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呆住了
- 李盆
- 1148字
- 2021-10-18 17:57:18
23 淡綠色的河北人
一個淡綠色的河北人,自學成才的精確滴灌技術員,兩個孩子的父親,來黎明醫院復查了。
我們在醫院旁邊見的面,吃黃燜雞,喝一些酒(其實我不能喝酒)。
太慘了,說起礦難的事,當時他參與了救援,他說:“一個安慶來的,升井的時候有點淌了,我們把他提上來,但他大叫一聲又滴下去了。中午的時候我們在工地旁邊的攤子上吃板面,看到帶刀的蒙古人,他們說我們礦工是兩腳羊。”
后來又說起被欺負的事情,工頭確實是不怎么樣的一個人。那天去買火車票的時候,經過宿舍,工頭在床上躺著抽煙,喊住他非要讓他把黑貓扔過來。他看了看周圍,都是水泥路,摩托車的油門線斷了,但沒有什么黑貓。
他探著頭跟里面說沒有貓。工頭就罵,說你不會等一等嗎。
他等了一個中午,實際上足足等了四年,最終還是沒有貓,礦上怎么可能有貓。后來他有點忐忑地跑了。
從礦上回家之后,他身體一直不太好,害怕過大的東西,路過一個假山手心會出汗,一只比較肥的綠孔雀篤篤篤地走向他的時候,他也會耳鳴。
太疲勞了,他說,活著不容易。
尤其是入冬以來有點多夢。他做過的最害怕的夢,是眼睜睜看著一個四十噸重的黑色鐵錨,在海水里慢慢拉起,那種量感是可怕的,嚇人。他邊睡邊告訴自己,左腳趕緊蹬一下蹬一下就好了,然后才能醒過來。
現在基本上,看一棵樹已經是他能承受的最強烈的事,樹本身不強烈,但樹就這么在坡上了,這忽然又忽然的一下,是強烈的。風吹過來,灰綠色的葉子互相輕輕地打著耳光,樹枝陸陸續續分杈,往往看到這里就可以了,不能更多了。
總之生活還是要淡一些,淡淡的,他最喜歡聞淤泥氣味,在下雨之前,空氣里有渺茫的土味,不下雨也有,但要少一些,即便少一些也可以想起某個上午,陽光強烈,黑狗匆匆跑過一棵槐樹,就像一個洞口在跑。
當然也喜歡那樣一個傍晚,俄式的傍晚,有酸酸的味道,寒冷尖銳的小柏樹枝子紛紛地戳向路人,就像心里發出啾啾啾啾啾的聲音一樣戳向路人,森林里忽然涌出七十多個契訶夫,也可以說是排出來的。
這種沒有實感的狀況,主要是缺少一些具體的生活,一些熱乎乎的、有真菌的蜂鳴聲的東西。確實是這樣的。
差不多了,我又要了一個玉米吃。
然后我們出去溜達,走到橋上,看著京哈高速上的汽車,燒著炭紅紅地奔向遠方。
他站在欄桿旁邊,喊住我,問后面是不是有一束光打下來,是不是正打在肩頭上。我說是的,他點點頭,出了一口氣。
這也是他想要的一種瞬間。在一個不太熟悉的地方,沒有什么重要的東西,沒有多少人,可以有一些不連續的緩坡,環顧四周,能聽到虛弱的人聲,空氣里有燒荒的氣味,上面有光打在肩頭,地面深處運行著一些轟鳴,就像馬勒在地下穿行,他站在這樣的時刻中,看起來十分貪圖這種恍惚。
但是晚上七點左右的時候,他一張嘴空氣中就會響起管風琴的聲音。能看到他的嘴在動,卻聽不到他說話,我一時沒有辦法,只好多點頭,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