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草靈
  • 趙蘭振
  • 2字
  • 2021-10-18 17:57:07

草靈

第一章

最初開始他們說好是要去釣魚的,前幾天落了霜,清早樹葉嘩啦啦亂掉,即使沒有風,那些樹葉在枝上也待不住了,一窩蜂地往地上跳,它們自己形成了一陣陣金黃的風,滿地鋪起厚厚一層。落霜時節當然是冷,清早穿夾衣都有點不管事兒,還要竭力縮著把兒,就那樣凍得還是瑟瑟發抖,但晌午站到太陽底下又會熱得要命。今天太陽老早就出來了,是個響晴天,又是個星期天,不去釣魚實在可惜。是生產隊魚塘里的魚,天氣乍寒轉暖,魚兒抓住最后機會填肚子長膘,接下去就要鎖口冬眠了,這時候最好釣,簡直鉤鉤不落空。制魚鉤也不費大事,你只要拿縫衣針在煤油燈燈頭子上燒紅,趁著燙紅未褪,趕緊就著個什么硬東西比如剪子的鍘口吧,一別,針尖朝一側鉤去,然后朝碗水里一扔(這樣淬火過的魚鉤硬實),滋地一響,一只漂亮的魚鉤就捏成了,根本不用去撥浪鼓子貨挑上去買。只要撥浪鼓子搖出一堆零碎的鼓點在村街上跳響,孩子們總是最先圍過去,拿著一小團一小團祖母或母親梳掉的頭發,抑或廢銅爛鐵,當然也有一分二分的硬幣,去換貨挑子里的各種小玩意兒。換針的最多,因為換的是針,不是魚鉤,大人們是不會計較的。換來的針沒有誰真的交給祖母或者媽媽的針線筐,傻瓜才會那樣做。他們輕而易舉就把縫衣針變成魚鉤,在針鼻子上穿上納鞋底的線繩,然后再剁一節二指長的秫秸梃子往繩子上一拴,一根連帶浮漂般般四齊的釣魚線就算完工了。他們根本不用釣竿,那樣握著晃來晃去招搖,還不是找揍,生產隊長或者什么管事的離老遠看見,不來找你的事兒能會留著你當神供!他們蹲在水塘邊,聚精會神去看水底的把戲,好像偶然光顧村子的馬戲團不是在村街上演出,而是都鉆進了水塘底。或者是泥鰍突然喜歡打架了,也不怕人,在眼皮子底下你躥我跳打得不可開交。反正是他們裝得都挺像的,不會引人矚目,隊長從水塘邊走過,也不多吭一聲。谷米的釣技堪可了得,他不用生面團,不用蚯蚓,而是用雜面饃當誘餌,釣上來的魚最多,伙伴們稱他“魚眼”。谷米往哪兒一蹲,魚兒好像能嗅出他的氣味,一群群圍上來。雜面饃家家都有,掰一塊在手里,人家看見了還當你是在吃饃呢,其實谷米用的僅只是指頭大一塊,稍稍蘸點水,在手里捏來捏去,捏成瓷丁丁的一小團,穿在縫衣針魚鉤上再使勁兒捏實,捏得和鉤體長在一起,這樣無論在水里泡多久魚兒如何戲弄餌團都不會擅自脫離。饃團的誘餌一低頭扎到水下,讓那截略微泛黃的秫秸梃子浮漂差點兒墜得被水淹沒,沒了影蹤——但谷米能讓浮漂正好停留在水皮上,他有這本事,讓浮漂忠實地給他傳送訊息。只要水底里魚一張嘴觸動饃團,保準他馬上知道,而且他知道魚兒是在拿嘴拱,還是僅僅是嗅一嗅,是不是真吃。只要魚兒不再猶豫,倉促下嘴,想一口吞下馬上逃走,拽得秫秸梃子浮漂一下子沒了影兒(他們叫“黑漂”)——在這緊要關頭,谷米也不會猶豫,他立馬從蹲著的姿勢跳踉起來,有幾次還差點滑進了水里。他機敏得像一道閃電,在塘坡里晃出一團虛影。他使勁兒往上拉,往往勁兒使得有點猛,甚至還拽岔過魚的嘴唇,使那一鉤空歡喜一場。不過現在他已經能存住氣,不會那樣生猛。他已經有了充足的經驗,能夠悠著勁兒拉魚繩,不至于讓上鉤的魚再溜掉,這也是他竭力試圖攛掇芋頭去釣魚的原因。但芋頭今天不想釣魚,按說芋頭比他還熱釣魚,只要一說釣魚眼睛就滋滋放光,但今天邪了門,芋頭就是想牧羊。谷米不知道船灣在哪兒,只知道不對勁兒,但找不到不對勁兒的癥結。既然芋頭這么堅持要去牧羊,他也不好太反對,反正下午也可以去釣魚,也不是非要晌午去不可。再說秋天的田野讓他百看不厭,無論啥時讓他去田野里,他都不會說二。他太喜歡田野了,往田野里一站他都不想再回家,所以他也就理所當然隨聲附和,要和芋頭一起去田野里牧羊。

于是兩個人就分頭回家牽羊。谷米行動還是遲緩了一些,因為他的羊正在吃一大團從地里剛剛收割回來的紅薯秧,吃得很香甜,咕咕吱吱地細嚼慢咽,讓他不忍心馬上牽它走。他聽它不緊不慢地吃紅薯秧,將略略透出些蒼老的葉片一片一片拖進嘴里去,然后上下頜不住地銼動,來嚼碎那并不堅韌的葉片。羊的嘴角泛出一線綠沫,谷米想給它擦掉,但最終也沒有去擦。羊和人不一樣,它能干干凈凈地舔去那些綠沫的。羊干啥事也不會急,不緊不慢,直到芋頭在家后的村街上一個勁兒喊:“谷米,谷米……”他才悚然驚醒,像是在夢里。他趕緊解開拴在樁上的系羊繩,牽起羊就走,沒有顧及他的羊不是太情愿,一個勁兒地咩咩喊著伸著脖子夠那堆離它越來越遠的紅薯秧。清知道它硬不過他,不走也得走,但它還是要做做樣子,讓他知道它無比留戀那堆美味,也好促使他為它找到更多更爽口的美味佳肴。羊咩咩地顫聲喚,央求他停下來,聲音里滿是哀憐。谷米顧不得分辯,拽著羊就出了門。芋頭已經牽著他的羊站在街角,兩只羊相見,分外親熱,廝磨不夠,又是碰臉,又是蹭脖子,道不盡的離愁別緒軟言溫語。他們倆就不再囈怔,將羊繩繞成一圈一圈,套在羊脖子上。羊一下子神氣起來,像是一下子變成了南太平洋島國的土著人,一層一層項圈套在脖子上,能把脖子墜彎。兩只羊也許是因了套繩的緣故,不再被主人控制,也許是看見了晴天,看見了遠方田野里誘人的蔥翠景象,興致猛然高了,爭著往前跑,也不再去訴說分開后的想念了。谷米的羊是只羯羊,性格狂放,不使一會兒閑,也從不老實,有點踢岔葫蘆弄岔瓢的勁頭;而芋頭的羊靦腆多了,因為是母羊,而且已經懷孕,不久之后就要當媽媽,所以輕易不發脾氣。本來脾氣就好,叫干啥就干啥,這時候分外溫和,簡直是典范。兩只羊不可能并排走,嘚嘚嘚嘚,羊蹄聲碎,谷米的羊永遠跑在最前面。

一到村口外,離打麥場還有老遠呢,芋頭附在谷米耳邊低語幾句,谷米馬上茅塞頓開,知道為什么芋頭不想去釣魚而想來牧羊了。芋頭掛念的是隊里的打麥場,是打麥場里的豆秸垛,確切地說,是豆秸垛下頭暗藏的豆粒。因為等著收玉米,以及收玉米之后接下來為了播種冬麥而生出的一攬子活計,最早收割的大豆被草草碾壓一遍,脫脫大部分豆粒,殘留在秸稈上的豆粒要等活計忙完之后再掠二遍,反正在打麥場里,和收到谷倉里也沒有太大差別。一句話,存著氣兒不少打糧食。谷米沒想過豆粒是羊的美味佳肴,他只想青草和樹葉才是羊最喜歡吃的,莊稼棵子羊也不拒絕,似乎也不是家常便飯。芋頭說你可能不知道,羊吃了豆子上膘最快,吃一頓飽半月。

“有那么神奇嗎?”谷米睜大眼睛盯著芋頭,對芋頭的話將信將疑。

“當然了,”芋頭說,“不信你試一次就知道了,羊要是吃了豆子,第二天一下子就變精神,渾身都是勁兒。”芋頭因為自己發現了真理而自豪,他發現真理的次數實在是太少了,因而被人重視的機會也不多,如今這機會降臨,當然令他興奮且激動。

谷米的脖頸連帶頭顱連帶眼睛停在一個地方凝止不動了好一會兒,然后決定相信芋頭的話。芋頭是他最好的伙伴,他早已對他深信不疑,現在他決定相信他,覺得那些暗藏的豆粒是他的羊的美味佳肴,是無量福音。

那豆粒確實不遠,就在豆秸垛底下,均勻地撒著一層。谷米想起沒有打凈的豆秸垛底下窩藏豆粒的事兒,只要從豆秸垛邊兒上往里頭伸進手去,一收就能收一大把。那些豆粒圓潤飽滿,層層疊疊鋪了一層,有點硌手。但只要肯伸進胳膊,抓幾把豆粒真不成一回事兒,現在問題是他們怎樣才能進入打麥場,靠近豆秸垛。

看守打麥場的是啞巴,一個四五十歲也許是六十歲的老頭兒。他是個不容易讓人分清年齡的老人,很瘦很矮,一臉枯皺,略略有點駝背,整天圍著打麥場轉圈。啞巴因為張開嘴只能咿咿呀呀不能說話,就被視作殘疾,只能看守打麥場,冬天的時候守候牲口院。啞巴忠實無比,比一條狗還要忠實,叫他看打麥場,他一刻也不會離地方,只有當別人來接替他了,他才舍得回去吃飯。即使回去吃飯,他還是操著打麥場的心,反正他也不太把吃飯當回事兒,回到牲口院三口并作兩口,走完吃飯的程序了事,一轉身他已經又在打麥場上。啞巴的家就住在牲口院,和成群的牛啊馬啊為鄰。啞巴沒有媳婦,當然也沒有孩子。他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小時候好像有過家,現在已經沒有家了,牲口院就是他的家。

谷米的羊不是太餓,因而谷米不是太著急沖進打麥場竄到豆秸垛旁邊伸手收豆粒。谷米對田野里的好風光還是有點沉醉,尤其是出了村口就是生產隊的菜園,這會兒蘿卜還沒有蒼葉,正在枝茂葉盛,而白菜也是剛剛收攏葉片,在起勁兒強摁著最里頭往外拱朝外膨脹的菜心。最讓人激動不已的是大蔥,我的天,碧綠蔥翠,像是一堆堆倒插著的秤桿,沒有一絲蔫巴相,簡直令人不敢置信。谷米喜歡大蔥的長相,無緣由地喜歡。他喜歡大蔥的這種朝天亂捅的勢頭。菜園外圈是長長短短的樹枝扎起的籬笆,樹枝經過一夏天的日曬雨淋,漚得有點發黑,上頭卻馱著瘋長的梅豆。梅豆見了秋天的涼氣,一下子精神百倍,葉也更綠,花也更繁,一堆一堆,都是紫紫紅紅的小花,散發著淡雅的馨香。谷米對這一切都喜歡得不得了,有點流連忘返,哪還有去打麥場豆秸垛冒險的心思。但芋頭的心一絲兒也沒被梅豆什么的掛住,他仍然在想他的豆秸垛,他說:“谷米,你去引開啞巴,我從側面躥進場里收豆子。”谷米囈怔了一下,說:“好,我去找啞巴。”說著就一蹶跑開了。在這類事情上,兩個人總是配合默契,只需要一句話,甚至遞個眼色點個頭,彼此馬上心領神會,明白自己該做什么。

谷米一眨眼工夫已經磨悠進了打麥場,站在了大麥秸垛跟前。這溜麥秸垛又高又大,應該是他見過的體積最大的物體。這是生產隊里的麥秸垛,是牲口院里的幾十頭牛馬驢騾們一年的口糧。幾百畝地里的麥子,紛紛在這里碾變為金黃的碎麥秸堆垛而起,形成一溜齊刷刷的山岡,是平原上所能見到的最雄偉壯觀的景物。因為只是過了一個暑天,還沒有經歷嚴冬的霜雪,麥秸垛的表層還保持著金黃簇新,沒有發黑漚糟。牲口們的飯量有限,幾個月的嘴嚼與反芻也只是讓朝向路的垛頭略略凹陷,豁陷中嶄露的麥秸更顯出新鮮如初。勤勤懇懇的啞巴正在收拾麥秸垛旁的秫秸垛,正在把秫秸捆一個一個地疊摞整齊。啞巴太瘦了,一身黑粗布的衣衫穿在他身上有些晃蕩。他不停地呼呼啦啦抱起秫秸捆,往垛的上頭撂去。陽光從不偏袒,曬得他滿頭大汗。谷米提心吊膽走上前去。他有點怕啞巴。不知為什么,只要是與常人不同的人,孩子總是有點害怕,似乎他們這些人深藏的秘密太多,不容易看透,而那些秘密則充滿不可知的危險,讓他駭怕。其實他也知道啞巴對他很好,和其他孩子相比,甚至可以說啞巴對他是偏愛的,雖然他并不多走近啞巴,而且處處提防,眼神里彌漫膽怯與疏遠,但啞巴仍然一次次試圖疼愛他,走近他,讓他莫衷一是。他和啞巴是一個親族,按輩分他該喚他叫大爺,啞巴大爺,但他從來沒有叫過,即使他能夠聽見他也不一定會叫。現在他想起了一個辦法,讓啞巴替他編一只蟈蟈籠。啞巴替許多孩子編過,他當然不會拒絕他。又細又長的高粱秫秸剛剛上場,還沒有完全干透,很容易用牙齒劈掉秸皮,正是這一溜溜秸皮,可以編制精巧的蟈蟈籠。啞巴的兩只手粗糙而骨節突出,但這雙手卻能巧奪天工。啞巴能劈出比韭菜葉子還要薄細的秸篾兒,而這些秸篾兒在他的手里像是馬上擁有了生命,神采飛揚,在他的五指間跳動翻飛,半支煙功夫,一只拳頭大小的蟈蟈籠就宣告竣工。蟈蟈籠可以養兩只蟈蟈,也可以養一只。同齡的孩子們幾乎人手一只,每個身上都有一只蟈蟈籠,而這蟈蟈籠無一例外都出自啞巴一人之手。有恒心的孩子能把蟈蟈養到冬天,把蟈蟈籠裝在胸前的衣袋里,貼著胸口,熱乎乎的體溫可以把冬天的寒冷隔離,讓蟈蟈在深冬里照樣彈琴唱歌。并不是每一只蟈蟈都能越冬,能夠抵抗住冬天寒冷并在這天寒地凍里唱歌的是一種紫蟈蟈。紫蟈蟈紫背紫翅,一看就不同凡響。孩子幻想自己冬天里也能有這樣一只紫蟈蟈陪伴,能夠聽到襖襟深處的清脆的蟈蟈彈唱的琴聲,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他做不到。他沒有恒心,不能把一只紫蟈蟈從秋天帶到冬天,日子太漫長,而在漫長的日子里吸引他的事物太多,令他總是疏于管理,不知一件什么小事就可以讓紫蟈蟈連同蟈蟈籠被輕易忘卻,然后就是死亡與消失。當他再度想傾聽蟈蟈歌唱時,蟈蟈已經消失,這讓他無比悲傷,所以他不打算再去試養一只越冬紫蟈蟈,這想法對他來說太奢侈。他極少找啞巴編籠子,現在他找到他了,看見了他的一臉笑容。他用啞語比畫一只蟈蟈籠,啞巴馬上明白,馬上動手找一只合適的秸皮光溜的高挑個頭的秫秸。他站在他身后,不敢太靠近他。他能嗅到他身上的餿味,有點發酸,但并不難聞。他好久沒剃頭了,頭發已經有寸把長,黑黑的,一根白發也沒有,也更讓他害怕,因為像啞巴這樣年紀的人,怎么可能不生白發呢,可見他不是常人,也許根本就不是人。他是鬼嗎?他是妖精嗎?……在啞巴細心地找出兩支秫秸時他開始胡思亂想。他扭頭看看芋頭,他只看見了兩只羊,但沒有看見芋頭。沒有看見比看見了還讓他放心,他知道芋頭就在那堆不大的豆秸垛背后,離他很近,甚至他能聽見隨風送來的輕微的掀開豆秸的窸窸窣窣聲。芋頭已經準時躥到了豆秸垛跟前,正在把細瘦的手伸進垛底下摸索并收攏那些散在的豆粒。孩子全神貫注地盯著全神貫注編籠子的啞巴,擔心他突然警惕,并突然跳踉起來不是奔向豆秸垛而是奔向他,他的心悄悄地跳向高處,從胸口那兒升高到了喉嚨接著跳進了咽腔深處。他咽了一口唾沫。現在芋頭正抓起一把把豆粒裝進口袋里,裝得滿滿騰騰。一想到他在這兒裝模作樣求啞巴編籠子,而芋頭就在旁邊收啞巴看管的滿地豆粒,他馬上心里一沉,一種愧疚溢滿心中。他覺得對不起啞巴的信任,他覺得他在施行一種卑鄙的欺騙行為。害怕是沒有了,但這種歉意與愧疚讓他有點抬不起頭來,他不敢去看慈祥的啞巴。啞巴一臉微笑,心沒二用地在用牙齒撕掉秸皮。啞巴的牙齒只有稀不楞登幾顆,又黑又黃,笑起來難看,齜著牙咬住秸皮時更難看。他替啞巴難過。他為啥長了這么一口難看的牙齒啊。孩子禁不住舔了舔自己的牙齒,他知道他的牙齒很齊整漂亮。他為自己生了一嘴齊整漂亮的牙齒而不好意思,而難為情。啞巴在忙碌。秸皮閃耀著一溜溜金黃,已經齊齊整整地在地上躺成一排。啞巴沒有停止牙齒和手的動作,仍然在哧哧地撕秸皮。他們是蹲坐在打麥場旁邊的一株泡桐樹下,葉蔭稀疏,并不能完全遮擋陽光,啞巴額頭上的汗珠閃閃發亮,谷米突然萌生要去給啞巴擦汗的沖動,但他止住了,并不敢上前。他與他保持著安全的距離。要是啞巴想一把抓住他,他仍能哧溜一下逃脫。他算是警惕地等待著啞巴。

劈好了秸篾兒,蟈蟈籠的工作算是完成了大半,因為編扎籠子并不費事。啞巴三下五除二,讓那些秸篾兒在手指間左扭右斜,算著芋頭早回到路上,和兩只羊在一起了,蟈蟈籠也宣告完工了。啞巴還從腰里順手一摸摸出一截細麻繩,拴在可以伸縮的籠口上。他將嶄新的篾籠遞給谷米,看著谷米拿著左端詳右端詳愛不釋手,啞巴不出聲地笑了。啞巴笑得燦爛,為了孩子喜歡他的手藝而有點不好意思,有點受寵若驚。孩子不知該如何感謝啞巴,話語無法傳遞他的感謝,但他又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感謝方式。他只是那么對著啞巴笑,一想芋頭兜子里深藏的黃豆,他的摻和著愧疚的謝意讓他有點臉紅心跳。他呼哨一聲跑開,用他的尥蹶子興奮來表達他的感激,像牲口院里那頭油光水亮的小馬駒。

芋頭已經將兩只羊牽離打麥場五丈開外,正讓羊吃著他隨手從白楊樹上夠下的樹枝上的肥碩葉片,不時也掏一把口袋里的黃豆捂到羊嘴上。羊光顧著吃那些新鮮樹葉和香噴噴的平素難得一見的黃豆,一時也沒理被手里金黃的蟈蟈籠吸引興奮的谷米,好像它們對谷米的離開與回來并不關心。芋頭對他會心一笑,為他們的小小成功而得意。

倆人把羊牽進護路溝,讓兩只羊盡情享用黃豆。芋頭平時性情隨和,咋商量咋中,沒有商量不成的事兒,但他的腦子只有一根筋,一旦犟到哪一點上,八頭老牛也拉不動。當飽滿的口袋癟了一半時,芋頭一邊掏豆子喂著羊,一邊張望不遠處的池塘:“咱去塘里吧,塘坡里草好,又嫩又密。”他喂光手里的豆子,拍凈兩只手,心思仍然懸系在塘坡里的青草上。谷米知道他必須和芋頭一起去塘坡里牧羊了,這決定已經不可更改。芋頭剛才說了塘坡里草好,現在又開始說那兒草好。當芋頭把一件事情說出第二遍時,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板上釘釘,就像他們說好去釣魚,但芋頭一時心血來潮改成了牧羊,他說了第二遍牧羊,他們就牽著羊這時候站在村外土路上了。在這些無謂的事情上,谷米從不跟芋頭爭,他總是順從芋頭的意愿,滿足他的要求。這是兩個人友誼能從前一年持續到今天的原因。村子里的孩子們鮮有友誼延續一年以上的,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發生爭執乃至火并,原先形影不離的伙伴某一天就怒目而視分道揚鑣。兩個成為敵人的伙伴若干天后也許又會化干戈為玉帛,又會形影不離,但那是另一場友誼,仿佛與之前的伙伴關系并無瓜葛,甚至之前的敵意也一同被忘得一干二凈。世界重新開始,恩怨冰消雪融。但芋頭和谷米卻不是這樣,兩個人甚至沒有發生過口角,總能在不一致中達成一致。芋頭說要去塘坡里牧羊,谷米并不想去,但他不會堅持,仍是掂著他那只剛剛出生的蟈蟈籠子與芋頭一前一后向池塘走去。

從緊貼著打麥場西側的那條縱路北行一百多米,就是芋頭提議要去的那口池塘。因為位于村子的西北角,那池塘就被稱作西北塘,用方位做了自己的名字。西北塘和打麥場,兩者在許多事體上都做了連襟:打場的時候,人們挑來塘水潑濕碾平場面;而揮汗如雨地干完場里的活計歇息時,人們又是用這塘水抹抹洗洗鎮除疲累的。西北塘靠近村子,不是只會灌溉的野塘,它在太多事情上都能助村人們一臂之力。不僅是打麥場上的活計,即使平時,在池塘里淘糧食、洗澡也是常事,所以一提西北塘,村里人都覺得熟悉親近。兩個孩子牽著羊,一前一后下了那條縱路一拐向西,走在了塘堰上。此時風和日麗,一派安謐景象,要說將有禍事降臨,打死也沒人相信的。天藍得出奇,偌大的碧藍的天際只飄著一朵云,像是一團正在融化的雪,絲絲縷縷透出藍底的身體馬上就要融化消失。陽光像是從天上朝下撒的一捆捆鋼針,閃閃發亮,站在太陽地里,沒有村蔭遮蔽,仍能感到吱吱啦啦的灼熱,而且不一會兒額頭上就會沁出汗粒。好在小風在田野里轉悠,不時會和你打個照面,而只要一見風,那些汗粒會馬上藏匿,馬上沒了影蹤。汗水是怕風的,尤其怕秋天的風。

站到塘堰上,谷米用一根指頭拎著他的蟈蟈籠,心里禁不住一陣陣暢快。他聽見了一只蟈蟈在扯著翅子唱歌,而且他一眼就看出了那只蟈蟈藏身的地方,他拎著指頭上的蟈蟈籠,知道這籠子馬上就有事情干了,不再這么獨守空閨了。這蟈蟈叫得真及時,仿佛知道盛它的籠子剛剛編好,它有點等不及,要趕緊跳上紅芋葉頂上召喚谷米。說不定是只紫蟈蟈呢!谷米暗暗想,要是紫蟈蟈,他一定要試試養一冬天,越過冬天到了明年春天里麥苗返青時節仍讓它放聲歌唱。在迎面春風里,掏出老蟈蟈讓它看看來年茂盛蔥綠的麥田,它不擊翅高歌還能去做啥,做啥也替代不了它再見滿地濃綠時的高興心情。盡管知道沒人在這會兒去驚擾這只歌唱的蟈蟈,他的紫蟈蟈(谷米已經在心里號定這蟈蟈屬于他,而且號定它是紫蟈蟈),但他仍有些心急,他的心呼通呼通跳,他無心其他,只支棱著耳朵傾聽那只蟈蟈,甚至忘了盈鼻的豆腥味。

芋頭的羊大快朵頤,它對黃豆無比喜愛,看它將嘴伸進芋頭捧著豆粒的手掌中頭也不抬,咕吱咕吱不停地咀嚼,谷米才知道羊對黃豆的熱愛勝過嫩樹葉,也勝過青草。但谷米的羊對黃豆的興趣并不濃烈,它僅僅小口小口嚼噬了半捧就抬起頭來咩咩地叫喚,有點左顧右盼心不在焉。它剛剛在家里填飽了紅芋葉,這時候它對美味提不起太多興致,它的眼睛盯在周圍田野的景色里,當然也不時張望一眼沉醉在黃豆的香味里的母羊。谷米的羊曾經是一只威武的公羊,但它現在早已成了一只羯羊,也就是太監羊。為了更快地育肥長個頭,除了留作種羊的公羊(稱作“苗子羊”)外,幾乎所有公羊都有著共同的命運,一旦它們開始發育,會馬上被主人請來劁匠騸掉去勢,只有這樣它們才能不張狂,不去春心蕩馳,也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把精力傾注在長膘上頭。羯羊睜著略顯空洞的眼睛,無奈地看著母羊,它沒有更多的能耐,只有“咩咩”地輕喚幾聲,溫和地提醒母羊慢慢享用黃豆。羯羊一定是覺察到了什么苗頭,它不住地觀看饕餮的母羊,有點不放心,又有些無能為力,只那么匆急搖晃著短尾巴,低低地疾喚:咩,咩,咩……

谷米聞不慣這種生黃豆的豆腥味,當母羊將芋頭捧著的豆粒嗑碎,細細咀嚼時,那股生豆腥味就沖蕩而起,撲鼻而至,熏得谷米差點嘔吐。自從有次牲口院里炒黃豆,谷米鉆過去抓了一把接著就不分青紅皂白地喃著大嚼,不慎將混在其中的一粒生黃豆嚼碎,此后那種生黃豆的腥味就熏透了他的小小腦門子,讓他刻骨銘心地厭惡。他一聞生黃豆的豆腥味就有點腦子疼,但為了他的羯羊肥壯他寧愿忍受這不快。誰養的物件仿誰,谷米也沒想到他的羊對黃豆興趣不大,和芋頭的羊相比像是不屬于同一物種,有著天壤之別。剛才芋頭從豆秸垛底下收集了滿滿兩口袋黃豆,他站起來走動時像是他也變成了一頭母羊,正在哺乳,肚子兩邊鼓鼓囊囊著兩只大奶子。芋頭想趕緊弄癟兩只招眼的奶子,他怕啞巴掃見,那樣啞巴就會咿咿呀呀破命地追趕他倆。芋頭擔心嚇壞了他的羊,母羊肚子里有羔,驚嚇會讓它流產。一看見谷米從場里跑脫出來,芋頭兩只手插在兩側的褂兜里,就催促谷米:“快,掏你一兜!”谷米也穿著和芋頭一樣的黑粗布褂子,樣式一模一樣,兩個人的褂子的黑布出自同一塊棉田同一家染坊,只是芋頭的褂子舊一些,肩膀上和肘尖處有幾處補丁,而谷米的要簇新一些,因而顏色也黑暗得深些。但谷米的一只褂兜漏了一個洞,不能裝小件東西,當然也裝不了黃豆。谷米撐開一側的口袋,接納芋頭左一把右一把的豆粒。后來他們還把羊牽進護路溝,耐著性子掏黃豆喂羊,這樣可以讓羊放心地品嘗美味,而不用擔心會被啞巴發現。護路溝差不多漫住他們的頭頂,離得稍遠很難發現溝里的人和羊。這時候大路上也很少走人,人們都在田里干活呢,誰沒事也不會在路上亂逛。兩只羊嚼噬一陣,谷米的羊很快對這種藏在護路溝里的勾當厭膩,它一次次掙著系繩往路上爬,后來對遞到嘴邊的黃豆連瞅也不瞅一眼。谷米說:“咱們走吧。”他看著芋頭。芋頭喂光一掬黃豆,看著仰著頭仍然在等待著新一捧黃豆接踵而至的母羊,他抹拉抹拉手,扭頭朝西北角望望就第一次說了那個提議:“咱們去西北塘那兒,那兒草好。”

芋頭牽著他的羊根本沒好好走路,一路上一把接一把喂羊吃豆子。母羊咕吱咕吱咀嚼著,嘴角溢出兩道黃沫,豆腥仿佛不是氣味,而是固體,是一塊一塊磚,涼風也吹不透,壘在路上的每一處,看不見,但嚴嚴實實。谷米只想走快點,想逃開這豆腥的鉗制,鉆出這總是圈住他的墻壁。走到塘堰上時,芋頭兩只口袋都空了,所有的豆粒都被母羊嚼進了肚子里,成為它膨脹腹部的一部分。母羊的肚子即使沒有豆子摻和也已經脹大,像里邊裝著兩只打飽了氣的大皮球。“真能吃。”谷米撫摩著母羊的脊梁,把口袋里的豆子都倒騰給芋頭。

“餓死鬼托生的!”谷米拍拍羊的脊梁。

谷米的羯羊有點不高興,走上前來用臉頰蹭了下谷米的腿肚子,又嗅了嗅他的手,試圖親吻一下他的手背。

“一懷孕都是這個樣兒,”芋頭說,“不信你懷個孕試試。”

“我不會懷孕,我又不是女人。”

“誰都會懷孕!”芋頭突然無理起來,他盯著谷米,但明顯他自己也沒細想說出的這句話的意思。他的臉窄窄的,只有一小溜,黃巴巴的,因為過于瘦削,嘴角向上有兩道弧狀的深紋。芋頭說:“你看銀生家娘,多能吃,一頓能吃四只餅子,外加三碗糊粥,晌午飯能呼呼嚕嚕扒拉四碗面條。”

“銀生娘懷孕了?”谷米有點不解地看著芋頭,這才想起確實看見銀生家娘走路有點笨,而且像穿了厚衣裳,腰身變粗壯了一些。谷米和銀生不是一閥人,他比谷米芋頭都小上好幾歲,所以并不經常一起玩。銀生和芋頭倒是鄰居。

“俺娘說,她是一個人吃飯,但吃的是倆人的飯,肚子里那個沒有露面,但張著嘴在等食兒吃呢,就像盤在窠里的小鳥崽兒!這羊也一樣,指不定大肚子里有幾只羔呢,它一個吃的是幾個的飯量!”芋頭又掏出一把豆子喂羊,他對他的羊領著一群羊羔充滿憧憬。

正是晌午頂,好風好太陽的,天又這么湛藍,讓蟋蟀高興得不行,蟈蟈也高興得不行。那只蟈蟈琴彈得格外起勁,風送過琴聲,就像蟈蟈就趴在你耳朵上一樣。而蟋蟀的歌唱是一種低低的回旋的背景樂,從這里那里冒出,潮水一般,仿佛大地的每一處都是泉眼,比雨水還稠密的細泉爭先恐后永不停歇地朝上頭噴涌著明亮的泉水。蟋蟀的叫聲太密集太廣大,比天上的繁星都多,以致大多數時候你會忽略這聲響,覺得從沒有過這群起的碎聲,而只是使田野里的靜寂愈深愈茂。而蟈蟈的箏琴卻是那么悅耳,異峰突起,讓你不由自主警惕,把心提起來。谷米的心一直提著,沒有放下來一刻。他仄棱著耳朵,傾聽著紅芋田里蟈蟈的動靜。他對人或羊懷孕的話題一點兒也不關心,甚至也不再關心四處漫溢的豆腥味。他想趕緊安頓好羊去一心一意吃草,或者歇臥,反正別再搗亂,最好連咩咩叫一聲也沒有,好讓他悄悄接近藏在那叢濃綠的紅芋葉中的蟈蟈,好讓他的新蟈蟈籠這一刻還空蕩蕩的,而下一刻已經充實熱鬧起來。

池塘的西南角,也就是靠近大路的那個角,陡深的塘坡被人刨出了一階一階梯蹬,一直延伸到水邊;而那一片水域也清澈透明,水底沒生苲草,半指長的游魚竄來竄去,細鱗映著陽光一閃一閃亮。塘心里發黑發暗,堆積著苲草,夏天的時候,苲草上會臥著許多青蛙,蛙鼓聲蓬勃而起,即使西南角有人洗澡,也擾亂不了塘心里此起彼伏的樂曲聲。但現在蛙鼓早已停歇,青蛙們有點冷清,半天才咕噥一聲,而且那聲音一半藏掖在喉嚨里,一小半蕩響在塘心苲草的上空。天氣漸涼,青蛙們都在準備冬眠,無心再彈唱。青蛙和蟈蟈不一樣,和蟋蟀也明顯有別。

谷米將羊牽到池塘西北角,那里鮮有人到過,不但草好,最重要的是塘坡平緩,像是稍稍仄歪的田地的延伸。那里生了一層鍋巴草,緊貼著地面攀織莖芽,一層枯敗一層又冒出來,這會兒仍然蔥綠一片,萬芽攢動,鐮刀對嫩芽束手無策,但羊嘴卻能如魚得水游刃有余。谷米的羯羊對這層草芽饞涎欲滴,一牽到那兒就不再抬頭,一直孜孜不倦地在舔嚼密密麻麻的細草芽頭;而芋頭的母羊有點叛逆,不服指揮,總是急切地叫喚著要到水邊去。咩咩咩……我要喝水喝水!母羊不停地申訴。但芋頭不太想讓它馬上喝水,“去,”芋頭裝配出一臉嚴厲,“再叫我一腳踢死你!先吃點草再喝!”他硬把母羊牽向那層淺草,想讓它學著羯羊的模樣迷戀草芽。但母羊拒絕了,母羊說它壓根兒不喜歡這淺草,不夠一嘴吃的,它那鼓脹脹的肚子光靠吃這零零碎碎的草芽可是大不起來。芋頭有點無奈,他想揍幾下母羊,但終于還是忍耐住了。他讓谷米替他牽著羊,自己去塘堰上折了一根楊樹枝,一斷兩截,遞給谷米一截,揳坡里當羊橛。

把樹枝揳進坡土里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兩個人頗費了一番周折。鍋巴草密密匝匝,交背疊股地壘摞厚厚一層,比新套的棉被都厚實,踩上去一軟和一軟和,根本穿透不了它們當然也固定不到土里去。靠近水面的塘坡草是稀少了一些,但泥土潮濕松軟,根本噙不住樹枝。有一刻谷米差點想拴羊在塘堰上的白楊樹上算了,因為蟈蟈的琴聲越彈越起勁,鼙鼓聲聲催人急,他想立刻捉到這只蟈蟈。塘堰上站有幾棵白楊樹,都才比胳膊粗一些,枝茂葉盛,樹皮沒有蒼老韌實,把羊拴在那兒是不能放心,因為誰也不能保證羊會對泛青的樹皮不感興趣,要是它們想換換口味,就像芋頭的羊喜歡黃豆一樣,咯吱咯吱,胳膊粗細的白楊樹的樹皮不用一袋煙工夫就能被剝蝕,會露出白花花的木質。谷米明白破壞生產隊的樹木的嚴重后果,他們倆的脖頸太細,戴不動“挖社會主義墻腳”這頂沉重帽子。功夫不負有心人,芋頭找到了一塊沒有草的硬實坡面,又找到了一塊硬砂礓,三下兩下就把樹枝揳進土里,因為揳紲了斷端,正好擋住拴繩不至于滑脫。他不顧母羊的強烈反對,一意孤行地把羊繩系緊在現在已經是拴羊橛的樹枝上。如法炮制,兩雙小手協作,谷米的羊也被錨在了塘坡里,不過是羯羊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對于拴在坡里不以為然,它對母羊的反抗表示驚奇,表示不理解。草叢里藏滿蚱蜢,那些蚱蜢隨著人的走動不停地蹦起來,驚慌逃開。一只有手指那么長的碧綠蚱蜢落在了羯羊面前,羯羊以為是一枝青草,馬上湊上前嗅了嗅,蚱蜢立即蹦走。羯羊見怪不怪,沒有多看一眼蚱蜢,又去尋找嘴邊的草芽了。

安頓好兩只羊,谷米一躍而起,以沖刺的速度沖向紅芋地。池塘離紅芋地和離打麥場差不多遠近,僅只是方向相反,谷米沖過一塊垡子田才能抵達紅芋地。垡子田曾經是一塊玉米地,玉米早已進了場,玉米秸也進了垛,田地被犁起耙平,但等接下來節氣一到,馬上耩上小麥。僅僅幾天之前,谷米和芋頭還在這塊田里的犁溝里打過滾。剛剛犁起的土地暄虛松軟,抓起一握能夠成團,但扔開馬上又松散如沙。谷米喜歡這軟和濕潤像是一床新被褥的田地,他一見就想躺上去打個滾,要是脫光衣裳赤身裸體最好。泥土散溢著久蘊不露的清香,濕氣有點沁涼又有些溫暖,仿佛是大地帶著體溫的肌膚,與兩個孩子赤裸的身體擁抱摩挲,只有這時候,他們才明白為啥驢馬見了空地,要馬上躺倒打個滾,并長嘶幾聲。那種通透全身的舒坦讓人止不住唏噓,想從嗓子眼爆發盡可能高的聲音。他們朗朗大笑,大叫,在犁起的松散的泥土上摸打滾爬,讓全身熱汗和泥土混合,在皮膚上粘上厚厚一層。芋頭平時很少笑色,這時候也被谷米招惹得笑聲不斷。芋頭的笑是“嘿嘿”的,像是一個人在角落里竊笑,不敢放高聲,而谷米則不管不顧,笑得放肆大膽,不怕天不怕地,連地頭拴著的兩只羊都被驚起,都揚頭朝他們張望,發出咩咩的問詢。

但現在這田地已變成平坦的垡子地,上頭有一層細碎的干坷垃,下頭才是松軟的土壤。谷米跑過有點陷腳的垡子地,停在了紅芋地邊上。芋頭不聲不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在這些需要手段與耐心的細事上,芋頭甘拜下風。他逮不住蟈蟈,谷米能在地里逮一竿蟈蟈,芋頭卻逮不著一只。平時他們逮的蟈蟈并不會馬上裝進籠子,也沒有那么多籠子,而是拿一支秫秸,劈出秸篾兒,再用秸篾圈著蟈蟈的脖頸固定在高粱秸心上。他們一逮就是一竿,高粱秸上疏朗有致地趴滿碧綠的蟈蟈非常有趣,那些蟈蟈像是自己趴在那兒的,不是被秸篾固定。當然,這一竿蟈蟈不會此后都能彈琴不止,充當農家琴師伴奏的角色,大多數蟈蟈要鉆進灶膛里,與火焰一陣徒勞的拼搏扎掙,最后變成香噴噴的金黃的燒蟈蟈,讓他們一飽口福。

一年到頭,他們很少能吃到肉,谷米家境好些,過年那幾天能夠嘗到肉的滋味,但也不可能讓誰放開肚子吃肉解饞。芋頭家孩子多,過年連餃子都吃不上,更別奢望舌頭能夠品嘗到肉的美味。只有到了秋天,他們天天才能吃到肉,蟋蟀、蟈蟈、蚱蜢、螞蚱,甚至蟬,甚至犁起的土地里才能找到的肥碩的飛蛾的蟲蛹(顏色紫紅,外形酷似鋼筆帽,所以就叫它“鋼筆”)……這些取之不盡的活物與火焰糾纏,馬上就能變成美味佳肴讓人解饞。芋頭和谷米如今面色都布了紅潤,之前的菜色漸漸淡薄,秋天里紅芋出土了,讓他們每頓飯都能填滿肚子,又有這遍地的小蟲子豐富營養,他們不但面色紅潤起來,連一根一根暴露的肋條也開始藏進肉里了,隆起的雞胸也不那么招眼了。

谷米站在紅芋地里一動不動,等待一陣風來臨。風馬上就要吹到紅芋地,池塘邊的白楊樹已經嘩嘩啦啦響起,翻起白色的葉背,像是樹冠蕩起了波浪,水光閃爍。這是幾株年輕的白楊樹,只有下部的葉片金黃,樹冠上頭仍是碧綠一片,樹底下的落葉也沒有幾片。紅芋葉多半已經萎黃,有些已經枯干變黑,蜷縮成一疙瘩一疙瘩攤布壟間。但凡事總有例外,有一小片紅芋葉卻蔥翠一片,像是仍在夏天里,像是忘了秋天來臨,馬上就要下霜。周邊的莊稼全被收割了,沒有黃豆葉,甚至其他紅芋地也早已變成了垡子地單等播種小麥,所以對于蟈蟈們來說,這一片碩果僅存的紅芋地堪可寶貴,它們只有逃遁到這兒才有蔽身,這是最后的棲息地。而在晌午頂仍有夏天余威的暖陽下坐在一處蔥翠的葉片上彈琴歌唱,是苦中作樂,能讓它們青春的記憶恍惚間復活。在秋末,只要一塊紅芋田里尚存一堆碧綠,那其中必有蟈蟈棲身。這是谷米的經驗,百發百中。但此時歌唱的蟈蟈一點兒也不昏庸遲鈍,反而對一應動靜更加敏銳。它們被圍剿追攆,早已變成驚弓之鳥。谷米只有借助風響跑動,才能避免打草驚蛇。紅芋地里有各種細碎的聲響,有奔跑的田鼠,有畏葸出行的蟋蟀,甚至會有蛇,但這一應活物的聲響是柔和流暢的,就像風刮響紅芋葉一樣,但人走動的聲音卻是生硬的,異軍突起,總是帶來驚惶與災難,不能不讓蟈蟈警惕。風聲停了,谷米再度凝立不動。蟈蟈仍在彈奏,它沒有發現危險來臨。在稀朗的葉片下頭,壟上的紅芋爆出發青的頭頂,像是在偷覷谷米。土壟被一蔸蔸紅芋撐出一道道裂紋,成為蟋蟀們的安樂窩。收割紅芋秧子的時候,蟋蟀會如黑水一般在壟間流淌。一陣風又平地生起,紅芋葉全在搖頭晃腦。谷米說時遲那時快,盡量放輕腳步但一點兒也沒放慢速度伸頭弓腰靠近了那叢綠葉——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只蟈蟈,它正在鼓翅歌唱,背上的鳴翅呼扇出一小團虛影,但它一點兒也沒放松警惕,它的頭微微低著,雙眼凝望著前方,不,還有兩側,身前身后。蟈蟈的眼睛是復眼,即使你從前方走來,它也不一定能夠看得清楚。倒是頭頂上那兩根不停搖擺的長長的褐色觸須比眼睛好使,能夠及時發現敵情。但這只蟈蟈的兩條觸須也沒有發揮作用,可能是它過于沉醉這不可多得的陽光下歌唱,忘了危險,反正谷米悄悄伸展兩只手掌靠近時它才停止歌唱,在它驚慌失措要跳下葉頂逃竄時,谷米的兩只手掌已經合攏,把它嚴嚴實實連帶葉片捂在了手中。谷米總是這樣赤手捂蟈蟈,數層葉片能有效地保護蟈蟈不被擊打的手掌傷殘,而且手也不會被狗急跳墻的憤怒的蟈蟈咬傷。蟈蟈有兩只鋸齒狀的紅色板牙,能夠咬得你的手指出血,疼痛難忍。谷米捂住的蟈蟈甚至毫發無損,連兩根比蟈蟈的身體要長出許多的觸須都沒有折斷。“逮著了?”芋頭只到此時才敢放開問話。“嗯,”谷米高喊,“快過來!快!”芋頭的雙腳和谷米的話音配合緊密,甚至谷米的話音未響起之前芋頭的腳已經意會到了話意,已經開始飛奔。芋頭沖到跟前,谷米趔著身子示意芋頭掏出裝在有漏洞口袋里的蟈蟈籠,在這些事情上芋頭倒也靈巧,不但一伸手攫出了蟈蟈籠,而且麻利地伸進籠里兩個指頭撐大籠口,讓這時已經捏住了蟈蟈頸項的谷米順利裝蟈蟈進籠,然后他又一捏能夠伸縮的籠身讓籠口恢復原狀。接下來他們應該詳盡端詳一番籠里的蟈蟈,興沖沖評頭論足一通,然后再去扒開濃密的紅芋葉尋找等待的母蟈蟈——十有九準,公蟈蟈在葉頂歌唱,母蟈蟈在葉下傾聽,它們形影不離。此時的母蟈蟈大肚子飽鼓鼓的,里面盛滿了成熟得黃澄澄的籽兒,那些成疙瘩的籽兒一見火就又變成一粒粒紫紅,嚼起來叭叭濺油,滿嘴噴香。和所有的孕婦一樣,大腹便便的母蟈蟈行動遲緩,扒開茂密的紅芋葉不要太費事兒,就能捂住徒勞掙扎的它們。

但這只母蟈蟈卻幸免于難,他們剛裝籠公蟈蟈,池塘里就陡然銃起慘叫——羊像是被蝎子蜇了,像是被驢踢了,扯著嗓子長一聲短一聲嗷嚎,叫得瘆人。芋頭囈怔了一瞬,馬上向池塘飛跑。芋頭聽出叫喚的是他的母羊,他因為緊張臉色愈加蒼白。芋頭用盡了所有力氣奔跑,他伸頭弓腰,兩只拳頭攥得緊緊地前后快速舞動。他咬著牙努勁,嘴難看地向兩側咧開。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奔。谷米一手掂著蟈蟈籠,像一只受驚的野兔,哧溜一下躥過去。谷米靈巧,沒有像芋頭那樣努勁,但跑得并不慢,芋頭跳到塘半坡里時,谷米也已經站到了羊身邊。他們張著嘴仰著頭喘氣,趁點頭的空隙去尋找讓羊慘叫的原委。是那只母羊,它倒在了水邊,后蹄子一蹬一蹬激起水花。它仍在瘆人地叫,兩只黃澄澄的眼圓睜著,似乎在看芋頭或者谷米,又似乎是什么也沒看。它已經站不起來,有幾次它一直在掙扎撲騰,試圖站起來,但沒有成功。兩個人根本幫不了忙,只是拽著它的前腿不讓它掉水里去,沒有目的亂蹬腿的母羊踢了芋頭一蹄子,接著又狠狠地踹谷米胳膊上一腳。羊蹄子很堅硬,這時候又蘊足了平生力氣,踢人當然是疼,但兩個人都沒覺出疼痛,只是事后才發現胳膊上有幾處踢彈的青紫。芋頭想抱著羊頭,但母羊不想讓他抱,一扭頭甩開了他。芋頭大哭起來,芋頭一邊哭一邊撫摩母羊的脖頸,“咩咩,咩咩……”他平時總是用“咩咩”稱呼母羊,相連的兩個短聲,此時他就哭著不住聲地喚,仿佛這樣一喚母羊就能完好無損地站起來。母羊踢踏越來越弱,叫得聲音也低下來慢下來,不像剛才那樣聲勢浩大。谷米這時候才想起來找原因,“是不是中毒了?”谷米看著芋頭。芋頭搖了搖頭,盯了谷米一眼,仍忙不迭去流淚。“是不是犯了羊角風?”谷米的眼睛忽靈靈轉動著,念頭也轉得飛快。但母羊從沒生過瘋病,牽來池塘的一路還活蹦亂跳的,犯羊角風的猜想不能成立。“肯定撞見水鬼了!”谷米大聲告訴芋頭,而且對這個結論很肯定,因為芋頭望望池塘幽黑的水面,認同地點了點頭。一只被驚飛的綠蚱蜢落在了水里,蚱蜢的翅膀展開在水面,露出內翅的漂亮紅衣,一群小白鰱不失時機地躥上來,群起而攻,三下兩下,那只艱難反抗不停的蚱蜢就被肢解,分崩離析地葬身魚腹。

“別哭別哭。”這時候一個大人走近,彎下腰端詳一番羊。他聽見了谷米剛才的推論,他問仍在嗚嗚痛哭的芋頭,“你喂它豆子了嗎?我看見它嘴里淌出來有豆瓣。”芋頭揉得雙眼發紅沒有回答。谷米把蟈蟈籠裝進口袋,仰臉看著大人說:“是我去豆秸垛底下收的豆子,他沒去!”大人說:“喂豆子撐的,吃飽了豆子一喝水,豆子胖了漲了,啥肚子能擱得住這撐!”

“那咋辦?”芋頭也不哭了,哀求地望著那人。

那人撓撓頭,東瞅瞅西瞅瞅也沒有好辦法。“去找王四貨吧。”他說,但他沒有底氣說囫圇這句話,話尾兒已經模糊得低下去幾近消遁,因為他說的“王四貨”是大隊的獸醫,豬啦羊啦雞啦的瘟病幾個村的人都會請他,他會用烏亮烏亮的鐵針管子往畜生們身上打針,但沒見他治好過誰家的活物。再說這時候也找不著他,等到叫他來,這只羊早咽了氣,說不定都招蒼蠅了。這會兒母羊已經不撲騰,已經瀕死,只有最后一口氣滯留在身體里,不時回還一下。現在沒有誰能救得了這母羊了。

那人叫根生,是生產隊里趕牲口犁地的好把式,他收工回來,就看見撲騰在地上的羊和哭著的芋頭,于是他吆喝住拉拖車的兩頭牛(拖車上馱著犁具),把牛和拖車停在路邊,走下了池塘。“馬六,馬六!”他朝路上?籮頭走路的一個年輕人大喊,又不停地招手。馬六正患中耳炎,耳朵不好使,初開始叫著根本不買賬,等到看見向他招手才忙不迭跑來。根生叫馬六去喊芋頭爹,他家的羊出事了,只有小孩子在算個什么事!馬六領了旨立即跑開,芋頭卻竭力大喊別叫他爹來。根生說你爹不來你一個小孩子家,你打算咋弄哩?芋頭一聽就苶了,一臉茫然,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但他怕爹來了要揍他。他爹還指望生一窩羊羔養大,明年過年不但有餃子,家里還能添輛架子車呢。但現在羊被黃豆撐死,不但過年的餃子吃不成,架子車也不會有蹤影了。他爹會怒氣沖沖,會一腳踢他進池塘。

“別怕,有我呢!”根生說,“又不怨你,怨這羊肯吃,誰叫它嘴饞吃這么多豆子呢!”

“它不嘴饞!”芋頭的下眼瞼上還掛著滴淚珠,但新的淚水沒有再泛濫不止。他堅決地說:“不是!”

母羊吐出最后一口氣,就大睜著眼睛不再動彈。它在央求芋頭。央求芋頭,讓它站起來站起來。但兩個人只有眼睜睜看著生命從它的身上一點點湮滅,束手無策。谷米的羊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兒,知道經常在一起的同伴如今頹躺在了塘坡里,再也不會叫喚,不會吃草也不會吃黃豆,更不會和它摩耳蹭臉親熱。羯羊無法表示它的哀傷,它只是站在那兒咩咩個不停,盡管谷米一直沒理它,它不厭其煩地低聲說話,似乎是想說清母羊掙開系繩去塘邊喝水的情景——它認為這才是母羊罹禍的原因——但它永遠也說不清這原委了。

根生大包大攬,認為一定能說服芋頭家爹不大打出手,但他的話只兌現了一半,因為芋頭爹一看母羊躺在了塘坡里頭發梢子全站了起來,任誰也攔不住,就像一條瘋狗。他沖破幾條胳膊的阻攔,一伸腳踢了芋頭屁股一腳,踢得芋頭嗷號一叫。芋頭一看他爹來就想開溜,但他爹有條規矩,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這一頓你能脫過,但無論下一刻啥時見你,仍要先還欠揍的這一頓再說。所以芋頭哧溜跑出一箭之地,還是悻悻地又兜回塘坡里。好在他爹的怒氣不大,一會兒也就消解了,只跺了他一腳,也算是揍了一頓,沒有再打的打算。芋頭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走到母羊身邊準備聽候指令幫著收拾殘局。

沒有讓芋頭爹大打出手的還是根生。根生在芋頭爹怒發沖冠摩拳擦掌時說了這么一句話:“你的火還不小啊!你知不知道羊是吃豆子撐死的!”芋頭爹當然知道是豆子讓羊送了命,但他有點沒囈怔過來根生這話的含義,他瞪著根生。根生接著說:“子債父償,豆子哪里來的?豆子是場里豆秸垛底下收來的——要不你問問啞巴。”這時啞巴也偎了過來,站在人堆外。芋頭爹也不傻,一下悟出了根生話里的意思,也就車胎撒氣,馬上癟了,不得不去草草收場這死亡事件。

就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芋頭爹不再活蹦亂跳,不再說話惡狠狠粗著嗓門,如今雖仍在氣咻咻,但噘著嘴一聲不吭。母羊躺在塘坡里,微微揚頭,怒睜雙眼,四條腿還保持著剛才叉開的姿勢,仿佛在向天堂奔跑。母羊的嘴角仍在滴滴瀝瀝流出涎液與豆瓣,好像它的生命只有在嘴角這里還殘留著,只有這兒還在動彈。芋頭爹悶悶地走近母羊,伸手抓住它的兩條腿,沒太費事兒就拉它躺在了塘堰上。

“三哥(芋頭爹兄弟中排行老三),”根生撲嗒撲嗒嘴,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這樣說了,“依我說你還是挖個土凹子埋了算了,五馬六羊,可別死了死了再惹事!”

根生說的也對,“五馬六羊”是村子里的俗語,是說五月里不能吃馬,六月里不能食羊,延伸到整個熱天里都不能吃牛馬羊的肉(豬肉性涼,可隨意品嘗)。馬和羊的肉都是熱物,天氣熱了人本來火氣就大,一吃指不定就熊熊燃燒起來,又是發熱又是呼呼啦啦瀉肚子,“好漢頂不住三泡稀屎”,出了事都不是小事,說不準會牽涉人命。根生的提醒沒有錯,但芋頭爹生性是憋種,哪能聽進去旁人的勸告。“你是說埋了壯地?”芋頭爹剜了根生一眼,又踢了羊一腳,“那我喂了好幾個月,權當是供養了一泡屎!”他蹲下身子,盯著羊雪白的毛皮看,終于看出了門道。他站起來,說,“我不要它的肉,要它的皮!冬天里墊鞋窩里,腳上少生凍瘡。”于是他試著把羊背起來,他一只手抓住羊的前腿,往肩上一聳,想扛走死羊,但羊渾身軟塌塌的,他歪著脖子勉強扛起羊,不想羊嘴里溢出更多的涎液與豆瓣,淌了他一身。他罵了一句,重新重重地把羊撂在了地上。

根生說:“你要是真想弄回家剝皮,那擱我拖車上好了,走一步近一步,我給你拉到牲口院去。”

芋頭爹不再說什么,聽憑根生幫著他抬起羊,抬向拖車。戴著籠嘴的兩頭牛站在那兒倒沫(反芻),看他們抬著羊走近而那羊竟然一動不動,特別不理解,其中一頭盯著羊看了一會兒,但嘴里倒上來的食物太香,吸引它又慌忙咀嚼去了。

芋頭掛心著他的羊,盡管母羊現在已經沒有一口氣,睜著眼任人宰割,只有嘴角不時流出來的黏稠黃色涎液說明它不久之前還在活著,但芋頭還把它當成活羊,他的羊。芋頭擔心他們會虐待它。他爹真的虐待這只一動不動的羊,像虐打他一樣,他也沒有一絲辦法。芋頭不遠不近看護著母羊,直到母羊被幾個人抬到拖車上,放在兩柄牛犁上頭——牛犁就棚在拖車的牚子上,一走亂晃蕩。芋頭爹朝著芋頭怒沖沖吼:“回去!”但芋頭一跳跑開了,他當成他爹又要冷不防來一腳,讓他疼得彎著腰抱著肚子吸氣。芋頭朝谷米躥去。他不想馬上回家,他怕他爹拾掇著羊一不順心,又要新仇舊恨地朝他來一腳。根生吆喝著牛:“吁——”牛們聽話地紛紛站好位置,準備聽著口令拉套。根生扭過臉說:“三哥,走吧,小孩子正是玩的時候,你叫他耍唄!你現在叫他回家做啥,他又幫不上忙剝羊皮。”根生的話起了作用,芋頭爹歪別著臉,斜瞪著眼,一聲不吭地跟著根生使喚的牛拖車走了。那只羊重返舊路,但已今非昔比,頭耷拉在閃亮的鐵犁鏵上,四只蹄子沒有一只挨著路面。

谷米蹲在他的羊旁邊,看著母羊馱走,一直沒有動,直到芋頭跑到他身邊蹲下,他才囈怔過來。他的羊早已安靜下來,臥在他身邊瞇縫著眼咀嚼,沉醉在品嘗美味的享受里。芋頭驚起的蚱蜢飛起來,紅色的內翅在陽光下格外絢麗。有一只落在了羊身上,雪白的羊毛叢里點綴一片草葉般碧綠的蚱蜢,煞是好看。塘坡里土黃色的小螞蚱比蚱蜢稠密,驚飛起的一片土螞蚱有幾只落在了近岸的水里,拼命亂游,但鮮有上岸者,很快都成了成群小魚的美餐。蟈蟈在籠子里窸窣爬動,但一直不愿意彈琴。它和谷米不熟,他們還是敵人,當然它會一語不發。

蔥翠的草坡上散落著一粒粒漆黑的羊糞蛋蛋,看上去像是開放的黑花朵。兩個孩子默然無語,靜靜地蹲在塘坡里。塘心里的蛤蟆探察著動靜,終于又滾動出鳴響,于是遠處的蟈蟈開始彈琴,田野恢復了平靜,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羊一激靈站起來,四處張望著低聲咩叫。它還記掛著走了的母羊。兩個孩子一聲不吭,但心里都被母羊填滿。

芋頭爹把羊運回家,絕不僅僅為了剝一張羊皮冬天里當鞋墊,他更多的心思是那一鍋香噴噴的羊肉。什么“五馬六羊”,見鬼去吧!領著全家人解一回饞,得病就得病吧,死就死吧,人能活幾回呢!他歪別著頭,把母羊倒腳吊在家里的門頭上,一刀一刀剝了羊皮。剝光了皮的羊紅紅鮮鮮豎在屋門口,讓人有點駭怕,因為羊的眼珠比馬泡還圓,暴突出來,有點兇巴巴的。芋頭爹將羊一劈兩半,一塊一塊分割好羊肉,末后洗巴洗巴裝填了滿滿一鍋。他家平日積攢的劈柴向來燒不著,都是燒秸稈、樹葉之類的穰柴火,哪像這樣又是骨頭又是肉需要吃大火。熊熊烈焰催生出咕嘟咕嘟翻動大水花的一鍋羊肉,熱氣騰騰,肉香馬上溢滿一灶屋,又溢滿一院子。

母羊肚里殺出三只小羊羔,毛都長出來半寸長,嘴角紅紅的,沒睜開的眼瞼也紅紅的。看著胎死腹中的小羊,芋頭又悄悄地流淚,吩哧吩哧嘴咧著哭了一場,差點又招來他爹的一頓拳腳。還好,芋頭的娘在幫著收拾羊雜碎,甩著兩手血水一下子攔住了芋頭爹。芋頭爹有點怯勁芋頭娘,不到萬不得已他輕易不去收拾她,因為芋頭娘雖然個頭不高,但外號叫小鋼炮,一旦招惹就會惹不清。要是芋頭爹敢當著她的面揍芋頭一頓,沒準她能拎起那把半尺長的宰豬刀朝他脖頸窩里捅一刀。惹惱了芋頭娘,她是啥事都能干出來的。她敢點房子,不怕當縱火犯。芋頭爹憋鼓憋鼓眼,只能繼續沉醉入劌肉的活計中,對流淚的芋頭束手無策。

他們沒有中午煮肉,甚至晚飯時刻也沒有煮,而是晚飯之后,人腳定了,村街都沉入深沉的睡眠里時才開始動手。芋頭爹怕有人告到生產隊,隊長是個愛管閑事又愛說笑話的人,很謔,滿腦子是點子。隊長只要聽說有人不按規矩來,敢不入冬就吃羊肉,鐵定會來他家走一趟。隊長在村子里權力無限,管天管地還捎帶管你屙屎放屁!而且隊長會在口袋里藏一包六六六粉,朗朗說著笑話往你羊肉鍋里散開藥包一倒,看你還敢違反“五馬六羊”的規矩,看你還吃不吃羊肉解饞!

所以芋頭爹把一塊一塊羊肉用涼水先鎮在大瓦盆里,只等黑夜來臨才開火焐肉。下午太陽一翻邊兒,天氣就猛地涼了,“交了七月節,夜寒白天熱”,這陣兒都農歷八月底了,所以他們不用擔心肉會變味。羊肉確實保存得很新鮮,劈柴火噼噼叭叭一旺,水花翻滾,肉香撲鼻。全家人被肉香激動著,沒有一絲睡意,放開肚量盡便吃,飽飽過了一頓肉癮。

芋頭爹脾氣憋,走路脖子一梗一梗,平時極少說話,但好面子講排場,在村子里人緣不錯。焐這么一鍋肉,按照他家以往的做派,一碗湯一碗肉的,街坊四鄰都要挨家送遍。芋頭爹看人家吃自家送的肉,比自己吃肉更香。但這回芋頭爹是抱著壯士赴死的決心焐羊肉的,所以除了屬于他的一家人外,不可能有任何一個外人嘗到羊肉。既然五馬六羊不能吃,被看成砒霜,他怎么能去毒害人家呢!

凡事都有例外,還是有人吃到了他家的焐羊肉。第二天一大早,芋頭照例站在村街上喊谷米一起去上學。谷米家是芋頭去上學的必經之路,上學放學,兩個人從來是形影不離的。谷米要是起床得早,就在家等著,要是還在睡夢里,隨著芋頭喊他的第一腔叫響,他無論睡得多沉,都會一屈攣從床上爬起來,胡亂套上衣裳,抓起書包睡眼惺忪就朝外沖。大多數時間,谷米剛剛起床收拾好,芋頭也已經站在村街上高聲喊他。

他們起床后既不洗臉也不刷牙,程序簡單。洗臉要等到放學回來吃早飯之前,而刷牙的習慣尚未傳到村子里,似乎大人們也沒誰大清早一起床不去干活而是去刷牙洗臉。太陽還沒出來,天呈灰藍色,但不停飄落的樹葉的金黃能清晰地分辨出來。不遠處的水塘里傳來鵝和鴨子的高聲號叫——它們總是每天清早大叫,好證明它們在村子里的存在。兩個人只穿著粗布單衣,風一吹竟有些冷。太陽只要一露臉馬上就暖和,而到了晌午頭,即使只穿一層單衣站到太陽地里還是要熱得出汗。兩個人并排走,但并沒說話,到了離打麥場不遠的那條路上,芋頭頓住腳步,拉谷米跳進護路溝。芋頭從書包里掏出一團桐樹葉包裹的物件遞給谷米。谷米嗅到了一陣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但他不能肯定桐葉里頭包裹的確實是熟肉,肉的香味。他打開有點油濕泛亮的桐葉,馬上看到了灰紅色靜靜發散著濃烈香氣的焐羊肉。芋頭說:“吃吧,專給你拿的。”這時谷米已經意識到這是羊肉,昨天尚在這條路上奔跑的母羊的肉。谷米愣了一刻,但熟肉的香氣過于誘人,讓他的鼻翼翕動,鼻孔張大。肉香讓谷米忘記了一切,更不可能去想“五馬六羊”的遺訓,他只是說:“你吃!”有好吃的食品,總應該先緊別人吃,這是谷米的習慣。“我夜兒個已經過了癮,現在還飽著呢。”芋頭掀開衣襟,拍拍他瘦骨嶙嶙的肋排飽鼓鼓的肚子。谷米雙手托了桐葉上的羊肉,盯了一會兒,像是在尋找下嘴的部位。他又抬眼看了看微微笑著的芋頭,接著就張開嘴,結結實實咬下一口熟爛的羊肉,腮幫子鼓起又凹陷,咕通一聲,第一口半嚼不碎的肉糜已經吞下肚去。

夜里吃肉的時候,芋頭趁家里人不在意,把一大塊肋排藏進了堂屋里的饃筐子底下。為了防止老鼠偷饃,芋頭娘把饃放在堂屋當門的方桌上,用秫秸莛子納制的饃筐翻轉龕住,筐底上壓一塊半截磚。老鼠順著桌腿躥上桌面,圍著倒蓋著的饃筐轉來轉去,但沒有太多辦法。它們也知道要咬碎這圓囫圇吞的筐子工程太大,危險太多,徒勞一番是鐵定的,根本吃不到近在嘴邊的饃饃。它們常常望洋興嘆一番,呼呼通通,又接二連三跳下桌子。清知道老鼠對饃筐子束手無策,聽著桌子上繁密的動靜,芋頭娘也不從床上醒來去桌邊攆老鼠。

芋頭一清早就去院子撿桐葉,又在廚房里舀一瓢水沖凈。院子里有一株泡桐樹,才種上三兩年,還沒長太粗,所以葉片格外闊大結實,而且落葉也晚。芋頭娘本來候著要出什么事兒,比如誰頂不住這羊肉,要發燒拉肚子或者嘔吐,但長等短等,只有一屋子鼾聲,沒有絲毫異象,于是她自己也睡熟。大清早芋頭跳起來,芋頭娘馬上吵醒,大聲問:“芋頭,你肚子疼嗎?”芋頭站在桌子旁安靜一刻,馬上答:“不疼,一點兒不疼。”芋頭家三間堂屋,中間被秫秸編扎的薄籬子隔開,他爹他娘住在東屋,芋頭和弟弟冬至住當門一間,他兩個姐姐住西屋。芋頭告訴娘說要上學去,芋頭娘一聽沒有嘛事,只是去上學,也懶得再管,咕噥一聲“上學去這么早啊”,接著再度滑落夢鄉。

羊肉真香,焐得真爛,三下五除二,谷米已經啃光了骨頭,連骨頭上的筋膜帶脆骨全嚼嚼吞咽進肚去。谷米的肚里像是伸出一只手,一把攫住香爛的筋肉一拽全進去了。谷米舉著光光的骨頭,想起一種“打羊拐”的游戲,但打羊拐似乎不是這樣細條條的肋排骨。

芋頭拿過那根骨頭,盯著看了一陣兒,突然“哞”地長哭起來。淚水像斷線珠子,撲簌簌往下掉。芋頭閉著眼哭著說:“我的咩咩啊——”

谷米撿幾片白楊樹落葉擦去手上的油跡,但他仍然不能用手替芋頭擦淚,只能攥住袖口用袖頭往芋頭臉上抹拭,被哭著的芋頭撥開。芋頭不想讓人打斷他的哭,這是他對他喂養了一年多的母羊的最后的哀悼,母羊的骨頭就攥在他手里,他把骨頭捂在胸口上,任淚水恣意流淌。谷米看芋頭一哭,又想起昨天還歡歡勢勢跑動的母羊,馬上心里一酸,也吩哧吩哧跟著流起淚來。

落葉上沾滿露水,但露水是涼的,淚水是燙熱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泽库县| 邛崃市| 精河县| 三门县| 鄱阳县| 从化市| 安新县| 宣武区| 吴桥县| 甘泉县| 宁陕县| 金堂县| 正蓝旗| 平乡县| 独山县| 漳浦县| 台湾省| 灌阳县| 兰西县| 古交市| 襄樊市| 芮城县| 郴州市| 凉城县| 团风县| 华池县| 盐山县| 青浦区| 峨眉山市| 湘潭县| 三明市| 马尔康县| 淮北市| 惠来县| 西贡区| 喀喇沁旗| 闽侯县| 揭西县| 庆阳市| 白朗县| 定边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