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二誓
- 一傘之下
- 武中
- 3197字
- 2021-11-27 17:38:00
風箏升空后,顏雪爭著要自己放,拿過木制線盤擺弄了一陣子,嫌前面的一株桃樹擋住了視線,一個人慢慢向山南走去。
“先生歇過來了嗎?”黎東反手撐著芳草地,興致勃勃道,“我們去那邊賞桃花吧。”
“也好。”墨非毓拍了拍褲腿上的塵土雜草站了起來。
“巴老,麻煩你在這里陪著小姐,多謝。”黎東好言囑托了一句,轉頭低聲對墨非毓道,“不要他去,免得掃興。”
墨非毓笑著點了點頭。
兩人從山頂逶迤而下,沿著一條落英小道慢慢走著。一樹桃花,零落的寒蕊殘瓣,或有婉約凄美之感,但百畝桃林無邊無際漫放,則完全是另一番趣味。兩人過了小道盡頭,眼前忽然一亮,但見萬千花海疏疏朗朗,直至目之所及。
“原來桃花有這么多顏色?”
“桃樹分為果桃和花桃,桃花的種類就多了,單顏色來說就有十幾種,那邊淡紅色的是碧桃花,更遠一些的,顏色更深一些的是絳桃花。還有菊花桃、灑金碧桃、紫葉桃,往前走應該都能見到。”
“從此俯瞰,桃花非但不柔弱,反而多了幾分壯美。”
“是啊,所以古人才會有‘兩岸桃花烘日出,四圍高柳到天垂’這樣的嘆賞之詞。”
“最后一句‘一尊心事百年期’,若非親睹此盛景,就不會明白詩人寧愿老于是鄉,也無心仕途的心境。”
墨非毓沒想到他一個外形粗獷的漢子,不但人情通達,至情至性,還略通詩詞,不由甚是欣慰。
再往前走,來到一個山坳上,從這里不僅能俯瞰整個桃園,而且山麓山頂各色桃花也盡收眼底,兩人在蔭涼處尋了個長條石凳坐下來。
能說會道的黎東一會兒說及委巷奇聞,一會兒說起京畿軼事,朝中復雜形勢,作為聽客的墨非毓聽到不明白的地方,也忍不住發問。
“這么說,你當初也沒少吃過虧?”
“太多了,而且很多虧都吃得不明不白。”
墨非毓以目相詢,黎東接道:“記得是八年前,應該有九年了,那時候我剛到大人身邊做事,有一回大人上書彈劾刑部一個姓喻的侍郎,到公署后發現奏疏落家里了,就吩咐我回去拿,我拿到以后立即趕回公署,卻發現放在袖中的奏疏不見了,怎么找也找不到。第二天,大人重新上奏,陛下派人查徹查,結果奏疏上的證據一件也沒查到。也不知怎么的,府上有人發現我和喻侍郎是同鄉。”
“所以大家都懷疑是你暗中給姓喻的侍郎報信。”
“府上幾乎所有的人都讓大人逐我出府,還有人建議拿我下獄,”說到這里,黎東緩緩抬起了頭,兩道濃眉之下,滿臉胡須上的那一雙虎目中,漸漸泛出溫潤的光,“當時小姐才九歲,是她站出來阻止送我去府衙,還說服顏大人繼續留我在身邊。”
“后來呢?”
“沒有后來,”黎東平復了一下情緒,笑道,“小姐根本就不追究此事,這件案子連查都沒讓人查。”
墨非毓緩緩點著頭:“顏雪姑娘識人之明,確是常人難及。”
“說句不知高低的話,”黎東左右看了看,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無論是聰慧、才貌、身份、地位,我都覺得,小姐的未婚夫根本配她不上。”
墨非毓笑道:“你說你家主子的壞話,就不怕我告密么?”
“先生才不會。”黎東頓了一頓后,笑望墨非毓側頰,低聲道,“先生想不想知道小姐的未婚夫是何許人?”
“我為什么要知道?”
“先生是蜀地人,”幾乎快成人精的黎東留意到墨非毓淺淡的笑意中多了幾分清冷,很快轉移了話題,“不知是何緣故來到江南夏呂?”
墨非毓聞此,略略沉吟了一下,道:“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蜀地大旱,我們全家在村里無以為生計,父親帶著我一路向東避難,先后在很多地方落腳,但都沒能定居下來,直到三年前才來到夏呂,最后在澄海村住下。”
黎東思緒跟著墨非毓轉了一圈,遙望夏呂方向道:“先生風度已令人高山仰止,若能有幸一睹老先生仙容,黎東也不枉此生了。”
“家父……已經過世了。”墨非毓不緊不慢地看了一眼黎東。
黎東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道:“令堂呢?”
“在出蜀的途中,家母因旅途勞頓,舊疾發作,也不幸魂斷異鄉。”
“那,賢閣總該隨先生一起到了夏呂吧?”
“我一個書生,尚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碌碌近三十載至今還智能淑一身,不能率四海,又豈敢言及家室。”
“這么說,先生還尚未婚配?”
“如果你是出于關心,”墨非毓豁然起身,神色冷峻中帶著一絲怒氣,“我心領了,如果你想打探我的過去,最好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黎東不敢,”黎東雖然看出墨非毓不太愿意說及過往,但沒料到他會突然動怒,“是黎東多嘴,先生恕罪。”
墨非毓眺望遠處良久后,視線緩緩落到了眼前一株紫葉桃上,沒有理會他。
“四年前,從我親手將她葬在香山下那一刻起,我就立下重誓,終其一生不會再娶,如違此誓,形同此墜。”墨非毓從項口取出一枚血沁玉墜,準確地說,是半枚,那紫紅色的玉墜本是橢圓形,但應該是被摔過,只剩下一個不完整的半圓形。
黎東偷偷看了一眼,見墨非毓轉身,忙又低下了頭。
“我一館谷為生的儒生,沒什么值得打探的,只是……這種問題,以后休要再問。”
“黎東記住了。”
“走吧。”
“先生能不能先行一步,”黎東再看墨非毓,只見他雙眸中隱隱有些發紅,拍了拍胸口道,“我在這里好好反省一下。”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踩著落英緩緩而去。
背過身后,灼灼熠熠的花影下,墨非毓那一雙如黑水晶般的眼眸之中,浮顯出濃稠地、化不開的悲涼之色。拐過花叢后,他伸手重重拽下脖頸上的那枚玉墜,毫不遲疑地將它拋進了繁花叢中。
墨非毓的身影剛消失,殘蕊飄飛的繁花叢中現出一個麗人來。
“小姐,”黎東低著頭迎上去,“我又沒辦好。”
顏雪直直地望向墨非毓身影消失的方向,雙眸中蘊著女兒才有的盈盈水氣,又帶著一抹尋常女兒沒有的堅韌。
“我本想拉拉家常,偷偷地套出答案的,誰知道會惹得先生生氣。”
“不怪你。”沉默良久后,顏雪平復了一下心緒,緩緩收回目光,“你怎么看?”
黎東舉目相詢。
“他剛才的那番話。”
黎東拂了拂腮邊的胡子,有些欲言又止:“這個嘛……”
“和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么?”
“我知道,”黎東仔細斟酌了一下措辭,方道,“先生這樣的人,別說立下‘如違此誓,形同此墜’的毒誓,就是隨口一句話,也絕不可能輕易改變。還有上一回,小姐突然冒出一個未婚夫,雖然我表現不好,不過也應該沒露餡,先生……他……好像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是嗎?”顏雪臉上掠過一抹凄美的笑意,“你覺得你比先生更聰明?”
“當然不是。”
“那你覺得,我們邀他游園,你支開我和巴祁,又問出那些話,他會不知道你的意圖?”
“那不是更能證明他的態度嗎?”既然開口,黎東決定一氣兒說完,“先生剛才的樣子真的很嚇人,我看他眼睛也是紅的,還有那半塊玉墜……總不可能是他提前準備好的吧?”
“這樣也好,”顏雪忽然莞爾一笑,“至少,我不用和活人搶。”
黎東半張著嘴,面上又是吃驚,又是疑惑。
“至少他心里的那個人不是那個月青青啊。”顏雪眼波輕動,玉靨上僅剩的那一抹冷清也隨著一笑煙消云散,代之的是執定甚至是執拗:“別說那個人已經香消玉殞,就算此時此刻,她和他在一起又何妨。”
對于自家小姐的脾性,黎東顯然再了解不過。他輕嘆了一聲后,道:“那你為什么不告訴先生,告訴他你根本就沒有什么未婚夫,告訴他你和穎王不過泛泛之交,你留在夏呂根本不是為了替穎王復仇,這些全都是謊話。”
“虧我還夸你心細如塵,他今天的話你又不是沒聽到,如果說出來,可能我們連朋友,連盟友也沒得做。”
“小姐,”黎東也有些激動起來,“先生做的事動機不明不白,很可能充滿了詭謀危險,我們這樣做真的值得嗎?還有,你和他不過萍水相逢,相識還不到一個月,怎么你就……以前你可從來沒有這樣過。”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或許,這就是一見傾心吧。”顏雪絲毫也沒有避諱,笑望著黎東道,“他愿意的事,就算無惡不作我也不在乎。”
黎東沒有再說什么,他是看著顏雪長大的,她做出的決定,任何勸解都是徒勞。
“他剛到蕭府不到兩個月,”顏雪的聲音再次響起,“可怎么看,他和巴祁都不像是剛認識,憑他的手段,要成為蕭府謀客,也根本無需費這么大勁。你抽空去一趟澄海村,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發現。”
“是。”
“今天這些話,對誰也不許提起,尤其是先生的人。”
“是。”
顏雪輕輕摘下一枝桃花,捻在指尖輕輕轉動,臉上浮出堅如磐石的決意:“我顏雪想得到的,還沒有能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