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鈺自殺了。
就在墨非毓探訪地牢的當天晚上,蕭子鈺用完最后一頓晚飯后,撞壁氣絕于石磨號牢房。
這位曾經在江南呼風喚雨、只手遮天的江南東州,最終絕望地死在京城冰寒的地牢之中。獄卒將他的死上報后,因看守不力挨了訓罰了三個月薪俸,所以蕭子鈺的尸首被直接扔進了亂墳崗,連一張裹尸草席也沒有。
據太子方傳來的消息說,墨非毓離開地牢后,蕭子鈺并沒有死心,喊冤要求見葛將軍,無果后又稱自己是江南東州,有絕密要稟報陛下。地牢之中犯人神智失常是常事,所以依然沒人理會他。只有那個傳授“鋸琵琶”的老吏,見蕭子鈺在酷刑面前毫不變色,與他談妥條件后答應替他說句話。
結果老吏被打得皮開肉綻給送了回來,牢頭顯然已經收到了錄毛的指示。從老吏受傷的程度,可見錄毛對老婆葛羽言聽計從的程度。
換句話說,是太子的母親儷妃掐斷了蕭子鈺揭發墨非毓身份的可能。
后來,蕭子鈺又嚷著要見太子,說要揭發一個驚天陰謀,結果被老吏的朋友,那名小吏暗中陰了一頓。
他死之前曾向獄卒討要過一件衣服,現在看來是想走得體面一些,但這個愿望并沒有實現。
榮府東苑的仆人很快就被遣散了,不過府上并沒有因此而變得冷清,除了監視墨非毓的人手大大增加,而且開始公開化,西苑還發生了一件驚動墨非毓的事。
這天晚上,墨非毓正在書房看書,兩個婢女忽然慌慌張張跑來。
“先生,你快去看看吧,巴老他……他瘋了……”
“瘋了?”墨非毓吃了一驚。
“是瘋了,巴老已經兩天沒吃飯了,剛才奴婢去叫他他也不理我,可我們剛丟下碗他就跑來要吃的,”其中一個稍微年長的婢女道,“我們來的時候,他已經吃了四大碗飯,還讓奴婢去取什么海棠秋,奴婢問了半天才知道海堂秋是一種酒。我們西苑沒人喝酒,上哪弄去……”
“你不要慌,”墨非毓道,“他人在哪里?”
墨非毓的聲音自有一種讓人平靜的魔力,婢女頓時的語速頓時慢了許多:“在西院耳房。”
“麻煩你提燈,我們去看看。”
從書房出來,墨非毓又問道:“你剛才說,他已兩天沒吃飯了?”
“嗯,從昨天晌午開始就沒吃,奴婢每頓都送到他房間,下次去還是一口沒動。”
另一個年輕的婢女心更細一些,補充道:“前幾天奴婢就發現不大對勁,他進廚房一回打碎碗,一回差點摔倒,后來干脆把自己關在屋子里,整天整天的不出來。”
“什么時候的事?”
年輕的婢女想了一想:“七八天前吧。”
“他什么時候把自己關起來的?”
“前天。”
見墨非毓若有所思,年輕的婢女忍不住道:“巴老會不會是被東苑蕭大人的鬼魂附身了?”
年長的婢女一哆嗦:“你別嚇我。”
西院耳房是一排供仆人起居的房舍,巴祁不住這里,但一般都在這里吃飯。三人一跨進西院,就看到巴祁正伏在桌上大口扒飯。
兩名婢女正要進去,墨非毓示意她們止步,輕聲道:“他剛才說要酒?”
“嗯。”
“你們去弄些酒來吧。”
年輕的婢女為難道:“府上沒有,這會兒外面的酒肆也早關門了。”
“去東苑看看。”
“啊?”兩個婢女為難之中多了幾分恐懼,年輕的婢女顫聲道,“先生,那里……剛死過人。”
“人又不是在榮府死的,你們害怕,讓老李去。”
兩個婢女互望一眼,只得退下去了。
夜幕已深,夏蟲脆鳴,熾熱的風陣陣拂過,屋內燈光輕輕搖擺,一明一暗地映在巴祁臉上,顯得有些冷清。墨非毓立在門口,靜默地望著屋內,過好了一會才邁步進屋,在巴祁對面站定。
巴祁停頓了一下后,沒有抬頭,又繼續扒飯。那碗不算大,但也不小,他三口并兩口,也不細嚼,片刻就是大半碗。
“吃菜。”墨非毓將一盤菜推到他面前,因為用力過大,油水濺了一些在桌上。
如果說剛才巴祁沒有意識到不對勁,這一次明顯感覺到了,他一手拿碗,一手舉筷,良久也沒敢再吃。
“來。”墨非毓伸手去接碗。
巴祁既不遞碗,也不說話。墨非毓從他手中奪過碗,轉身盛了滿滿當當一碗飯后,“砰”地一聲放到他面前,那碗飯沿著碗底轉了小半圈才放穩。
巴祁手里的筷子也嚇得掉在了桌上。
墨非毓還想發火,但見他對自己如此害怕,臉色終于慢慢平和下來,神色凝重地望著他良久,才輕嘆一聲坐了下來。
“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巴祁終于抬起了頭。
“慕巴祁。”
巴祁臉上的肌肉仍紋絲未動,不過那因為好幾天沒有睡好而有些發紅的雙目中涌出的情緒,證明了他內心并非一波不驚。
慕巴祁是巴祁的原名。四年前,從北方回到江南,見族人隨著琉璃島化為了灰燼后,他大病了一場,幾經周折才知道墨非毓還活著。在定下復仇大計之后,他改名為巴祁,奉墨非毓之命混入蕭府,那個曾經喜歡嬉笑怒罵,走路像一陣風的人變得寡言少語。
“以前你不高興的時候,就喜歡把自己關起來,要么幾天不吃不喝,要么一吃就是七八碗,好幾次都吃壞肚子要去找鬼爺給你抓藥。”
墨非毓這番話,一下子將巴祁的思緒拉回到很久以前,他喉結動了一動,終于道:“蕭子鈺死了,我太高興了,讓先生擔心了。”
墨非毓靜靜地看他一眼:“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我們還有大敵要對付。”
“我知道太子才是我們最終目標,”巴祁的目光有些迷惘,“可在我心里,最大的仇人就是蕭子鈺,我只要他死。他死了,我的心愿就了了。”
“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墨非毓的視線離開他,緩緩落到桌上的燭光上,“廬陵之亂以后,你一切的所作所為,唯一的目標就是復仇,現在蕭子鈺死了,你是欣喜若狂,可同時你的心也跟著蕭子鈺一起死了,你心里空空的,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往哪里去,不知道該干什么,這種情況一天比一天嚴重,后果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這番話擊中了巴祁內心深處那個最隱秘,又最敏感的位置,他抬起頭無助地望著墨非毓。
自從蕭子鈺被關入地牢那天起,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三天前得知蕭子鈺死在了地牢,他更是高興得幾乎癲狂,為了不讓人看到自己失態,他只好關起門來誰也不見。
幾天之后,這種極度亢奮的情緒是漸漸好轉,可連他自己也沒想到的是,他會突然感到迷茫。或許因為這些年勤懇、執念超于常人,他的這種感覺比任何人都來得猛烈,來得快。
當一個人唯一的目標落空或者實現以后,心志也跟著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