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李初晴時,他剛與柳公吟從三宵樓出來。三宵樓正是南臨城的一所青樓,而他則是一個整日混跡于煙花柳巷的浪蕩公子。
“婉玉姑娘真是傾國傾城,國色天香啊……”柳公吟感慨道,似乎還在回憶剛剛美人在懷的滋味。
而他只是微微揚起薄唇,輕輕搖著手中折扇,渾然一副翩翩公子模樣。突然迎面而來一個女子撞了他一個滿懷,女子雖沒摔倒,但還是罵了他一句:“你這人走路不長眼睛啊?”
他看她一身的穿著,粗布麻衣,連頭發都是用布條綁著的,她還背了一個大竹筐,里面剩著幾條魚。
柳公吟立即替他反罵道:“你個臭丫頭自己撞了人還說別人不長眼睛么?”
李初晴什么也沒說,只是皺著眉頭看了兩人一眼,便慌忙離開了。
隨后他低頭看看,發現腰間的那塊玉佩竟不翼而飛。柳公吟斬釘截鐵地說道:“定是那個臭丫頭偷走了你的玉佩,我看你還是趕快報官吧。”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只說:“還是先找找,早丟了也說不一定。”
后來他果真怎么也找不到那塊玉佩了。他想,莫非真是那個女子拿走的?那塊玉佩并非什么值錢之物,既然事已至此,他便也不打算繼續深究下去。
可他沒想到會再次遇到那個女子。
那天下著暴雨,他剛從南臨茶樓走出來,便看到她狼狽地冒著雨在街上跑著。她用兩只手徒勞地擋在發頂,渾身都已經濕透。
他抄了一條近道出現在她的面前,很自然地把傘往她那邊移了移,他淺淺勾起嘴角,悠悠說道:“姑娘,不如與申某共用這把傘吧,雨這么大,身子淋壞了可不好。”
“不用了不用了,公子,我早就習慣這么淋著雨了。”李初晴連忙擺手道,一雙眼睛笑起來彎彎的,一點也不像初見時那般粗魯的模樣。
他略微驚訝,早就習慣淋雨了?不過他想的更多的是,她這個態度,莫不是已經忘了他是誰?
李初晴剛準備走,他便一手將她拉過來,她猝不及防,一下子跌進他的懷里。她就那么緊緊貼在他的身上,甚至能隱隱感受到他的心跳。
他更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很好看,眼底明澈的微光透著一股天真,彎彎的臥蠶軟軟的,所以一笑起來便能給人一種更深的真誠與善意。這樣的人,想必騙起人來也是毫無違和的。
他放開她,說:“那這可真是個壞習慣,不是嗎?這樣吧,這把傘你先拿著,申某的家就在前面。”
她有些猶豫地接過傘,說:“那便謝謝申公子了,改日我定會把傘送還給你。”
他對她笑笑,說:“我等你。”
第二次的相遇讓他更清晰地感覺到心里那微微的波瀾。但他并沒怎么把這當回事,因為像他那樣淡薄的人,又會把什么事真正放在心上呢?
后來,李初晴果真又找到了他,不過她并不是為了還傘。她說她不小心把傘弄壞了,但是以后一定會還給他一把新傘。她說話時的眼睛很亮,仿佛絕不會透露出一絲假意。
他笑笑,只說了一句:“沒關系。”可李初晴似乎還有什么話想說,遲遲不愿離開。
“姑娘,可還有什么事嗎?”
“申公子,有一事我想請你幫個忙,不知道可不可以?”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手指局促地弄著身前的衣服。
“何事?”他淺淺呷了一口茶,語氣淡漠。
“我想找你借一點錢,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放下茶盞,淺淺一笑,說:“你若是急著用錢,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快速賺錢的法子。”
“什么法子,申公子?”
他緩緩開口:“三宵樓。”
她想了一下,然后竟然很高興地感謝他。他心想,她怕是真的連三宵樓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真是蠢得天真。不過像她這種人,蠢也可能是裝出來的。
那一次他又去了三宵樓,卻沒想到真的在那里看到了她。她竟輕易聽信了他的話。
李初晴成了三宵樓的青兒姑娘,她換上一身紅色的薄紗長裙,一番梳洗之下,倒也算是一個精致的美人,她這種天生麗質的女子,只要稍加打扮便能讓人眼前一亮。她看著他,兩只手局促不安地交疊在一起,她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這顯然是她第一次接客。
“申公子,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經常來的地方便是這里,就連我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三宵樓門前,”他朝她一步步走近,“你知道,我會對你做什么嗎?不會還沒有人教過你吧?”
她咬了下嘴唇,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他看著她脖子白皙細膩的皮膚以及流暢的鎖骨,不禁動了動喉嚨。他將她撲倒在了床上,身體與她緊緊貼在一起。
“申公子,你……”她的聲音帶著顫音,他聽地出來她很害怕。
“別怕。”他說了一句,然后吻上她的脖頸,真真實實地體驗到她的體溫與體香。
“申公子……”她竟然哭出聲來。
他皺起眉頭,停了下來。他起身整理好衣服,看著床上衣衫半解的女子,心里一陣莫名其妙的煩悶。最終他還是走了。
那以后,他沒有再去管她在三宵樓里如何了,仿佛李初晴就從來沒有影響過他。直到有一天柳公吟無意間對他說,賈家的三公子要替一個叫青兒的姑娘贖身。
他表面上不為所動,只道:“哪個青兒姑娘?”
“就是前不久才來的那個青兒姑娘啊,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突然間慌了神,不顧一切地趕到三宵樓。他找到了李初晴,卻見她正一身凌亂地待在一個角落里。她淚眼汪汪地看到他,似乎更委屈了,連嘴唇都忍不住顫抖著。他不知為何心中一陣絞痛,卻仍是冷眼看她。
“怎么?當初可是你自己同意來三宵樓的,我可沒有逼你,現在賈三公子要為你贖身,你也不必再過這種身不由己的生活了,難道還不滿足嗎?”
李初晴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冷漠的話來,于是轉而對他生出一絲恨意,說道:“對,如今這一切不過都是我自己的選擇罷了,但是,申公子,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你不應該就這樣鄙視那些過的比你不好的人,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人格尊嚴,他們也有活著的意義。”
他微微有些驚愕,他看她的眼睛,竟于淚光中迸發出一種凌厲的色彩來。
她是漁民出身,她爹因為被人陷害而欠下巨額債務,家里無力償還,那些債主便日日上門砸東西,甚至不惜暴力威脅傷害他們。她實在沒有辦法,又沒有能依靠的人,所以只好又找上了才一面之緣的他。
這是她,笑眼彎彎就像冬月的暖陽,硬氣起來卻如同刀子般鋒利。
他走近欲把她拉起來,可她卻執拗地甩開他的手,他心中生起無名怒火,一把將她橫抱起來,他低頭看著她的眼睛,不容抵抗地說道:“跟我走。”
他把她帶到一處私宅,那是他逝去的祖父的舊宅子。
“這里是我祖父的房子,你先在此安頓下來,他們暫時不會找到這里來。”
她看了他許久,問他:“申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申鉫渡。”他帶她走進房子里,房子里縈繞著一股陳年藥香。
“祖父生前行醫,所以這個房子難免會有中藥味,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李初晴目光深深地看著他,說:“那你跟你祖父學過醫術嗎?”
他笑了一下,說道:“沒有,不過看他治病看多了,自然便了解一些。”
她兀自“唔”了一聲,垂眼間,長長的睫毛閃著微光。他看她看地入神,以至于李初晴抬眼的那一剎那,兩雙眼睛深深地吸引在了一起。
世間所有的一切仿佛剎那間停止。
他沒有多想地就吻了上去,貪婪地吮吸著她溫軟的唇,他嗅著她醉人的香氣,瘋狂沖昏了整個頭腦。他再也忍不住將她抱上了床。
一夜纏綿。
自那以后,他便時常來這里看她。祖父的房子有很多制藥的器具,李初晴閑來無事便會上山采一些普通草藥,曬干,再搗碎儲存,她也會種一些菜,養一些好看的花。
她是漁民出身,自然勤勞賢惠。
他們過得像再普通不過的尋常夫妻。
可是有一天,李初晴失蹤了。他哪里也找不到她,就像她從未出現在他的身邊,可他看見房子里新鮮的藥材,外面地里長得低矮的菜,以及院中隨風飄搖的花,他便能清楚地知道,李初晴真的存在過,只是她現在不見了。
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整個人頹廢地像行尸走肉。他時常會想起她那雙明媚的笑眼,她的臥蠶彎彎地,軟軟地,讓人心頭一陣憐愛,可現在,她的模樣回憶在腦海里,只會讓他痛徹心扉。
有一日下起暴雨,他沒帶傘,被阻隔在了室內。他想起與李初晴的第二次相遇,那時她冒著雨跑在街上,只用兩只手擋在頭頂,鞋踏起的水花濺出老高。
他貿然走進雨里,一滴滴雨水落到身上,她說過,她不小心把他的傘弄壞了,但是以后一定會還給他一把新傘。可她怎么能還沒遵守承諾便走了呢?
呵,她果然是個騙子,一如最開始他想的那般。
“哥哥,哥哥……”一個小孩朝他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
他感到詫異。小孩遞過來一把傘,說:“哥哥,給你傘。”
他看著那把傘,激動地抓起小孩的胳膊問:“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是一位姐姐,姐姐把傘給我,還給了我錢,叫我交給那個穿藍色衣服的哥哥。”
他頓時濕了眼眶,她一定就在這附近,于是他拼命地四處尋找。可他幾乎尋遍了整個南臨城,也沒看到她的影子。他絕望極了,來到柳青湖,大聲喊著她的名字,李初晴。
可是沒有任何回應,有的只是湖面平靜而凄涼的風光。
后來,他聽人說,賈家的三公子強搶了一個青樓妓女,那個妓女不甘受辱跳湖自盡了。他平靜的心再次崩塌。
從此她留給他的,就只有那把傘,還有祖父房子里破碎的回憶。
再后來,他開了醉夢坊,醉夢坊很忙,但他總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去柳青湖釣魚,他的魚鉤沒有魚餌,所以他從來沒有釣到過魚。
那天他坐在湖畔,天上下起了小雨,這時來了一個女子,他莫名覺得親切,便把自己的斗笠給了她,還想都沒想地挽留她說:“反正雨又不大,我又給了你斗笠戴,便多留一會兒陪我,可好?”
女子說:“反正我也無事,無妨。”
他笑笑,繼續淋雨釣魚。就像當初與李初晴的相遇一樣,他同樣沒有把這件事當回事。可他又遇到了這個女子。
那天深夜,與平日里一樣,他忙到很晚,開窗透氣時,正好看到暈倒在醉夢坊門口的女子。他發現她受了傷,于是便順手救了她,還給她上了藥。
她第一句話便是:“你怎么在這兒?”
第二天他來給她換藥,她那羞憤的模樣竟讓他有些恍惚。仔細一看,她的模樣的確與李初晴有相似之處。她的眼睛清澈見底,睫毛長長地,就像輕顫的蝴蝶的翅膀。
他在心里苦笑著,再像李初晴她也不是李初晴。于是他沒有再在意她。
可他漸漸被她活潑天真的性格所吸引。她笑起來時眼睛很亮,他在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的模樣。
那次他接手了一樁生意,是關于皇宮勢力的。一年前,東夷的胡俊爾德·靈兒公主入宮成為靈妃。如今靈妃托人找到他,說希望買下醉夢坊四成的股權。說是希望,但背地里卻使用手段威脅醉夢坊的幾位掌權人主動放棄手里的股權。靈妃想擴張民間勢力,建立宮外關系,于是把眼光對準了低調卻日益壯大的醉夢坊。
這樁生意于他而言算是棘手。有了皇宮勢力,醉夢坊的生意自會得到不小幫助,但是這其中何嘗又沒有風險?若是出了什么差錯,于醉夢坊而言,卻是毀滅性的打擊。
她主動向他問起這件事,他避而不談,周旋了過去。最后說到東夷人,她卻顯得有些失控,以致離開了醉夢坊。
她的傷還沒完全好,況且此時外面正下著雨。他有些放心不下她,于是便悄悄跟了過去。
雨下得越來越大,他躲在了一處屋檐之下。他遠遠地看到她走進一個胡同,那道墻的后面便是將軍府。她渾身被雨淋透,單薄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孤單寂寥。
這時,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個男子,那個男子一身錦袍,目光深情,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哀。他看到那男子吻了她,而她卻沒有躲開。
他心底一片涼薄,終是苦笑一聲,轉身離開了。
那天她又回來找他,還帶來了一老一少。他表面上雖跟她打趣,但其實心里想的是,原來她還有會想到他的時候,她還有需要他幫忙的時候。
但這淺淺的慶幸之后,她又對他說,她就要走了,她要離開南臨城。他裝作不在意,問她,還回來嗎?她卻回答說:“既然決定要走,那還回來干什么呢?”
如今連她也要走了嗎?他沉默許久,最后開口道:“走之前,坐下來陪我喝一杯吧。”
他半舉著酒杯,看著窗外樓下行人匆匆,仿佛一切都與當年一樣,卻也什么都不一樣了。心中泛起陣陣苦楚來。
曲終人亦會散,不是嗎?
后來,她被抓進天牢,他知道了她竟是當年的荊城公主。他很震驚,卻只想著能不能去救她。可他不是什么達官顯貴,更不是什么皇親國戚,他只是民間的一個普通生意人,又有什么辦法能救得了她呢?
她絕不能死,她不能像李初晴一樣就那么死了。
也許,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與靈妃合作。可是荊城公主的事事關重大,靈妃也不一定能幫得上忙。
他決定試一試,于是答應了靈妃的人買醉夢坊股權的生意。他沒想到,那晚靈妃果真派了人去天牢救人。他暗自高興,至少這一回,他可以護住他心愛的女子了。
可是,最后事出有變,荊城公主還是死了。他失了算,沒能護住她,他想起一句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他這半生算是深深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