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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門羅主義”:一個空間 政治概念的全球旅行

太平洋!太平洋!大風泱泱,大潮滂滂。

——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1)

人生活在空間之中。各種財產制度、統治模式與生活方式,無不以對空間的分配、占有和使用為基礎。當人們舒適地棲居于某個空間之內并以其為中介展開種種活動時,通常并不會將這一空間整體作為對象和客體加以凝視。空間脫離中介狀態,成為對象和客體,一般是因為人們所接受或習慣的空間邊界(boundary)受到某種挑戰,從而引起了某種不適感。為了將邊界回復到讓己方感到相對舒適的狀態,持有歧見的不同群體就開始對空間展開對象化和客體化的考察,并以各種物理與心理的力量,來加固特定人群與特定空間之間的關聯。當圍繞空間邊界的分歧和沖突達到一定強度的時候,“空間政治”就發生了。

當兩個原始部落就狩獵地盤的邊界發生爭論乃至開戰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看到“空間政治”的原始形式。相比于今天高度發達的“空間政治”,原始部落的斗爭當然缺乏豐富多樣的物理力量的工具,但更欠缺的是今天五花八門、令人目不暇接的種種話語形式,其所涉及的空間層次也是極其有限的。而在今天,人類的空間政治發展出了非常多的層次,已經從國家邊界以及超國家的區域邊界的安排,發展到對全球空間乃至對外太空空間的爭奪,而像“網絡空間”這樣比地理空間更為抽象的空間,更已經成為當代空間政治的焦點。(2)豐富的空間政治也產生了類型眾多的法律規則,它們有時候能夠“定分止爭”,有時候直接服務于沖突一方,成為戰爭的工具,從而形成了所謂的“法律戰”(lawfare)。(3)

在19世紀歐洲主流的歷史與社會理論中,空間被逐漸置于從屬于時間的位置。(4)人類歷史被視為一個按照不同階段漸次發展的過程,而空間上不同的社會,可以按照其所處的不同發展階段與文明程度,被置于時間線的不同位置,而歐洲文明處于最為先進的位置,因而擁有某種領導乃至支配其他區域的資格。那是一個歐洲列強相互協調、試圖宰制歐洲之外的族群/國家的時代,這種征服和支配不斷被解釋為歐洲列強站在先進的歷史——時間位置教化萬邦的偉業。

然而到了20世紀,隨著歐洲列強相互之間沖突的加劇,空間的理論地位不斷上升——政治地理學(political geography)/地緣政治學(Geopolitics)(5)是在被視為具有相似“文明程度”的歐洲列強(尤其是英國與德國)的區域和全球角逐中誕生的,因為沖突各方在文明等級論中的歷史——時間定位相似,空間的差異得以凸顯;而發源于歐洲的兩次世界大戰,是對歐洲中心的線性時間觀與文明等級論的巨大打擊,促生了亞非拉的“去殖民化”,一個又一個主權空間獲得了其法律上的獨立性;而后殖民國家曲折的社會經濟發展經歷,更是帶來了一波對于“中心”“邊緣”空間位置的探討。(6)

在社會主義陣營中,莫斯科基于對自身的歷史——時間位置的自信,不斷總結和推廣自己的“普遍經驗”,但也不斷遭遇到各國共產黨在具體的地理空間中自主探索的挑戰,尤其是中國對于革命與建設應當“因地制宜”的強調,體現出極強的空間性。而在“鐵幕”的另一邊,美國推廣的是時間——歷史維度極其顯著的“現代化理論”,以與莫斯科的時間——歷史論述相競爭。在冷戰即將落幕之時,福山(Francis Fukuyama)做出“歷史終結”的預言,祭出一種以“承認”(recognition)為基礎的線性時間——歷史觀,試圖以此統攝廣闊的全球空間。(7)然而在將近三十年后,面對全球不同區域空間紛繁復雜的發展趨勢,他不得不尷尬地給自己的理論打上了補丁:“歷史的終結”“推遲”了。(8)

這三十年中發生了什么呢?在后冷戰時期,“全球化”(globalization)這個時間——歷史色彩濃重的概念得以流行,并一度帶動了對“全球”(global)這一空間觀念的密切關注。美國新聞評論家托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曾在2005年出版以《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為題的暢銷著作,(9)當時,無論是在美國還是中國,許多知識人和弗里德曼一樣,想象正在進行的歷史進程會帶來一個資本、商品與技術知識自由流動的、日益均質化的全球空間。這個空間讓許多人感覺到一定的新穎性,是因為它沖擊了我們所熟悉和習慣的民族國家的空間邊界。只是對于弗里德曼與他的許多受眾來說,這種沖擊給各國民眾帶來的好處遠大于損失,因而值得擁抱。三年之后,英國學者馬克·萊昂納德(Mark Leonard)出版了《中國怎么想?》(What Does China Think?),該書以弗里德曼的“平的世界”概念為背景,將作者所采訪的一系列中國思想者對世界秩序的想象概括為“有墻的世界”(the walled world)。(10)這似乎在暗示,盡管中國已經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成為全球化經濟舉足輕重的參與者,但中國的思想者們仍然更習慣于民族國家的秩序,更慎于在政治上邁出新的步伐。

然而,2008年的萊昂納德大概無法想象,在十年之后,是美國而非中國,變成一個最熱衷于“修墻”的國度。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公開宣布自己是“民族主義者”而非“全球主義者”,(11)他的標志性競選主張,就是在美國與墨西哥邊境修建一堵圍墻,防止拉丁美洲難民/移民的涌入。然而在這里,20世紀美國所熱衷的建構普遍時間——歷史觀的努力已經消失,剩下的只是對民族國家空間內部主體族群狹隘利益的宣揚。也是這位總統,發動了對包括美國盟友在內的許多國家的貿易戰,以及對中國的科技戰、金融戰,并退出《關于伊朗核計劃的全面協議》,試圖用自身的金融霸權,(12)迫使一系列歐盟國家放棄與伊朗的貿易。

特朗普政府利用經濟與產業的依賴關系來打擊其定義的“競爭對手”,甚至是自己的盟友,其結果是迫使各國重新考慮這種相互依賴關系,調整產業供應鏈,建造非美元的國際貨幣結算系統。在此背景之下,我們已經清楚地看到,“世界不是平的”,我們所生活的空間,正在發生著重組,許多舊的邊界和圍墻正在不斷加固,一些新的邊界和圍墻還在不斷出現。

在種種“修墻”行為之中,美國在拉丁美洲的作為尤為引人注目。在2018—2019年,特朗普政府采取了一系列重新加強美國對拉丁美洲支配力的外交政策:推翻奧巴馬政府與古巴的緩和戰略,重新尋求古巴的政權更迭;指責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給一系列拉丁美洲國家帶來“債務陷阱”;指責俄羅斯對于委內瑞拉馬杜羅政府的支持,在委內瑞拉、玻利維亞扶植反對派,推動政權更迭;以召回大使的方式,對多米尼加、薩爾瓦多和巴拿馬等拉美國家自主決定與北京建交表示不滿。

特朗普政府更是在2018年10月簽署的《美墨加貿易協議》(USMCA)塞入了一個“毒丸”(poison pill)條款,規定協議中的任一成員國如與“非市場經濟國家”達成自由貿易協議,其他成員國可以在六個月后退出。這一條款意味著,如果加拿大、墨西哥與中國達成自貿協定,美國就可以單方面退出《美墨加貿易協議》,這對加拿大與墨西哥的對外貿易權力構成實質性的限制(盡管加、墨兩國在形式上同意了這一協議)。這些做法無一不體現美國將美洲(或西半球)視為專屬勢力范圍的意識。

特朗普政府不僅在行動上重新加強對美洲國家內政的公開干涉,在話語上也毫不隱晦。2018年2月1日,時任國務卿蒂勒森(Rex Tillerson)在得克薩斯州奧斯汀的一場演講中,贊揚1823年門羅(James Monroe)總統提出的“門羅主義”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成功”,稱這一原則在當下仍然與它剛剛問世的時候一樣具有現實相關性,并指責中國“國家引導的發展模式”(state-led model of development)是對西半球的威脅。(13)2019年3月3日,CNN主持人在訪問時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博爾頓(John Bolton)時提問:美國一邊把委內瑞拉的馬杜羅形容為“獨裁者”,卻又在全球支持其他獨裁政權,是否自相矛盾?博爾頓給出否定的回答,稱因為委內瑞拉位于“我們的半球”(our hemisphere),對于委內瑞拉,美國不憚使用“門羅主義”這個表述。(14)

2019年4月17日,博爾頓又在宣布針對古巴、委內瑞拉與尼加拉瓜的制裁時評論稱:“門羅主義依然存在,而且生機勃勃。”(the Monroe Doctrine is alive and well)《經濟學人》評論認為,此話針對的正是俄羅斯與中國在拉丁美洲日益增長的影響力。(15)美國紐約州賓漢姆頓大學(Binghamton University)榮休教授詹姆斯·佩特拉斯(James Petras)撰文指出,特朗普政府正在推行一種“新門羅主義”(Neo-Monroe Doctrine),試圖重建美國對拉丁美洲的全面支配。(16)

然而,“新門羅主義”真的新穎嗎?(17)在歷史上,美國使用“門羅主義”來干涉其他國家的內政,是一個反復出現的現象。當1823年詹姆士·門羅(James Monroe)總統在其國情咨文中提出后來被命名為“門羅主義”的一系列外交主張的時候,他是在劃出一個“超國家”的區域空間,試圖排除域外勢力的干涉。此時的美國尚缺乏干涉拉美國家內政的能力,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美國很快能夠以排除域外勢力干涉為名,推進自身在北美大陸的領土擴張,進而實現對區域內其他國家內政施加影響。

“Monroe Doctrine”這一表述在19世紀50年代出現,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設定特定空間邊界的概念與符號,圍繞這個概念與符號,衍生出了種種與這些邊界的正當性相關的理論,乃至“區域國際法”(regional international law)的實踐。(18)19世紀50年代的美國已經將干涉之手伸向中美洲,并在那里與英國勢力發生沖突。19世紀末,美國的美洲霸權地位獲得英國承認。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總統在20世紀初將“門羅主義”發展成為支持美國在西半球扮演“國際警察”角色的主義。從那時候起,美國一直具有干涉拉美各國內政的能力,但究竟干涉到什么地步,取決于美國自身的外交需要。在“一戰”中大講各民族自主選擇自己發展道路的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總統以及后續的三任共和黨總統其實都熱衷于干涉拉丁美洲各國內政。

在20世紀30年代,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面對拉美各國對美國的怨氣,提出“睦鄰”(good neighbor)政策,減少對拉美的公開干涉,將一些單邊主義的干涉形式變成多邊主義的形式,換取了拉美各國在“二戰”中對美國的支持。但到了冷戰時期,美國以排除“共產主義威脅”為名,在美洲施行強化版本的“門羅主義”,加強對一系列國家內政的干涉,給它們留下了新的歷史創傷。(19)借用博爾頓的話說,從1823年到冷戰時期,“門羅主義”一直“存在,而且生機勃勃”(alive and well)。

冷戰的結束使得“共產主義威脅”這一干涉主義的借口逐步淡出歷史舞臺。但更重要的是,業已確立單極霸權的美國對其全球帝國之夢具有前所未有的信心,而拉丁美洲不過是其全球帝國所支配的區域之一,其特殊性正在消退。正如提出“修昔底德陷阱”的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其晚近的《新勢力范圍》(“The New Spheres of Influence”)一文中明確指出的,在冷戰之后美國決策者不承認“勢力范圍”的原因是“整個世界實質上都變成了美國的勢力范圍”。(20)當美國致力于通過某種“多邊主義”姿態為其霸權維持普遍主義外觀時,在拉美大肆宣傳“門羅主義”,并不是最為有效的話語策略。

于是,后冷戰的美國放低了“門羅主義”調門。在1995年,耶魯大學歷史學教授加迪斯·史密斯(Gaddis Smith)出版了一本題為《門羅主義的最后歲月》(The Last Years of the Monroe Doctrine)的著作,仿佛“門羅主義”的歷史已經終結了。(21)但美國官方的正式宣告要到2013年才發生,當年11月,奧巴馬政府的國務卿克里(John Kerry)在美洲國家組織總部發表演講時公開表示,“門羅主義”的時代已經終結,美國將不再致力于干預其他美洲國家事務。(22)但2018—2019年美國重新加強對拉美的控制與干涉的態勢表明,盡管“門羅主義”的干涉性存在增強或削弱的周期性變化,但干涉本身并不會缺席。

美國的評論家們也以己度人,將“門羅主義”這個詞轉用于美洲或西半球之外的空間,比如說,指責“一帶一路”倡議是中國版的“門羅主義”,其意圖在于將美國的影響力排除出相關區域。(23)日本學者卯木孝則在其2016年出版的《國際關系和太平洋戰爭的起源》(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Origins of the Pacific War)一書的最后煞有介事地比較當代中國與近代日本,探討當代中國會否走向日本式的“亞洲門羅主義”。(24)在這些表達之中,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許多評論家在將“門羅主義”用到美國身上時,視之為一個具有正面意義的詞,一用到中國身上,就成了壞詞。“門羅主義”意義的豐富性,由此可見一斑。而中國的理論工作者要回應這樣的評論,也就面臨著一個先決問題:什么是“門羅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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