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這一步,李光潔自知已無法善了,很是干脆地道:“我這就回去籌錢。姝妹你留在這里陪翔兒,我很快回來。”他裝作看不懂史良姝眼中的猜疑與冷漠,叮囑了李翔幾句就走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他忙他的,咱玩咱的,你倆隨意。”說完這句話,慕語遲便不再理睬史良姝母子二人,笑著對眾人道,“鬧騰了這陣子,諸位頭都痛了吧?接下來咱們玩點文雅的。琴棋書畫隨你們挑,我奉陪,還是由先生和仙后做裁判。”
此話一出,眾人躍躍欲試。季曉棠動作最快,噌地竄到了慕語遲面前:“我要與你下棋。”
“前輩……”慕語遲哭笑不得,“改天我陪你行不行?我今天的時間是特意留給他們的。”
“我不管!”季曉棠操著手,振振有詞地道,“你要是不答應我,今天誰都別想下棋了。”
慕語遲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她揉著眉心,無奈地道:“那好,前輩你算一個。不過先說好了,前輩要是贏了我,不許拿碧霄宮的東西,一根斷線都不行。師父收集的那些兵器只能給碧霄宮的弟子,你就甭惦記了。可要是你輸了,你給我什么?”
季曉棠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出二兩銀子來,遂一把拽下掌門令道:“我把這個給你。”
慕語遲想回以白眼,奈何是在這樣的場合,對方又是前輩,到底是忍住了,只嫌棄地擺了擺手:“這勞什子我又不是沒有。吃不得穿不得,不能賣錢還得像祖宗一樣護著。一塊我都嫌累,再來一塊還不得要了我的小命?你還是想個別的吧!”
季曉棠果真就想了一想才說:“如果你能連贏我三局,我就答應幫你做一件事。以后咱倆下棋都照這個規矩來。”
“好嘞!”慕語遲眉開眼笑,伸手招呼宗召南,“三師兄,麻煩你幫忙準備一下。我要同時與三人下棋,聽一人撫琴,自己作畫。”頓了頓又說,“既然是以玩為目的,自然是人越多越熱鬧,不如大家一起來?咱們只玩不賭,有興趣的都可以一試。”她不管眾人如何驚訝興奮,又如何議論揣測,已沉心靜氣,閉目養神。宗召南欲言又止,轉身安排去了。
謝輕云見她臉色泛白,知道她累了,心疼極了。他想給她寬寬心,又怕旁人誤會給她添口舌是非,只好忍下。
方星翊看了他片晌,輕聲道:“她是你嫂子不假,可她也是你的知己,是你現在跟隨的掌門人。只要你問心無愧,你想關心她就大大方方地關心,用不著遮遮掩掩。況且,是非永遠不會因為你克己守禮就不沾身,不是嗎?她不是迂腐的人,不會在意世俗的眼光。你若為了那些她根本不在意的東西跟她生分了,你說她是高興還是傷心?”
謝輕云苦笑:“我知道啊。可我就是怕……”他端詳著方星翊,問道,“你有心上人么?”
方星翊心口一緊,握著座椅扶手的指關節有些發白。他斂好心神,笑著搖搖頭:“有沒有聽過一個傳說,持清霜劍的人注定孤獨終老,我早已做好一人一劍度余生的準備了。”
“無稽之談你也信?”見慕語遲的臉恢復了正常,謝輕云多少放心了些,“還真是世事難料啊!我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你這仙門貴公子會為我解心結。”
“榮幸之至。”方星翊舉了舉茶盞,“來日方長。”
謝輕云報之以舒心明朗的一笑:“嗯,來日方長!”
不過幾句話的閑聊時間,所需之物已準備齊全。三張幾案,圍著一張圓凳,呈半圓形排列。幾案上放著一模一樣的三幅棋子,白的欺霜,黑的賽墨,皆是上品。靠著圓凳的地方擺放著一幅畫架,畫布、畫筆和顏料等應有盡有。不遠處,鋪滿紅色落葉的古樹下放著一架古色古香的瑤琴,明眼人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各色小吃、茶點和水果也都送了上來,端的是品種豐富,精致無比,看著就很有食欲。萬事俱備,計時香入爐,散發著令人神清氣爽的香氣。這香是紫苑親手煉制的,有醒腦提神之效,梅染剛叫人送來。
季曉棠、楚穎和一名叫陳江河的碧霄宮弟子迅速落座,梅染和方清歌也在一旁的裁判位坐下。季曉棠搶了慕語遲正對面的位置,自信滿滿地道:“這一次我肯定能贏。”
慕語遲笑道:“我也盼著前輩旗開得勝。執黑執白我都沒關系,三位先選。”
季曉棠想著執黑子從未贏過,這次便選了執白,楚穎和陳江河都選擇執黑。
琴聲響起,陳江河率先落下一子,接著是楚穎和季曉棠。慕語遲左手捏著棋子,從左到右依次落子,右手握著畫筆畫下一抹藍色。圍觀的人密密匝匝圍了一大圈,無不屏氣斂息全神貫注地盯著一黑一白謀篇布局,糾纏廝殺。不過半炷香,陳江河落子的速度就慢了。季曉棠和楚穎依舊保持著勇往直前的勁頭,殺得不亦樂乎。而那幅畫已初見端倪,濃淡相宜的色彩勾勒出一方靜謐淡雅的風景。
賞畫的人正猜測這幅畫描繪的是何種景象,就聽慕語遲道:“江河,看好了再出手,不著急。在這個位置落子,你可就輸了。”
陳江河撓撓頭,不是很確定地問:“掌門知道我要下在哪里?”
畫筆在棋盤上點了點,指出一個空位。“你的棋藝不錯。只是你太想贏我,雜念太多思慮就不夠周全,不留神就露了破綻,被我的小花招誘入局中才輸得這樣快。其實下棋跟帶兵打仗是一個道理,在動手前你要去了解你的對手,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問題,想他所想,急他所急,這樣你才能謀定而后動,找準時機給出致命一擊。切勿心浮氣躁,貪功冒進。不然便只會自亂陣腳,一敗涂地。”
陳江河心悅誠服地道:“弟子謹記掌門教誨!”
“你今天的表現很好。回頭去找三師兄報到,以后就跟著他做事。有不懂的可以向師兄師姐們請教,也可以來找我。不要因為事情有難度,上手慢而氣餒。誰都不是生來就會,都有個過程。慢慢來,別心急,總會有熟練起來的一天。”見季曉棠又落下一子,慕語遲抬眸笑道,“前輩手下留情,這步棋容我再想一想。”她說著要想一想,卻回頭作起畫來。季曉棠立刻就明白了,她這是提醒自己下錯了,給自己悔棋的機會呢!
眾人看她笑語晏晏,一邊作畫一邊下棋,還一邊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記名弟子閑聊,隨和得就像是一位相知多年的老友。先前那些畏懼、防備和不屑的情緒不知不覺中都已煙消云散,而陳江河則難掩激動,眼含熱意使勁點頭。
季曉棠琢磨了好一陣,沒發現錯處:“楚小子,你來看看。”見楚穎目不斜視,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叫你看你就看!這丫頭才不在乎咱倆是不是合伙了,她只在乎她的彩頭有多少。不信你去問她。”
慕語遲嘿嘿笑道:“只要九師兄給得起,我不介意。”
楚穎摸著被打的后腦勺,看了看季曉棠威脅的眼神,腹誹:我介意,非常介意!我可不想跟著輸了。他看了半晌也沒看出有異樣,便篤定地道:“該你了。”
黑子凌空而至,填上了一處誰都沒在意的空白。那是一顆從未被放在眼里的棋子,卻成為了一記絕殺!剎那間,眾人的耳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戰馬的嘶鳴聲,還有無數將士浴血奮戰的吶喊聲。旌旗招展,硝煙彌漫,鼻腔中充斥著濃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有人沖上去。倒下的人變成了屏障,堵在了城門口,沖上去的人不斷將這道屏障加固……待戰事終了,被尸體堵得連空氣都進不去的城門成了一道安全防線,阻斷了戰火,守護著誓言,構建著希望。城墻上,密密匝匝,各種各樣的鳥向著天空啼鳴,聲音凄涼悲壯,是戰歌,是頌詞,是安魂曲,是一首永遠也唱不完的贊美詩!
季曉棠和楚穎驚出一身冷汗,同時放下手中的棋子,異口同聲道:“我輸了!”
“我畫完了。”指尖蘸了顏料,為飛鳥點上眼睛,一幅天高地闊,以碧霄宮為背景,以在場眾人為主角的畫作便栩栩如生地展現在眼前:碧草如茵,繁花盛開的崇德殿前,有人喝著茶專心聽琴,有人在和同伴論劍,有人圍在一起看棋,有人倚著樹享受陽光沐浴,有人在賞玩兵器架上的兵器,還有人在花間逗弄飛舞的蝴蝶……無論在做什么,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輕松愉快的笑容,就連方清歌也沒了平日的冷傲驕矜,嘴角含笑,神態從容,和善得宛如人丁興旺,家宅和美的一家之長。伺候茶水的姑娘小伙穿梭在人群中,步履輕盈,儀態端莊,忙而有序。桔梗憨態可掬地趴在座位上,一手摸著圓滾滾的小肚子,一手數著剩下的糕點,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一錦衣女子端坐樹下,雙手疊放在身前,溫婉和悅地注視著面前的瑤琴……
七大門派中最擅長寫實的是南宮翾,此時她已欣賞了半天,始終一言不發。
方清歌笑道:“怎么,夸獎的話也很難說出口?”
南宮翾正色道:“慕掌門這幅畫生活氣息濃厚,看似樸拙無技巧,實則技巧都藏在細節里,沒功底的人是看不出來的。這畫中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像是將畫外的實物等比縮小嵌上去的,而我們這些人就是從畫中走出來的畫中仙。畫中人的表情纖毫畢現,很好地體現了此刻心情,作畫的人有一雙敏銳善察的眼睛和一顆溫柔多情的心。此畫要技巧有技巧,要感情有感情,要立意有立意,實在是高明!”她又指著題在畫上的落款道,“還有這字,已經自成一派,極有風骨!在下甘拜下風!”
慕語遲笑道:“南宮掌門過獎了。我只是想換一種方式留下此刻的歡樂和諧。我不擅長取名字,請大家集思廣益,幫我這個忙。”
眾人見她神色鄭重,知道這不是虛情假意的客氣話,便你一言我一語討論起來,一時間氣氛十分熱烈。經過一番篩選,南宮翾的《安》拔得頭籌。慕語遲指著筆墨道:“那就有勞南宮掌門題字了。”
南宮翾驚訝地看了看她,然后提筆一揮而就,笑道:“愿心安,神安,萬物安!”她指著樹下撫琴的女子道,“那是我門下弟子櫻桃,喜歌舞,擅音律。聽聞慕掌門闖蕩江湖時也曾以音律御敵,特意央我帶她前來,想請你指教一二。”
櫻桃大步而來,對著慕語遲恭敬行禮。慕語遲忙伸手攙扶,笑道:“姑娘琴技高超,我實在沒有可教姑娘的。若真要我說一說,那我便說說姑娘剛才彈的這曲《長歌行》吧。這首曲子原是琴仙古月大師的臨終之作,很多人都以為他抒發的是對年少時光的追憶和對人世美好的感懷。事實并非如此。古月大師年輕時曾遇見一個明媚的少年,與之一見如故,成為莫逆。那少年生在亂世,遭逢巨變,卻始終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做了很多扶危濟困,為民請命的事。后來,這少年為了救另一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在黎明時分死在了異鄉冰冷的土地上。曲子寫的便是這少年生不逢時的遺憾,璀璨卻短暫的一生和未能實現夢想的悲鳴。姑娘對這曲子的理解雖不像世人那般只浮于表面,卻也未能得其精髓,總是遺憾。我看姑娘是外柔內剛,直率赤誠的性子,或許你用琵琶彈奏這首曲子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櫻桃思忖半晌,深深一禮:“受教了!不知道能不能請您彈奏一曲?”
慕語遲亮出雙手,來回翻看:“我很久沒摸琵琶了。姑娘若不怕耳朵受折磨,我愿一試。”
很快,樂侍送來了琵琶。慕語遲活動好雙手,抱著琵琶朝花架下的長椅上隨意一坐,清清嗓子低吟淺唱。琵琶聲聲,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又熱烈激昂,是少年熾烈的心聲和夢想。吟唱繞耳,如訴如泣,幽咽低沉,較之琵琶聲多了迷茫和無奈,像少年的際遇與困境。兩種聲音糾纏融合,悲喜交織,動人心弦,聽的人無不動容。曲子快結束時,吟唱聲宛如陽光下輕紗般的晨霧,漸淡漸遠,漸漸消散。最初的迷茫和無奈也隨之淡去,只留下無聲的悵惘與思念。琵琶聲變得輕緩,仿佛隨風入夜的春雨,飄灑在嫩綠的新芽上,讓守望的人生出綿綿不絕的希望……
一曲畢,懂曲的已惆悵滿懷,扼腕嘆息。櫻桃拭去眼角的一滴淚,哽咽著道:“一曲琵琶三千意,道盡世間幾多情。櫻桃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