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馬尼亞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赫塔·米勒
- 4780字
- 2021-10-18 17:55:53
夏天的內臟
歌劇廣場上沒有楊樹,城市在歌劇廣場上不是條狀的,只有路人和行駛的有軌電車的影子留下的斑塊。紫杉在頂端將針葉緊緊收起,沖著天空和教堂鐘樓的大鐘關閉自己的樹心。要想坐到紫杉前的長凳上,必須穿過熱乎乎的瀝青。長凳后面的針葉要么是落下來的,要么是根本沒有長出來的,長凳扶手后面的樹心是敞開的。
長凳上坐著一些老人,他們在尋找能持續下去的陰影。紫杉給人一種錯覺,它們在短時間內把有軌電車行駛的陰影當作自己的陰影奉獻給人們。當老人們坐定后,它們會讓陰影重新走開。老人們打開報紙,陽光透過他們的手指,花壇中的紅色的微型月季透過報紙對著獨裁者額頭上的卷發閃閃發亮。老人們分開坐著,他們沒在看報紙。
有的時候會有一個沒找到座位的問,你在干什么?坐著的會用報紙對著臉扇風,把手放在膝蓋上,聳聳肩。坐著思考?路過的問。坐著的會指著兩個空奶瓶說,坐著,就是坐著。沒關系,路過的說,沒關系。然后搖搖頭,繼續往下走。坐著的會搖搖頭,看著他的背影。
有的時候,一把刨子、一塊木板會閃過老年人的腦海,停留在太陽穴,和紫杉靠得非常近,讓人們無法區分工具上的木頭和紫杉上的樹心,無法將它們同牛奶不夠喝、面包可以數的小店里正在進行的排隊區分開來。
廣場上有五個警察,他們戴著白手套,用哨子給路人吹著步伐的節奏。太陽無遮無攔,如果在中午時分朝歌劇院上方的白色陽臺望去,整個臉龐面對的是一片空空蕩蕩。警察的哨子閃閃發亮,哨子的共鳴腔在手指間呈圓弧的形狀。共鳴腔很深,好像每個警察口中都含著一把沒有把子的勺子。警察的制服是深藍色的,他們的臉龐年輕而又蒼白。路人的臉龐因炎熱而顯得腫脹。路人赤裸在這種光亮中。女人們從集市走過廣場,手里拎著裝菜的透明塑料袋,男人們手里拿的是酒瓶。兩手空空蕩蕩的人,手里既沒有水果蔬菜也沒有酒瓶的人,他們的眼神都有些恍惚。他們會看著其他人透明塑料袋里的水果和蔬菜,仿佛它們是夏天的內臟。女人的肋骨下面是西紅柿、洋蔥、蘋果,男人的肋骨下面是酒瓶。中間是白色的陽臺,眼睛是空空蕩蕩的。
廣場被管制了,有軌電車停在紫杉的后面。廣場后面狹窄的街道上傳來緩緩的哀樂,回聲蕩響在廣場上方,天空劃過城市上方。男人們和女人們把他們的透明塑料袋放在鞋子前面。一輛卡車從一條狹窄的街道里緩緩駛出,車廂的側板是放下來的,上面蒙著一面紅色的旗布。警察的哨音啞了,司機的袖子上,白色的袖口在閃亮。
卡車上擺放著一口沒有蓋棺的棺材。
死者的頭發是白色的,他的臉下陷,嘴比眼窩還深,他的下巴上有綠色的蕨類植物在顫動。
一個男人從塑料袋里拿出一瓶酒,他在喝的時候,一只眼看酒流入自己的嘴巴,另一只眼在看死者的制服。他說,在軍隊的時候一個上尉對我說過,死去的軍官都有紀念碑。他旁邊的女人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個蘋果。她咬了一口,一只眼在看死者的臉,另一只眼在看棺材后面死者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臉比棺材里的臉年輕二十歲,她說。那個男人把酒瓶放在鞋子前,說,有很多人哭靈的死人會變成一棵樹,沒有人哭靈的死人會變成一塊石頭。但是如果一個人是在世界的這個地方死,而為他哭靈的人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哭,這不管用,女人說,這樣每個死人都會變成石頭。
死者的后面跟著一個天鵝絨的枕頭,上面掛滿了死者的獎章。獎章的后面跟著一個凋零的女人,攙扶在一個年輕男人的手臂上。凋零女人的身后跟著一個軍樂隊。管樂器閃閃發亮,在亮光下顯得大了不少。樂隊后面跟著的是參加葬禮的人,他們踢踏著腳步,女人們手里拿著玻璃紙包裝的唐蒼蒲,孩子們手里拿著的是沒有包裝的九月花。
帕弗爾走在葬禮隊伍的中間。
廣場旁邊,那個男人剛才喝酒的地方,放著一個酒瓶,旁邊是一個吃了一半的蘋果。哀樂從各個街角輕輕傳出。英雄墓地在城市的后面。廣場的地上有被踩爛的唐蒼蒲。有軌電車在駛過。
老人們走過空空蕩蕩的廣場,他們空空蕩蕩的牛奶瓶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他們停下腳步,不走了,沒有任何原因。上面,歌劇院白色陽臺的柱子挺立在風的陰影中。軟瀝青上的洞是參加葬禮的女人們用高跟鞋踩出來的。
西瓜的日子
南瓜的日子
廁所的水池子里有一塊泡腫的棉花團,水是銹紅色的,吸出了棉花團中的血。馬桶座圈上沾有西瓜子。
當女人們大腿之間夾著棉花團時,她們的肚子里就會有西瓜的血。每個月都有西瓜的血,還有西瓜的重量,讓人感到疼痛。
女人靠西瓜的血可以拴住每一個男人,克拉拉說。在鐵絲廠,女人們相互傳說,她們如何每月一次在靠近傍晚的時候把西瓜血攪進男人的西紅柿湯里。在這一天,她們不把湯鍋放在桌子上,而是把湯碗一個一個地拿到爐子邊上,盛滿湯。爐邊上的一個湯勺里,西瓜血在等候男人的湯碗。她們用湯勺在湯里攪,直到血塊全部溶化。
在西瓜的日子里,鐵絲網的鐵絲會爬過她們的臉,在爬上大卷之前,會先被一米一米地丈量。鐵絲網編織機發出隆隆的聲響,女人們雙手銹跡斑斑,目光無神。
工廠的女人們會在傍晚或者晚上把男人拴在身邊,克拉拉說,早晨她們沒有時間。早晨,她們從男人的夢中匆匆離去,臉上帶著充滿睡意的床和空氣渾濁的房間走向工廠。
女傭的女兒說,把男人拴在身邊是在早晨,早晨的肚子是空的。因為在西瓜的日子里,軍官的妻子是在早晨,在軍官去軍營前,給軍官的咖啡里攪拌進去四塊西瓜血。她總是用咖啡杯給丈夫送上咖啡,里面不放糖。她知道,他會放兩勺糖,然后在杯子里不停地攪。血塊溶化的速度比糖快。軍官的妻子對女傭的女兒說,最好使用第二天的血。軍官妻子的西瓜血存在于軍官走在橋梁上的每一步和他每天喝的每一樣東西中。一個月四塊,每塊可以持續一個星期。
女人要想拴住男人,血塊必須和男人大拇指的指甲蓋一樣大,軍官的妻子說。西瓜血先在咖啡里溶化,經過嗓子后會重新凝結,軍官的妻子說。血不經過心臟,也不會流淌進胃。西瓜血遏制不住軍官的興致,沒有任何東西能遏制興致,因為興致會飛,它能掙脫所有的羈絆,它會飛向其他的女人。但是西瓜血會在男人脖子的部位沉淀。它會凝固,會包圍心臟。軍官的心留不住其他女人的形象,女傭的女兒說,他會欺騙他的妻子,但是絕對不會離開她。
廁所的墻上有兩行字:
山岡上,傍晚的鐘聲
在傷心地鳴響
這是一首詩中的兩行,詩被收錄在教科書里,孩子們在學校要學習這首詩。這是物理老師的字跡,女傭的女兒說,有兩個字母我能認出是他寫的。兩行字在墻上是斜著往上寫的。
阿迪娜的大腿之間在熱乎乎地流淌,廁所門上的插銷插上了。阿迪娜將胳膊肘壓在大腿上,她想通過擠壓讓流淌聲輕一些,均勻一些。但是她的肚子并不知道什么是輕聲,什么是均勻。水箱上面有一個小窗戶,沒有玻璃,張滿了蜘蛛網,但是里面從來沒有蜘蛛,水箱的嘩嘩聲把它們趕走了。只有一束光線每天待在墻上,看著每一個人,看他們如何用雙手搓揉報紙,直到字跡模糊,手指發灰。報紙經過搓揉后在大腿上就不刮皮膚了。
清潔女工說,教師廁所沒有衛生紙,因為有一次連續三天每天都有一整卷的衛生紙,但是在那三天的每一天,整卷的衛生紙都是在剛放十五分鐘就被偷走了,而三卷衛生紙計劃是應當維持三個星期的。
在半封建半市民的社會制度下,玉米棒和蘿卜葉已經夠好的了,校長在會議上說,那個時候只有大地主才有報紙,而在今天,每個人家里都有一份報紙。但是對講究的先生和女士來講,報紙的紙張太硬了。校長從一張報紙上撕下一個角,用雙手搓揉了一番,說,簡單得就和洗手一樣,我想不會有人對我說,他不知道怎么洗手。一個三十歲的人如果還不會,那就應當學一下。他的眉毛在鼻根上面鎖在一起,細細的,灰灰的,如同額頭上有一根老鼠尾巴。
清潔女工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她在椅子上磨蹭了一會兒,她站起來時,校長朝桌子下面看去。今天人人家里都有報紙,清潔女工說,但是校長同志,您忘記了,蘿卜葉太軟,手指頭會捅通葉子,牛蒡葉子要好一些。夠了,校長說,再往下就沒完沒了了。
女傭的女兒用腳踢了一下阿迪娜。清潔女工可以為所欲為,她說,因為她和校長上床。她丈夫是電工,昨天到學校來了,他在校長的桌子上吐了一口痰,還從他的西裝上扯掉兩顆扣子,扣子掉到櫥柜底下了。電工走了以后,物理老師被安排把櫥柜從墻邊搬開,后來在上課的當中去裁縫店找針線。外套他不用帶去。扣子讓清潔女工縫上去,校長說。
清潔女工只許剪報紙的最后幾張,通訊報道版、體育版和電視節目預告。前面幾張必須交給校長,由黨委書記保存。
阿迪娜拉了一下抽水馬桶。在盥洗室的鏡子前,燈光被阿迪娜的頭發穿成了一串,頭發懸掛在燈光上,而不是長在頭上,她扭開水龍頭。廁所門的插銷縮了回去,從廁所門里走出來的是校長。他靠在阿迪娜身邊,讓自己出現在鏡子中。他張開嘴。我牙疼,他對著鏡子說。是的,校長先生,她說。他的臼齒是鑲金的。應當說校長同志,他說。他的臼齒閃爍著黃光。西瓜的日子在男人的身上是南瓜的日子,阿迪娜心想。校長用一塊熨燙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擦了擦嘴。最后一節課結束后到我這兒來一下,他說,說完在阿迪娜的肩上摘下一根頭發。好的,校長同志,她說。
額頭上的卷發在黑板上方閃亮,眼睛里的黑色在閃亮,截獲從窗戶照射進的光線。孩子們寫字時胳膊肘在移動,作文題是收獲西紅柿。阿迪娜站在窗邊的光線旁。農田在作業本里又長了一遍西紅柿,農田是由西紅柿和疣組成的。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念道:
兩個星期來,我們學校的學生一直在幫助農村的農民。我們班的學生幫助收獲西紅柿。在我們祖國的田野上勞動很幸福,很健康,也很有益。
學校前面有一塊四方形的黃草地,后面的住宅樓之間有一棟單獨的房子。阿迪娜看著房頂上的長生草。房子的花園在宿舍樓的擠迫下,緊貼著房墻。葡萄藤把窗戶爬得嚴嚴實實。
早晨我起床時,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在朗讀,我沒有穿我的校服,而是穿上我的工作服。我沒有帶作業本和課本,而是帶了瓶水、黃油面包和一個蘋果。
雙胞胎中的一個在大喊黃油,用拳頭砸長凳。
一輛馬車停在房頂長長生草的房子前,一個男人走下車,拎著一網兜面包,穿過花園,走進房子。他緊挨著房墻,走到葡萄藤后面。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朗讀道,全體學生八點鐘在學校門前集合,一輛卡車把我們送到農田。我們一路行駛一路歡笑。農學家每天都在田邊等我們。他又高又瘦。他穿一件西裝,手很干凈,好看,他很友好。
但是他在昨天扇了你一個耳光,雙胞胎中的一個說。馬站在一輛空車前,馬沒有走動。這個你為什么不寫?阿迪娜問。
雙胞胎中的另一個把頭拱到凳子下,耳光的事情是不能寫的,他說,他手里拿著一塊奶油面包,將面包粘在作文上。
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從辮子上拽下一個蝴蝶結,把辮梢咬在嘴巴里,哭了。
那個男人帶著空網兜穿過葡萄藤,登上馬車。一個侏儒在學校前的草地上走過。他的紅色汗衫在閃亮,他的手里拿著一個西瓜。
女同志,口袋揣雨蛙的女孩子對阿迪娜說。
校長辦公室門上方掛著一個壁鐘,指針在檢測師生到校和離校的時間。校長的頭上方垂掛著一綹額頭上的卷發,還有眼睛中的黑色。地毯上有一塊墨水的污漬,玻璃櫥柜里擺放的是獨裁者的講話。校長身上有股香水和苦莖煙絲的味道。知道為什么喊你過來嗎?校長說。他的胳膊肘旁有一朵被扭向一邊的大麗花,花瓶里的水是渾濁的。不,阿迪娜說,我不知道。校長的眉毛鎖得緊緊的,細細的,灰灰的。你對學生說過,他們可以吃西紅柿,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因為西紅柿是不允許帶回家的。剝削未成年的孩子,這也是你說的。大麗花上方的光線中有一塊灰。不是這樣的,校長同志,阿迪娜說,她的聲音很輕。校長跨過墨漬,站到阿迪娜的椅子后面。他的呼吸干燥、短促,他把手伸進阿迪娜的領口,順著后背向下滑。不要說同志,他說,現在我們說的不是這個。
她的后背僵直,她沒有因為厭惡而彎下腰。我的后背沒有長疣,阿迪娜的嘴在說。校長笑了。那好吧,他說。阿迪娜把后背靠在椅背上,他把手從衣服里抽出來。我這次不會向上匯報,他說。大麗花碰到了他的耳朵。沒人相信你,阿迪娜說。她在紅色的大麗花花瓣上看見了西瓜的血。我不是這樣的人,他說。他的汗味比混在香水味中的煙葉味還要重。他在梳頭。
他的梳子的齒是藍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