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后,近百人集聚的趙府之中人跡全無,出奇的安靜。沿小道逶迤而行,來到停放小船的石溪旁,才看到一個翹首張望的婢女。
“墨先生,這邊請。”一個婢女遠遠向墨非毓招手。
“你是?”
“小姐讓奴婢在這里恭候先生。”
跟著婢女過了那日賞煙花的高地,再往前走,是一扇綠蔭翠繞的拱門,穿過拱門,一條碎花小道出現(xiàn)在眼前。
女婢說了聲“小姐就在那邊,墨先生請”便退了下去。墨非毓踏著落英信步而行,剛走幾步,飄散著花樹清芬的空氣中傳來一縷茶的清韻。
五十步之外是一座四望涼亭,由三條竹廊相連。一抹斜陽下,廊外樹影蕭疏,廊周藤花漫放。沿著其中一條竹廊望前,迎面可見“挹芳亭”三個字。亭中心植著一樹芭蕉,密葉深茂,煙鎖幽亭,蕉旁一桌,一湖,兩椅,幾個靠榻隨意地放在涼亭長椅四圍。顏雪正提著茶壺往杯中沏茶,她已換了一件淺粉的褶裥裙,遠遠望去,人花相映,兩色嬌艷。
“先生來了,”顏雪微笑著打了招呼,夾起茶杯輕輕放到對面,“這里沒太陽,傘放那邊好了。”
墨非毓放下傘,只覺亭中十分清涼,游目一看,只見除了茂密的藤蔓,亭上還鋪了幾片芭蕉葉,那芭蕉葉新鮮翠綠,顯然是剛鋪上去的。
“姑娘知道我要來?”
一句“姑娘”,而非“顏雪姑娘”,也不是“你“”,界定了兩人的距離。
顏雪似乎用心體會了一下,淡淡笑道:“蕭子鈺怕我爹舊案重審,所以一定會想辦法,而能夠并且適合化解此危局的,只有先生和我。請坐。”
墨非毓緩緩坐下:“這么說,姑娘已經(jīng)知道裘郯找過蕭子鈺?”
“是我讓他去的。”顏雪為墨非毓斟了茶,自己倒了一杯水。
墨非毓眸色微微一凝,很快明白顏雪這么做的用意。
“所以,這其實是你的意思?”
“也不全是,劉大人的案子太大,我爹急奏上報朝廷后,朝廷確實讓劉伯伯,就是御史大夫劉大人來這里主持大局。至于重審曦和樓和官鹽案的消息,我只是嚇嚇蕭子鈺,他一害怕,自然會感激先生。”顏雪在墨非毓對面坐了,“再說了,他蕭子鈺拿一萬兩銀子賑濟播州也是應(yīng)該的。”
“姑娘的才謀手腕,實在讓人佩服。”
“怎當(dāng)先生十之一二。”
兩人相視一笑,墨非毓的目光緩緩移到了一角。
“先生在想什么?”
“我在想,姑娘給我這么大的面子,接下來的事態(tài)會朝著什么方向發(fā)展。”
“我已經(jīng)告訴蕭錦弘我會留在夏呂,所以蕭子鈺一定會向我示好,這樣,我們就可以常常見面了。”
墨非毓眉目微垂,沒有接她的話。顏雪很快補充道:“我們要聯(lián)合,總要有機會一起議事。”
“姑娘好像已經(jīng)默認我意在成為蕭府的謀客,而且會不擇手段獲取蕭子鈺的信任?”
“難道不是嗎?”顏雪反問。
如果說顏雪對官鹽案和曦和樓案只是猜測,那劉大人的案子墨非毓已經(jīng)表明立場,因為默許也是一種態(tài)度。
所以,墨非毓沒有再否認:“不錯,我確實想盡快在蕭府立穩(wěn)腳。”
“那就說定了,你助我攪亂江南官場,我?guī)湍阍谑捀⒐Α!鳖佈┱酒鹕恚职涯碇L到桌前的芭蕉葉,“后園花開得正好,我們?nèi)ベp花吧。”
“這……”墨非毓有些遲疑。
“要阻止我爹重審哪有那么容易,讓蕭子鈺慢慢等著吧,”顏雪輕輕牽了牽他的袖角,用玩笑的辭氣道,“蕭子鈺要利用你討好我,也得我給機會啊。”
初見至今,很多事兩人都不言自明,甚至不需眼神交遞就能神會。不過,也許是時間太短,也許是雙方還沒有建立完全的信任,也許是別的,說不清的原因。彼此間的那一道無影無形的隔閡,兩人都能明顯地覺察到。
所以,走出涼亭后顏雪就叫上了這些天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那個叫黎東的侍從。這個黎東四十多歲,滿臉絡(luò)腮胡,形容粗獷但十分健談。他一來,氣氛很快就活躍起來。
“出老千的方法啊,那可多了,比如袖口藏牌,就像這樣,一般的藏一張,厲害的能藏三五張,我還見過藏七張的。還有洗牌切牌,一定要勤練多練,可以保證自己拿到最大的三張牌,切牌要注意手法,小指頭指甲要留長些,還有骰子,”顏雪介紹黎東時只提了句他喜歡賭牌,黎東就忍不住介紹他的賭牌經(jīng),“兩位猜猜現(xiàn)在的人怎么出老千?”
“我也只是聽說,”墨非毓道,“有人往骰子里灌鉛,或者灌砂汞。”
“這種技法騙騙新手還行,要是大家都是老手,只要掂一掂,就知道骰子有沒有問題。”
“那還能怎樣?”
“在牌桌上做文章,現(xiàn)在有人提前在桌上的毯子里埋一根線,只要輕輕一拉,毯子就會稍微隆起來,擲骰時只要貼著這條線,贏面就會大大增加。”
“嗯,這樣能保證骰子不會左右滾動。”墨非毓點頭道,“沒人能瞧出破綻么?”
“這種手法現(xiàn)在只在京城幾家賭坊有,還沒人發(fā)現(xiàn),就是起疑,那條線是縫在毯子里的,可以隨時抽掉,抓不到的。”
顏雪笑道:“我爹不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假,有一次也栽他手里了。”
墨非毓奇道:“大人也會賭?”
黎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人怪我老往賭坊鉆,有一天和我打賭,我和他摸五次牌,如果我每一次都比他的大,從今后就不管我,只要輸了一次,我就得戒賭。嘿嘿,隔行如隔山,大人哪里知道,在他老人家面前我不敢出老千,所以特意只用了半幅牌。”
“為何只用半幅?”
“好記啊,”黎東眉飛色舞道,“大人洗牌切牌的手法著實不敢恭維,我閉一只眼也能記住每一張牌的位置。”
“所以,從那以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的進出賭坊了。”
“哪有這等好事。小姐也不讓我賭,還每次都拿我進賭場的事來做賭注,”黎東仰頭想了一想,“我好像一次也沒贏過。”
墨非毓有些好奇,顏雪道:“賭牌賭他不過,我不會賭別的么。”
顏雪和黎東雖為主仆,但更像是朋友,一個不多管束,一個也不拘束。墨非毓很快發(fā)現(xiàn),黎東不但說起賭牌頭頭是道,對京城的奇聞怪事,市井人情也是了如指掌,好多連顏雪也沒聽過。有他陪著,倒也不覺寂寞。
“人要是不賭,那還有什么樂趣,不瞞兩位,西京的貴公子,十個有九個我都還有些交情,我總結(jié)過了,這人啊大約可分為三類,一類好色,一類好賭,還有一類兩樣通吃。”
墨非毓忽然停下腳步,望著顏雪道:“你可不可以讓他也留下來?”
“當(dāng)然可以,”顏雪幾乎沒有多想,“我今晚就給我爹說。”
黎東大喜,望著顏雪道:“我真的可以留下來?”
顏雪杏目一瞪:“又去過賭坊了?”
“嘿嘿,”黎東摸了摸胡子,笑道,“這里有幾樣新玩法,我剛學(xué)會,還沒摸透。”
“別嬉皮笑臉的,”顏雪拍了拍他的胳膊,款容道,“問你件正事,你剛才說西京的貴公子分為三類,我問你,他有沒有去過那種地方?”
“誰?”
顏雪低著頭道:“還有誰。”
“哦,”黎東略略遲疑了一下,道,“他啊,就我所知,應(yīng)該沒去過,不過我很少去那種地方,也保不齊。”
“回京之后,你給我好生留意著。”
“是。”黎東看了顏雪一眼,沒再多問。
“讓先生取笑了。”顏雪面上染過一抹紅暈。
“沒有。”墨非毓容色仍是淡淡的,走了幾步后,忍不住看了顏雪頭頂一眼。
顏雪撫了撫發(fā)髻:“我頭上有東西么?”
“不是,我一直以為姑娘未曾出閣。”
“先生什么話,”顏雪低下頭,面上紅霞更深,“只是和他訂了婚期。”
“是嗎,”墨非毓再次停下腳步,拱手道,“那我在此提前賀喜了。”
“你要是能親臨道賀,我更高興。”
墨非毓想了一想,道:“好。”
墨非毓清雅的容顏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顏雪看他一眼,也跟著淺淺一笑,未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