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霧中機場
有人的旅程是將告別延長,有人的旅程卻是將等待縮短。
在海拔九千米的高空中,沒有霧,沒有風景,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密閉的機艙。
001
下午四點半,霧還沒有散。透過候機大廳的玻璃窗,只看到眼前被分割出一格一格的茫然。停機坪里浮動著一些模模糊糊的黑點,或許是車輛,或許是誰的背影。一場大霧讓玻璃都變得形同虛設(shè)。
我的歸期本來是昨夜,卻被濃霧阻隔了眼前真實的世界。整個航站樓猶如一座沒有吊橋的城堡,不到護城河干涸,誰也無法離開。
——因為霧,我從不喜歡重慶的春天。
昨天深夜曾有一輛大巴將我們載離江北機場,放在商務(wù)酒店門口。黑壓壓的人群手持住宿卡魚貫而入,抱怨聲此起彼伏,連回音都被濃霧吞得一干二凈。當然,來的路上車窗外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一團團濃密的記憶朝我擠壓過來。
我記得兩年前拖著大箱子離開時,這座城市正靜默在霧里。清晨的街燈只能照出腳下的一小片空間,過了一條馬路再回過頭,想看看我曾經(jīng)生活了一整年的那扇窗口,卻只看到一片白而濃稠的茫然。
當年,我是趁黎靖熟睡時偷偷離開的——帶著匆忙收拾的行李和手臂上新鮮的淤青。自那時至今,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當年離去時大霧包裹住車廂,窗外一團團潮濕的白絮捂緊了我的雙眼。最初的幾小時,我一度驚恐地懷疑火車其實并未往前走,車輪與軌道之間有節(jié)奏的敲打聲不過是幻覺。跳窗的沖動緊緊攫住我的意識,我死命揪住身下骯臟的白床單,克制這種逃亡即將失敗的恐懼感。當火車終于駛出霧的轄區(qū),我感覺到自己的脖子早已被汗珠灼得發(fā)癢。
然而,事實上黎靖并沒有來找我。或許是愧疚,或許是無所謂,總之,我的離開就像他早已預(yù)見的情節(jié)一般。直到現(xiàn)在我都存有疑惑:那天清晨他是真的在熟睡,還是早已醒來,裝作并不知曉,只因了解了我已決意要走,挽留或阻止只會讓結(jié)局更難堪。
現(xiàn)在,兩年后的此刻,我僅僅只是不得不來重慶出差幾天,卻又被大霧困在這里。
霧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我強行把自己從回憶中拽回現(xiàn)實,開始環(huán)顧四周,試圖找到某個能轉(zhuǎn)移注意力的目標。可大廳里全是跟我一樣急著登機的旅人,看他們還不如看自己。
既然被霧困住已成事實,做點什么總比傻等好。我坐在候機大廳的角落,埋頭打開膝上的電腦玩“植物大戰(zhàn)僵尸”。
低著頭,除了電腦屏幕外,只能看到對面羅列著一雙雙腳、各種各樣或干凈舒服或滑稽可笑的鞋襪和褲管。偶爾還有行李箱跟著一雙雙正在走動的腳經(jīng)過我面前。重慶怎么有這么多小腿白皙細長的女孩,裙擺飄過我眼前,漂亮的高跟鞋搖搖欲墜,對著電話大聲說笑,像向日葵一樣明亮挺拔又美麗。
我終于忍不住,抬頭想看看面前這雙小腿的主人。
再不看,又該走遠了。
我迅速直起身,膝蓋上的電腦卻“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四腳朝天。顧不得看美女,只得慌亂地蹲下來搶救電腦。它倒是真堅強,這么一摔還能若無其事地亮著,鐵桶僵尸趁火打劫吃了我一顆豌豆。
撿起電腦左拍拍右拍拍,確認它不是回光返照,這才又放心地擱回膝蓋上。正在此時,右邊伸來一只手,遞給我一個很眼熟的手袋。
等等,我撿電腦的時候又把包掉地上了?
我紅著臉接過包,轉(zhuǎn)頭匆忙道謝。
右邊那個人搭在手臂上的外套口袋里伸出一截登機牌,上面姓名欄赫然印著:黎靖。
我的心臟幾乎停跳了一秒,徹底抬起頭,卻看見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眼前這個陌生人從發(fā)梢到眉眼沒有一絲似曾相識之感,身上的灰襯衫不挺括也不軟塌,質(zhì)地溫和謙厚得恰到好處——真沒有一點與我所認識的那個黎靖相似。驚魂未定的我又看了一眼那張伸出頭來的登機牌,那兩個漢字清清楚楚。我并沒看錯。
有生以來遇到過的最荒誕的事情莫過于此。
他顯然是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了,禮貌地笑了笑然后坐下。
這不過是在公眾場合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舉手之勞,如果你愿意,每天可以發(fā)生好幾十次,每次發(fā)生過后轉(zhuǎn)身就可以認不出對方。當然,前提是對方?jīng)]有恰巧跟你的前男友同名同姓的話。
如果他剛才對我掉在地上的包視而不見,我根本沒機會遇到這么詭異的情景。所以說,每一次助人為樂背后總有可能潛藏狗血暗涌。而且,生活一旦真狗血起來,只要隨便灑那么一兩滴,肥皂劇什么的立刻全都變浮云。
這他媽就是人生。
我心不在焉地低下頭繼續(xù)打僵尸。這回打得慘不忍睹,磁力菇隔著老遠袖手旁觀昏昏欲睡;大蒜干脆投敵叛國了,大概是我種得亂七八糟,它們居然站在大門口為僵尸們提供指路服務(wù),引領(lǐng)敵人集中火力進攻。僵尸啃掉了我的堅果墻,毫不留情一路吃過去,豌豆楊桃向日葵陣亡如山倒,最后鐵蹄居然還踏上了我家西瓜地,直搗大門口……直到除草機出馬剿平叛亂壓出一排僵尸餅,我才發(fā)現(xiàn)旁邊那個叫黎靖的陌生人在看我。
準確地說,他是在饒有興味地看我憤然敲擊屏幕垂死掙扎保衛(wèi)家園。
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忍住了脫口而出的沖動,卻沒來得及把目光從他那里收回來。這下我們兩人剛好你看我、我看你,配上游戲那滑稽的音樂聲,屏幕上所有的植物都跟著節(jié)奏搖頭擺尾。這雖然算不上大眼瞪小眼,但總有那么幾分尷尬的意思。
“想不到蘋果也挺禁摔的。”他打破了尷尬,很自然地指了指我的電腦。
鬧了半天,他是在納悶我的電腦怎么沒摔壞呢。
他這句話疑問不像疑問,討論又不似討論,很明顯沒什么搭訕經(jīng)驗。我只好隨口回答:“呃,運氣吧。”
“前幾天我女兒說想要個iPad,我還擔心買回來一天她就摔壞了。”
原來他關(guān)注的還真是我手上這個小平板。他看上去頂多三十出頭,女兒應(yīng)該年紀還小。
“不會吧,好不容易到手的,怎么也要愛惜點。”我笑笑。
他彎起嘴角微笑,卻是一臉不相信的表情。好幾秒鐘我才醒悟過來——我這不剛剛摔過它一回嗎?它簡直是美貌輕盈滑溜易摔倒。
——此時此刻,已經(jīng)暗下去的屏幕上還隱約倒映著我們兩個陌生人的笑容。
我恍然記起,當年在那間寬敞的廚房里黎靖低頭切著一只紫得發(fā)亮的茄子,我在一旁洗米,手上那盆混濁的淘米水不期然地映出兩張臉。我們停下手上的活對著一盆水做鬼臉,笑得前仰后合。水面漾起一陣陣圓形的波紋,從中心慢慢擴散開來。然而,混濁的白色水面像幻影一樣從眼前退去,記憶中那張面孔被替換成了一個跟他擁有同樣名字的陌生人,映在眼前平如鏡面的液晶屏上。
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去反復(fù)確認,右邊座位上這個黎靖究竟是不是我的幻覺。
大概我們兩人都不善于跟陌生人閑聊,即使是在這被霧重重圍困的孤堡里,想與人說說話打發(fā)時間也那么缺乏技巧。我們顯然都有繼續(xù)聊兩句的意思,卻一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臉上的笑容按照自然規(guī)律都該收了,依然沒想好下一句該怎么開口。
“不知道霧什么時候會散。”黎靖很明顯想找點話題打破尷尬,卻又起了個無趣的頭。
“沒辦法了,從昨晚等到現(xiàn)在,也不差多等一會兒。”
他問:“你坐的也是CA4139?”
我點點頭。這不廢話嗎?我們都戳在同一個登機口邊上等著呢。
“其實,差不多時間的航班有不少,你怎么選了這一班?”他又問。
這個話題總算有趣點兒了,我將電腦塞進包里,專心跟他聊天:“因為國航的空姐不愛理人,路上安靜唄。你呢?”
“我就是隨手訂的。”他笑了笑,“不像你們女孩子,無論選什么都一定有個理由。”
“這也不一定。跟你說實話吧,我也是隨手訂的。但如果你要問我為什么,我就一定會說個理由出來。女人其實也常常不經(jīng)考慮隨便作選擇,只是比較善于事后找借口而已。”
“嗯……那你為什么來重慶?”
“這個不隨便,我是來出差的。”說著,我們兩個都笑了起來。
他笑的時候左臉頰有一個單酒窩,皮膚雖然沒有精心護理過的痕跡,但也不粗糙。直到他發(fā)現(xiàn)我又在盯著他看,我才迅速移開目光,看向玻璃窗外。我第一次如此關(guān)注一個陌生男性,僅僅因為他與我的前男友同名?
難道這兩年來,我從來沒有走出過重慶的霧?我一直不愿意再與任何異性建立超越友誼的關(guān)系,不愿意以此為目的結(jié)識任何人。我以為那是平靜和隨緣,是成熟的標志之一,其實只是一種退避的本能。
霧居然漸漸散了。依稀的陽光穿透玻璃,在大廳里點燃一陣小小的騷動。
不過片刻,廣播也開始響起來。重新播著每一班航班的登機口、預(yù)計登機時間。
經(jīng)歷了一天等待,我的焦慮早已平靜下來。可以回家的時刻總會到來的,無論焦急與否。倒是窗外那幾縷穿透薄霧的陽光實在太美,如果錯過這一刻,必將是遺憾。我抓起手機想拍下來,可惜無論怎么拍都拍不出它的全貌,照片上只留下扁平又暗淡的光影。
回過頭,只見黎靖也看著窗外,對身邊旅人們的喧囂置若罔聞。
“很美吧?”我問。
“你知不知道薄暮和黃昏、日落的區(qū)別?”他轉(zhuǎn)回頭來反問我。
“薄暮是在黃昏之后,日落之前。對嗎?”
“薄暮時,太陽在地平線下6度以上,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景象。”
“它這么短,難怪會被認為是黃昏或者日落的一部分。”
“不短了,每天都有。”他臉上又浮現(xiàn)出那個淺淺的單酒窩。
是啊,每天都有。
活了二十七年,第一次站在異鄉(xiāng)仔細凝視天邊的薄暮,窗內(nèi)困著回憶,窗外就是歸期。
霧在黃昏來臨之時散盡,可以開始登機了。這一段延誤仿佛是離開的回憶途中憑空多出來的一截時光,不存在于記憶里,不存在于未來中,也不應(yīng)存于現(xiàn)實世界。
我們也握著登機牌融入登機口排隊的人群,一前一后,像任何兩個偶然相遇的同路旅人一樣。我沒有再刻意回頭跟他交談,他也沒有再與我說話。
飛機上,我們的座位相隔得很遠,遠到完全看不見彼此的所在。起飛大約二十分鐘后,空姐推著手推車來派發(fā)晚餐,錫紙飯盒軟而燙手,保鮮盒里飽滿的蔬果卷著冰箱的氣息而來,兩者在胃里互相侵略,最終將湮沒在同樣的溫度之中。機艙外的云層被晚霞染上不同層次的紫紅,我始終覺得在機場度過的這一天像夢境一樣,感覺真實卻并不可信。
機艙里難得的安靜。我閉上眼睛。鄰座的女孩一直在看雜志,一頁頁紙翻過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響停停。兩小時二十五分鐘的飛行,有人睡了,有人醒著,有人的旅程是將告別延長,有人的旅程卻是將等待縮短。在海拔九千米的高空中,沒有霧,沒有風景,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密閉的機艙。
直到下機后再次見到黎靖,我才確定這一切并不是幻覺。
他穿著那件灰色的倫敦霧站在行李大廳的傳送帶前,像一個模糊在明亮背景里的剪影,分外扎眼。我沒有托運行李,提著隨身的小旅行包直奔出口。還沒經(jīng)過他身邊,他已回頭看到了我,竟像老熟人一樣跟我打招呼:
“你住哪里?”
“東邊。你呢?”
“朝陽公園。”
看來是我太謹慎了?他對此事倒是胸無城府,一張口就告訴我具體目的地,而我說的只不過是地圖上有指向的一大片,大到打車兜一圈都得小半天。
也對,何必對一個并無惡意的陌生人如此戒備?
于是我補充道:“我去大望路。”
“這么近?”他語氣中仿佛有點隱約的驚喜,“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拼車回去。”
“也好,比地鐵省事。”我居然欣然答應(yīng)跟一個陌生男人拼車。
傳送帶慢悠悠地一圈圈往外轉(zhuǎn),他終于彎下腰將轉(zhuǎn)到面前的箱子提了下來,那是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深棕色大箱子,貼在拉桿邊的行李條就像黑桌布上的白筷子一樣顯眼。他伸手時我才看仔細——這人的襯衫袖口居然有一對方形的銀色袖扣,精致素凈卻不搶眼。坐經(jīng)濟艙提皮質(zhì)箱子穿倫敦霧還有對袖扣,簡直一副家道中落淪為平民的貴族末裔或是80年代英國海歸的樣板。真不知道他是刻意往懷舊了收拾,還是純屬個人喜好比較特別。
出租車上,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交談,氣氛還算融洽。很慶幸黎靖沒有跟我進行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更沒有互換電話。大家心里都清楚:只需善待彼此同路的緣分,人生際遇就是如此,并非事事都要有目的才可以過得開心。
他甚至不知道,我知道他叫黎靖。
說是拼車,結(jié)果成了他送我。到了家門口,他讓出租車將我放下,揮揮手就關(guān)上車門絕塵而去,二百度近視的我下車前甚至沒看清楚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或許他一開始就是好意順路送我回來,怕讓我誤會才提議拼車。有個這么好風度的父親,他女兒該有多幸福。至少,長大后不會被年輕男人的花言巧語、小恩小惠輕易騙去。
成長過程中有個好母親,便能學會如何愛別人;如果有個好父親,則會懂得如何保護自己。我兩者都有,大概因為自身太愚鈍,兩樣都只懂了皮毛。以前總以為所有人都會像我的父母一樣坦蕩誠懇,沒料到那只是自己天真。
頭頂?shù)暮谝蛊\浀匕c倒在滿街燈光背后,這漫長的一天總算走到了尾聲。
上樓進屋,迎接我的是室友唐唐那一臉黑泥面膜。
她頭頂包著干發(fā)帽,黃得像一顆鮮檸檬,黑糊糊涂滿了泥的臉沖著我笑:“喲,終于回來啦?”她這造型實在喜劇。
我放下旅行袋換拖鞋:“我?guī)滋鞗]回來,你一個人在家孤單寂寞冷了吧?”
唐唐把我全身上下連帶行李打量了一遍,開始控訴:“丁霏同學,你在外邊風流快活讓我獨守空閨也就算了,居然還不給我?guī)ФY物?!”
“急什么?少不了你這吃貨的。”我彎腰拉開行李袋,遞給她一個紙袋。
她接過那一袋子特產(chǎn)翻了翻,剛翻出一大包泡椒鳳爪,忽然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沖進洗手間洗臉。
唐唐大名叫唐小雅,聽起來很像“唐小丫”,所以,誰叫她全名她就跟誰急。唐唐在投資公司工作,人美嘴甜胸大有腦性格豪爽追求者眾多。她的美簡直是所有女人的勵志教材:她從不減肥,一直徘徊在超過標準體重三五公斤的范圍內(nèi),誰見了她都會深刻地意識到“瘦子比較漂亮”這句話絕對是謬論。
我們合租兩年,彼此都從沒動過要換個室友相處的念頭。都說女人之間的友誼很微妙:親密起來可以共用一支唇膏;一旦爭吵翻臉,理由甚至不需要涉及男人,一件衣服、一雙襪子、一盒面霜,甚至電表上的幾個數(shù)字都會變成關(guān)系破裂的導(dǎo)火線。唐唐跟我性格迥異,卻鮮少彼此忍讓遷就,因為根本無此需要。我們互不勉強,相處愉快。
眼下她已飛速洗干凈了臉上的面膜,坐在我身邊專心致志地拆著零食包裝袋,還不忘先遞給我一只鳳爪。
我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喂,我剛才在樓下好像又看到張明磊的車了。不確定是不是,我也沒好意思走近細看。”張明磊是前不久剛被唐唐踢出局的男友發(fā)展對象。
唐唐戴著透明的一次性手套,吃著東西含含糊糊地答:“管他呢。”
“真不后悔把他踹了?”我挪動屁股,往唐唐身邊擠了擠。
“后悔?后悔我就不會坐在這兒了。”唐唐嗤之以鼻。
看來我剛才沒認錯,樓下那輛邁巴赫里坐著的還真是那悲催的張明磊。
張明磊是她的客戶之一,長得不差談吐也不俗,前段時間天天下班后在唐唐他們公司樓下蹲點,就算約不到唐唐吃飯也要堅持送她回家,日復(fù)一日的努力,差點就把她拐走了。有一次唐唐下班出來,撞見張明磊跟一個女孩為了停車位吵得面紅耳赤,當機立斷將他踹了,理由是“小氣是男人最致命的毛病”。
我說你怎么不問問前因后果?
她說能跟女孩子為一點小事吵成這樣,這種男人在追到你之后肯定會原形畢露。她不會傻到等他原形畢露的那一天再分手。
大多數(shù)女人感情上的不幸都恰恰是因為心存僥幸,在某些問題初露端倪時選擇了為對方找借口。在每一段失敗的感情里,女人或多或少都有過一些預(yù)感,只是自己從未相信過,直到它真的發(fā)生。如果我有唐唐一半的果斷,或許過去的一切都不會發(fā)生。
“想什么呢?”唐唐見我發(fā)呆,伸出她泡椒味兒的爪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哎,你說,要是這世界上所有吃的都能有泡椒味兒多好啊!”
我被她這句感嘆逗樂了:“行,下回你再來我們店里吃芝士蛋糕,我讓小章給你加泡椒,哈哈!”
“呸!你敢做我就敢吃。”唐唐扔掉骨頭,又從袋子里抓出來一只。
002
出差回來了就得上班,何況我還因為航班延誤多耽擱了一天。
早晨一回到店里就被那一片狼藉嚇著了:書架邊堆了起碼十幾個開著口的牛皮紙袋和包裝條,紙袋旁邊是個堆滿了書的推車,同事小章無暇顧及地板,正手忙腳亂地整理書架呢。
除了店長之外,這家書店只有我和小章兩個店員。一個早九點到晚八點,一個十一點到晚十點,我們輪換。今天小章本應(yīng)該兩小時后來才對。
“小章,李姐呢?”我環(huán)顧四周不見店長,問。
他停下手上的活回頭看見我:“丁姐你出差不知道,李姐昨晚就去懷柔開會了,你又沒回來,今天一大早就收到新書,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快忙成電風扇了。”
“去懷柔開會?”我邊動手幫忙整理新書邊問。
“出版公司請的。說是訂貨會之類的,其實是請渠道客戶去吃吃喝喝唄。”小章見我?guī)兔Γ瑥呐赃吚^梯子,支起來往上爬。
我站在下邊遞書給他:“咱們店這么紅啊?前幾天重慶那邊請開會李姐讓我去,結(jié)果她也沒逃掉又被拉去懷柔了。店里就我們仨,估計再有人來請人開會就得你了。”
“我才不去呢,在出版公司工作的美女哪兒能看上我?去了也是白去。”
“讓你去開會,你當是去求偶呢?”
“我這天天上班,見的不是顧客就是出版公司的人,還能上哪兒找女朋友啊?”
小章才二十一歲,已經(jīng)在我們這家小書店工作了快四年了。沒好好上過學,做了幾年調(diào)酒,后來才到這家書店整理書架兼給顧客煮咖啡。要論資排輩的話,我還是賣書小妹中的菜鳥,他早已是不錯的咖啡師了。他形象不壞性格也不壞,更沒有什么壞習慣,卻從未見他身邊有過任何女孩子。巨蟹男的龜毛特質(zhì)幾乎全體現(xiàn)在了他的感情上,樂此不疲地在“合適”與“不合適”之間錙銖必較,不肯高攀也不肯屈就,他就這樣在感情里堅持自己的平衡,等著遇到一個合適的人。
然而,不需要妥協(xié)的感情真的存在嗎?我一直很懷疑。
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遇見上帝為你量身定做的另一半。多少人從沒見過真愛的全貌,就這樣混混沌沌湊合到老?從不抱有期待或許是一種幸運,而始終堅持期待也未嘗不是幸福。
至于現(xiàn)在的我,能夠跟過去的一切干凈徹底地告別,在這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小書店里一直平靜生活已經(jīng)算是最正確的選擇。
“小章,這幾本我們上周不是退回去了嗎?”我這才注意到手上的書,問站在梯子上的小章。
“唉,說起來一肚子氣,”他低頭示意我看手上的、地上的包裝紙,“明明都退回去了,非要再跟一批新書一起送過來,還打電話說了我一通,說我們不給好位置放。”
“算了算了,就擱頂上吧,反正賣出去才付款。你自己下來小心點兒,我去拿個掃把來。”最后幾本書擺好了,我開始清理地板。
還有十分鐘就該開門了。
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被書香、咖啡香和植物的氣息環(huán)繞著。這種生活在飛速運轉(zhuǎn)的北京不能不說已經(jīng)算是一個奇跡。
通常剛開始營業(yè)的時段顧客很少,收銀臺幾乎不用人看著,我能有時間整理院子,給花草澆水。對街的花店隔天就會在清早送來一打鮮花,有時候由我們預(yù)訂品種,有時候依他們店主當天的心情選擇。今天,我看見吧臺上堆著一打白色馬蹄蓮。將每一枝修剪好長度,插進每張桌子上的玻璃花瓶里,剩下幾枝則擺進書柜的青瓷花瓶里。
一旦平靜而瑣碎的事情每天循著規(guī)律發(fā)生,這些瑣事都會因時間的重復(fù)而充滿儀式感。
此時此刻再次見到黎靖,則是規(guī)律生活中少見的意外。
他推開門走進來,逆著光。我聽見門的響動,放下花回過頭來。
回憶的波紋忽然從眼前一閃而過,他的樣子模糊了幾秒。
北京城有兩千萬人口,我們卻在兩天之內(nèi)第二次偶遇。上一次,我們同機夜歸;這一次,他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他的格子襯衫外那件英倫氣息濃重的白底黑邊開襟毛衣有種薄霧般的質(zhì)感,他一手插在褲袋里,另一手提著電腦包。每次看見他,都讓我無端地聯(lián)想到“霧”。昨夜灰色的倫敦霧濃重,今天的白霧輕盈。這個人仿佛就是從霧中來的一般。
“你在這兒工作?”他見到我,臉上仿佛有幾絲故友重逢的驚喜——說是“仿佛”,其實我也看不真切。
“你來看書?”我?guī)缀跏峭瑫r開口。
兩個聲音撞在一起。小章從書架后鉆出頭來看我們,眼里藏著些許看到了八卦新聞的興奮。也罷,來了兩年,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我有男性朋友。在此之前,他幾乎要懷疑我跟唐唐是一對蕾絲邊好基友。
“呃,我是想來問問下午的簽售活動。”黎靖語氣雖然從容,卻仍能夠輕易地被人覺察出幾分尷尬。
今天下午是有一場簽售,要簽售的書今早出版公司的發(fā)行已經(jīng)送到,現(xiàn)在與還未支起的展架、海報一起整整齊齊地堆在窗邊的柚木桌上。
“下午三點半,云清的新書《7公里》簽售會?是這里。”我指了指那堆書。
“謝謝。”他順著我所指的方向看了看,“我能不能現(xiàn)在買一本?”
我頗有些意外:“現(xiàn)在?等到下午能買到簽名版,現(xiàn)在只是一本普通的新書。”
“我知道,可是我下午來不了。能不能先買一本留在這里,下午拜托你幫我請云清簽名?如果可以的話,明天我過來取。”他干凈的頸部妥帖地包裹在襯衫衣領(lǐng)里,下巴上沒有胡楂,且絲毫沒有已婚中年男人的邋遢。我所指的“邋遢”并非外表不講究,而是渾身散發(fā)出的一種懶散、疲倦、塵埃落定、拖拉著腳步生活、疲于養(yǎng)家的機械感的氣息。
或許他不用疲于養(yǎng)家;又或許,他還算不上是“中年”?
“嗯,沒問題。”我轉(zhuǎn)過身去叫小章。
從收銀臺付完賬回來,他把書交給我,向我道謝:“謝謝。”
“不客氣。這也是買給女兒的?”我問。
“算是。”他笑了笑。
——當然是,云清的愛情小說從來都很受女孩子歡迎。再加上他打聽簽售時表現(xiàn)出的微妙的尷尬,幾乎可以肯定。
而且,他長得也不像會看這種愛情小說的樣子。
“那要不要把你女兒的名字寫下來,我下午請人簽上去?”
“這倒不用,簽名就很好了。謝謝。”他笑了笑,告別離開。
“有婦之夫啊?”小章不知道什么時候湊到了我身后,神秘兮兮地感嘆。
“是啊,給女兒買簽名書的好爸爸。”
“我還以為是你男朋友呢!看上去才三十出頭,沒想到孩子都有了。”小章一臉大失所望。
“要真是男朋友,能不知道我在哪兒工作?”我拿起手上的書去拍他。
“還真看不出他有個這么大的女兒。”
“見都沒見過,你知道人家女兒多大?”
小章指著我手上的書封面道:“幾歲小孩能看愛情小說?丁姐,你能有點兒成年人的觀察力嗎?”
我撫額。
中午,出版公司的人來布置場地了。小章跟他們忙著整理桌椅,支展架、掛海報,守在收銀臺后的我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手上這本《7公里》:封面主色調(diào)是清新的綠色,白底,設(shè)計簡潔溫馨,塑封薄如蟬翼又光滑如鏡。看上去質(zhì)樸清新,手摸起來有種細膩而真實的“紙”的天然質(zhì)感。說它制作精良一點都不為過。
即使它日后沒能躋身暢銷榜,也鐵定是本大受讀者第一眼青睞的書。
我們這些書店店員早已在書架滿了又空、空了又滿之間練就了火眼金睛,一本首次出版的新書命運如何,我們在開頭就能猜到一二。這算是職業(yè)習慣,也可以說是職業(yè)病——自此以后,書對于我們來說首先是商品,然后才是讀物。那種憑直覺閱讀,首先從字里行間體會一本書靈魂的快樂,很難再有。
有得有失,任何一種選擇和由此帶來的經(jīng)驗都是如此。
也正因為如此,為避免對一本書先入為主,我已經(jīng)很少看國內(nèi)出版的讀物了。常常購?fù)獍鏁M不菲,幸好偶爾有相熟的編輯贈送一兩本——有時是純粹的贈閱,有時是我需要翻譯的功課。
這兩年來,我樂于在書店過簡單的生活,閑暇時兼職翻譯些外版小說,竟然從未懷念過以前高薪厚職的同傳譯員生涯。都說由奢入儉是個艱難的過程,而我覺得當下的簡單更快樂。
剛剛將手上的書拆開塑封打算細看,就聽見小章在叫我:“丁姐!”
臺前的一小盆薄荷正好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探出頭,看見門口站著小章和一個棕發(fā)碧眼的年輕老外,有著一張輪廓分明的印歐混血的臉。
小章雖然沒正正經(jīng)經(jīng)上過大學,不過英文還不錯。特意叫我出來接待,想必客人是說西班牙語的。來咱們天朝的國際友人不論國籍,基本上多多少少都能說點英文,小章完全應(yīng)付不了的還真不多見。
今天什么日子?半天內(nèi)發(fā)生了兩件難得一見的事。
店門口站著一位國際友人,屋里一群人正手忙腳亂地準備簽售場地。我忙放下手中的書,出去將顧客迎進來。
自從畢業(yè)起我再也沒說過半句西班牙語。如果不是當年嫌法語太難,相比之下西語詞匯變位比較工整,根本不會選這門二外。畢業(yè)后就是緊張的同傳培訓和資格考試,再接下來被高強度的工作占據(jù)了全部精力,幾乎要把好不容易學來的西語全還給學校了。好在以前收藏了不少原文小說,平時偶爾看看,此刻還能硬著頭皮上。
跟客人聊了幾句,知道他是智利人,今天想來參觀書店。我們的店并不大,一百多平方米的地方本不到五分鐘可以轉(zhuǎn)完。可這位智利友人逛著逛著開始對書架上的書來了興趣,時不時拿下一本詢問。
當他轉(zhuǎn)到勵志類書架,看著一排排封面印著各類名人大頭照的書時,我頓時后悔沒再抱個電腦跟在身邊,可以及時搜索人名,向國際友人解釋這些給心靈打雞血的大師都是何許人也。要知道,在我“從來不讀的書”里,勵志排在首位。活著就猶如沿著時間往前行走,既然每走一步都不會重復(fù)也不能回頭,何必天天鼓勵自己上足了發(fā)條狂奔?在我看來,刻意勵志根本是透支情緒的行為。
他逛了十來分鐘,最后居然抱著四本中文小說走向了收銀臺。
我好奇勁上來,忍不住問他買這些中文書打算怎么看。
他靦腆地笑笑,非常清晰地說了一句漢語:“我懂中文。”
這四個字像爆米花一樣“嘭”的一聲把我炸了個滿臉通紅。
這個小章!
“不好意思,我看同事特意叫我來接待你,我以為……”我趕緊解釋。想起剛才絞盡腦汁給他介紹那些中文書的情景,真是越想越窘。
“沒關(guān)系,你的日本同事說他不太會講中文,請你接待我。謝謝你。”國際友人一臉笑容可掬。
日本同事?!小章為了給我制造艷遇把自己國籍都改了?他不是真怕我剩下、時時想著把我推銷出去吧?跟小章聊天時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丁姐,你這不行啊!別說男朋友了,連貓都不認識一只公的,總有一天你會被掰彎的”。
事已至此,我只好傻笑一陣作罷。
直到國際友人買完了書離開,小章還站在門口鞠躬念叨“阿里嘎多”,真是影帝級水準。沒等他徹底直起腰來,我對準他后腦勺一敲。
“哎喲,打傻了就娶不到媳婦了!”小章捂著頭抗議。
“中文說得挺好嘛,日本同事。你這行為擱古代就是通番賣國,要誅九族的知道不?”
“大姐,我苦心為你制造機會,你要珍惜啊,生個混血小孩多漂亮!”他果然打的是這個主意。
我哭笑不得:“還不過去幫忙,都快兩點了。我晚點找男朋友不會死,你要是再磨蹭點兒,一小時后讀者全都來了。”
小章繼續(xù)幫忙布置場地,我正要轉(zhuǎn)身去擺正收銀臺邊的海報和排隊購書指示牌,忽聽旁邊有人在笑。循著笑聲看過去,見不遠處書架邊有個人站在那兒沖我們直樂。那人有點眼熟,看上去不到三十,緊窄的一粒扣西裝外套罩在圓領(lǐng)T恤外邊,看著像那種明明窩在格子間里工作還要堅稱自己是藝術(shù)家的年輕人,又有點像故作時髦的CBD精英。要是再戴頂小禮帽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看他笑成那樣,想必是剛才我跟小章的對話被他聽見了吧?
我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去收拾。
再有一小時簽售就要開始了。我怕忙起來將手邊的書弄混,于是找張便箋寫了黎靖的名字夾進那本我已經(jīng)拆封的書里。
下午的簽售持續(xù)了近兩小時,比我們想象的要熱烈得多。云清一直被讀者團團圍住,我只是坐在兩三米之外,都看不見她的臉。守在收銀臺后手忙腳亂的一下午過去后,云清的編輯總算記得把黎靖留下的書拿去簽了名交還給我。
“欸,云清挺漂亮的啊。”簽售會尾聲時,小章不知道什么時候到了我旁邊,眼神指了指云清。
此時讀者的包圍圈不那么密不透風了,我才看清楚她的樣子。皮膚白皙、五官精致,頸邊有一顆淡淡的褐色小痣,短發(fā)垂在耳后,穿一件灰藍色棉麻長裙,好似風一吹整個人都會飄起來。她確實很美。而且聽說她有三十五六了,看上去還跟二十幾歲的女孩一樣。
別說云清是作家,她本人就像從小說里走出來的一般。
傍晚七點左右,黎靖就來了,沒等到他說的“明天”。
我把書給他,他道了謝,接過書順手翻開。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動作卻在半途忽然停頓下來,他面帶驚訝的神色,盯了書頁幾秒鐘,又疑惑地看向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從他手上拿過書,自己一看也呆住了。
扉頁上用清雋的字體寫著:“黎靖先生惠存。”下邊是云清的簽名。
我這才想起那張寫著他名字的便箋紙。要知道,我當時是隨手寫下夾在里面避免忘記或混淆的,大概是編輯拿去簽名時被云清看見了。
本來作家在書上簽讀者的名字沒什么大不了,可他并沒有告訴過我他的名字。這也許就是他吃驚的原因吧。
“這簽名是……”黎靖猶疑地問。
我脫口而出:“噢,我下午一直都坐在收銀臺走不開,是云清的編輯幫我拿去簽的。”
他接著問了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問題:“她知道書是我的?”
“呃……她可能是看見書里有張便箋寫了你的名字,所以就簽上去了。”他都問到這個了,我只好老實交代了,“我在機場見過你的登機牌,所以,呃,我怕書太多弄混,所以寫了你的名字夾在里面。”我不帶喘氣地把前因后果說了一遍。
誰知,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悲喜難辨的微笑,說:“謝謝。”接著轉(zhuǎn)身走出了書店。
我越想越覺得還是有點不妥,便三兩步推開門追出去。
“不好意思,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偷看你登機牌的,是你幫我把包撿起來的時候……”
他轉(zhuǎn)過頭看我:“難怪那天你第一眼見我表情像見到鬼。我的名字很嚇人嗎?”
原來我那天真的失態(tài)了,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是,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同名同姓,我嚇了一跳。”
“這么巧,改天介紹我認識。”黎靖不知道是客氣還是心不在焉,順口就說了一句。
他臉上還殘留著幾分尷尬,我只好再次道歉:“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是故意要看你登機牌的。”
“沒關(guān)系。只是湊巧。”他說完居然還嘆了口氣。
見他這樣,我總覺得似乎是做錯了什么事,于是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那個,簽名書不是有什么問題吧?”
“沒事,”他似乎是猶豫了幾秒,終于說出了下半句,“云清是我前妻。她知道書是我的,我有點吃驚而已。”
003
“什么?!你是說,你在機場碰到一個跟你前男友同名的人,在你書店簽售的作家又是他前妻?”唐唐差點從床上跳起來,動靜太大,她手邊那部電腦差點也掉下床去。
這床的彈簧太精神了,唐唐虎軀一震,把我手上正小心翼翼剝著皮的一顆枇杷震得滾到了地上。
“輕點兒輕點兒,又掉一個。”我爬下床去拿垃圾桶。
家里的垃圾桶是唐唐挑的,一只造型滑稽的企鵝,將它的頭往后翻就能張開嘴吃下垃圾。剛搬進來時,我們?nèi)コ匈I生活用品,她看到這個垃圾桶就抱著不撒手了,說這樣就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隨心所欲地給QQ喂垃圾吃了,解氣。
唐唐跟QQ的仇要追溯到三年多以前,她讀碩士時的男朋友一畢業(yè)就簽了那只“企鵝”,二話不說打包行李飛去深圳,信誓旦旦地表示工作上了軌道后再想辦法調(diào)回北京來。人在熱戀時往往充滿信心,以為無論如何都會與對方走到最后;而正是這份篤定讓他們忽略了將要面對的一切變化。距離拉遠后,兩個人不再生活在同一張時間表上,不再沿著統(tǒng)一的軌跡運行自己的人生,缺乏異地戀經(jīng)驗的他們開始把握不好交流的時機,開始隔空吵架,開始各有各的委屈,開始減少對彼此的諒解,不出兩三個月就吵到要分手。唐唐知道自己提分手實在有點沖動,她以為他還會回來找她。但是他一直沒有。她以為他會立刻收拾行李飛回來,或許他也在以為唐唐會飛到他身邊。
他們對彼此感情的信心,終于被時間偷換成了無疾而終。
從那時候起唐唐就恨上QQ了,就連去動物園都不帶看企鵝一眼的。
有時候我都會有些疑惑,唐唐對男友候選人的挑剔究竟是真的全部出于理智,還是因為仍然孜孜不倦地恨著某只企鵝。
“你行不行啊?剝倆就掉了倆。咱這兒一共才四個。你不是故意把好吃的讓給骯臟的企鵝君的吧?”此刻,唐唐一邊噼里啪啦地趴在床上玩著切瓜游戲,一邊惦記著我剝了許久都沒讓她吃到嘴的枇杷。
我已經(jīng)滿手枇杷汁,又開始馬不停蹄地剝第三個:“你別動就掉不了。我這姿勢難度多大啊。”
“來來,我來我來。”唐唐趴著蠕動到我身邊來,接過我手上的枇杷,“看你今天這狀態(tài),四個都得墜毀。我剝,你專心給我講講你的離奇艷遇。”
“什么事一到你嘴里都變成狗血肥皂劇了,我們就是吃了個飯……”
“第二次見面就吃飯,還不算艷遇啊?就當吃飯不算,那一個離婚男人向一個陌生姑娘訴說自己上一段婚姻經(jīng)歷,這總算了吧?”
我的頭頓時大了:“什么也沒說,就是吃個飯。”
“那他約你吃飯意圖多明顯啊,不談舊事,就求發(fā)展!”唐唐頓時精神一振,像被人按了開關(guān)一樣彈了起來坐直,還好手上的枇杷沒掉,已經(jīng)剝掉皮,被她一口吃了半個。
“我們吃飯那是意外。意外知道不?”
跟他一起吃飯的確是個小意外。
今天傍晚在店外聽黎靖說云清是他前妻,我頓時找不到合適的措辭。我看著杵在一旁的黎靖,他也看著我。一瞬間,江北機場的尷尬情景又回來了:大眼瞪小眼,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將話題繼續(xù)下去。走也不是,傻站著也不是。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追出店外這個動作有多奇怪——就為了關(guān)心一個陌生人的情緒,我這樣不假思索地追出來,似乎有點不合常理。于是我只好胡亂揮了揮手,找個借口解釋我走出店門的行為:“那,我去吃飯了。”
“再見。”他純禮貌性地笑了笑,站在原地等著我先走,大約是風度使然。
我轉(zhuǎn)過頭往回走,還沒走兩步就聽見他在身后問:“你不是去吃飯嗎?”
“噢,想起來忘帶手機了。”我只好再次站住腳,讓這尷尬的一幕又延長了幾秒。
回到店里坐著,還得對著小章那雙閃耀著“求真相”三個大字的眼睛,還不如干脆真去吃飯。我拿了包,簡單地跟小章說了聲就先出門去找唐唐吃晚飯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是我今天加班出不來,你就不會跟他吃飯?這你們倆初次約會還是我造成的?”唐唐迅速精準地打斷了我。
“真不是約會,我一過馬路到了茶餐廳就看見他坐在里面。我猜他該懷疑我是不是在跟蹤他了。”
“看見就看見唄,你去跟人家坐一張桌了還不算約會?”
“問題是他也看到我了。”我嘆了口氣。
“淡定吧你。說不定他也在想:你是不是該懷疑他故意在那兒等你呢。”唐唐伸出手來從我面前抽出一張抽紙擦手,翻了個身把枕頭壓在背后。
“所以才尷尬。”
唐唐指了指面前盤子里那個已經(jīng)被剝得精光的枇杷:“吃吧。別管誰剝的皮,能吃就行。緣分這東西,管他尷尬不尷尬呢,有就行了。”
我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顆枇杷,非常真誠地表達了我此刻的想法:“你的人生哲學有哪一條跟吃的沒關(guān)系?”
“噢,吃當然是人生最根本的哲學!唉,你們這些文藝青年不懂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去刷牙,還不忘將手上的紙揉成一團,狠狠地塞進企鵝垃圾桶嘴里。
唐唐忘了將蓋子放下來,企鵝就那樣滑稽地張著嘴默默站立在床邊。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我心情復(fù)雜地吃著水果,它滿腹垃圾地保持沉默。
如果算上餐廳那次,黎靖和我迄今為止已經(jīng)有過三次偶遇。如果說我們離得這么近必定常會有交集,那為什么之前從未遇見過?仿佛是重慶那一場大霧偷偷變換了我們身邊一些微妙的細節(jié),當濃霧消失后,世界似乎還是原來的樣子,卻總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再相同。我們不曾覺察,但它們早已不同。
兩年前我在重慶清晨的濃霧中離開第一個黎靖,兩年后我在重慶的另一場濃霧中遇見另一個黎靖。有那么一剎那我甚至懷疑:前者或許從來不曾存在于霧散去后的這個世界,這兩年的時光我都被鎖在霧的幻覺里,從來不曾真正蘇醒。
而此刻身邊的一切——這張床,這間房,這盞燈,這個張著大嘴的企鵝垃圾桶,唐唐,書店以及書店里的一切,當下我生活中的全部人事物都是真實的。它們證明我置身于完全真實的世界里,只是將眼見的所有巧合加入了宿命的色彩。
當你沒有回憶,沒有過去,眼前的世界即是真實的世界;反之,你看到的就只是自己感受中的世界,自己內(nèi)心回憶和遺憾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過往的經(jīng)歷就像一張網(wǎng),隨著時間流逝不斷地過濾我們的感官,直到為每一種感覺找到真實的承載。
是我一直沒走出重慶的霧,即使在濃霧散去后看到那絢爛溫暖的薄暮時分,也不曾忘記曾經(jīng)在霧中消逝的一切。
如果不是我耿耿于懷,巧合便只是巧合而已。
黎靖,僅僅是巧合中的一個陌生人。
十一點,隔壁房間的唐唐早已睡著了。我坐在床上抱著筆記本看美劇,手機忽然響起短信提示音。
發(fā)來信息的竟然是黎靖:“剛剛看了你今天提起的《和莎莫的500天》,很不錯。”
我都快忘了晚餐時到底跟他聊過些什么,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交換了電話號碼。我記得自己當時在努力擺脫我們之間那層揮之不去的尷尬感。那些可有可無的話題無非關(guān)于食物、生活瑣事或者愛好。在這一點上我們很相似,都沒有什么新鮮的愛好,不用工作時抱著電腦就能在家宅一天。
此時,電腦屏幕上金發(fā)女飛賊正興奮地尖叫著跳下摩天大樓。眼看她倒掛著停在某一扇玻璃窗外,我按下暫停給黎靖回短信:“男主角長得很不錯。”
短信提示音再次響起時,漂亮小女賊已經(jīng)輕巧地繞過振動感應(yīng)警報器,在玻璃上切出一個圓孔,鉆進了大樓。
他發(fā)回的問句很簡單:“你還沒睡?”
這不廢話嗎?如果我睡了,夢游著給他回信息呢?又是一個讓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開頭,他的確很不擅長主動找人聊天。換一個角度想,或許這正是他一貫的方式:將主動權(quán)交給對方,如果我不想聊下去,可以告訴他就要睡了;如果我樂意繼續(xù)聊,可以回答他還沒有。
我回的是:“還沒有。你呢?”噢,我也問了一句廢話。
信息發(fā)出去后我才意識到:自己似乎也想知道他究竟是隨便問問,還是想繼續(xù)聊下去。
那邊很快回信了:“我大概一小時后睡吧。你在看電影?”
“沒有,看肥皂劇呢。”
我們這一來一回沒營養(yǎng)的聊天,甚至有點像多年的夫妻沒話找話。
片刻,收到他的下一條:“那早點休息吧,現(xiàn)在不早了。”
“好吧,我去睡了,晚安。”
“晚安,下回聊。”他依舊回得很快。
下回聊?“下回”這種語焉不詳?shù)淖盅劭此颇撤N約定,又像純屬禮貌。十幾秒鐘后,手機屏幕暗了下去,外殼上還留有我手指捏過的溫度。如果黎靖對我并無好感,交換電話純屬禮貌,他不會幾小時后就發(fā)短信來;如果他對我有好感,便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聊得不咸不淡。該不會是他認為我對他有好感吧?
我說不清自己為什么不抗拒跟他打交道。
照理說,任何一個跟前男友有半毛錢關(guān)系的人類都會被我踢出生活圈子之外——不光是人類,連動物也不例外。而黎靖,我原以為他會像面討厭的哈哈鏡照出我荒誕得變了形的回憶,生活在當下仍然能看見過去不真實的倒影;而事實上當他站在我面前,我?guī)缀蹼y以再記起過去曾經(jīng)認識過另一個叫做黎靖的人。
像同一個文件夾里新的同名文件替換了舊的,同一段人生里新的面孔覆蓋了往事。
往事一直跟在我身后,而黎靖的存在似乎可以將它們遮擋片刻。
我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把手機推到一邊。
第二天一早,我剛進店門就見到了那個擺在我和往事之間的“暫時遮擋物”——黎靖。
他怎么又來了?找我?買書?……還是等他前妻?
可惜今天云清不會來了,簽售只有一天。
“我來喝咖啡。昨天你說這里咖啡比對面的好喝。”他坐在木桌前朝我笑笑,整潔的襯衫衣領(lǐng)有熨過的痕跡。
昨夜就已經(jīng)出差回來的店長李姐今天又像往常一樣來了個大早,收拾干凈擺好了新鮮的花,還親自給第一位客人煮了咖啡。小章在李姐旁邊忙碌,簡單的吧臺后飄出松餅的香氣。
原來昨天我跟他提過這么多有暗示之嫌的信息。
“你不用趕著上班?”我問。
“上午沒課。”他又笑笑。
“老師?你教什么?”
他指了指手邊的一本弗羅斯特詩集。我認出那不是店里的書。
“西方文學?”
“差不多吧。昨天來的時候看到你在看斯卡爾梅達,是原文版?”他居然留意到了我昨天早上在收銀臺后翻的那本《郵差》。他還真是撞到了我最裝學問的時刻——要不是昨天比較忙只能偶爾翻幾頁書,我沒事干時肯定在抱著電腦玩游戲。
“這都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也笑笑,提起手上的壺幫他續(xù)杯。
他喝的是簡單的美式,苦得跟中藥似的。這個像霧一樣柔和卻冷清的男人無論何時都不會讓你升溫,只是安靜舒服地停在那里。
“你們這里還可以續(xù)杯?”他問。
“意式都不能,越南咖啡和美式可以。”
“謝謝,看來以后可以常來了。”他點點頭不再說話,繼續(xù)翻他的詩集。
我開始逐層檢查書架,將擺亂了位置的書歸位。
吧臺上的大果盤里擺滿了李姐帶回來的櫻桃,店里只有黎靖一個客人,小章裝了一碟送過去請黎靖吃。他在木桌前,我們在吧臺邊,吃著同一棵樹上摘下來的櫻桃。店里響著Nat King Cole低沉飽滿的嗓音,木窗框上的水仙打起了花苞,看起來不再那么像一顆顆大蒜。這安靜的暮春早晨如同一杯微甜的淡蜂蜜水,平緩地流經(jīng)唇齒之間,一絲絲滲入感官。
三五首歌的時間過去,店里如往常每一個上午一樣安靜,連推門聲也聽不見。我在最里面的書架邊清理一部分需要退貨的書,忽然聽到李姐和剛進店的某個人熟絡(luò)的聊天聲,夾雜在背景音樂聲里,像是爵士鼓忽然加快節(jié)奏跳脫了小號緩慢悠長的旋律。
看來也許來了朋友或熟識的客人。
待我將書打包好,過去吧臺準備給物流公司打電話時,李姐笑著看看我,轉(zhuǎn)頭問跟她聊天的人:“你說的是她?”
我?正跟李姐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幾歲,發(fā)型打理得像中國版的休·杰克曼。他似乎有點眼熟,但我確定自己不認識。細看之下,發(fā)現(xiàn)他緊窄的一粒扣西裝外套下是一件灰色T恤,胸前的油漆桶圖案上有兩行字:Frankie Morello——噢,這人連件T恤都是意大利貨。而且,舍得買Frankie Morello的肯定不會是暴發(fā)戶,尤其是當他還背著個經(jīng)典款式的郵差包的時候。
“嘿,你好。”那人朝我伸出手。
我不明狀況地也把手伸了過去:“你好。”
“這是施杰,云清的新書是他們公司做的。”李姐給我介紹。
云清的新書?等等,我好像想起來什么時候見過他——昨天云清的簽售會之前,小章推說自己是日本人,將那位國際友人讓給我接待之后,似乎就是他在邊上笑。
“你們一定在說我昨天跟一個懂中文的老外說了半天西班牙文。”我想想,也覺得昨天的狀況挺好笑的。
李姐笑道:“他想挖我的員工給他兼職呢。”
施杰遞了張名片給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業(yè)余給我們翻譯幾本外版書?”
我接過名片一看頭銜:副總裁。李姐剛才并未介紹他的職位,我還以為是發(fā)行或者編輯之類的,沒想到是個這么年輕的副總裁。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我對這類刻意將自己打扮成“高成本藝術(shù)青年”的男性存有偏見,只覺得眼前這個兼職機會比他本人有吸引力得多。
我笑笑:“領(lǐng)導(dǎo)允許,我就沒問題。”
“領(lǐng)導(dǎo)絕對批準,只要不把我的人拐去給你坐辦公室。”李姐端出一杯紅茶給施杰,“今天松餅不錯,讓小章給你來點兒。”
“每次來你這兒都蹭吃蹭喝多不好意思。”施杰跟李姐看起來絕對是老熟人。我在這里工作了兩年,以前卻都從沒見過他。
小章將裝著松餅的白瓷碟推到他面前:“哥你就別不好意思了,我借花獻佛,今天我請你。”
“你要真請我,這就得在你薪水里扣。”施杰伸手要拿,小章眼疾手快地將盤子抽回去,“那你別吃了,還我得了。”
施杰還抓著盤子不撒手了:“哪有你這樣的,說反悔就反悔?”
見他們倆打打鬧鬧,我更覺納悶:小章怎么也跟這人這么熟?
誰知,施杰扭頭先問起我來:“你來多久了?我怎么沒見過你?”
“兩年了。”
“哈,你就是那個眼鏡妹?”他作恍然大悟狀,繼而又一臉的問號,“不像啊。”
小章在一旁履行人肉糾錯機的職能,打岔道:“戴眼鏡的是婷婷,人家早就沒在這兒了。你什么記性?”
關(guān)于他們說的眼鏡妹婷婷,在我記憶中也只見過一次,就是她跟我交接工作那天。
“不能吧?每回我都以為躲在收銀臺后面打游戲的是眼鏡妹呢!”施杰臉上的表情是真吃驚,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誰讓你貴人事忙,總是來去匆匆,連我店里換了人這么久都不知道。”李姐也跟著擠對他。
施杰只好連連道歉:“抱歉,我是真不知道眼鏡妹走了,否則怎么也得早點認識你,不好意思。”
眼看大家閑聊的內(nèi)容集中在討論我們倆為什么互不認識這個議題上,我趕緊試圖將自己從話題中解救出來:“沒關(guān)系,我跟婷婷年紀差不多,高矮也差不多,你注意不到是很平常的事。再說現(xiàn)在也認識了。”
沒想到施杰反而認真了,表情誠懇地發(fā)出邀請:“不行不行,我得正式向你表示歉意。請你吃飯吧?”
“真不用,別這么客氣。我還得打電話退貨,你們先聊。”我指了指擺在身邊的那一包書。
此時,他用不容拒絕的語氣下了結(jié)論:“那就下次!下次一定得給我機會請你吃飯。留個電話?有空咱們聊聊翻譯的事。”
“好。”我和他同時拿出了手機。
撇開先入為主的偏見不談,我覺得施杰完全可以算得上討人喜歡。他開朗、坦率,還有點孩子氣。更重要的是,當他面對你時,你會堅信他真的很樂于與你交談。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被重視,無論此人是否對其他所有人都表現(xiàn)出同樣的重視。如果我是十幾歲的少女,我一定會承認施杰是個迷人的工作伙伴。
——而當你超過二十五歲、戀愛次數(shù)超過一次,你開始不再偏愛那些看上去討人喜歡的男人。
經(jīng)驗帶來判斷力,卻剝奪了冒險的樂趣。
這大概也是成長的定律之一:時間為你畫下一個輪廓分明的圈——圈外新鮮刺激頭破血流,圈內(nèi)循規(guī)蹈矩穩(wěn)妥平安。可以不計后果地跨出去,卻也清楚總有退路可以回來。
施杰走時已經(jīng)接近午飯時間。黎靖還坐在那里看書,像棵長在椅子上的樹。
我想過去問他怎么還不去吃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好,這行為簡直就是趕客。常來我們店的客人多半都會逗留幾小時到大半天,這里本就是個給人看書、喝咖啡、朋友小聚聊天的地方。
客人去不去吃飯我不好干涉,但黎靖是否應(yīng)該歸在“朋友”的類別里?提醒朋友吃午飯,至少比半夜給朋友發(fā)短信更正常吧?
我前思后想猶猶豫豫,黎靖一抬頭便接住了我的目光。
他朝我笑了笑,看不清這笑容里有幾分是禮貌幾分是友情,唯一能肯定的是,他似乎樂意被打擾。
于是我走過去問他:“你不去吃飯嗎?”
“等你的推薦。”他合上書,站起來。
長在椅子上的樹就這么把自己連根拔起,跟著人類去太陽下進行光合作用了。
004
北京的暮春很少有霧。
從山頂往下俯瞰,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層略帶橙色的薄薄的沙塵中。視線所及之處,如蓋著薄紗般朦朧卻又通透,而鼻腔吸入的空氣則帶著隱約的泥土味道和草香;頭頂著灰藍色的天空,風若有若無地拂過耳邊。
手機在這時候突然響起,確實是有點殺風景。是施杰發(fā)來的短信:“試譯章節(jié)校對完成了,馬上給你快遞過去?”我簡單地回復(fù)了個“好”,再抬起頭來,只見站在一旁的黎靖正凝視著某個目標不明確的遠方,似在專注地看風景。
這是我第一次爬香山,在跟黎靖認識兩周后。
這兩周里,我們幾乎隔天就會見面,莫名其妙地就熟了起來。正因為彼此都沒有要進一步發(fā)展的意思,反而迅速脫離初識時的尷尬,變成了很談得來的朋友。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有點夸張,但我們的相處模式的確輕松得令人意外。如果昨天他請我看電影,那么今天吃飯我要付賬他也欣然接受;如果哪天他想看畫展而我想看電影,我們會毫無爭議地各自做喜歡的事,甚至很享受偶爾約定好的獨自活動。
這些天,我們?nèi)ニ麍?zhí)教的大學校園里騎自行車,帶對方去各自喜歡的餐廳吃飯,一起看電影,或者只是散步聊天,相處愉快卻互不牽掛,不是情侶卻有點勝似情侶的意思。
這種關(guān)系太奇怪了。兩個陌生人不經(jīng)磨合便進入了老朋友的合拍狀態(tài),彼此不防備不猜測也不期待,比知己好友交情要淡,又比普通朋友關(guān)系要特別。
比這更奇怪的是,我們都對此感覺很舒服,并不打算作任何改變。
在認識第二個黎靖之后,我隱約感覺到自己并非不需要男人,只是“需要”的程度變了。很多時候,戀人和好朋友間的距離不過是一張床,上了這張床賠進去的是未知的未來,不上這張床卻少了很多負擔。
施杰公司那部準備競爭簡體中文出版權(quán)的西班牙小說試譯章節(jié)我完成得很快,在一個與黎靖面對面坐著的下午。坐在書店的木桌邊,他看書備課,我做翻譯,我們面對面,桌上的電腦背對背。完成工作后,我們兩人和小章一起坐在店里吃外賣便當——那時只覺得再美好的生活也不過如此:不在擁有得多,而在需要得少。那一刻,玻璃窗明亮、音樂悠揚、胃里飽滿溫暖。
“有事?”黎靖聽見我的手機響,轉(zhuǎn)過頭問我。
“沒事,是施杰告訴我上次翻譯的章節(jié)校對完了,發(fā)回來給我再修整。”
“很好啊。什么時候能知道結(jié)果?”他指的是出版公司爭取中文版權(quán)的結(jié)果。
“月底吧。前提是我這周能準時修改完交回去。要是真的爭取到了,請你吃重芝士!”我愉快地深吸一口北京難得一遇的清新空氣。
他聞言笑道:“你倒是省事,就在自己店里請我吃蛋糕。”
“別嫌棄了,三十八一塊呢!唐唐沒事兒都老來買。”
他聽了更是笑得不行,問:“照你的邏輯,唐唐來買是因為它三十八一塊?”
“唐唐愛吃是因為它好吃,我請你是因為它三十八一塊。”我糾正他。
“為什么要請我吃三十八一塊的蛋糕?”
“我們店里同樣體積的蛋糕它最貴,哈哈!”
“我要是你,我就請自己吃同樣價格中體積最大的。”
我作人生導(dǎo)師狀對他循循善誘:“咳,大家這么熟,別太看重表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大家這么熟,別太看重價錢……”
話音還沒落,他抬起手碰了碰鼻翼,抬頭看看天又再看看我。此時,我也感覺到有水滴無聲地落在耳邊。
居然下雨了!
周圍除了樹還是樹,只有索道站在百米之外遙望著我們。我拍了他一下,自己先抬腳往索道奔去:“走啊,坐索道下去!”
身后的黎靖伸出右手遮住我的頭頂,大而稀疏的雨點一顆顆在地上砸下了濕潤的輪廓,我們在云層的注視下鉆進索道站,坐上了高懸在半空中的雙人椅。頭頂?shù)蔫F索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摩擦聲,雨點如米粒般漫無目的地灑下來,鐵索上其他空蕩蕩的吊椅瞬間將我們包圍在這座城市最接近雨的地方。
我們像鐵軌上唯一的兩顆蘑菇,在鋼鐵、樹木、泥土與石頭之間旁若無人地存在著。
這一刻,整座城市從身邊消失了,只剩下耳邊的雨聲、樹葉的低語和彼此額頭上的水珠。
我們懸在半空中,朝腳底下這座濕漉漉的城市緩緩降落。我從未對任何情景有過如此精細的記憶,仿佛時間也在我們身旁徐徐地滑行,眼前畫面一幀一幀,落在腦海里清晰的刻度尺上。地面上的時光是連貫的,你感覺不到時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劃過自己的皮膚;而在這半空中度過的每一秒都像不停連拍的膠片,在瞬間里創(chuàng)造著某種永恒。
我興奮地抓緊扶手,俯身注視腳下的世界。
在樹與泥土的間隙之中,無法通行的灌木與草叢里開著幾叢顏色雜亂的花。它們不修邊幅地開著,在有限的空間里將彼此擠成雜草的姿態(tài)。沒有誰會樂意將它們插進花瓶,線條優(yōu)雅的花瓶根本困不住如此肆意瘋長的生命。我拍拍黎靖,示意他看那些花。
他額發(fā)上的水珠輕輕地順著臉頰滾落,繞過微笑的嘴角,紛紛跌進衣領(lǐng)。
“沙子、時間,還有雨中的樹,以及我為之活著的活生生的一切,無須走那么遠我就能看見它們,我看見在你的生命里有著活生生的一切。”他輕聲背誦。
是聶魯達的十四行詩。
“你也喜歡聶魯達?”我問。在這茫茫的雨中,我們這唯一的兩顆蘑菇恰巧喜歡同一種味道。
“所以我們才這么熟。”
“所以你才留意到我看《郵差》?”
“嗯,我看過好幾遍,斯卡爾梅達寫的聶魯達特別真實。”
“嘿,那你一定要看那部聶魯達的傳記電影……”
……
雨聲越來越大,交談聲瞬間就被吞沒。我們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情緒也微妙地高漲起來。
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覺到:整個世界的雨便是海,當你置身其中,真實的生活瞬間退去,你再也看不到邊界,如同一場巨大的魔法。
剛剛登山途中見到的人并不多,可在山下打車的隊伍壯觀得超乎想象。我們兩人頭頂著黎靖的外套,等了將近十分鐘才濕淋淋地坐進車里。
他抖了抖外套上的水,司機師傅看著后視鏡直樂:“衣服能擋雨嗎?”
“是噢,我們下山的時候都淋濕了,干嗎到了山下還把衣服頂頭上?”我看著他那件已經(jīng)快要滴出水來的外套,跟著醒悟過來,剛才的擋雨行為確實有點多余。
黎靖倒是不以為意:“心理作用吧,總覺得擋點兒比不擋強。”
剛才索道和山路上都沒有別人,我們反而可以毫不在意地享受這場雨;等到了山下見到黑壓壓的人群都在努力為自己找遮擋物,我們身在其中也不自覺地開始進行同一個動作。在這座飛速運轉(zhuǎn)的城市里,大概每個人心底都藏著一條最基本的守則:“不想被當做異類。”于是我們隨波逐流,從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開始,慢慢大至重要的選擇,最終被同化在人群中。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經(jīng)不再像憤青一樣質(zhì)疑我所意識到的一切。只是從半空中回到地面之后,我堅信我們剛才分享的不是一場雨,而是成年人的世界里少有的、高純度的自由。
出租車駛經(jīng)一家便利店,黎靖讓師傅停車稍等兩分鐘,便推開了車門外白茫茫的雨幕。當他再回來時,手上拿了兩條毛巾和兩罐可樂。
“路上差不多還有一小時,先把頭發(fā)擦干。”他遞給我一條毛巾,接著把一罐可樂塞進我包里,“可樂拿回家煮姜。你家有姜吧?”
“有。謝謝。”我接過毛巾擦頭發(fā),干燥柔軟的觸感頓時讓皮膚輕松下來。
司機師傅猛然回過頭,詫異地問:“你們倆各住各的啊?”
“我們——”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跟陌生人解釋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解釋起來似乎更讓人疑惑,而默認又不太妥。
但,我們看上去真那么像情侶嗎?
黎靖為了省事信口胡謅:“是,還沒結(jié)婚。”
“咳,現(xiàn)在的小情侶不結(jié)婚也住一起了,你們這樣的少啊。”師傅還聊起勁了,“北京生活成本多高啊!就算自己有房住,工作壓力也大,年輕人處個朋友都忙得沒時間見面,唉!”
“我們住得近。”我這回接上了。
“哦,那是挺好的。來爬個山?jīng)]想到下雨了吧?”
我沖師傅擺了個傻笑,毛巾蓋在頭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著,接著閉上眼睛裝死。黎靖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車窗外,這場北京罕有的雨已經(jīng)將窗外的景物切割成一粒一粒。
狹小的車廂終于安靜下來。
直到回想起剛才鉆進車里的情景,我才恍然大悟——上車時他拉著我的手。奇怪的是,我想起這一幕時的心情平靜得超乎尋常,沒有驚訝,沒有意外,沒有緊張,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就像是在回想自己早晨刷牙的姿勢一樣平常。他跟我一樣,幾乎沒有意識到我們在上車時曾是手牽著手,姿態(tài)如同戀人。
出租車先將我送到再往他家駛?cè)ィ翼斨瓯歼M樓道。進電梯時習慣性地想擦擦身上的水,這才發(fā)覺剛才車上那條毛巾真被我?guī)Я嘶貋怼?/p>
電梯門邊的數(shù)字鍵一格格地往上跳,終于“叮”的一聲到了。我邊走邊從包里摸出鑰匙來,抬起頭,見門口站著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
今天我沒約人,除了施杰說過要送快遞來。但這人的樣子根本不像來送快遞的。他見到濕淋淋的我也吃了一驚,遲疑地問:“請問,唐小雅是住這里嗎?”
原來他要找的是唐唐。前陣子剛走了個把邁巴赫停在樓下蹲點的,如今來了個守在門口的?他們應(yīng)該不會太熟,可能是久未聯(lián)絡(luò)的舊朋友之類,否則肯定知道這個時候她在公司。
唐唐沒回來,我也不認識他,實在拿不準到底要不要邀請他進屋等。
此刻,我適時地打了個噴嚏。
陌生人見狀立刻表示歉意:“不好意思,看來我找錯地方了。”說著,他準備走。
“唐小雅現(xiàn)在不在。”我叫住了他,“她今天可能又要加班,比較晚回來。要不,你留個電話,我讓她打給你?”
“好,謝謝。”他臉上閃過一絲驚喜的神色,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
我又打了個噴嚏。
“你快進屋去休息吧,我不打擾了。謝謝啊。”他再次道了謝,這才離開。
睡得迷迷糊糊時,我感覺到一雙咸豬手在我身上摸來摸去,還好那速度和力度不像劫色倒更像劫財。確定了不是在做夢,我頓感一陣驚恐,可是頭很重,花了好大力氣才睜開眼睛。
“喂喂,你發(fā)燒了知道不?我弄了點姜茶,快起來喝!”唐唐在床邊嚷嚷。
低頭一看,身上汗?jié)竦乃乱呀?jīng)被唐唐剝了,她正在給我裹浴巾。鬧了半天咸豬手是她。
“出汗了就不燒了,沒事。”我一開口,聽到自己濃重的鼻音都有點吃驚。
“再喝點保險。你從哪兒淋雨回來啊?要不是你手機響個不停又沒人接,我還以為你在睡覺,發(fā)現(xiàn)不了你這副樣子呢。”她折騰完了,給我蓋上被子。
手機響過?萬一是爸媽,知道我生了點小病也得擔心半天:“誰來電話?不是我媽吧?”
“沒有,是你那個跟前男友同名的新歡。”唐唐這句話簡直是精辟萬分,既透露了誰來過電話,又表達了她對我和黎靖目前關(guān)系的好奇。
“噢,那我一會兒回個電話。對了,今天有人來找你,你不在家,我讓他留了電話。”我想起了名片的事。
唐唐眼也不眨,神色淡定地回答:“知道,看到你桌上擺著名片。剛費了我小半罐洗手液。”
“啊?名片不臟啊!”
唐唐面帶無奈地一攤手:“你拿回來的時候是不臟,我把它從企鵝君肚子里掏出來就夠臟了。”
“……等等,你是說,你用掏過企鵝的手扒了我的衣服?!”我頓時覺得我又要出汗了,“你扔的時候就沒看看是什么?非得扔完了再掏。”
“淡定吧你,我洗了手才來扒你的。”唐唐面帶鄙夷地扔下這句話,轉(zhuǎn)身去廚房給我端姜茶。
她的背影轉(zhuǎn)過房間門口,只剩下拖鞋與地面之間輕軟的摩擦聲。我裹著被子坐起來,枕頭墊在背后,那種綿軟的感覺甚至讓人認為生病其實也不壞。房間沒來得及整理,濕乎乎的手袋躺在地板上,臟衣籃里堆著的那團衣服也像被水泡過一樣,早晨剛換過垃圾袋的垃圾桶已經(jīng)被擦過鼻涕的紙巾堆滿了小半……不對,這才是我房間的垃圾桶,企鵝是唐唐房間的;而名片拿回來時擺在我書桌上。如果她是錯將名片扔了又撿回來,那她剛才該掏的垃圾桶絕不會是企鵝。她是拿到了自己房間里才扔,扔了又反悔再掏出來的。
照這么看,唐唐跟名片的主人關(guān)系應(yīng)該不簡單。
“發(fā)什么呆呢,喝吧。”她保持著飄進屋的速度一屁股坐到床上,把手里的碗遞給我。
碗里的姜茶還冒著熱氣。我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攪著,問:“唐唐,留名片的那人是誰啊?”
“企鵝他爹。”唐唐挪了挪屁股,把腿伸進被子,背靠在我空出來的半個枕頭上。
“難怪你這么矛盾,想扔了又舍不得。”
“唉,我真不知道要不要跟他見見。”唐唐居然神色落寞地嘆了口氣。我似乎從沒見過她這種表情,記憶中最接近的一次還是去年房東來要求漲房租時。看來,初戀情人對她的殺傷力遠遠大于房東。而“房東”和“房租”這兩種物體絕對是我們之間談過的最傷感的話題。
見我面帶難色地看著她,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如此慎重的問題。她撓了撓頭:“要不,不見了?”
“唉,都費了半瓶洗手液,還是給人家回個電話吧。”
“我回了。他說約我見面。”唐唐行動還挺快,早已跳過了要不要打電話這個問題,直接進入要不要赴約的糾結(jié)。
“見面怕什么,去吧。”我說著,一口喝光了碗里的姜茶,側(cè)過身把空碗擱在床頭柜上。
唐唐還是一臉惆悵:“我們都分手三年多了。我以前是覺得他肯定會回來找我,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了。我又不是銀行,他存在這兒的感情愛取走就隨時取走,愛存著就存著,還能有利息,還除了他誰也不能動!”
“唐唐,這一點你要明白,你去赴約絕對不是為了他。”我微微轉(zhuǎn)過身正面對她,“別管他為什么想見你,對你而言,去見他只是為了解決你自己的疑問。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壓在你身上這么久,不去解決,你沒法重新開始。”
“這我也知道。但是,去面對面互相把當年的事情都問清楚之后呢?之后我就能對男人這種動物增加點信任感嗎?”唐唐仰起頭,依然猶豫不決。
這一刻,我忽然清楚地意識到:唐唐不是在逃避過去某段失敗的感情,而是害怕自己還對前男友存有感情。并且,是一種對他還有感情卻又不敢信任他的矛盾心情。
她怕他還想著她,她更怕他已經(jīng)不想她了。
她一直想擺脫這段感情的遺留問題,但更怕徹底將它畫上句號。
總之,她沒忘記過他。如此看來,她對追求者的種種挑剔都只是因為無感。他是一雙她一見到就想穿回家的鞋,只有當這雙鞋尺碼不合腳時,她才會退而求其次在櫥窗前挑挑揀揀。其他的鞋無論高跟或平跟、冷色或暖色、漆皮或麂皮……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不過是想帶一雙鞋回家,當最喜歡的鞋缺席,其他鞋都只是等著被挑剔的候補。即使買了一雙候補,回到家也是不情不愿地扔進鞋柜,鮮少再去穿它。
大部分女人都是如此:可以妥協(xié),卻絕不甘心。
我不希望唐唐妥協(xié)之后不甘心一輩子。
“去吧。如果你清楚自己不會甘心跟別人在一起,那就去重新了解他;如果能證明他不值得你耿耿于懷這么多年,那現(xiàn)在徹底放下也不遲。”
“嗯。”唐唐發(fā)出一個單音節(jié),倒頭就枕在我的肩膀上。片刻,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問我,“你老實說,你跟黎靖在一起是不是也是同樣的原因?”
“我?”我承認自己對這個問題有些吃驚,“我不是。我們沒有在一起,而且,我想他跟我一樣,純粹是需要一個不會讓他回憶起過去的朋友。”
除此之外,我對過去從來不曾念念不忘。只是那些往事像一團霧緊緊包裹著我的某段人生,如果將它們從腦海中抹去,我也完全遺失了某一部分的自己。時間雖然從不倒退,但它永遠是完整的。我受回憶困擾,僅僅因為它們已成為我人生的某一段,無法拋棄,也無從否認。
失去記憶也許能獲得輕松,但同時也帶來了殘缺。想要活得完整就必須容忍往事的存在,只是我還沒找到合適的方式與它們和解。
唐唐回房間休息后,我從枕頭后翻出手機來給老媽發(fā)短信。今天我們還沒通過電話,免得她打來聽到我的鼻音又要擔心。
以前在家住時爸媽都把我當男孩,從不多擔心緊張;現(xiàn)在離了家反而每天都要通過電話才能安心。奇怪的是,我的感覺也自然而然地很同步。或許,只要自己關(guān)心的人在身邊,即使不多交流也有幸福感;離得遠了才會更多地想保持彼此間的親密關(guān)聯(lián)。
手機屏幕上閃著三個未接來電提示,全都是黎靖。
發(fā)完短信給他回電話,響了才一聲他就接起來,劈頭就問:“你沒感冒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倒是和平時一樣,沒有任何異常。
“沒事,下午是睡得太死才沒聽見電話響。”
“都變聲了還沒事呢?”
“哎,”我正要回答,忽然感覺到鼻子又像被軟木塞堵嚴實了,于是只好抽出一張紙進行了一遍擤鼻涕全過程,才能對著電話說完下半句,“我們一起淋的雨,你怎么會一點事兒沒有啊?”
聽到我跟感冒搏斗的現(xiàn)場直播,他還得意起來了:“我身體好。你平時都不鍛煉吧?”
“哪兒啊,我天天都走著上班。”
“你家到書店走路才十幾分鐘,那不算鍛煉。”
“怎么才算?”
“爬山啊。”
聽他不假思索說出這么個答案,我忍不住笑起來:“還爬山?”
他也笑了:“下回我?guī)恪!?/p>
“饒了我吧,非要鍛煉的話,我寧愿繞著小區(qū)跑圈兒。”
“還是別,你們小區(qū)里可以行車,一個人跑步不是太安全。”
我不過是隨便說說,他倒認真地提起建議來,很有種把我當做未成年人來關(guān)懷提醒的意思。
“你平時也是這么管女兒的?”
他似乎有點意外我突然這么問,停了大約一秒才回答:“以前是什么都管著她,現(xiàn)在她不跟我一起住,想管也很少有機會了。”
“她跟媽媽住一起?”我忍不住接著問。
“我是想她跟我,但她想跟她媽媽。也對,一個女孩在媽身邊長大始終要好一點。八歲說小也不小了,過不了幾年就是青春期,萬一她有什么事不方便跟我說,自己又不會處理,很容易心理或者行為出現(xiàn)偏差。只要女兒過得好,我能經(jīng)常去看她就很不錯了。”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動談起自己的私事。
“你這個爸爸當?shù)靡菜闶莻ゴ罅恕α耍洗温犇阏f要給她買‘蘋果’,買了嗎?”我歪著頭夾住手機,騰出手來放平身后的枕頭,整個人又鉆進了被子里。
我想我們或許會一直聊到睡著。
“買了,可是還在我家擱著。”他笑了笑,“她媽不讓她玩這個。”
聽他說到這里好像有點無奈,我岔開話題:“反正擱著也是擱著,不如你自己先玩。玩切瓜吧,適合你。”
“怎么不推薦植物大戰(zhàn)僵尸?”他還記得江北機場看見我抱著電腦狠打僵尸那一幕呢。
“喂,我是好心安撫你受傷的心靈,玩不玩就隨你了。”
“好吧,既然你都推薦了,我就試試。”
“那你切瓜去吧,排毒減壓。”我翻了個身側(cè)臥著防止鼻塞,左臉頰貼著枕頭,右臉頰貼著電話。床頭燈散發(fā)著溫暖的檸檬色光線,身上的被子輕而柔軟,因為感冒而變得遲鈍的大腦此刻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官延遲——我所能感知到的這些細微事物似乎比平時更緩慢、更微妙、更生動。
就連話筒那端黎靖的聲音也像柔和地被放大、變清晰:“不急,你要不要早點休息?”
“嗯,我還是早點睡吧,不然明天一天都得抱著紙巾過。”
“那你好好休息,晚安。”
“晚安。”
睡意席卷上來,我甚至忘了起來關(guān)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