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羊呆住了
- 李盆
- 3059字
- 2021-10-18 17:57:16
18 巨塔有沒有升起
這個問題不是一天兩天了。我的家鄉很小,只有一平米多,而且比較窮,有時候人們把飯盛得太滿會有負罪感,路過市場看到大鯉魚的黑色脊背也會有一種神秘的喜悅,一切外地的東西都會引起好奇,我喜歡聞松木的味道,喜歡和鄰居家的孩子圍在一起用打火機點燃樺樹皮,看著帶油的濃煙,在我們燒過的東西當中,只有樺樹皮可以一直燒下去,而蘸蠟的粉筆燒起來有一種奶味。
在我上學的路上,冬天經常起大霧,高壓線掛滿了霧凇,有時會發出類似于煎茄盒的簌簌聲。我的舅爺爺,從我記事以來,每次看見他都是在大霧里笑瞇瞇地出現,一邊極慢地騎著車過去,一邊問我,“上學呢。”
我感到很困難的是,回答“嗯”的話,總是張不開嘴,聲音太小顯得很怠慢,這樣不好,畢竟我爸借了他的錢。
所以后來我總是先整理好措辭,在濃霧升起的路段,調整表情小心慢行。看到一個人要在霧中出現了,就搶先喊出去。
“干嗎去呢舅爺爺。”
他會卡一下,然后說,“我轉悠轉悠。”
如果你在天上看,也許會看到我們在宇宙中無聲無息地擦肩而過,一點都不熱情,但在我們的內心,自我的深處,一種善意在擦肩而過之后還會拖尾很久,就像你掛電話之前要搶著說最后幾聲嗯嗯嗯。我舅爺爺是一個好人。
后來他出事了,因為車禍糾紛,頭頂被人跳起來猛擊了。
醫生把掉下來的一塊顱骨取出凍了起來,準備以后裝回去,但實際上沒什么必要了。他頭頂塌了一個小坑,半身不遂,穿著棉襖坐在暖氣前面,整天失神地看著對面賣電動車的小店。直到有一天對面賣煙花的門臉爆炸,他才感到精神一振,就像回到小時候一樣,在心里暗喊“COOL!”
有一年我帶了一只烤鴨去看他,屋子里全是熱烘烘的尿味,他說不出話,但可以寫字,有一個小本子和拴繩的鉛筆,是專門用來和親戚聊天的,他非常慢地在紙上寫了一句話給我。寫到一半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是那句。
“巨塔有沒有升起?”
我的感覺是不會錯的,他果然寫了這一句,這不是頭一回了,在我的前半生里,交談時的一些關頭上,總是會有人問我這句話。
我沒有慌,還是像以前上學遇到他那樣,調整一下表情,非常周全地告訴他“升起來了舅爺爺”。肯定要這么回答的,老人就圖一個圓滿。
其實我始終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為什么總會有人問我。我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這件事,就像飛蚊癥,一直都在但你從來不會說。
而且我很忙,不想問為什么。為什么雷擊起火的樹會明顯燒得慢一些,為什么燕子會徑直穿過坐在門前的奶奶,為什么苦難總是降到約伯身上,那么多為什么,已經習以為常了,很重要嗎。
記憶中最早聽到這句話,應該是在1989年,或者更以前。
我隱隱約約記得,我爸在一天夜里忽然回家來,牽著一匹暴躁的騾子,要拴在一棵臭椿上。那天夜里月亮很大,他手忙腳亂,怎么拴都不滿意。有時候是像拉駱駝那樣拉著騾子進來,仿佛長途跋涉之后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有時候是抓住鬃毛和嚼子趔趄著進來,好像一個戍邊的人,有時候把韁繩搭在騾子背上讓它自己遲疑地走進來,他背著手看著,好像是一個抽煙喝酒吃炒肝尖過得還行的人。
那個夜晚無邊無際地漫長,我記不清我是在門前看著,還是在窗前看著,只記得我爸穿著軍大衣,一遍一遍走進來,在寒冷的夜里滿身是汗,非要拴成他想要的樣子,大概是要那種神秘的感覺,無人的夜里,月光下靜靜地站著一匹漆黑的騾子,如同巴別爾的小說一樣。
但黑騾子其實是紅色的,只是在月光下看起來是黑的,而且根本無法馴服,就像暴龍一般,眼睛讓年幼的我不敢直視,或者它根本就沒有眼睛,騾子里面是空的,深不見底,像是一種比較小的深淵或者什么的,在起風的路上走快了會發出唿哨聲。這頭騾子是我對成年感到恐懼的事物之一,另外幾樣事物是白酒、算盤和把襯衫扎進褲腰帶。我也曾經害怕獨自走在路上,背后是空無一人的大街,槐花無聲地落下來,這讓我忍不住回頭越走越快。
那天夜里,過了很久,我好像快睡著了,但還能記得我爸走進來,從大衣兜里掏出一包鍋巴,然后對我說了一句,“巨塔有沒有升起?”
應該沒有記錯,這是我第一次吃鍋巴這種帶紋路的小食,味道令人驚奇,沒有哪個窮人家的孩子不喜歡味精和椒鹽的味道。第二天我穿著帶亞運會標志的新衣服,站在門前,那個青色的早晨,隱約還能想起頭天夜里他問我的話,巨塔有沒有升起。就像做夢一樣。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分析,是不是我爸問了別的話,只是在我聽到的時候,被這句話替掉了。這句話憑空而起,不可阻擋,而且自有永有。
如果是這樣,那他本來問的是什么?后來我無數次地盤問他,但他像別的老年人一樣散漫,對什么都不認真,全然不記得。
這是頭一回,《圣經》中稱為“起初”,民謠中稱為“開始的開始”。
還有一次,是1993年的時候,我給我遠在成都的大爺寫信,寫得亂七八糟,一共湊了三頁紙,其實目的就是想再要幾支毛筆,在他回信的最后一頁上,似乎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巨塔有沒有升起。順祝,闔家歡樂。
我吃了一驚,但我畢竟不到十歲,讀不出什么語氣什么意圖,就按照大人的樣子把信放起來,接著寫作業。
到了前年,我大爺預感自己時間不多了,就讓大家去成都見一面。見面的時候聊起來,他覺得我思路清晰,戴著眼鏡,還是可以的。其實這算什么,我想告訴他我已經洞悉了世界的秘密,但當著長輩的面并不能這么說,這基本等于在病重的老人面前表演背著手吃面條。片刻走神之后,看到我大爺的神情,我感覺他想問點什么,毫無疑問,他還是想問巨塔有沒有升起,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當著家人的面說出這句話。
大家漫無邊際地聊著,說到他從蘇聯回來,被投進籠子里,在點著煤油燈的屋子里被人吊起來拷打。我大爺語氣不急不慢,他心里面正起著塵埃,發生著一生中最后一次小小的斗爭,藏得極深,但瞞不過我。
今年五月份他去世了,很不錯了活了八十六歲,也算沒有遺憾,我們提前兩三年已經告過別了。他在1993年寄給我的青色鋼筆還在,我很小心地留著它,即便是在大風天遇到龍的時候都沒有丟。我從開始就知道有一天這支鋼筆會成為遺物,甚至一直在等著,現在這一天終于到了。
他并沒有回家鄉下葬,最終還是埋在了成都,一個墓碑潮濕的地方,我想還是給他寫一個碑文,八千字左右,內容主要是一些事情,就是被他錯過的人世間的一些事情,說是生活史詩也行。
碑文可能沒有條理,開頭想從一個冰激凌說起:DQ的黏稠程度和天氣沒有關系,買完可以把杯子倒過來,表示完全掛杯,這是世上的一小件事,但也意味著很多了。等等。這里就不細說了。
而我到了現在的年紀,也就是我大爺被抓住投入籠子、我爸掏出一包鍋巴的年紀,能體會到活著是一件比較疲勞的事情。但始終還是想不明白,他們在問我巨塔有沒有升起的時候,原本是想問什么。
有時候睡不著,腦袋里的咖啡還有余燼,會覺得這一生已經基本可以揭曉,想起一些從沒有見過的場面,四個大寂靜,一個低垂的青,白色的漢字橫亙在陌生的樓道里,在窗口能感覺到海水的飛沫,好像已經能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和我大爺還有我爺爺一樣,因為血氧過低而二氧化碳中毒,無意識地死去。基因流過我又去往下游,這是一種家族病,是不可能幸免的。
希望李約把我撒在我以前經常去玩的地方,不管以后那里變成油田還是天坑,我要給她畫個地圖,標明幾個地點,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幾個地方:長出一個無根的圓蘑菇的河邊,我看到螞蟻洞冒出水的地方,總能夢到撿到硬幣的小學校園,以及曾經夢見鄰居的尸體躺著的地方,我希望和那個令人害怕的墻角和解。
總體上看來,我的一生不太會有什么暗角,敲一敲的話,沒有什么地方會發出空空的聲響。就還剩下這一個疑問,巨塔有沒有升起,以及這句話究竟替代了什么。但我已經學會和這個想不明白的事情平靜地共存,當我走在路上,能看到我左上方總有一個噪點,不用介意了因為生活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