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母親

寧琪走了。大炕貼墻的炕腳少了個丫頭，雖然平時也不見多跟小女兒說什么，但是一旦寧琪不在身邊了，母親就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過年前，寧琪來了一封信，說她在知青點過得挺好，不用爸媽惦記著。信中又說，因為是第一次在村里，跟同學(xué)約好要在村里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所以就不回家了。母親聽父親念完信，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撲撲地落了下來。過了陽歷年接著又過春節(jié)，家里也沒多大熱鬧氣。倒是董大民的老婆挺著肚子，不是在砂鍋里燉排骨，就是在鐵鍋里燜魚。老寧頭的大兒子因為房子問題，干脆搬到農(nóng)機(jī)廠集體宿舍去了，很少回家。兩個姑娘也找了對象，逢過節(jié)就都去未來婆婆家。要不是那個時代反對未婚同居，兩丫頭根本就不想回家。

母親沒有工作，在居民組領(lǐng)取點什么扎花糊紙盒的活計，由街道辦事處給她們這類家庭婦女派活，每個月掙個十塊八塊的。這年剛?cè)胂模@天就接連下起了雨，一連七八天也不開晴。幸虧她家的小院是在胡同的高處，沒積下什么水，但胡同東口地勢低下，早就水蓋了路面。有人在路面上用磚頭墊起墩子，人們來來往往，就踩著墩子前行。這天母親去居委會交活，打著一把油傘，夾著一個小青皮包袱，一步步踩著磚墩子走著，忽然腳下一滑，母親就要摔倒在水里，母親怕污了要交的活計，手里扔了傘，懷抱著小包袱，仰角摔下。……

沒多久，就有人跑到電料行，喊道：“老寧頭，你家里的摔了仰八叉，被人給背到鎮(zhèn)診所去了。”

母親的右胯骨摔折了，鎮(zhèn)診所治不了。寧老頭只好讓兒子和大姑娘陪著老伴，自己去菜站借了一輛三輪板車，最后把老伴用舊棉被裹著，和兒子輪著蹬著三輪去了城里。

母親摔了，家里沒人寫信告訴寧琪。等夏收之后，寧琪從生產(chǎn)隊支了十五塊錢，領(lǐng)了四十斤麥子磨了面，把磨出來的精粉都盛了口袋，準(zhǔn)備回家看看父母。

坐牛車換汽車，總算是用了兩天的時間回到家里。趕路的夜里是在長途汽車站的椅子上渡過的。

寧琪長高了一點，臉色也沒以前那么干吧黃了。雖然是下了鄉(xiāng)，由于知青享受糧食補(bǔ)貼政策，她一個月有四十四斤糧食可吃。菜是村里自己種的。雖然也是缺油少肉的，但是比家里上頓窩窩頭下頓窩窩頭的小蔥蘸醬要強(qiáng)些了。知青點一開始大家過集體生活，半年后，就散了伙，大家到處搭灶自己起火。寧琪也不在潮乎乎的集體宿舍里住了。干活的時候，有個中年婦女趙寡婦，跟她混熟了。趙寡婦也是人生寂寞，就讓寧琪住在她家了去。這下，寧琪成了和貧下中農(nóng)相結(jié)合的典型，還受到公社的表揚。趙寡婦沒兒沒女，丈夫是結(jié)婚三天就去放炮修梯田，被大石頭崩下來砸死的，因此村里對趙寡婦都是有些照顧。趙寡婦收拾了出來一間廂房給寧琪住，自然條件也就比集體宿舍強(qiáng)多了。知青里沒人拿寧琪當(dāng)回事，按女生說，就她那樣……

寧琪一進(jìn)家里的院子，就喊了一聲：“媽……”。接著聽見正房靠窗露出母親的身影。寧琪進(jìn)了屋，放下東西，才注意到，母親歪在炕上，右大腿和大胯都打了石膏。母親身旁放著個小炕桌，碟子里放著沒吃完的窩窩頭。

寧琪哭了，哭的很傷心。

寧琪給村里些了信，請了假。說母親病的嚴(yán)重，需要她照顧。一周后，村里老支書回了信，表示同意。讓她不用著急，先照顧好母親。趙寡婦寄了一個小口袋，里面都是大棗，說是給她母親補(bǔ)補(bǔ)。

父親這段時間突然就忙起來了。原來上頭撥下來很多晶體管收音機(jī)。這東西誰也沒見過，突然來了，就得負(fù)起保修的責(zé)任。董大民和李文清是什么資料也看不懂，但對這個叫“半導(dǎo)體”的各種小收音機(jī)卻很喜歡。店里東西拿來就瞎鼓搗，還沒賣給顧客，就壞了兩臺。保修的任務(wù)自然就落在了父親的身上。夜晚還像寧琪小時候一樣，大炕對面的小桌上，父親在伏案研究。桌上一面擺著《晶體管收音機(jī)原理》，一面架著電烙鐵和被董大民和李文清鼓搗壞了的半導(dǎo)體。

在寧琪的印象里，父親好像一直都在學(xué)習(xí)。而母親就是像同學(xué)說的“什么紅袖添香也讀書”的佳人了。母親漂亮不漂亮，寧琪從來沒有注意過，只覺得母親就是這個樣子。她做飯洗衣，給她們幾個孩子縫縫補(bǔ)補(bǔ)。夜里父親忙活的時候，給他倒上點水，餓了熬上一小口粥。家里的咸菜、冬天吃的積菜、后來跟人學(xué)的“西紅柿罐頭”都是母親做的。她就像不停地運轉(zhuǎn)的輪子，轉(zhuǎn)啊轉(zhuǎn)啊。

家里大炕對面除了父親的小桌之外，還有一個大板柜，里面都是一家子的舊衣爛杉。柜子上靠墻上面掛的是領(lǐng)袖像，下面擺了一對很粗糙的土窯花瓶，和一面套了布套的鏡子。后來，家里又添了一個父親自己攢的收音機(jī)。鏡子老套著布套子，所以，寧琪也沒見母親怎么照過鏡子。寧琪也沒怎么照過鏡子。梳頭是習(xí)慣動作，扎兩小辮纏上牛皮筋，一共也用不了幾分鐘。早晨起來急急忙忙攏了頭，拿著窩窩頭就上學(xué)了，沒工夫照鏡子。

靠著板柜的邊上有一個小箱子，那是父親的寶貝，里面放著他用的家具、書籍和無線電零件。

母親就在這里，為父親生兒育女，就在這里每天忙忙碌碌，就在這里曾哄寧琪睡覺。

現(xiàn)在母親歪在炕上，打著石膏，也不吭聲，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兩個姐姐白天上班，晚上回來上炕鉆進(jìn)被窩就是睡覺，早晨扒開眼就又走了。

這就是家。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