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并不存在新考據學流派，甚至考據學流派也沒有成型。

文學界對于約定俗成的事物，很少有質疑，即便有人質疑，也很難形成規(guī)模。

這就導致了一些古人的偽作不僅僅流傳久遠，甚至堂而皇之地登上了教課書。

《后出師表》這篇偽作，就是前世新考據學背景下很典型的案例，文史界多位專家學者從多方面論證證偽的代表作品。

見張大勇睜著吃驚的眼神看著自己，江小白又道：“從考據學的角度出發(fā)，我認為《后出師表》是后人假借諸葛亮之手，而創(chuàng)作的偽作。”

在前世，新考據學是在考據學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但這一世不存在考據學這個基礎，所以江小白在將新考據學這個概念引入這一世的時候，就去掉了“新”字，這叫因時制宜。

“考據學，什么是考據學？”張大勇的眼睛，又大了一些。

考據學，在清代達到研究頂峰，究其原因，是因世人不敢言時政，轉而扎進古人作品之中，畢注於經學，畢注於名物訓詁之考訂。

而新考據學，則是民國時期學院研究的主流學術，是學術思想發(fā)展史上的一座高峰。

這些江小白也沒法跟張大勇具體介紹，他只是簡明扼要地道：“所謂的考據學，用最簡單的話來說，治學之根本，實事求是，無證不信。其本質就是用證據和事實來說話，而不能做任何的天馬行空的揣測分析。

就比如說《后出師表》，當我們發(fā)現了蛛絲馬跡的漏洞時，首先要做到盡信書不如無書，大膽質疑，然后我們判斷其真?zhèn)危瑒t必須要實事求是，只列證據，不許做任何人為推測，這就是考據學。”

“哦！哦！哦！”張教授連哦了三聲，又不禁驚呼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然已經開始閱讀世界上的權威學術成果了。快告訴我，你究竟是在哪個國際學術期刊上，看到的這個最新文史研究方向？”

“呃……”江小白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話實話了，“我能說，是我自己提出來的研究方向么？”

“啊？”

“你可能不相信，我就那么靈光偶爾一閃，發(fā)現國內好像沒有學者對古籍等做考核、辯證、辯偽工作的，但古人的作品就不存在問題么？就像今人的作品流傳下去若干年，難道說《小小時代》也能成為后人眼中無可辯駁的經典？

這就是我，提出‘考據學’這個概念的原因！”

“哦，哈哈，很有想法。”

張教授的心態(tài)又平復下來，原來是這個孩子異想天開后弄出來的自娛自樂的概念，他還以為國際文史界又有重大研究方向了呢？

“年輕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勵。”張教授點點頭，對此很認可，“你要繼續(xù)努力，博采群書，早晚有一天，你也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學者的。”

“謝謝您的厚愛，然后我現在拋開考據學的治學方針，單純從內容上再來跟您探討一下，我為什么認為《后出師表》是偽作。”

“內容上？”

“對，之前我只羅列了具體證據，但現在我要徹底拋開考據學的束縛，僅從文章內容上探討一下。”

張教授突然精神一緊，神態(tài)略慌，他隱隱覺得接下來的所謂探討，未必真是探討，很可能是……

他剛剛被江小白碾壓出陰影來了，此時不得不另眼相看。

但作為文史方面的權威，他還真就不相信自己接下來還能一敗涂地？

不過張教授屏氣凝神，聽得特別認真。

江小白卻放松極了，眼神清冽，神態(tài)自然，語氣不急不躁。

“我想張教授也一定發(fā)現了《前出師表》和《后出師表》文風迥異了吧，《后出師表》衰颯、意窘而辭繁，但《前出師表》呢，它悲壯、意周而辭簡。如此之區(qū)別，不像同一人的作品。”

張教授搖搖頭：“我認為這倒是正常的，因為諸葛亮的所有文章都有一個特點——講究對仗排比、有漢賦駢偶的特色。

音節(jié)鏗鏘，回轉層疊，縱橫捭闔，說理透徹；感情真摯，語言酣暢平易。

所不同的只是，《前出師表》側重敘事抒情，《后出師表》專注于論述，它們互相補充，合之才為完璧。”

江小白完全不同意，他聲音郎朗：

“您只是在行文上進行了分析，認為兩篇文章皆是漢賦，但任何人創(chuàng)作偽作，他都會以諸葛亮善用的體裁去創(chuàng)作。

所以相較于行文表面，我覺得我們更應該考慮《后出師表》的創(chuàng)作背景，我認為脫離了創(chuàng)作背景的分析，都是沒有實際意義的。

《后出師表》的創(chuàng)作背景，是蜀漢建興六年，冬十一月，諸葛亮獲悉魏軍攻打吳國兵敗，張郃東下，關中虛弱。

諸葛亮再一次看到了絕佳的戰(zhàn)機，所以決定再次發(fā)起北伐。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請問張教授，如果您是諸葛亮的話，您該怎樣動員這次北伐呢？”

“如果是我的話……”張教授頓時陷入了沉思。

如果是他，他一定振臂高呼，在朝廷之上，給予群臣和君主以信心，在軍隊之中，提振全體將士的戰(zhàn)斗氣勢，在國家內，團結所有民眾，慷慨激昂，一致對外。給所有人大灌心靈雞湯！

可是，《后出師表》為什么這么消極呢？完全沒有《前出師表》那種慨當以慷的悲壯。

張教授被問住了，他道，“但你知道，《后出師表》所陳述的分析都是客觀存在的情況。”

江小白道：“但是《出師表》是用來動員戰(zhàn)爭的啊，它的目的是對上說服朝廷出兵，對下激發(fā)將士斗志，就如《前出師表》那樣。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政治家，諸葛亮一定是希望將士們雄姿英發(fā)地奔往戰(zhàn)場，而不是旗鼓不振士氣萎靡地去送死啊。您覺得呢？”

張教授低頭沉思。

江小白繼續(xù)追問：“如果將士看了《后出師表》，這仗還怎么打？

張教授：“……”

江小白：“為什么革ming宣言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為什么沖鋒號是滴滴滴滴噠噠噠噠？

為什么我們的國歌是:起來，不愿做努力的人們，愿我們的血肉，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張教授：“……”

江小白：“為什么《后出師表》的主旨意思是：敵強我弱，我們失敗是正常的，但不打不行了，打打看，打輸了不是咱們的錯？”

張教授緩緩抬起頭：“我認為，《后出師表》可能真的有點兒問題。”

江小白又道：“《后出師表》中，‘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又始曰‘偏安’，繼曰‘偏全’始曰‘逆見’，繼曰‘逆睹’，殊覺遣詞之窘，有些不似諸葛亮之文筆。”

張教授再次陷入沉思。

江小白也不急，繼續(xù)靜靜等著。

須臾，張教授微微點頭，“這也有一點點問題。”

“好，《后出師表》中橫插入‘劉繇王朗各據州郡’以下一段韻語，頗覺不倫，您覺得呢？”

又仔細考量一會兒，張教授道：“的確如此。”

……

20分鐘后。

江小白總結陳詞：“所以，從考據學的角度分析，我認為《后出師表》并不是諸葛亮的作品。而單純從內容上分析，也同樣不是！

《后出師表》是一篇偽作，是有人假借諸葛亮之手，編造出來的作品。張教授，您覺得呢？”

張教授已經楞在那了，原來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互相探討，而是授課，是碾壓！

之前的所謂“考據學”階段，他被這個孩子全程碾壓了，最后落得啞口無言！

現在在“《后出師表》內容”上的討論，他依舊被這個孩子全程碾壓。

他完全被這個孩子啟發(fā)著思考，他就像提線木偶一樣，被這個孩子引領著去認識一個新的概念——考據學，去認識一個知識謬錯——《后出師表》。

他抬起頭看著江小白。

如果當下所有的年輕人都像這個孩子一樣，何愁國學不復興？

《后出師表》，偽作。這驚為天人的言論啊，這要是曝光在文學界，那將引起軒然大波啊，就像“三無”橫空出世一樣？

關鍵是，自己竟然被說服了！

《后出師表》，應該真的是偽作吧，嗯，極大概率是的。

他要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好好復盤一下，然后查遺補漏，再做最終的定論。

還有，這個考據學的概念……有點兒意思。

年輕人如果有以后做學問的打算，要多加鼓勵。

他先要把這孩子的若干觀點，記下來。

張教授突然從包里翻出了日記本和中性筆，笑嘻嘻地遞給了江小白，然后點了點頭，特別誠懇，眼神里滿是欣賞。

作為大學教授，向一個孩子請教，他有些尷尬和猶豫，說話吞吞吐吐，“呃……這個……”

江小白在教授眼里看到了一絲尊敬的光，他瞬間明白，對方畢竟是大教授嘛，不好意思開口！

江小白接過紙筆，刷刷刷落下漂亮的字體。

張教授直勾勾地看著江小白：“我沒要你簽名！！”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江小白尷尬地連連擺手，“那您給我紙筆，要干嘛？”

“你說的這些觀點，我要記下來。你說吧，我自己來記。”

“哦，好。先從考據學角度來分析，第一點……第五點……”

……

江小白背著手，在客廳里踱步，再次重述自己的內容。

張教授就像一個中學生聽講一樣，坐在書桌前速記著，偶爾抬起頭看看江小白，心神復雜極了。

“以上就是我的全部內容。”江小白打了聲哈欠，此時已經快12點了。

張教授合上本子，語氣和態(tài)度，跟剛進屋時截然不同：“江同學，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好的張教授，再見。”

……

張教授裹著大衣，快步離開了公寓樓，他滿腦袋都是本子里的內容。

如果《后出師表》真的是偽作的話，這件事所產生的轟動效應和巨大影響，不言而喻。

那可是武侯啊！

那可是《后出師表》啊！

一輛紅色保時捷停在路邊，張教授快步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了后排。

“小姐，你還在等啊。”

扎著臟辮的女生哈欠連天：“張老師，怎么樣，這個學生教起來費勁吧？”

“教什么教？呃……”張教練猛然驚醒，自己不是去教課的么，怎么反而被人家孩子給上了一課？他頭顱一垂，“教了，是挺費勁的。”

女生也不在意，“正常，我看過他試卷了，都不如我，讓老師費心了。”

“我是說他教我挺費勁的。”張教授尷尬地道，“小姐，如果你想懲罰我，請不要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

“怎么了？他不尊師重道了么？他敢欺負我老師？你等著，我去跟他拼命！”女生攥起了小拳頭。

副駕上的保鏢，聞言后躍躍欲試。

“不是不是，是這么回事兒啊！你知道么？《后出師表》很可能是偽作啊，為什么這么說呢，首先……”

張教授精神抖擻地復述觀點，女生無精打采地擺弄著手指，毫無興趣。

發(fā)現自討沒趣后，張教授微微嘆息，道：“小姐，你休息，你放心，江小白的語文沒任何問題。”

張教授下車走了，女生拿起手機撥號，剛一接通，她就大倒苦水：“大姐你毛病啊？你不是說他成績不好么？成績不好，然后能給我的家庭教師弄自卑了？成績不好，能讓我家庭教師抑郁了？啊？”

“什么學科？”電話那頭問道。

“語文啊，語文！”

“語文啊，那自卑正常。再說語文補什么補？那是他強項，主要是其他學科。”

女生又翻了一下江小白的考試成績單，語文81分赫然入目，“你確定是強項？你說，華國人不騙華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