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峪的山羊

冰峪山上的羊長沒長胡子我并沒看清，但第一眼看見它在云朵之上立陡立陡的山崖間壁掛著的叫人仰慕的身姿時，我卻立即驚呼著認(rèn)定了，那才是真正的山羊。以前我見到的所謂山羊，都是在平原的田頭河溝，或草原的草間，頂多也是在大、小興安嶺啊長白山啊還有電影里陜北黃土高原那緩緩的山坡上，我只是從它們長著老人似的胡子而區(qū)分開它們是山羊的，其他感覺一點也沒有了。而冰峪的山羊長沒長胡子我都認(rèn)為它是真正的山羊，關(guān)鍵在于，它是真正生活在山上，而且是生活在真正的山上。

冰峪是遼寧大連地區(qū)莊河市的一個國家級自然風(fēng)景區(qū)（當(dāng)?shù)厝私兴鴾希┧娘L(fēng)光之獨特，在北方當(dāng)數(shù)一流。山姿有點兒像張家界，又有點兒像桂林，水色則有點兒像九寨溝，但整體又誰都不像。遼寧人尤其當(dāng)?shù)厝吮闾柗Q它“北方小桂林”。對這說法我不認(rèn)為高看了冰峪，反倒覺得小瞧了它。它的山姿水色尤其林木，獨特得簡直無處可比。冰峪就是冰峪，它有全國最大的美人松林，有亞洲獨有的樹種，還有震旦紀(jì)冰川運動形成的世界第一的獨立斜巖（比比薩斜塔傾斜度還大）等等，這就足夠了，何苦拜倒在南方一些山川腳下叫什么“北方小××”呢。就堂堂正正自自豪豪驕驕傲傲叫自己的名字就是了。可是當(dāng)?shù)匾恍┤藚s缺乏自信心，非把廣告做成了“北方小桂林”，并據(jù)此把個天天然然獨秀無二的山水進行了一番裝點。如人一樣，輕妝淡抹地稍事打扮一下是會增加美感的，但若裝點得過分以至減弱了特色，那是不合算的。這次我們是傍晚乘船駛進冰峪的，霓虹燈把夜冰峪裝點得夢幻迷離，閃閃爍爍有如大都市的燈火。入夢前還恍恍惚惚想到“裝點此關(guān)山，今朝更好看”呢，第二天醒來尋覓八年前第一次來的記憶與眷戀時，發(fā)覺多少有點失落感。失落了什么呢？不見了山上壁掛著覓食的山羊。那是張家界山上沒有，桂林山上也沒有，而冰峪山上獨有并獨據(jù)價值的山羊啊。那壁掛在云崖上的山羊本身就是發(fā)人思考的一道景觀。

進冰峪必須乘船在英那河上航行一段兒，而被英那河纏繞著的那些山幾乎都是垂直而立的，腰板拔得又直又硬，任多么偉大的人物來了她也不會躬躬身折折腰。要想親近她愛撫她，請你自己伏下身來去努力吧。可我想，除了當(dāng)?shù)貍€別居民，沒有哪個游人會去攀援她。她實在是太陡了，不僅陡，有的甚至是上粗下細(xì)，山崖是向外懸出的，一身錚錚硬骨幾乎沒有肌膚似的土，小樹和疏草只生在石縫間。人都奔嫵媚的山水和柔美的草地去戲嬉游樂了，哪有誰爬那高高的陡陡的山崖石縫去尋覓什么珍稀之物呢？都是用眼望一望，嘆兩聲真美真美拉倒了。可是山羊卻專揀那高陡的山壁爬，上去找人云經(jīng)霧精美而高貴的草，那種草肯定飽腹而不肥身。那究竟是什么草我不得而知，但肯定山下沒有，不然那羊怎么偏爬到山上去找呢。在那樣的山上行走鍛煉，吃那樣山上的凈草，山羊才比綿羊苗條健美，它的脂肪不高人吃了它的肉也不會增高血脂，它的絨也又柔又直。用它五臟做的羊湯也便成了一道名菜。山羊因不同凡響的追求而具有了超凡脫俗的魅力，才使我八年前初見它碧水白云之上的身影時不由自主地驚呼起來——山羊！真正的山羊！那水是太美了，那山是太陡了，因而那山羊是太令人敬佩了。我們?nèi)四兀髅魇窃谄皆蟮郎鲜孢m地活著，卻不停地感嘆坎坷啊坎坷。與冰峪的山羊比比，坎坷什么呀。而且山羊的一切追求最終都是為了奉獻于人呢。它到高山上去吃難尋的草，生出那么精美的羊肉、羊絨，最后都給人吃了用了。不像綿羊們，因為反正是被人吃用，就不到高山上去費力了，懶散在平原的花草間閑逛，混吃等死。

可是，冰峪的山上見不到山羊啦。一打聽，原來是人為驅(qū)逐的，說山羊破壞植被。冰峪臨水的山上遍是嶙峋的裸石，所謂植被不過是石縫間少有的小樹小草之類，本來就當(dāng)不了衣裳遮蓋山體的。何況冰峪臨水的山有如絕色美女，她的美不是靠花枝招展的植被裝扮出來的，是靠天然風(fēng)骨傲美起來的，遮不遮體照樣美，并且她的美不會因植被保護而被山洪沖毀，山洪是沖不毀她的。那山羊也不是十年二十年了，那山不是照美著嗎？如果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沒了牛羊，她的美也會減色的，而且草原的羊啃草也破壞植被哪。想想別的辦法唄。

這次沒見到山羊，卻見了幾回羊湯。主人介紹了羊湯的許多優(yōu)點之后，我反而一口也喝不下了。我在懷念山上壁掛著的山羊。冰峪很美，冰峪的山羊則為那美增添了思想，于是冰峪才美得深刻了。

原載《人民日報》大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