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霓凰城，已是萬家燈火。謝輕晗胡亂吃了幾口飯就去了頤年堂，且徹夜未歸。慕語遲陪著小暖吃飽喝足，陪他消完食又陪他在宮里轉(zhuǎn)了一圈就歇了。她一覺睡到大天亮，直到雪姬喚她起床。剛洗漱完，一只三眼鴉囊就送到了她的面前。不出所料，蔣以菀死了，死在她重兵把守的閨閣里，而且死相極為凄慘。殺人者的劍砍下了她美麗的頭顱，在捏碎她的靈珠時剛好與送藥進門的百花羞撞了個正著，看了個對眼。兩人打了上百招也沒分出勝負。情急之下，百花羞發(fā)出一道掌門令，很快便得到妧義和季曉棠的回應(yīng)。那人見勢不妙，逃之夭夭。百花羞死追不放，被那人用計毒傷了雙眼，多虧妧義及時趕到才免遭毒手。那人逃出驚鵲林，卻被季曉棠堵在下山的必經(jīng)之路。他自知不是季曉棠的對手，用一瓶化尸粉將自己化得干干凈凈，連頭發(fā)絲都不剩一根。好在季曉棠的眼毒，從他的身法和靈力判斷出他來自仙門。至于是哪個門下的哪位仙，就不得而知了。而那塊原本被蔣以菀死死握在手中的，從兇手身上撕扯下來的織物殘片，也不翼而飛。

待到第二日慕語遲坐在碧霄宮與門下弟子論道比劍時，方清歌殺人滅口的傳聞已傳得滿天飛。負責管理回音閣的人叫游夢，原是人間界一個不起眼的游仙，因緣際會入了雪凌玥的法眼，被破格收入碧霄宮，修行多年才成為回音閣總管，頗為不易。昨晚他就得了消息，但他并沒有按規(guī)定第一時間上報給慕語遲，就是在方星翊跟前也沒多說一個字。即便這會見眾人交頭接耳談?wù)撨@件事，他也還是沒有要說的意思。

慕語遲與掐著點趕回來的九位師兄師姐簡單見過禮，雙方客套幾句便作罷，誰也沒有多的表示。對慕語遲而言，即便清楚只自報姓名、連“掌門”或“師妹”都不愿意叫出口的這些人是揣著何種心思出現(xiàn)在這里的，她也絲毫不介意。一來這是人之常情，二來她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要應(yīng)對，沒心思想其它。一路過來，她極為敏銳的耳力已將眾說紛紜聽了個七七八八，卻沒有急著攔阻，更不想?yún)⑴c其中，只輕飄飄地掃了一眼游夢那張表情不多的臉后，十分愜意地泡茶、喝茶，似乎這天底下除了她手中那盞茶，再沒有別的事能引起她的興趣。“不愧是珍品，味道絕佳。”她示意侍女將沏好的茶端給方星翊和謝輕云，又問站立在旁的宗召南，“三師兄要不要也嘗嘗？如果你不喝茶，我這里還有好酒。”說完指了指案桌上昨日孟星魂送來的那壇子酒道，“今朝醉，喝過的都說好。”

方星翊心中一動：今朝醉？這不是十二月侍的專用酒么？只有破月會釀。這是不是說明破月還活著？太好了！有老友陪伴，她也不至于太孤獨。只是，這“十五”是什么意思？他看著酒壇上那兩個小小的寫得極為鄭重的字陷入了沉思。

宗召南婉拒：“掌門，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

慕語遲笑道：“我來得急，得緩口氣才行，讓他們再多聊一會也無妨。”

“可是，有些事在心里想想尚可，是不能擺在明面上說的。”

“為何不能？你看咱們的游大總管，一聲不吭，惜字如金。他那意思不就是說，與其讓他們私底下議論，倒不如擺在明面上談，至少這樣看起來磊落。”游夢被點了名，非但沒有半點難為情，反倒露出了絲毫不做作的笑容。慕語遲心道：真是難為師父，天南地北地網(wǎng)絡(luò)了這些人才。“三師兄，別著急，不會出亂子的。”說不著急，那她就是真不著急，無視了一眾熟識催促的眼神，拿起一個空杯道，“星翊，這茶余香繞齒，隱隱還有些菊花香，很是清雅。不如我給你做一朵菊花吧？謝你連日來的辛苦。”

“以茶水雕花？”方星翊雖知慕語遲會的東西很多，也還是出乎意料了，“以水雕花對內(nèi)力的分配和維穩(wěn)要求極高，就是梅先生那樣的高手，也未必能做到。你會？”

“不是先生做不到，是他從未練習過。這東西并不難學(xué)，講究的是熟能生巧。不信我做給你看。你喜歡什么花？”

“我喜歡的花不宜見，不如雕一朵茉莉？”

慕語遲的目光閃了閃，語氣波瀾不驚：“茉莉溫婉清麗，又純潔雅致，很不錯。”她左手托著茶盞，右手食指為筆，在水面上勾勒出一道線條。

臺下眾人雖在閑聊，卻也留意著新掌門的動靜。這會聽說她要以水雕花，忙停了紛紛議論，伸長了脖子翹首以盼。有那精通茶道和花藝的，更是恨不得跑上前去看個一清二楚。當然，也有那本領(lǐng)高強不輕易服人的，不相信她能雕出花來，等著她出丑。

忽聽得大殿外人聲喧嚷，接著就有侍衛(wèi)來報：“啟稟掌門，梅先生和六大仙門及門下弟子已到門外，說是來湊個趣，開開眼界。”說完，又惴惴不安地強調(diào)了一句，“仙后和凌寒上神也來了。”

方星翊、宗召南和謝輕云心下齊想：真被她說中了！旁人要坐上掌門之位，只需拿到仙俠令即可。而對她來說，拿到仙俠令僅僅只是推開了碧霄宮的門，今天這場比斗才是決定她去留的重中之重。幸好聽了她的安排早有準備，不然就被動了。

其余的人也面面相覷，不知道一場內(nèi)部測試為什么就變成了聲勢浩大的對外觀摩戰(zhàn)。他們見慕語遲和幾位掌事神色自如，眾師兄姐也都鎮(zhèn)定，原本不安的心又安定了些許。

碧霄宮的一眾弟子中，最不喜歡方清歌的人當數(shù)莊羽。只是從前顧著雪凌玥的面子，生生忍著罷了。聽說她也來了，眉頭頓時揪成了一個疙瘩：“別人來就來了，反正平日各仙門之間這樣那樣的友情賽就不少，權(quán)當他們今日登門是來捧場的。可仙后一來，那這場比賽的性質(zhì)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沒提雪凌寒，不是怕惹慕語遲不快，而是他本身打心底里就不想提。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對雪凌寒已經(jīng)到了厭煩的程度。

谷飛鴻摸了摸胡子拉碴的臉，大大咧咧地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今兒這一關(guān)怕是都不好過啊！咱們只能且看且行了。”

簡行之笑道：“七師兄，你得對咱們掌門有信心。仙俠令她都能輕松到手，搞定這點事還不是手到擒來？咱得跟掌門多學(xué)著點，瞧瞧她，兵臨城下一點都不慌張。”

“有你們在，我既有尖兵可守門，又有良將可拒敵，為何要慌？”慕語遲惋惜地看著雕了一半的花，起身撣了撣衣服，淡然道：“開門，迎客。所有人前往崇德殿。”

“遵命！”眾人按輩分排好位置，跟在她身后朝大門走去。很快，梅染和方清歌穿著常服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視線里。六大派的人也都穿戴隨意，渾然是去朋友家串門的樣子。見了面，你來我往地說了一番場面話后，便說說笑笑前往崇德殿。雪凌寒和雪凌波安靜地走在方清歌兩側(cè)，一個是慣常的無波無瀾，一個略帶幾分緊張羞澀。夏天混在人群里，少見的嚴肅，與她身后滿臉歡欣的方星月和方星辰形成了鮮明對比。大概是人太多的緣故，走在她身側(cè)的男子沒掌握好距離，右胳膊肘撞在了她的腰間。那男子不但沒道歉，反而報以倨傲的斜視，像是被冒犯的人不是夏天而是他。夏天不愿生事，只狠狠瞪了瞪眼，用眼神警告他離自己遠點。

到了殿前，前來觀戰(zhàn)的人皆是一愣。而碧霄宮除了方星翊、宗召南、謝輕云和奉命行事的人，也都是萬萬沒想到——沒想到這里早已按照比武場布置完畢：桌椅，茶水，鮮花，水果……應(yīng)有盡有，十分齊全又無任何多余。最令人意外的是左邊空曠的場地上擺放著三個巨型的兵器架，上面放著各式各樣的兵器，其中有不少是名器。

季曉棠快人快語，替自己也替眾人問出了心頭疑問：“小丫頭，你該不是把碧霄宮的兵器庫搬出來了吧？這可是你師父四處搜刮來的寶貝。你打算怎么安置它們？”

“自然是物盡其用，替它們尋一個合適的主人。”慕語遲引桔梗在自己的座位坐下，端了幾盤好吃又好看的蔬果到她面前，又親手沖泡好她喜歡的果茶，將她發(fā)髻上略歪的珠花扶正，“今天上場的優(yōu)勝者，可任選一件帶走。即便沒有拿到好成績也不打緊，只要你們看中的兵器能為你們所用，我便雙手奉上。”

聞聽此言，碧霄宮弟子除了少數(shù)幾個人，無不歡喜。

宗召南的眼睛一亮：時機選得好！當初師父擔心粥少僧多，分配不均引發(fā)內(nèi)部矛盾，一直沒想好如何安排這些兵器。今天拿出來即可以調(diào)動大家的積極性，又可以名正言順地送出去，還不用額外準備獎品。一舉三得，還無人能挑出錯來。嗯，不錯！

季曉棠笑道：“原以為你是守財奴，沒想到竟這般大方。”

慕語遲正要接話，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給出去了也還是碧霄宮的東西，不過是左口袋裝右口袋，還做了順水人情。咱們的新掌門還真是會做人啊！”

這種場合說這樣的話，不啻將慕語遲的臉面踩在地上。誰這么有恃無恐，在老虎嘴里拔牙啊？眾人抱著差不多的疑問看向同一處。認識此人的，都暗道一聲：呵，原來是他！不認識此人的，則暗中打量起來：只見說話的是一個高且瘦，臉頰微凹，五官并不十分出彩的青年男子。他似乎意識到自己心直口快說錯了話，目光閃躲，不肯與慕語遲對視。可惜，他眼底的那一點不屑出賣了他的真情實感。

在不高興他這番說辭的人中，數(shù)夏天火氣最大：這不是撞我的那個混球么？故意裝出這副樣子給誰看呢？早知道他這么討厭，剛才就該毒啞他！

宗召南心想：從前只知道這李翔是個又蠢又壞的，沒想到還是個喜歡作死的。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找小閻王報道，看來是活夠了。他見梅染、余歡和雪凌寒自始至終都在努力降低存在感，而方星翊、莊羽、展翼和謝輕云則神情平和，像老僧入定般并排而坐，又見那些許久不見的同門都揣著想看慕語遲真本事的想法，便也壓下?lián)模酥敖駜簺]我啥事，我就是來看人挨揍的”心思縮到角落里品茶去了。

“承蒙你夸獎。旁人說起十三公子，都說是個脾氣臭，冷心冷腸，不懂人情世故的。沒想到你我連面也沒見過幾次，你竟能看透我的小心思，倒是難得。”慕語遲笑著道，“回頭我請你喝酒，有空的可以一起。”

李翔一愣：不是說你聰明絕頂么？怎么聽不出好賴話？我那話是在夸你嗎？他不能直白地道出心中所想，又不敢說更過分的話刺激慕語遲，內(nèi)心的煩悶與憋屈越發(fā)難以排遣，這使得他原本就白得不正常的臉越發(fā)白了：“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

“說實話是美德，繼續(xù)保持。你還有話要說嗎？沒有的話我就說正事了。”慕語遲打量李翔一番，笑容不減，“要不就從你開始吧？你想跟我比什么？”

李翔只是想嗆慕語遲兩句先探探路，根本沒有上場的打算，這一來倒把他給將住了：“有這么多師兄師姐在，我一個再傳弟子哪敢班門弄斧，做那自不量力的事？”

“有自知之明是好的，妄自菲薄就大可不必了。雖然你能力比不上他們，膽量卻是無人能敵的。”慕語遲環(huán)視碧霄宮弟子，轉(zhuǎn)了話鋒，“那么，誰先來？”

一個身穿竹青色衣衫，扎著高馬尾，英氣勃勃的女子提著劍出列，抱拳道：“碧霄宮李幼竹恭請掌門人賜教。”

“五師姐無需多禮。”慕語遲十分客氣地抬抬手，摘下腰間長笛。“比賽開始之前，我宣布一條新門規(guī)：凡碧我霄宮弟子，無論是親傳還是再傳，內(nèi)門或外門，在不違背正義和倫理的情況下，可以根據(jù)自身的喜好和特長修習使用本派或非本派的劍術(shù)、心法、符咒、刀技等各項技能，更鼓勵大家自創(chuàng)。總而言之，在學(xué)本事這方面，碧霄宮的弟子享有絕對的自主權(quán)。即便是我這個掌門人，也不可不分青紅皂白，橫加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