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輪西墜，殘陽似血，層林盡染。送走墨非毓，顏雪獨自一人漫步府中，不覺來到府西角一座閣樓前。這座閣樓一共兩層，黃綠相間的琉璃屋檐，朱紅殿柱，做舊匾額楹聯(lián)，翹角飛檐在最后一抹落日余暉的拂照下，閃著瑩瑩碎光。

閣樓依山傍水，從二樓能看到半個夏呂城的晚景，卻絲毫也不喧囂。

登上閣樓，憑欄而立。落霞、新月、華燈，歸鴉、鳴蟲、佳人，畫境天成。

不久，一婢女上樓來報：“小姐，黎東回來了。”

“快讓他上來。”顏雪立即吩咐。

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黎東風(fēng)塵仆仆，一身勁裝，顯是遠(yuǎn)行方歸。

“小姐。”

“辛苦了，”顏雪見他有些垂頭喪氣，“怎么，不順利嗎？”

“也沒有不順利，只是……沒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我本來也沒抱什么希望，你不必自責(zé)。”顏雪并不意外，“都查到了什么？”

“先生確實是西川人，至少澄海村里的人都是這么說的。三年前，先生帶著一個姓陳的老仆搬到村里，直到最近才離開。村里的人說，先生是個讀書人，還深擅岐黃之術(shù)，是遠(yuǎn)近馳名的大夫。村人三病兩痛五勞七傷都找他。還有一點就是，先生平時很少出門，就是出門也選在陰雨天，遇到非出門不可的晴天，就一定要撐一把傘。”

“嗯。”顏雪認(rèn)真聆聽了他的匯報，“就這些？”

“我打聽過先生身邊那個姓陳的老者，據(jù)說他白天伺候完先生，每天都要到河對面去住。”

“墨府還有沒有其他人？”

“就先生和姓陳的仆從。”

“也就是說，先生每天都堅持一個人住。”顏雪娥眉微凝，向一側(cè)走了兩步，“這是什么緣故？”

黎東搖了搖頭：“這些信息，大部分我們都已經(jīng)知道，就是不知道的好像也沒什么用。小姐，要不要我去先生提到的香山看看？”

“不用了，他從澄海村出來，不可能毫無準(zhǔn)備，澄海村找不到線索，其他地方也一樣，再說香山距此千里，太遠(yuǎn)了。”

黎東抬點了點頭，看了顏雪一眼，有些欲言又止。

“有什么話你就說吧。”

“先生發(fā)過那樣的毒誓，還有那半塊血沁玉墜總不會是假的吧……就算我們查出什么，那又能怎樣？”

“先查清楚再說吧，也許，他別有苦衷呢。”

“如果先生說的是實話呢，這一切都是小姐一廂情愿呢？”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顏雪沖黎東笑了笑。

這樣的笑容無論如何明媚自信，也掩不住那一抹幽遠(yuǎn)的，深深的苦澀。黎東和她目光一觸之后，低下頭沒有言語。

“既然從先生的過去查不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線索，我們何不換一條路？”顏雪憑欄而望，很快恢復(fù)了平靜。

“什么？”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先生潛入蕭府，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成為蕭府的謀客么？”

“你想得太簡單了，以先生之才，想成為任何人的座上賓客，誰不倒履以迎？就是輔佐東宮太子，當(dāng)今陛下也是易如拾芥。就算他意在江南，也不用投靠區(qū)區(qū)一個江南東州。”

“那先生的目的是什么？”

“這幾天我也在想。”顏雪緩緩道，“先是閆成瑞，然后是刁壽，最近是鄒幽瑞，現(xiàn)在是蒯慕。你說，這幾個人當(dāng)中到底存在著怎樣的聯(lián)系？”

“要說聯(lián)系，除了刁壽，其他三個都把控著各地的實權(quán)。”夜風(fēng)徐來，黎東滿臉的髭須隨著微風(fēng)輕輕飄動，“閆成瑞、蒯慕是刺史，鄒幽瑞雖是湖州節(jié)度使，不過他是個例外，湖州大權(quán)其實就是在他手中。”

顏雪點了點頭，忽然，她猛地一凜：“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鄒幽瑞是個例外。”

“上一句。”

“閆成瑞、蒯慕都是刺史……”

“再上一句。”

黎東想了一想，道：“除了刁壽，其他人都手握重權(quán)。”

這四個人顏雪不是沒有分析過，但恰恰是因為不肯放過每個人的任何細(xì)節(jié)，反而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刁壽可以刨除在外，他可能是墨非毓隨手為之。

風(fēng)，不靜。夜，漸沉。遠(yuǎn)處華燈透過蒙蒙月色，給人一種看不清的感覺，但那一束束微光，卻隨著夜色襲來，漸見清晰。

“小姐想說什么？”

“看看這幾個人的結(jié)局，不但丟了官，連性命也沒保住，這絕不像是在力爭成為一個謀客，也不像是在兼濟(jì)江南，危濟(jì)百姓，至少不完全是。”

黎東抬起頭緩緩道：“更像是在復(fù)仇。”

顏雪眸中透著振人心魄的微芒，黎東明顯感覺到，她扶著木欄的手有些不穩(wěn)。

“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的廬陵之亂？”

顏雪音調(diào)不高，黎東卻嚇得變了臉色。廬陵之亂是所有京城人的輿論禁區(qū)，因為它帶來的不僅是東宮易主，朝局改變，當(dāng)年也牽動多少皇族重臣的命運。

“三年前，”顏雪接著道，“江南十六個州當(dāng)中有十三個州聯(lián)名上書狀告穎王鼓動一個叫慕衣族的族部謀反，陛下得知后龍顏震怒，敕令炵烆率兵平叛。這場叛亂很快被平息，慕衣族六萬多人全部被今太子處以火刑。”

“小姐怎么突然提到這個？”

“要不是假裝是炵穎的朋友，我特意調(diào)查了一下，可能我也注意不到。”顏雪轉(zhuǎn)過身，定定凝望著黎東，一字一頓道：“除了刁壽，閆成瑞、蒯慕是刺史，鄒幽瑞是節(jié)度使，湖州的實際掌權(quán)者，他們都是十三個州聯(lián)名狀告穎王謀反的人之一。”

黎東沉思片刻，皺著眉道：“小姐是懷疑……墨先生是慕衣族的人？”

“如果先生真的是蜀地西川人，他怎么可能和江南的官員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怎會費盡心血要進(jìn)入蕭府？”

風(fēng)停了，華燈更加刺眼。

“墨先生，墨非毓……慕非毓……難道先生就是慕衣族的人？”黎東吃驚地望著顏雪，不過讓他更加吃驚的是，面對謎團(tuán)的揭開，顏雪面容上神情十分復(fù)雜，有吃驚、有憐憫，唯獨沒有的，是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