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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章 禮義

  • 一傘之下
  • 武中
  • 3125字
  • 2022-07-14 20:00:00

牛車行駛緩慢而顛簸,坐起來很不舒服。因車座就是一塊木板,連扶手也沒有,一段路程之后,墨非毓索性讓巴祁坐后面,自己親自驅起車來。兩人的身份一眼可辨,一路上引來不少人駐足側目。

牛車徑直駛到六王府大門口停下,果然,墨非毓向閽人提出要見燁王時,閽人竟然很客氣的請他稍候。片刻功夫之后,門內迎出來一個年過七旬的儒者,兩人在門外談了約莫半刻鐘,墨非毓被引到中門內。

燁王送完客人正準備回客廳,見到老者和墨非毓,臉上很是詫異。

“這位先生有些面生,是邵老的故人?”

拜謁燁王的多是讀書人,從七八年前開始,六王府就有了個不成文的規矩,進王府中門之前要過大儒邵老先生這一關。“大門似家門,中門如閨門”,邵老先生這一關是最難過的,通常十個人也難進一個,而且最快的也要考問小半日,三年前有個叫蘭之廷的在半個時辰里完成了邵老先生的考驗,在六王府至今傳為美談,如今蘭芝亭已經官至殿閣大學士。

燁王對天下才學之士了若指掌,既覺墨非毓面生,又見邵老這么快就帶來見自己,所以以為他是老者的故人。

“不是,”老者聲音激動得有些顫抖,“這位墨先生才貫二酉,短短幾言若揭日月而行千載,老朽對答尚且捉襟見肘,不敢再忝顏考辯,故而請來謁見殿下。”

燁王聞此,不由肅然起敬,招呼邵老退下后,很客氣地延引墨非毓進入客廳。

讓墨非毓頗感意外的是,燁王的客廳之中除了書槅鼎案、四壁書畫外,正當中既不置幾案,更無文房四寶,而是三個大小各異的羯鼓,書槅旁有兩個敞開的木柜,柜中滿滿當當地放著黃檀、狗骨等木棍,有的斷裂,有的破損,顯然是平時擊鼓用壞累積而來的。

“殿下好擊鼓?”

燁王見他不住打量,笑道:“怎么,先生以為本王的客廳當是怎樣的?”

“我以為,殿下的客廳當中,應該懸一把劍?!蹦秦棺叩紧晒那啊?

“為何?”

“因為殿下正身處龍潭虎窟,隨時可能面臨殺身之險。”

墨非毓音調不高,但清清楚楚傳到了燁王的耳朵里。他本來以為燁王對這樣一句唐突而充滿威脅意味的話就算不畏懼,至少也應該感到吃驚,哪怕是對一個陌生的客人說出這句話而吃驚。

可這個尊貴氣質與書生意氣兼具的青年,既無懼色,也毫不詫異,只是有些不屑地,淡淡地笑了笑。

很顯然,這樣的話對方已不止一次聽過。所以墨非毓很快調整著既定策略:“看來,已經有人提醒過殿下了?!?

“先生是不是覺得,我身邊的讀書人都是腐儒,不通世務的迂夫子?”

“我想錯了?!?

“是錯了。”燁王朗聲道,“風俗教化是民之大事,經世治國也是國之要務,本王忝為禮部之首,豈可偏廢一端,讓我西唐只有閉門讀書之人,而無通世事,理國政之才?!?

“禮部有殿下主持,實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先生此來有何事?”聽邵老說得厲害,但一聽仍是老生常談,燁王辭色不免大事失望。

“殿下真的一點也不怕嗎?”墨非毓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道。

“怕什么?”

墨非毓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目光中充滿了反問。

燁王湛明的雙眸與他坦然對視:“先生此來是試探也好,好心提醒也罷,你既然知道本王有危險,自然也知道最近朝廷內外最近發生的事,敢問先生,一個任人唯親,弒兄殺弟,暗屠忠良,所轄州府內所有官員幾乎無一例外都是枉顧唐律、貪得無厭的饕餮之徒,這樣的人做了西唐的皇帝,能對讀書人,對天下百姓有一絲仁慈之心嗎?”

燁王在眾皇子當中排行老六,年紀不過二十一二,他身上除了常年浸淫爾虞我詐的宮斗的深沉,還有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獨屬于讀書人的執拗與憤世嫉俗。

“殿下所指分明是當今太子,你就不怕我告密,或者說,我就是他派來的嗎?”

“哈哈哈……”燁王仰天大笑,不過笑聲很快就戛然而止,“我如果怕他,就不會和他斗到現在?!?

“殿下拿什么斗?”

“這個不是先生操心的?!?

“殿下覺得,比二皇子炵勒和四皇子炵烻如何?”

“論受寵,吾不若二哥,論謀斷心計,從事狠毒吾不如四哥。”

“也就是說,殿下明知繼續下去是死路一條,仍執意不肯回頭?”

燁王慨然道:“我巍巍西唐,總要有人站出來,哪怕是以身殉國?!?

墨非毓淡淡一笑:“原來殿下是想捐生殉國。”

燁王凜然道:“總比茍且偷生的好?!?

“殿下以為,這樣就對得起禮部,對得起天下讀書人,對得起西唐了嗎?”

“至少問心無愧?!?

“虧殿下還好意思說問心無愧!”墨非毓突然冷嘲了一句。

“我意已決,也姑且認為先生是想勸我,請吧?!睘鐭疃瞬杷涂土?。

“我沒想勸你!”墨非毓加重了語氣,“殿下根本就不值得我勸。”

燁王微微一怔,轉頭冷冷看著他。

“殿下一定很自豪,面對太子的明槍暗箭,黨同伐異依然毫不退縮,窮而愈堅??赡阌袥]有想過,這樣做最終得益的是誰,最終害的又是誰?那些你器重的,愿意與你并肩而戰,舍身而出的忠良最終面臨什么樣的下場?你所謂的以身殉國,不過是讓千千萬萬的讀書人,無數的忠直之臣跟你一起殉葬。說到底,殿下還是書生意氣而已!”

在眾皇子當中,燁王是皇子當中少有的,墨非毓既敬重又想保全的人,說到這里,他也漸漸真動了真氣:“殿下,你以為你在堅守嗎,你在保護誰嗎。不是,真正的堅守不是這樣的,你只是在執迷不悟地以卵擊石而已,你自己頭破血流,甘愿獻身也就罷了,可你是皇子,是禮部之首,注定有千千萬萬的讀書人陪著你頭破血流,隨你枉死于千百年來一直都有皇儲血戰當中。你怎么忍心,讓這些國之梁棟就這樣枉死?往小了說,因為你的一己私憤,書生意氣,可能讓你的至親被牽連進去,你怎么狠得下這份心?你這不是在保護他們,是在傷害他們啊……你口口聲聲說儒道教化,敢問蠻干胡來,是智嗎?害自己害家人,是孝嗎?害同僚害朋友,稱得上仁義嗎?忠孝仁義禮智信,你到底做到了哪一樣?”

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出奇的靜,靜得壓抑。

剛開始,燁王還冷眼旁觀,漸漸地,他從聆聽變成疑惑、凝重、自省、彷徨,墨非毓句句嚴詞直達他內心最深處,最后一句“忠孝仁義禮智信,你做到了哪一樣”更像一把鋒銳的劍,一刀剖開他的胸膛,露出他最自豪,也最脆弱的部分。

要讓一個人知道他一直堅持的東西是錯誤的并不容易。不過墨非毓這番話,顯然讓這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意識到了。

燁王緩緩坐在椅子上,過了良久,良久,才將悲愴的目光投向遠處:“本王真的錯了嗎?”

“我想,已經有人因為殿下的固執受到過傷害?!?

“王生、林厚寀、岳木笙、朱峻滎,還有本王的妹妹安葶郡主,”燁王喃喃道,“如果不是我一再堅持……真的是我害了他們?”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殿下,已經有人盯上禮部。殿下再這樣堅持,受損的不會只有王林岳朱四人和安葶郡主,也不會只有殿下你,而是整個西唐的文人棟梁。這場血雨腥風甚至都還沒開始?!?

又過了一會,燁王才回過神,緩緩將目光投向墨非毓:“什么盯上禮部?”

“殿下應該知道,捐銀案矛頭直指戶部,而戶部大多是太子的人?!?

“嗯,”燁王神思有些飄忽,“那又如何?”

“前陣子,有人查出捐銀案事發,是禮部有人動手腳?!?

燁王一怔,略一思索后,右拳重重落在桌上。

“看來,殿下已經猜到是誰動的手腳。”

“我一直告訴他們,不要自己動手,有什么事我來,他們就是不聽。”炵燁看向墨非毓,“是太子?”

墨非毓用沉默做了肯定回答。

“他是怎么查出來的?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子有多少手段,殿下當比我清楚,如今他怎么查出來,我是如何知道的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會想方設法把這筆賬算到殿下頭上。”

“讓他來了好了!”炵燁脾氣上來,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墨非毓慢慢地看了他一眼:“殿下還不明白么,太子的目標是你,但是他不會傻到直接對付你?!?

燁王有些慚愧地低下了頭。片刻之前,他還視己命如草芥,不過現在他意識到,他的堅守不管是否能取得成功,都會讓身邊的親人,萬千讀書人受到傷害。

正如墨非毓所預料的,這個主持禮部,西唐鴻儒之首的年輕人,可以不顧生死與太子對著干,但如果以千萬讀書人為代價,如果會讓自己陷入不忠不義不孝,他是能夠改變的。

就在這時候,只見邵老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看樣子神色有些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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