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內,墨非毓就招攬了一大堆事。張掖戰敗案、配合捐銀案、力保戶部、除掉炵燁,幾件事沒有一件簡單的,而且全都毫無頭緒。巴祁是很沉得住氣的,可是接連好幾天墨非毓還是日上三竿才起床,用完早點后總是到后山密林中走走,下午才晃到書房,也不是讀書就是打盹,他實在有些坐不住了。
這一天,正當他在門口躊躇要不要進去叫醒墨非毓時,顏雪和黎東來訪。
“先生,你真是……”黎東興致勃勃沖進書房,一看墨非毓在午休,忙捂住了嘴巴。
“你們來了,坐吧。”墨非毓差不多剛好睡醒,伸了個攔腰振作了一下精神。
“有結果了?”
“嗯。”
“看樣子,這些被撤職的將領大都在京城,不但在京城,過得也都很優裕。”
“豈止是優裕,”黎東四下看了看,“榮府和這些西唐敗將的府邸比,不說土階茅屋,也差不多了。”
“查到了幾個將領?”
“五個,最近幾年西唐戍邊將領年年換,也年年戰敗。”
“西京人口數和募兵數查到了嗎?”
“查到了。”黎東從懷中取出一疊黃粟箋,一面在書桌上展開,一面解釋道,“這是西京的人口數,通過鹽課查到的,這是成年男丁的數量,通過丁賦查到的,這邊是西京每年的募兵數,是小姐推算出來的。”
“怎么推算的?”墨非毓仔細翻閱著情報,同時在一旁快速地做著記錄。
顏雪道:“朝廷每年招募的禁軍、番兵、地方軍數量并非是機密,但如果要知道具體的數字,還是要從兵部拿到兵籍才能知道。我想過讓我爹直接去要,或是經由戶部這條線,查出兵部支出的軍餉、購買兵械甲胄的錢額來推算,但程序都太繁瑣,還可能打草驚蛇,于是就換了一個辦法。”
“是什么?”
“黎東在制戎工坊有幾個朋友。”
“哦?”墨非毓饒有興趣地抬起了頭。
黎東有些激動地道:“制戎工坊制出來的戎裝全是發放給西京招募的士卒的,所以,只要知道戎裝數量,就能推算出募兵數。我核對過,原料的買入量與出貨量相符,腰帶和靴履的數量也基本相同,說明數量沒有錯。”
“確實很巧妙。而且我要的只是佐證,只要佐證與推測不是背道而馳就行了。”
黎東好奇地望著桌上那張墨跡未干的筆記:“先生在寫什么?”
“佐證啊。”墨非毓將筆放到筆架上,從書桌前走了出來,“我去東院一趟,巴老,除了我寫的那一張,其他都燒了把。”
黎東道:“這么急嗎?”
“鄂沐圖三天前被撤職,加上今天已經是第四天,再晚恐怕來不及了。我還有事情找你們商量,等著我。”
“先生怕熱,有事吩咐我去就是了。”黎東搶在了墨非毓前面。
墨非毓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攔路劫財的事,還是我親自去比較好。”
“啊?”黎東還想問什么,墨非毓已邁步離開臺階。
正午時分,天清氣朗,明亮的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墨非毓的傘撐得很低,走得不慢但步幅很小,顯然是身體暴露在烈日下。
黎東望著這道有些滑稽的背影,想起那身衣服下掩蓋的創痕累累的肌膚,心下酸酸的,不由看了一眼同樣站在門口的顏雪。
顏雪晶瑩透亮的雙眸中,分明有些潮濕迷蒙。
“奇怪了,先生好像很急,可我們來的時候,他明明還在睡覺啊。”黎東擔心巴祁注意到顏雪的神情,不過很快就知道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巴祁很認真地焚燒情報,從始至終就沒有抬頭。
墨非毓沒多長時間就回來了,黎東跑過去接過他手中的傘。
“先生剛才說攔路劫財,是要讓蕭子鈺去?”
“讓他安排百里門的人去。”
“劫誰的財?這……和張掖戰敗案又有什么關系?”
“太熱了,回屋再說。”
回屋后,墨非毓抖了抖衣服,似乎想抖掉身上的陽光和余熱:“現在我們一個個來分析。”
黎東忙小心翼翼坐好,顏雪也放下了巴祁剛沏好的花茶。
“從你們提供的情報看,京城的募卒一共分為五種,加起來每年發放冬履的數量都在七萬雙上下。”墨非毓拿起桌上剛才做筆記的紙,“再看西京人口,一共是二十二萬左右,其中征收丁賦的,也就是十五到五十歲的男丁人數是三萬八千人,西唐服兵役的年齡是十六到五十歲,所以服兵役的人數和繳納丁賦的人數應該相差不大。”
“嗯。”黎東認真聽著。
“也就是說,就算西京的五個兵種,也就是十六歲到五十歲的人都赴邊從戎,也不會超過三萬八千人,而兵部報上去的卻有七萬人之多。”
黎東深吸了一口氣:“難道是我們的情報有誤?”
墨非毓搖頭道,“情報沒有錯。”
“那為什么會自相矛盾?”
顏雪冷冷笑道:“有人虛報募卒數量,從中吃扣軍餉。”
黎東摸著粗黑的胡須思考著,忽然一拍桌子道:“我明白了,這些將領被撤職后個個高屋華舍,鐘鳴鼎食,都是因為坐吃空餉。”
說到這里,他深深吸了口氣:“不對啊,既然可以坐吃空餉,為什么要年年換將?”
“這個等一下再說。”墨非毓道,“現在有一點可以肯定,鎮守張掖的士卒數量遠遠不及上報朝廷的數量。”
黎東喃喃道:“兵力不足,軍餉還被克扣,張掖守卒毫無斗志也就不奇怪了。”
“邊陲易亂,又遠離朝廷,如果只是虛報軍機、坐吃空餉,也許不會引起我的注意。怪就怪在,這幾年邊鎮戰況既不見好轉,也不見如何惡化,至少,邊陲之地西唐寸土未失。”
李東一愣:“那能代表什么?”
墨非毓望著大家,一字一頓道:“逢戰就敗,敵人卻只劫物,不掠地,西唐的將士不但全無斗志,好像根本就沒有抵抗,你們不覺得奇怪么?”
此言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覷,顏雪想了一想:“就好像是商量好的。”
黎東再一次張大嘴,過了一會兒,才用不肯定的語氣道:“先生和小姐的意思,張掖的將士私通敵人?”
屋子里空氣變得凝重起來,連巴祁也伸長了脖子,臉頰肌肉緊緊鼓起。國之土地,壤土必爭,百姓尚且如此,何況邊疆將士。而按三人的推斷,張掖的守軍不是不抵抗,而是開門揖盜,讓薛延陀長驅直入劫掠我西唐百姓!
“如此一來,朝廷投入到邊鎮的兵馬錢糧會連年增長,”顏雪接著道,“而戍邊將領從中能撈到的好處也會越來越多。”
“回到黎東剛才的問題,能坐吃空餉,卻年年換將,只有一種可能,背后有人控制這一切。”墨非毓眸色蒼涼中帶著凄厲,“邊陲戰事,朝廷會派監軍隨往,可邊陲如此糟糕,朝廷和陛下卻一無所知,只有一種可能,背后的人可以一手遮天。”
“會是誰?”黎東大聲道。
墨非毓看了大家一眼,神情冷靜得近乎冷酷:“只要不是太子的人就行。”
“真是這樣,也太可恨了!”黎東一拳打在桌案上,同時挽起了袖子。
顏雪道:“這些都只是推測,而且兵部的案子,不止是御史臺,刑部也無權查辦。”
“所以我才要動用蕭子鈺的江湖力量。”墨非毓將情報緩緩放回桌上,“我們的推測是不是準確,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
“殺人劫財?”黎東突然想起墨非毓的這句話,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仍是一臉茫然。
“現在,我們來談談炵燁和他的禮部。”墨非毓沒有打算繼續解釋,而是轉移了話題。
對于這句話,顏雪和黎東都吃了一驚:“六皇子炵燁?”
墨非毓向大家介紹了捐銀案之所以事發,很可能是禮部有人在背后做文章,太子因此要報復掌控禮部的炵燁,并說了自己對太子的承諾。
顏雪認真聽他說完,沉吟了一會兒后道:“你真的要勸炵燁去地方做郡王?”
“我只能幫到這種程度了。”
“幫他排除一個爭奪皇位的對手,這個忙還不夠大嗎?”
“我說的是幫燁王。”
顏雪一怔之后,緩緩點了點頭:“太子已經盯上他,如果太子親自動手,結果確實可能比這個更糟。”
“西唐的人文化成可謂盛矣,這和燁王以及禮部的努力與主張是分不開的,”墨非毓輕嘆了一聲,“只能暫時委屈他了。”
“這些年,敢和太子對著干的人不多,炵燁要算一個。”顏雪面有難色,“我和他不熟,不過也聽過一些他的事,此人是儒學大家,在西唐文人中很有威望,不過為人迂執,連我爹背地里也叫他‘儒老先生’。你越是威脅他,他恐怕越不會聽你的。”
“讀書人的脾氣我自然是了解的,所以才找大家來商量。”
大家開始圍坐討論,黎東想到利用捐銀案,可炵燁與此案并無牽連,顏雪主張從禮部官員入手,不過禮部大多清廉平正,就算個別有問題,也不足以讓炵燁離開京城。巴祁提出直接告訴炵燁太子要對伐他,大家一致認為這樣會堅其留京之志。
“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來考慮。”墨非毓一面思考一面道,“但凡讀書人,富貴榮華未必會看在眼里,反而是仁義禮智忠孝悌之類的禮法看得極重,尤其是推崇禮法的炵燁。”
顏雪道:“所以任何威脅都可能適得其反。”
“正面威脅是沒用,反過來呢?”
“怎么反過來?”
“如果他不離開,就會陷入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于禮法有害的境地……”
墨非毓話猶未了,忽見院中有人左右徘徊。那人是東院蕭子鈺的仆人,因為同在榮府,東西兩院并不獨立,可以隨意往來。他見屋子里有人,不敢貿然走近。
見墨非毓注意到他,那仆人才快速走近:“墨先生,我家主子請你立即過去一趟。”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門口的顏雪低聲道,“燁王那邊我不太熟,需要調查一下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你等我消息。”
“好。”
“黎東,我們走吧。”
“這就走了?”
“先生有客人。”
“可……先生話還沒說完。”
黎東見顏雪起身離開,只好跟了上去,不過臉上始終是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