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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江湖87

  • 風雪長安道
  • 舒涓
  • 4503字
  • 2022-02-14 11:18:25

今年的九月出奇的涼爽。天依然旱著,溫度卻降了下來。哪怕是艷陽高懸的正午,也不覺得悶熱。到了晚上,涼風陣陣,老人便會提醒沒衣服穿的光身子的孩子,別喝涼水,當心肚子痛。又或者說,天涼了,撿幾片樹葉遮住肚臍,著涼拉肚子會死人的……云云。小孩子哪里懂得未雨綢繆,算計尚未發生的事,總是先顧著眼前的困苦,依舊是一瓢涼水接一瓢涼水灌了個水飽,試圖讓那餓得前胸貼后背的肚皮不要作亂,讓他們安睡片刻。后來他們才知道,即便肚子被水灌得一戳就破,也很難睡得著。而那些連干凈水也沒得喝的人,就只能口干舌燥地躺著。對他們來說,能躺在涼快舒服的天氣里喘息,好過在炎炎赤日里干熬著。只為一口飯食活著的人,想法就是這么簡單。于是,人們蒙著死亡暗影的臉上因為這點涼爽似乎又有了一絲活氣。仔細看不難發現,那活氣更像是回光返照時提著的那口氣,躁郁,憤懣,滿滿的都是對自己不幸的怨恨與不甘。

憤懣歸憤懣,怨恨歸怨恨,不幸也只能歸不幸本身。世間的熱鬧,從來不會因為某些人的不幸就體貼地偃旗息鼓,反而會因為這不幸更加恣睢與瘋狂。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將那些不幸湮滅在迸濺的花火中,并借由這花火的微光制造出一個太平盛世的假象,再給那不幸套上一層虛假繁華的光環。哪怕光環之下已滿目瘡痍,尸橫遍野。就像這鳳梧城,在沉寂一年多后再一次熱鬧起來,往日的血腥與暴虐留下的痕跡早已消失殆盡,能記住他們的只有曾經深深悲痛過的靈魂。

依雪凌寒的安排,是讓莫待住到鳳舞山莊,安心休養。莫待辭了他的邀請,說自己想陪在顧長風身邊。雪凌寒雖不悅卻也沒強求,自己也住到了鳳來客棧。不到一個時辰,凌寒上仙投宿鳳來客棧的消息不脛而走。很多人慕名前來,想近距離看神仙。很快,鳳來客棧便人滿為患,周圍的許多店鋪也都因此發了財。

莫待提議雪凌寒在客棧門口支個攤子。在雙方沒有肢體接觸,彼此尊重的前提下,按需求收費:只看不說話,一兩銀子;陪聊十句以內,五兩銀子;陪喝一盞茶,十兩銀子……要求越多,收費越高。以此類推,不設上限。同時,看在他受雪凌寒諸多照顧的份上,收銀子這么麻煩又累人的事就由他代勞了。他剛說完宏偉的發財計劃,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雪凌寒掠進一條隱秘的巷道,在他鎖骨上留下了深深淺淺的吻痕。雪凌寒說,既然你這么大方讓我陪別人,那麻煩公子你也大方些,給我點獎賞。這樣我才有出賣色相,給你掙錢的動力。莫待感受到他的蠢蠢欲動,用盡力氣掙脫他的懷抱,像頭被追捕的小鹿以逃命的速度逃離了現場。打那之后,他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

對雪凌寒而言,既然他敢在青英會上當著天下人告白,他便不會再將莫待藏在身后,更不會對兩人的情意遮遮掩掩。他會大大方方地告訴世人,他愛慕莫待,他們是一對神仙眷侶。不管去哪里,只要不是莫待要求他離開,他都陪伴在側——以另一半的身份。

莫待顧忌的卻多。他好不容易才說服自己遵從內心,接受這份感情,但他依然沒辦法與雪凌寒坦誠相見。因為,他的秘密太多了。

到了鳳梧城,莫待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豆蔻傳信給甘薇,請她晚些時候前來相見,隨后便安排人手調查蘇舜卿的動向。離開瑯寰山前,他回了趟披香苑,發現有人到過書房和臥室,可明明雪凌寒嚴令誰也不許進出他的房間。他與仙界的人素無糾葛,會暗中調查他的人除了雪慶霄就只有方清歌。這兩位不是蠢人,不會毫無顧忌地惹雪凌寒不快。唯有蘇舜卿,想圖謀的東西太急,才不惜如此。至于八月十五晚上出現在瑯寰山的神秘黑衣人,他沒有跟顧長風提起。

從吳憂和小蝶的墳地回來,莫待一直不說話。雪凌寒知道他心里難受,便說自己想看夜景,拉著他逛街去了。

為著今天是武林大會的頭一天,大家的情緒都興奮得異常。主辦方只把實際參賽人數核對清楚,又把規矩翻來覆去說明白便早早散場了。他們希望參賽者平復心情,好生休息,以最好的狀態迎接明天的選拔賽。不到半天的功夫,街上拿劍提刀的人就多了許多。

繁鬧的街道上,當數小攤小販的嘴巴最忙。他們有腔有調地叫賣,將過往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面前來。若是誰的目光在他們的商品上稍作停留,哪怕那停留是無意識的,也會換得他們熱情洋溢的介紹與近似乎討好的笑容。

莫待嫌吵,挑了人少的路走。轉了一圈才發現,往常人少的地方現在也是人擠人,人挨人。想必附近州縣的人得了消息,都趕來這里做生意,看熱鬧。

雪凌寒跟在他身邊,時刻提防旁人擠了他,那樣子像極了護著寶物的窮人。

街的盡頭,一群人正笑著鬧著看雜耍。莫待繞了兩個彎,拐進了旁邊僻靜的陋巷。巷子里住著幾戶貧苦人家,低矮破舊的房屋年久失修,隨時有坍塌的可能。腐朽的籬笆墻已被拆得只剩兩頭的樁。沒有雞鴨鵝,沒有貓狗,更沒有豬牛羊,籬笆墻的存在除了提醒活著的人逝去的日子過得尚可,就只剩下進出的不便。當然,也不用擔心有小偷,家徒四壁實在沒東西可偷。

一對年邁的夫婦坐在石凳上,靠著枯死的樹乘涼。他們都已白發蒼蒼,沒有精力湊熱鬧也不愛熱鬧了,就喜歡清清靜靜地坐在一處,說話或沉默皆可。

先開口說話的是那老頭:“隔壁老孫頭的兒子又回來搶東西了。我叫老孫頭報官,他還不忍心,由著那小子把家里折騰得不像樣子。”

“就是被慣壞了!在外面硬不起來,就知道窩里橫!”老婦人使勁抹了一把臉,有點恨鐵不成鋼地道,“話說回來,再怎么都是自己的肉,爹娘老子哪里舍得下狠手收拾。”

“都說積谷防饑,養兒防老。這話只對了一半。如今的世道,兒孫們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哪還有心思顧爹娘。搞不好還得像老孫頭那樣,都快入土了還在為兒孫當牛做馬。咱倆這樣也沒啥不好,起碼不用操心兒孫的生活,也不用受那份窩囊氣。”老頭拍著干癟的肚皮,唱了兩句小曲,“這月亮真圓啊!我估計月老閑著沒事干,給那些翻墻爬窗的小情人照亮呢!”

“這年月,肚子都吃不飽,誰還有心情翻墻爬窗?也不怕一口氣上不來,暈死在半道。”

“也是。民以食為天。天都沒了,誰還有心思想那點事。月老白忙活嘍!”見老婦人半天不接話,老頭湊過去問道,“我說你在看啥呢?在聽我說話沒?”

老婦人的右眼瞎了,左眼看東西總是虛虛的。她盯著碗看了半天,咧著缺了牙的嘴呵呵笑道:“看,老天爺偏愛我這瞎老婆子,給了我兩個月亮呢。”

老頭吧唧吧唧嘴道:“感情老天爺還挺知情識趣,不讓它落單,就像咱倆。”

老婦人捂著嘴偷笑:“你這張嘴咋還跟年輕時一樣?還是那么沒羞沒臊的。”

“嘿嘿,我要是有羞有臊,像個木頭樁子一樣,你的日子該多難熬?”老頭用手比畫了比畫道,“瞧這月亮多像一個梨花白的大燒餅,配那酒最合適不過。”他進屋轉了一圈,出來時拎著一個看不出顏色的酒葫蘆。“酒來了,酒來了。最后一口啰!喝完這一口就得等下輩子啰!”

老婦人原本瞇著的眼頓時瞪大了:“我昨天看還有三葫蘆,怎么今兒就只剩這點了?”

“死老婆子,連自己的生辰都記不住了,倒還記得有三葫蘆酒。你是生怕我偷喝了!”

兩個豁豁牙牙發黑的土陶碗里,各自倒了一大口只夠沒過碗底的酒。兩只碗剛端起來還沒碰到一起,躲在黑暗中聽兩人聊天的莫待說話了:“老人家請稍等。”他走到月光下,以晚輩的身份行了禮,“抱歉,擾了兩位的清靜。請問您這酒叫什么名字?”

老頭見他長相清俊,氣度不凡,沒有盛氣凌人之態。雪凌寒更是生得豐姿瀟灑,神采俊雅,飄飄有神仙之概,知道不是等閑人家的公子,忙道:“不敢受小公子的禮。這酒名叫梨花醉。”

“梨花醉?梨花醉……好美的名字!我能嘗嘗么?”

“這碗太破了些,不配給小公子用。小公子見諒。”

“您客氣了。既能盛酒,我就能喝。”莫待雙手接過酒碗,喝了一半,品了片刻后才將碗遞給雪凌寒,“這酒清澈透亮,沒有半點雜質,且芳香甘甜,味道醇厚。初入口時有微微的清苦,細品卻是淡淡的梨花香。當真是回味無窮,唇齒留香。”

雪凌寒將酒喝干凈,含笑道:“確實是佳釀!”他要過老婦人的酒,自己喝了一口,剩了一半給莫待。莫待什么也沒說,照樣喝得一滴不剩。

老婦人樂得眼睛又瞇成了縫:“兩位公子可真會說話!老婆子我活了一輩子也喝了一輩子,頭一回知道這酒還有這么多說道。”

老頭笑道:“可不是嘛!我突然就覺得,雖然這輩子做牛做馬累死累活也沒吃上幾頓飽飯,倒也不虧。因為我不但娶了個好老婆,還喝了一輩子好酒。”

“那是當然。”莫待羨慕這種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的情感,言語更顯溫和。“您這酒在哪兒買的?我對這鳳梧城不算陌生,為何我從來沒遇見過賣梨花醉的酒肆?”

“這酒是我自己釀的,外面未必能買著。小公子年齡小,想來不知道從我們這輩人往上數幾代,鳳梧城的人家家戶戶都會釀梨花醉。”

莫待詫異了:“家家戶戶?為什么?釀酒賣?這我可沒聽說過。”

“不是賣。鳳梧城有個習俗,有女兒的人家,在女兒出生后的第七年要由父親釀一壇梨花醉,親手埋在花繁果盛的老梨樹下。等到女兒出嫁時作為陪嫁帶到夫家,新婚之夜與夫君同飲,以表父母對女兒的疼惜與祝福。男孩子年滿七歲后,做的第一要緊事就是在父親的指導下釀梨花醉。待洞房花燭夜斟作合巹酒,取夫妻恩愛,不離不棄的吉祥之意。只是這梨花醉的釀造過程極為繁復,只遍采百花這一項就耗時耗力。若遇上笨手笨腳腦子不靈光的父親和男孩子,怕是會被難倒。可就是那么怪,從前嫁娶,哪怕家貧如洗也不會少了那壇父親獨自釀造的梨花醉,再窮的男孩家也不會讓合巹的酒杯中沒有梨花醉。都說女兒不值錢,婚姻不值錢,我看也未必。可惜了,老輩人走了,梨樹死光了,這世代相傳的釀造手藝怕是要失傳了!”

“聽說這梨花醉一生只能為一人釀造,一生也只能與心愛的人一起喝?不知此言是真是假?”大約是覺得自己說得不夠詳細,雪凌寒補充道,“當然,以父親的身份為女兒釀造是不作數的。至于酒肆里的梨花醉,須得婚姻幸福,兒孫滿堂,年過花甲的夫妻共同釀造才行,否則是沒人買的。”

“就是這樣。男人一生只能為妻子和女兒釀梨花醉,也只能與妻子共飲。換作旁人,無論是掌上明珠還是紅顏知己,都是萬萬不行的。”

雪凌寒笑道:“那是自然。如此美酒,怎可與旁人分享?”

莫待不知道喝梨花醉有這樣的講究,想到自己剛才與雪凌寒共飲,實在是難為情,遂清了清嗓子道:“老人家,您可還記得這梨花醉的釀造方法?”

“記得哩!我家的酒都是我釀的!”老頭打量著莫待,“小公子何意?”

“我有個朋友特別喜歡喝酒,我想跟您學會了釀給他喝。不知方便否?”

“這有啥不方便的?倘若小公子能將這酒的釀造手藝傳下去,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確實是美事一樁。”老婦人看看莫待又看看雪凌寒,笑得意味深長,“你們是新婚夫妻吧?看小公子這身段是女扮男裝出來看熱鬧的?”

“不是的!”莫待忙不迭地道,“老人家千萬別誤會,我們只是……”

“我們是夫妻,老人家眼力真好。”雪凌寒牽起莫待的手,微微笑道。

“一看就是。你只有在看她的時候眼里才有笑,她也只有在看你的時候眼里才有光。感情這個東西是騙不了人的。嘴巴不承認,眼睛看不下去了就要出賣你。”

雪凌寒笑道:“老人家說得是。娘子,你可聽見了?要忠于自己的內心。”

莫待咬牙切齒地道:“我聽得很清楚!你可不可以不要打岔,讓我先學!”

雪凌寒的語氣越發軟了:“當然可以。娘子的要求必須滿足。娘子請……”

老夫婦看著兩人斗嘴,恍然看見了年輕時的自己,很默契地相視而笑。他們將配方與釀制方法細細與莫待說了,連細枝末節的小事都沒有遺漏。末了又幾次三番叮囑:酒雖好,莫貪杯。兩人道過謝,以重金買下那三葫蘆梨花醉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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