我的文化。沒有想到,這場文化考試,增添了這位女干部對我的興趣。她終于寫了一張條子,要我到廠職工醫院去檢查身體。
我喜孜孜地來到座落在一個黃土坡上的廠職工醫院。這時,醫院里,從湖南醫學院來了一批實習的學生。我的到來,使這批學生多了一個“試驗品”。他們將我從頭查到腳,從外表查到內臟。眼看一關一關都順利地通過了。最后,我走進了一間房子里,躺到了一張木臺子上。
在這里負責體檢的,是一位醫學院前來實習的女學生。她用聽診器在我的胸脯上聽了一番以后,說:
“把褲帶解開吧?!?/p>
“什么?”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解開褲帶?!?/p>
她又不動聲色地重復了一遍。
一時,我懵了。我已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子人了。在女人面前,解開褲帶,我真缺乏這個勇氣呀!一種濃重的羞澀感,緊緊地裹著我的心。我傻了似的,遲遲沒有動作。
“快一點呀!”
對方又催了。
這一瞬間,我想到自己窮苦的家,想到自己以后的生活。無論如何,不能失去這個參加工作的機會!我咬了咬牙,終于把褲帶解開了。
我側過臉去,望著潔白的墻壁,只覺得自己那顆心在胸膛里嘣嘣地跳。那位城里來的女大學生,倒是見過世面的。她從而容之地檢查開了。許多她認為該摸一摸的地方,都伸手過細地觸摸了一遍。
被女大學生這么一折騰,我覺得自己的全身都滾燙了。她轉過身去洗手回來,望了我一眼,不禁伸手來摸我的額頭。
“怎么,你的體溫不正常呀!”
“……”
我吶吶著,說不出話來。
她取來了體溫表,放進我的口中,一測,果然,我的體溫高達三十八度九……
不知是哪一個關卡“卡”住了,我終于沒有被錄取。我十分懊悔,無可奈何地離開這座寄托著我多少美麗夢幻的鋼城,沒精打采地走回家去。
走到一個叫明鏡井的地方,天已經全黑了。這里,離家還有二十多里路。前面,聳立著一座大山?;丶业穆罚獜倪@座大山中穿過。那座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財神坳。也許,它也寄托了窮苦的山里人許多美麗的夢幻吧!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這財神坳下的明鏡井,有一家鄉村歇伙鋪。我便來到這里投宿。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還有五角錢。我心里盤算著,花兩角錢睡一個大統鋪,剩下的三角錢吃一頓飯。肚子早已餓得咕咕叫了。
“沒有統鋪,只有單間了。”
“單間,多少錢一晚?”
“挺便宜,一晚五角?!?/p>
這歇伙鋪里的老板娘,是一個很胖的女人。這個女人很厲害。她看到我手里拿著一張五角錢的票子,硬說只有五角錢一晚的單間了。我左右求情,她高低不答應。怎么辦呢?難道摸黑翻過這財神坳?不行啊,要是在山上碰上老虎怎么辦呢?我終于狠了狠心,把五角錢全交給了她。
晚上,又餓又氣,我通宵未眠。窗欞子蒙蒙發亮,我就起來了,心里越想越氣,不禁把床上的被子攤開,拿出拉尿的玩藝兒,往上撒尿了。心里狠狠地想:“你賺了我五角錢,好好洗被子吧!”
我爬上財神坳時,天已大亮了。滿天朝霞,托出一輪紅日。世界全沐浴在橙紅色的陽光里。站在這高高的山頂上,我感到世界是那樣的開闊。一想到自己這次向這寬闊的世界的進擊,我又感到天地一下縮小了,變狹了。小到沒有我這個十四歲孩子的立足之地,狹到容不下我這個十四歲孩子的小小的身子……
我朝家里走去,腳步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