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不愿面對自己
- (德)赫塔·米勒
- 16597字
- 2021-10-18 17:57:55
我被傳訊了。周四上午十點整。
我被傳訊越發(fā)頻繁:周二上午十點整,周六上午十點整,周三或者周一。仿佛幾年就是一周似的,我感到驚訝的是,夏末一過,冬天又即將來臨。
在去有軌電車的路上,結(jié)著白色漿果的灌木叢又從籬笆上垂掛下來了。猶如下面被縫上的珠光紐扣,也許一直長到地里,或者猶如小饅頭。對轉(zhuǎn)動鳥嘴的白色鳥頭來說,這些漿果太小了,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想到白色鳥頭。想得人直犯暈。我寧愿去想草地上那點點積雪,可一想到積雪,人就無望了,而想到粉筆,就會讓人昏昏欲睡。
有軌電車沒有固定的行車時刻表。
有軌電車盡管不是葉子質(zhì)地很硬的楊樹,但我還是覺得它在呼呼作響。車子駛近,今天它會馬上把我?guī)ё摺N冶緛泶蛩阕尨鞑菝钡睦先讼壬宪嚒N业竭_車站時,他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誰知道他究竟等了多久。雖然他并不顯得老弱,但像影子一樣瘦長,駝背而且有氣無力。他的褲子里沒有屁股,沒有髖部,只有膝蓋鼓起來了。可是,既然偏偏現(xiàn)在他在車門打開時往地上吐唾沫,我只好在他前面上車了。車里幾乎所有的座位都空著,他的眼睛往車廂里掃視一遍,然后他就站住不動了。年齡這么大,卻不覺得累,不是因為無法坐下來而站在那里。人們時而聽到老人們說道:到了墓地,有你躺著的時候呢。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過死亡,他們說得也對。這種事永遠不會跟著順序走,也有年紀輕輕說走就走的。只要不必站著,我總是會坐著。坐在座位上行駛,仿佛坐著可以走路一樣。那個人打量我,車廂里空蕩蕩的,你馬上就會感覺得到。我沒有空閑的腦袋可以說話,否則我倒要問問,我究竟有什么好看的。他才不會去想,是否他的觀瞻打攪了我。外面,半座城市從我身旁走過,在樹林和房屋之間不斷地轉(zhuǎn)換。有人說,老年人的感覺要比年輕人的更多。或許甚至我也有這種感覺,所以今天我的手提包里放上了一條小毛巾、一支牙膏和一把牙刷。但我沒帶上手絹,因為我不想哭。保羅沒有察覺到,當(dāng)阿布今天有可能將我?guī)У剿k公室下面那個小房間時,我有多擔(dān)心。我什么話也不跟他說,如果果真如此,恐怕他很快就會知道的。有軌電車開得很慢。老人的草帽上有一根臟兮兮的帶子,可能是被汗?jié)n或是雨水弄成這樣的吧。阿布每次和我打招呼,總是用唾沫吻我的手。
阿布少校將我的手舉到他的指尖處,壓住我的指甲,差點兒讓我大吼一聲。他用下唇吻我的手指,留出上唇和我說話。他總是以同樣的方式吻我的手,但說話時卻總是說不同的話:
啊喲,你的眼睛今天發(fā)炎了。
我覺得你長胡子了,在你這個年紀有點早了。
嘿,你的小手今天冰涼,但愿不是循環(huán)系統(tǒng)有問題。
哎呀,你牙齦萎縮,好像你是你奶奶一樣。
我奶奶沒有活到很老,我說,她還沒到掉牙的年齡就走了。阿布想知道我奶奶的牙齒,所以才提及這個問題。
女人知道自己今天該有怎樣的外表。而且行吻手禮的時候,第一不能痛,第二不能濕,第三應(yīng)該吻在手背上。至于吻手禮如何做,男人比女人知道得更清楚,阿布當(dāng)然也是。他的整個身體散發(fā)出“艾薇兒”香水的味道,這是一種法國香水,我的公公,那個香水共產(chǎn)黨員也使用這種香水。可我認識的所有其他人,并不會購買這種香水。這種香水在黑市上的價格要比商店里的一套西裝還貴。或許它叫“九月”香水吧,這種樹葉燃燒后帶苦澀的有煙熏味的氣味我可是不會搞混的。
我坐在小桌子旁的時候,阿布注意到我在裙子上擦手指,我不僅是為了重新感受這些手指,而且也是為了擦掉上面的唾沫。他轉(zhuǎn)動他的印章戒指,心滿意足地微笑著。我也無所謂,唾沫是可以擦掉的,它們甚至還會自動晾干,而且沒有毒。每個人的嘴里都有唾沫。其他人在人行道上吐唾沫,然后用鞋子踩掉,因為唾沫本來就不該出現(xiàn)在人行道上。阿布當(dāng)然不會往人行道上吐唾沫,在這個人們不認識他的城市里,他扮演的是謙謙君子的角色。我的指甲很疼,但他還從沒有把它們壓到發(fā)紫的程度。它們重新活躍起來了,好像冰冷的雙手突然有了溫暖一樣。我覺得如果我的眼前漆黑一片、腦子暈乎乎的,那才叫慘呢。假如感覺全身赤條條的,那就是恥辱啊,難道還能以別的言辭描述嗎?只是,倘若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倘若最好的話也很糟,那又該怎么辦呢?
從今天凌晨三點開始,我就側(cè)耳細聽鬧鐘嘀嗒嘀嗒的聲音:傳訊,傳訊,傳訊……保羅在睡夢中橫踩整張床,突然抽搐了一下,動作迅猛至極,盡管沒醒來,卻把自己嚇了一大跳。這是一種不良習(xí)慣。我也睡意全無了。我醒著,知道只有閉上眼睛才能重新入睡。可我沒有閉眼。我常常荒廢了我的睡眠,必須重新學(xué)習(xí)如何入睡。這個做起來輕而易舉,或者根本做不到。凌晨時分,萬物沉睡,連貓狗在垃圾桶周圍也僅僅溜達至半夜就歇腳了。要是知道自己睡不著覺,那么與其徒勞地閉著眼睛,還不如在黑漆漆的房間里想著那些亮堂堂的事情來得更輕松些呢。想到大雪紛飛,白雪皚皚的樹干,白色的屋子,許多的風(fēng)沙——我很高興盼望天明,就這樣常常消磨了時光。今天早上,我照例可以想到向日葵,并且也如愿以償了,可是忘記我上午十點整被傳訊的事,對此我無能為力。自從鬧鐘響起“傳訊”“傳訊”“傳訊”的嘀嗒聲以來,我不得不首先想到阿布少校,之后才會想到保羅和我自己。今天,保羅抽搐的時候,我已經(jīng)醒來。當(dāng)窗戶灰暗的時候,我在天花板上看到了阿布的大嘴巴,和下面那排牙齒后面的粉紅色舌尖,聽見了那個挖苦的聲音:
為什么你要失去控制能力呢,我們才剛剛開始呢。
只有當(dāng)我兩三周不被傳訊的時候,我才會被保羅的大腿弄醒。然后我就很高興,證明我重新學(xué)會如何睡覺了。
我重新學(xué)會睡覺后,每天早上都要問保羅:你做過什么夢了。可他一點兒都想不起來。我給他比畫,他如何叉開腳趾亂踢亂蹬,然后迅速收回大腿,再彎曲腳趾。我把桌子跟前的椅子拖到廚房中央,坐下來,兩條腿騰空,把整個動作演示一遍。保羅不禁笑了起來,于是我說:
你在笑你自己呢?!
哦,是啊,可能我在夢中開著摩托車帶你外出呢,他說。
抽搐像是向前飛奔然后中途逃跑一樣,我自認為是他喝酒的緣故。但我沒有說出來。我也不說黑夜帶走了保羅大腿的搖搖晃晃。想必就是這樣,黑夜抓住他的膝蓋,首先拉住他的腳趾,然后走進漆黑一片的房間里。然后在凌晨,當(dāng)城市完全為自己沉睡,并且踏進外面大街的黑色之中。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那么保羅醒來的時候不可能是筆直站著的。如果夜奪走了每個人的酒癮,那么到凌晨時分,它肯定會酩酊大醉了。城里喝酒的人太多了。
剛過四點,下面商業(yè)大街的送貨車已經(jīng)來了。它們打破了寧靜,發(fā)出隆隆聲響,這種小卡車裝貨不多,幾個箱子里裝著面包、牛奶和蔬菜,很多箱子里裝著白酒。如果樓下那里沒有飯菜,女人和孩子們還能夠勉強接受,排的長隊頓時如鳥獸散,人們紛紛回家。可是,如果沒有了酒,男人們便開始詛咒生活,拔出匕首。店員們盡管在勸說他們,可只有到了店門外,他們才肯罷手。他們四處尋找著,在城里游來蕩去。由于找不到白酒喝,第一撥人開始斗毆起來,第二撥人因為爛醉如泥,也開始斗毆了。
這種白酒生長于喀爾巴阡山和丘陵地區(qū)貧瘠的平原之間。那里因為有李子樹生長,那些小村莊幾近被隱沒了。森林蔥蘢,到了夏末成了一片藍色,枝丫彎曲。白酒的名字和丘陵的名字一樣,可沒有人使用標簽上的名字。它根本就不需要名字,當(dāng)?shù)鼐瓦@一種白酒,大家都根據(jù)標簽上的圖片給它取名:兩棵李子樹。男人們對這兩棵相依相偎的李子樹的熟悉程度,正如女人們對圣母瑪利亞和圣子耶穌一樣。據(jù)說李子樹代表的是酒鬼和酒瓶之間的摯愛。在我的眼里,這兩棵相依相偎的李子樹更多地像是結(jié)婚照,而不是圣母瑪利亞和耶穌。在教堂的任何照片中,孩子的頭不可能和母親的頭一樣高。孩子額頭靠在圣母的臉頰上,他的臉頰靠在她的脖子上,他的下巴靠在她的胸脯上。此外,酒鬼和酒瓶之間的關(guān)系,就好比結(jié)婚照上的新婚夫婦一樣,他們毀滅彼此,可又不放開彼此。
和保羅拍的結(jié)婚照上,我既沒有佩戴鮮花,也沒有身披婚紗。愛情在我的眼里重新閃閃發(fā)光,可這是我第二次嫁人的結(jié)婚照。我們的臉頰就像兩棵李子樹一樣相依相偎。自從保羅開始酗酒以來,我們的結(jié)婚照就是預(yù)言。保羅在城里的各個酒館里喝酒至深夜,我總是擔(dān)心他再也回不了家,于是長久地注視著掛在墻上的結(jié)婚照,直至目光開始迷離。我們的面孔變得模糊不清,我們臉頰的位置變了,我們的臉頰之間有了一點兒縫隙。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保羅的臉頰和我的臉頰分隔開,仿佛他是深夜回家的。可他回來了,保羅還依然回家,甚至在發(fā)生那次事故后同樣如此。
有時候,送貨車送來了波蘭的野牛草伏特加,那種甜酸相加的黃色伏特加。這種酒總是最先被賣掉。每只酒瓶里都有一根長長的禾稈淹沒在酒里,倒酒的時候禾稈會抖動不止,但從不會倒出來。酒鬼們說:
野牛草在酒瓶里,仿佛靈魂在身體里,所以它保護靈魂。
嘴巴里那種神魂顛倒的滋味和腦子里那種蠢蠢欲動的酒癮,都在于因為有了這樣一種信仰。酒鬼打開酒瓶,杯子里聽到倒酒時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第一口酒流進脖子里。靈魂始終在顫抖,它從不會倒下,也從不會離開身體,它開始受到保護。保羅也在保護自己的靈魂,隨便哪一天都不必說自己的生活是無法抓住的。或許沒有我他會過得很好,可我們喜歡在一起。白酒奪走白天的光陰,夜晚趕走酒癮。當(dāng)我大清早就不得不去服裝廠時,我就知道工人們說過的話:人通過那些小輪子給縫紉機的傳動裝置加潤滑油,通過脖子給人的大腿加潤滑油。
那時,我和保羅每天凌晨五點整開著摩托車上班。我們看到商店前面的送貨車,那些司機、箱子搬運工、店員和月亮。此刻,我聽到的只有嘈雜的聲響,我沒有到窗口去看,也沒有去看月亮。我還知道,月亮就像一只鵝蛋離開城市到天的一邊去了,而在天的另外一邊,太陽正冉冉升起。這一點沒有任何變化,在我認識保羅以及步行至有軌電車之前,也是如此。天上有沒有美麗動人的東西,地上有沒有禁止人們仰望的法律,我在人行道上不好說。應(yīng)該允許人們從日子中找點樂子,免得日子在廠里變得令人生厭。因為我總是看也看不夠,我凍得夠嗆,并非因為我穿得太單薄。月亮這時候不見蹤影了,到了城市的盡頭不知往哪兒去了。天亮的時候,天空必須放開大地。大街在地面上陡峭地跑上跑下。有軌電車車廂宛如燈火通明的房間,來來回回地行駛。
我對有軌電車車廂里的情況同樣了如指掌。這時候上車的人,如果穿著短袖衣裳,帶著一只破舊的皮包,兩只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他那懶散的目光遭受了譴責(zé)。那是我們自己人,工人階級。上檔次的人都開著小車去上班。于是人們可以彼此比較了:這個上檔次的,那個不上檔次的。沒有完全一模一樣的人,這是沒有的。人們沒有多少時間,工礦企業(yè)馬上就到了,被打量的人依次下車。鞋子很干凈或者有灰塵,鞋跟筆直或者磨斜了,領(lǐng)子剛熨燙過或者皺巴巴,指甲、表帶、腰帶的搭扣、頭發(fā)的頭路,一切印證的是妒忌或者蔑視。什么都逃不過那些睡眼惺忪的眼神,哪怕在擁擠的人群中也不會。工人階級尋找差異,早上沒有平等。太陽在車里和我們同行,外面正是中午時分,烈日暴曬,紅白相間的云彩掛在天空的高處。沒有人穿夾克衫,早上寒冷意味著空氣清新,因為到了中午,就是塵土飛揚、酷熱難耐的時候。
如果我不被傳訊的話,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能睡上幾小時。白日覺是平淡而黃色的,而不是深黑色的。我們煩躁不安地睡覺,太陽落到我們的枕頭上。但人們也可以縮短白日的時光。我們一大早就開始被人觀察得夠多了,白日不會離我們遠去。就算我們差不多一直睡至中午時分,人家也總是可以指責(zé)我們什么。人家反正一直可以指責(zé)我們什么,這是無法改變的事。人在睡覺,但日子在等待,一張床也不是另外一個國度。唯有我們躺在莉莉身邊時,他們才會放過我們。
當(dāng)然保羅也必須通過睡眠醒酒。一直到了中午,他的腦袋才能固定在脖子上,他的嘴巴才能重新說話——不是以一種酒醉的聲音說話。只有他的呼吸還散發(fā)出味道,當(dāng)保羅進廚房時,好像我不得不從下面敞開著的酒吧門口路過一樣。從春天開始,法律對飲酒時間作了調(diào)整,十一點之后才允許飲酒。但酒吧總是在六點就開門迎客,而到十一點之前白酒放在咖啡杯里,過了十一點就用酒杯喝酒了。
保羅一喝酒,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用睡眠醒酒,醒來后又是原來的那個人。大約中午時分,一切將恢復(fù)如初,然后重新開始墮落。保羅保護自己的靈魂,直至酒瓶里只剩下野牛草,我也在苦思冥想,我們是誰,我和他,直至我什么也不知道。假如我們中午時分坐在廚房的餐桌旁,那么談?wù)撟蛱斓男锞茊栴}是錯誤的。然而我還是會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話:
白酒改變不了任何東西。
你為何要讓我的人生變得艱難呢。
昨天你的醉意比這里的廚房還大。
是啊,房間很小,我也不想躲開保羅,但如果待在家里,白天我們往往就會坐在廚房里。他到了下午就已經(jīng)醉了,晚上醉得還要兇。他因為會生氣,我推遲了我們之間的談話。我通宵達旦地等待他重新清醒地坐在廚房里,他的額頭下面長著一雙容易流淚的洋蔥眼睛。我后來說過的話從他身邊走過去了。我希望保羅會承認我說的話是對的。可酒鬼們是不會坦白的,不會默默地為他們自己坦白,也早已不會為等待的他人強作坦白了。保羅一醒來就會想到喝酒,但不承認這一點。因此沒有任何真相可言。每當(dāng)不是默默地從我身邊走過時,他就會一整天地和我說道:
別擔(dān)心,我喝酒不是因為絕望,而是因為這酒對我的胃口。
可能是這樣,我說,你用舌頭思考。
保羅透過廚房窗子朝天空仰望,或者往杯子看去。他將桌上咖啡漬輕輕擦掉,好像必須確認滴出的咖啡很濕,一旦往上一涂抹,痕跡就會變得更大。他拿起我的手,我透過廚房窗子朝天空仰望,往杯子看去,我也把桌上的所有咖啡漬輕輕擦掉。那只紅色瓷釉盒看著我們,我報以回望。保羅沒有去看,否則他今天一定會做些不同于昨天的其他事了。他此刻很強大還是很軟弱,如果他沉默不語,就不會說今天我不喝酒之類的話了。昨天保羅又說:
別擔(dān)心,你老公喝酒,是因為這酒對他的胃口。
他拖著兩條腿走過過道,聲音時而太沉,時而太輕,仿佛泥沙和間隙混雜其間似的。我摟住他的脖子,撫摸他的短胡子,每當(dāng)早上我最喜歡碰碰他的胡子,因為它們在睡夢中長長了。他將我的手拉到他的眼睛下面,我的手滑到他的臉頰直至下巴。我沒有將我的手指移走,我只是想到了這一句話:
你如果看到過兩棵李子樹的圖片,那就不該相依相偎了。
我喜歡上午晚些時候聽到保羅這么說,但這句話我不喜歡。如果我恰好挪動身子離開他,他就會把他的愛情虛掩著,它如此赤裸裸地出現(xiàn),他根本不必再說些什么了。他用不著等待任何東西。我的贊同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的嘴里再也不會冒出指責(zé)的話來。他的腦袋也馬上變形了。我沒有看到這個挺好,我想我的臉將會愚蠢而明亮。昨天早上,由于酩酊大醉后難受,一只貓鼻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在保羅的臉上,并以柔軟的爪子潛行。你的人,他只是如此說道,他腦子貧乏,唇角露出自豪的神色。盡管中午的溫柔可以為夜晚的酗酒鋪平道路,但我還是指望這一點,而我又不喜歡自己利用這種溫柔。
阿布少校說:人們看得到你在想什么,你想要否認毫無意義,我們失去的只是時間。我,不是我們,他反正是在上班呢。他捋起袖子,瞧瞧表幾點了。時間,它在表上面,但我的所思所想并不在上面。如果保羅看不到我的所思所想,他早就不會去看時間了。
保羅睡在床里面靠墻那一側(cè),我睡在外側(cè),因為我常常睡不著覺。可是,他醒來后老是這么說:
你躺在床的中間,把我擠到墻上去了。
我于是說:
這個不可能,我外側(cè)睡覺的地方像晾衣服的繩子那么細長,睡在中間的是你。
我們可以一個人睡在床上,另一個人睡在沙發(fā)上。我們嘗試這么睡過。一天晚上我睡在沙發(fā)上,第二天晚上保羅睡在沙發(fā)上。兩個晚上我只是不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我在不斷地思考問題,到了早上在半睡半醒之間做了很多噩夢。兩個晚上全是噩夢,整個白天我的腦子里還是被噩夢纏繞不休。我一躺到沙發(fā)上,我的第一任丈夫就把行李箱放在一座大橋上,然后抓住我的脖子哈哈大笑。接著,他朝河水望去,吹一首為愛心碎的小調(diào),河水漆黑一片。其實河水并非漆黑一片,我看到過河水,看到過他的臉在水里,垂直倒置在礫石遍布的河底。然后,在茂密的樹林之間,一匹白馬在吃杏子。每吃一口杏子,白馬都抬起頭來,像人一樣將石子吐出。當(dāng)我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時,有人從背后抓住我的肩膀說:
別回頭看,我不在。
我并沒有轉(zhuǎn)過頭去,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斜視。莉莉的手指抓住我,她的聲音是男人的聲音,也就是說,這不是她的聲音。我舉起手來碰她。這時那個聲音說:
你既然看不見,也就無法摸得到。
手指我看到了,那是她的手指,只是另有一個人抓住了她的手。但我看不到那個人。而在第二個夢里,我爺爺在給一棵被大雪覆蓋的繡球花樹修剪枝葉,對我嚷道:你快過來,我這里有一只綿羊。
雪花落在我的褲子上,爺爺那把剪刀將那些上面凍成棕色斑點的花朵剪下了。我說:
這又不是綿羊。
這也不是人呀,他說。
他的手指凍僵了,只能緩慢地打開和關(guān)上那把剪刀。我不敢肯定,究竟是那把剪刀還是他的手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我將剪刀扔到了雪地里。剪刀淹沒了,根本看不到它究竟落到了哪里。他滿院子地搜尋,鼻子上全是厚厚的雪花。我在院門旁邊踩到他的手了,于是他聳起鼻子,但并沒有走出院門外,到白茫茫的整條大街上搜尋。我說:
你該住手了吧,那只綿羊被凍死了,羊毛都被凍僵了。
院子的籬笆邊上還有一棵繡球花樹,上面的枝葉已經(jīng)被剪得光禿禿的了。我朝那邊一指:
那是怎么回事?
這是最糟的,他說,它春天就要生崽了,這可不行啊。
第二個晚上一過,保羅大清早就說:
若是人們彼此之間還打攪,那這個人還有另一個人。只有棺材里的人才獨自睡覺,這還早著呢。我們夜里應(yīng)該一起睡覺。誰知道他做過什么夢,馬上又把夢忘記得一干二凈。
他說這是睡覺,不是做夢。今天凌晨四點半,我看到保羅在灰蒙蒙的光線下睡覺,一張臉走樣了,還有一只雙下巴。下面的商業(yè)大街上有人在罵罵咧咧,大清早地發(fā)出大笑聲。莉莉曾經(jīng)說過:
咒罵把罪惡驅(qū)除。
傻瓜,把腳拿開。彎下身子,難道你鞋子里有大糞嗎?張開你的狗耳朵,你聽聽,不過不要在起風(fēng)的時候飛走。發(fā)型隨它去吧,我們還在卸貨呢。有一個女人像母雞一樣發(fā)出短促而嘶啞的咯咯聲。車門發(fā)出砰砰聲。抓住,蠢豬,如果你想偷懶不干活兒,去療養(yǎng)院好了。
保羅的衣服躺在地上。櫥門的鏡子上貼著今天的日子,是我被傳訊的日子。我站在那里,右腳先著地,每次我被傳訊的時候總是這樣。我不知道是否我相信這一點,但肯定不會顛倒過來。
我很想知道的是,在其他人那里,他們的腦子是否負責(zé)理智和幸福。在我這里,腦子只夠用來創(chuàng)造幸福。用來創(chuàng)造生活是不夠的。無論如何不是用來創(chuàng)造我的生活。我已經(jīng)滿足于這種幸福,盡管保羅說過,幸福是沒有的。每隔幾天我說:
我過得挺好。
保羅的腦袋無聲而筆直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它驚訝地看著我,好像我們擁有彼此不再有效一樣。他說:
你過得挺好,因為你忘記在其他人那里它意味著什么。
其他人說他們過得挺好時,或許他們指的是生活。我指的只是幸福。保羅知道我并沒有滿足于生活,我也不想說,還不想這么說。
瞧瞧我們吧,保羅說,別妄談什么幸福。
浴室的燈光將一張臉投向鏡子。猶如一把面粉飛到玻璃上那么迅疾。然后,那塊玻璃就成了一幅充滿青蛙皺褶的畫面,就是在青蛙眼睛所在的位置上,那就和我很相像了。水溫暖地流到我的手上,我的臉很冷。我刷牙的時候,牙膏的泡沫從眼里冒出來,這已不是什么新鮮事了。我身體不舒服,使勁吐唾沫,可還是中斷了下來。自從被傳訊以來,我將生活和幸福分隔開了。去接受審訊的時候,我必須從一開始就將幸福放在家里。我把幸福放在保羅的臉上,他的眼睛周圍,他的嘴巴周圍,放在他的胡子上。要是人們真能看到,那么保羅的臉上一定籠罩上了某些透明的東西。每當(dāng)我必須離開的時候,我就想待在家里,就像恐懼待著一樣,我是無法奪走保羅的恐懼的。就像我離開的時候,將自己的幸福留下來一樣。他不知道這一點,他完全無法忍受我的幸福依賴于他的恐懼。但他知道一個人看到什么。我被傳訊的時候,我總是穿著那件綠色襯衣,吃著胡桃。那件襯衣是莉莉的遺物,但它的名字是我給起的:這件仍在生長的襯衣。如果我?guī)ё吡诵腋#业纳窠?jīng)就會脆弱得受不了。阿布說:
你的神經(jīng)干嗎受不了,我們才剛剛開始呢。
我真的沒有失去自制力,我的神經(jīng)真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而所有的人都像行駛著的有軌電車那樣發(fā)出轟鳴聲。
在空蕩蕩的胃里,胡桃對神經(jīng)和理智是有好處的。每個孩子都知道這一點,可我卻忘了個精光。不是因為我經(jīng)常被傳訊才會重新想起這一點,而只是出于偶然。就像今天,我應(yīng)該在十點整到阿布那里,七點半就準備好出發(fā)。整個路途頂多需要一個半小時。我準備用上兩個小時,一旦到那里太早,我寧可在附近溜達一下。我還從未遲到過,我難以設(shè)想,誰能容忍這種懶散的行為。
我過來吃胡桃,因為我七點半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以前輪到我被傳訊時也是如此,可那天早上,一只胡桃就躺在廚房桌上。保羅前一天在電梯里發(fā)現(xiàn)了它,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里,因為人們不會把胡桃放在電梯里。這是今年剛上市的胡桃,來自綠色果殼的潮濕纖維還黏附在上面。我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對一只新鮮胡桃來說,它是太輕了,好像它里面是空的沒有果實一樣。我找不到錘子,用石頭把它敲開,石頭當(dāng)時在過道里,但從此以后就放在廚房角落里了。胡桃肉很松軟。吃起來有股酸酸的奶油味。那天審訊比平時更短,我保持鎮(zhèn)靜,重新走到大街時,我想道:
我要把它歸功于這只胡桃。
自此以后,我相信胡桃是有作用的。我并不是真的相信,但我喜歡做所有可能的一切,凡是有用的我都要做。因此,我把石頭作為工具,把上午作為鐘表時間。如果胡桃一夜之間啟動了四處亂放的程序,那么它們的用處就算走到盡頭了。不僅對保羅和鄰居,對我而言夜里敲門也完全可以更容易忍受一些,可我無法去干涉時間。
這塊石頭是我從喀爾巴阡山上帶回來的。從三月起,我的第一任丈夫去當(dāng)兵了。他每周給我寫一封痛哭流涕的信,我就用一張安慰性的明信片回復(fù)他。現(xiàn)在已是夏天,可以精確地計算一下,等到他回來,我們來來去去的信件和明信片還有多少。因為我公公想接替他和我睡覺,所以我討厭待在院子里和家里。我收拾好自己的旅行背包,等到他第二天一早去上班之后,就把背包放在籬笆有一個缺口的矮樹叢中。快近中午,我兩手空空地走到大街上。我的婆婆在晾衣服,沒有注意到我在干什么。我不吭一聲,從籬笆那里拿起背包去了車站。我坐車到山里,向音樂學(xué)院的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生團組求助。我們每天跌跌撞撞地走到天黑,從一個冰川湖走到另一個冰川湖。在每個岸邊,在那些碎石之間豎立著一塊塊木十字架,上面寫著每一個淹死者的死亡日期。水下墳?zāi)购椭車氖旨埽菍κ廊说木尽7路鹉切﹫A形的大湖很饑渴,每年到了那些寫在十字架上的日子里就需要肉一樣。自從有了這些死者,再也沒有人到這兒來潛水。水一切斷生命,人立馬就心涼了。大學(xué)畢業(yè)生們在唱歌,盡管湖泊能夠映出他們站立時頭朝下的倒影,以便證明他們是不是合適的尸體。他們在走路、中途歇腳或者吃飯時齊聲合唱。即便就像在最裸露的高處一樣,天在那里吹到一個人的嘴里,他們夜里在睡夢中開始多聲部唱歌,我也不會感到驚訝。我不得不求助于這個團組,因為死神不會把任何孤身迷路的漫游者交出來。在湖畔,他們的眼睛每天變得越來越大,他們早就抓住了臉頰,我在每一張臉上看到了這一點,而每一天他們的大腿變得越來越短。可在最后一天,我想帶點兒東西回家,于是在所有的卵石中撿了一塊和兒童腳丫相似的石頭。這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尋找可以放在手里的小巧平整的石頭——憂愁石。這些小石頭和我在服裝廠每天可以隨便拿到的大衣紐扣相似。可那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們當(dāng)時相信這些憂愁石,正如我現(xiàn)在相信胡桃一樣。
我無法改變這一點:我穿著那件仍在生長的綠色襯衣,用石頭敲擊了胡桃兩次,廚房里的餐具搖晃著,胡桃就打開了。我吃胡桃的時候,保羅過來了,被敲擊聲嚇住了,他穿著睡衣褲,喝了一杯或兩杯水,如果像昨天晚上那樣喝得酩酊大醉,那就喝上兩杯水。我不用聽明白他說的每一句話,也知道他喝水的時候說了什么話:
你不是真的相信胡桃有什么作用吧。我當(dāng)然不會真的相信,正如我不是真的相信所有我養(yǎng)成習(xí)慣的東西。我是越來越頑固不化了。
你就讓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東西吧。
保羅不會再作任何補充了,因為我倆都知道,一個人在審訊前腦袋里必須有空間,不應(yīng)該去爭吵。盡管我有胡桃,但絕大多數(shù)審訊還是漫長得折磨人。只是我從哪兒知道,如果沒有胡桃,審訊不會變得更糟呢。保羅不明白我依然更多地依賴于我養(yǎng)成習(xí)慣的東西,而他則以自己濕漉漉的嘴巴和喝光的杯子對它們表示蔑視,然后將杯子放好。
一個人被傳訊的時候,會對那些有用的東西養(yǎng)成習(xí)慣。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并不是說我對這些東西養(yǎng)成了習(xí)慣,可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悄悄過來了。
保羅說:
你就不用搭理它們了。
相反,他常常思考我被傳訊時等待我回答的那些問題。這是很有必要的,他說,而我做的,那是瘋了。要是他給我準備的問題正是等待我回答的,那是很有必要的。可迄今為止,他提的都是另外一些問題。
說那些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的東西對我有用,那是要求過高了。它們有點兒用,但不是對我有用。頂多就是對過日子的那種生活有點兒用。人們不該由此指望自己獲得腦袋里的幸福。對生活可以談得很多。對幸福沒什么好談的,否則它就不再是幸福了。甚至連人們錯過的幸福,也是經(jīng)受不住談?wù)摰摹T谀切┪乙呀?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的東西那里,涉及的是日子,而不是幸福。
保羅無疑說得對,胡桃和那件仍在生長的襯衣,只是在額外地制造恐懼。那又能怎樣,如果一個人只能夠制造恐懼,為什么還希望制造自己的幸福呢。我在安安靜靜地為此忙碌著,不像其他人那樣提出很高的要求。誰也不會渴望由另一個人制造的恐懼。這就和幸福背道而馳了,因此這不是好的目標,不適用于任何一天。
那件仍在生長的綠色襯衣,有一粒很大的珠光紐扣,是我當(dāng)時為莉莉從廠里眾多的紐扣中挑選出來的。
審訊時,我坐在一張小桌子旁,轉(zhuǎn)動那粒紐扣,即便所有的神經(jīng)在我心里發(fā)出轟鳴聲,我也會平心靜氣地回答。阿布在來回踱步,因為他必須正確地提問,這使他心煩意亂,正如我必須正確地回答同樣使我心煩意亂一樣。只要我處之泰然,他就會把一些東西,甚至所有的一切都錯誤處理了。審訊結(jié)束回家,我穿上了那件灰色襯衣。它意味著:這件襯衣仍在等待。這是保羅的襯衣。當(dāng)然,我常常因為這些名字而懷疑。可它們還沒有什么壞處,連我在不被傳訊的日子里也沒有。那件仍在生長的襯衣幫了我的忙,而那件仍在等待的襯衣可能幫了保羅的忙。他心急如焚地擔(dān)心我,正如我心急如焚地擔(dān)心他,如果他坐在房間里等待、喝酒或者在城里四處酗酒的話。如果一個人必須自己離開,將恐懼帶走,讓幸福留下來,由另一個人等待著,那么他的日子就要輕松得多。坐在家里等待,就會把時間拉長直至斷裂,恐懼將升至極點。
至于我相信那些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的東西,那是一個人無能為力的事。阿布嚷道:
你瞧,這些東西吻合了。
于是我轉(zhuǎn)動我襯衣上的那粒大紐扣,說道:在您那里是,在我這里不是。
戴草帽的老人快要下車時,用一雙無神的眼睛朝我瞅了瞅。現(xiàn)在,一個父親抱著一個孩子坐在對面座位上,把自己的大腿放在過道上。他不想與從自己身邊經(jīng)過的城市景物有任何瓜葛。他的孩子將食指塞進父親的鼻孔里。彎曲手指,尋找鼻屎,這種事人們早就學(xué)會了。到后來,一個人會被告知,他只能在自己鼻子里尋找鼻屎,而且只能在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對這位父親來說,眼下還不晚,他微笑著,或許孩子這么做對他很有好處。有軌電車在一個不是車站的地方停了下來,駕駛員下車了。誰知道我們要在這里停留多久。現(xiàn)在還是清晨,他就在那段線路中間浪費了大家一段時間。每個人都可以在這里隨心所欲地做點什么。他到那邊的商店去了,還給自己的襯衫和褲子整理了一番,不讓人發(fā)覺他將有軌電車停在線路中間不聞不問了。他擺出一副架子來,仿佛純粹是因為坐在長沙發(fā)上太過無聊,自說自話地到太陽底下溜達溜達。如果他想在商店里買點什么東西,他必須說出自己是誰,否則就必須排長隊等候。如果他只是想喝喝咖啡的話,那但愿是站著喝。就算白酒那里開著窗口,他也是不允許喝的。除了他之外,坐在這里的所有人,我們都有權(quán)聞聞白酒的芳香。可他裝出截然相反的樣子。因為我必須在十點整到達,關(guān)于白酒這件事,我倒和他處于同樣的境地了。我倒寧可是因為他而不是因為我的緣故才放棄購買白酒的。誰知道他何時回來呢。
自從我把幸福放在家里之后,有人行吻手禮時我不再像從前那樣麻木了。我把手關(guān)節(jié)彎曲到上面,阿布說話就不再毫無阻礙了。我和保羅練習(xí)過吻手禮的動作。因為我們想知道,阿布行吻手禮時他中指上的印章戒指是否會壓傷手指,所以我把一塊橡皮和一粒大衣紐扣縫制成一枚戒指。我們交替戴著這枚戒指,引得我們縱聲大笑,失去了當(dāng)初訓(xùn)練的緣由。自此以后我知道,我的手指不應(yīng)該突然向上彎曲,而是始終應(yīng)該漸漸向上彎曲。這樣的話,手指節(jié)骨位于他的牙齦旁,他也就無法說話了。偶爾,阿布吻手的時候,我會想起和保羅練習(xí)的情景來。然后,我指甲的疼痛和唾沫不會使我感到屈辱了。人們可以從中學(xué)到東西,但我不能挑明這一點,我絕對不能放聲大笑。
在我和保羅居住的塔樓房旁邊,人們溜達時從大街上或者從小汽車里只能看到大樓入口,還能仔細觀察下面幾個樓層的動靜。從六樓再往高處,房子就太高了,當(dāng)然你需要各種技巧才能看得到細節(jié)。此外,塔樓房大約在其中間高度位置開始向外彎曲。如果一個人仰望時間很長,他的眼睛就要跑到自己的額頭上去了。我經(jīng)常做這方面的試驗,我的脖子都累酸了。塔樓房十二年前就是如此,從一開始就這樣,保羅說。如果我想給某個人解釋我住在哪兒,我只需說我就住在那幢滑落的塔樓房里。城里的每個人都知道那是在哪兒,然后問道:
你不擔(dān)心那房子倒塌嗎?
我不擔(dān)心,那里面有鋼筋混凝土呢。因為這些人在含沙射影的同時還朝地下看去,仿佛我的臉會讓他們頭暈眼花似的,我就說道:
還不如說所有其他的房子會倒塌呢,在這座城市里。
他們于是點點頭,以捕捉脖子上血管的跳動。
我們的寓所位居高處,對我們來說是有利條件,但也有不利條件,我和保羅從這里無法看清樓下發(fā)生的事。從八樓那里就無法看清比行李箱更小的物體了,那么有誰什么時候扛著一只箱子,就不得而知了。衣服變得模糊不清,它們的顏色成了大斑點,頭發(fā)和衣服之間的面孔成了小斑點。你完全可以猜測,鼻子、眼睛或者牙齒在小斑點里是什么模樣,可這有什么用呢。你可以從走路姿勢判斷,是老人還是孩子。塔樓房和商業(yè)大街之間的草地上堆放著垃圾桶,垃圾桶旁邊是人行道。從人行道出來有兩條小路常常會錯過,就在垃圾桶附近。從這里高處俯視,垃圾桶就是被翻亂了的沒有柜子門的柜子。每月一次垃圾被焚燒,煙霧冉冉上升,侵蝕人的身體。如果窗戶沒有關(guān)上,人的眼睛會酸痛,脖子會生疥瘡。這種事大多發(fā)生在商業(yè)大街上,很遺憾我們只看到了它們的后門。正如我們也常常清點的那樣,我們從沒有成功地將二十七個后門分攤到飲食店、面包店、蔬菜店、藥房、酒吧、鞋店、理發(fā)店和幼兒園這八個前門身上。盡管馬路后面的建筑物墻上開了許多門,但許多送貨車還是停泊在前面的大街上。
老鞋匠抱怨地方狹小,老鼠眾多。店鋪的工作臺周圍用木板釘住。
這個鋪子是我的前任做的,當(dāng)時是新搭建的,鞋匠說,木板墻當(dāng)時也有。我的前任沒想到,或者他沒有興趣去考慮,他也并沒有用過那些木板。我把釘子打了進去,自從鞋子掛到了鞋帶、皮帶或者高而尖的鞋后跟上面之后,就沒什么要咬的了。老鼠咬東西,讓我來掏錢,這可不行。尤其在冬天,因為饑餓在增長。木板后面的空間碩大得猶如大廳一般。剛開始的時候,那是一個節(jié)假日,我有一次到店鋪來,在下面的桌子后面松開了兩塊木板,用手電筒往里面一照。人是哪兒都進不去的,整個地板在顫動,發(fā)出吱吱尖叫,他說,全是老鼠窩。它們不需要門,只需要地上的過道就行。墻上到處都是插座,馬路后面的建筑物墻上還開了許多后門,可以通往那些垃圾桶那兒。你都不用打開一條門縫寬,把老鼠趕出去至少需要幾個小時。修理鋪的門只是鐵皮,商業(yè)大街后面的建筑墻上,超過一半的門都是固定在墻上的鐵皮。人們想節(jié)省混凝土,而那些插座可能是給戰(zhàn)事準備的吧。戰(zhàn)爭總是會有的,他笑了起來,可不是在我們這里。俄國人和我們簽訂了協(xié)議,他們不會來。他們把需要的東西運到莫斯科,吃掉我們的糧食和我們的肉。他們把饑餓和棍棒留給我們。想要征服我們,那是要付出代價的。每一個國家都為沒有我們而感到高興,甚至俄國人也是。
駕駛員過來了,他在吃一只小面包,一副不急不忙的樣子。他的襯衫又從褲子里滑出來了,好像他一直在開車似的。他的手里拿著那只小面包,鼓著腮幫子,撫摩一下自己的頭發(fā),一張哭喪著的臉,像是咀嚼時需要那樣。在臺階這里他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但不是做給我們看的。他對我們做出一張冷臉,好讓車上的人誰也不敢對他說什么。他上車了,另一只手里拿著另一只小面包,第三只小面包從他的襯衫口袋里露了出來。有軌電車徐徐開動。帶孩子的那個父親這時已經(jīng)把他的大腿從過道里伸到了座位中間。孩子在舔車窗玻璃,父親用手抓住孩子的脖子,好讓他那淡紅色的小舌頭夠得著上面的玻璃,而不致從那里掉下來。孩子轉(zhuǎn)動腦袋看看,一把抓住父親的耳朵,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話。他沒有將孩子濕漉漉的下巴擦干凈。或許他在傾聽。可是他不知道想到哪兒去了,透過車窗玻璃上的唾沫向外看,似乎窗玻璃變成這種樣子是因為玻璃上面自己滴下唾沫。他的后腦勺上長著獸毛一樣濃密的短發(fā)。那上面一塊傷疤的地方?jīng)]長頭發(fā)。
夏天來臨,有人開始穿著短袖衣服四處閑逛。那時候,我和保羅有整整一個星期懷疑一名男子。一直到今天,這個人每天七點五十分空著手從商業(yè)大街出來,從人行道溜達到垃圾桶周圍,再重新到人行道,再回到商業(yè)大街。保羅那時也太笨了,他將廢紙塞滿塑料袋,將塑料袋拿在手里,開始尾隨在那名男子身后。一直到中午一點,他才回來,手里拿著一只長而白的面包,他完全可以把面包藏在腋下帶回來。第二天早晨,他在七點一刻到了大街,然后在七點五十分,就在那名男子在垃圾桶周圍溜達時,帶著那只開裂的面包回家了。那人約莫四十歲左右,戴一條十字架金項鏈,一只內(nèi)臂上有鐵錨,另一只內(nèi)臂上刻有“安娜”字樣的刺青。他住在桑樹大街的一幢淡綠色行列式住宅小樓里,每天早上,在到垃圾桶周圍溜達前,他都要將一名哭泣的男孩送到幼兒園去。他從幼兒園回家,除了消遣之外,在我們的居住小區(qū)里恐怕找不到什么東西。盡管每天繞道而行并不是什么消遣。保羅說道:
因為就在酒吧附近,所以他到垃圾桶那里去。前不久因為心情不好,他去過那里。發(fā)酵垃圾的白酒氣味多少減輕了他的內(nèi)疚心理,他可能掉轉(zhuǎn)頭來,在酒吧里要了第一杯白酒。所有其他一杯一杯白酒都是自然而然來了。大約九點,有一個人坐在他跟前,那個人只是喝了兩杯咖啡,坐在桌旁,到十二點差五分結(jié)束,因為這時候他必須去接回那個孩子了。如果看到他在等,孩子中午也會哭泣。
對我來說,垃圾桶聞起來并沒有白酒的臭味,對喝酒的人而言,那可能就另當(dāng)別論了。可今天,他既然在下面走路,為何還要抬起頭來仰望呢?而那個穿著短袖棕色夏裝的五十歲男人究竟怎么啦?為何要陪著他呢?如果保羅說,為了在回家路上不會對酒癮產(chǎn)生負罪感,有人伸出脖子望天,我想他是在說他自己吧。還有,孩子看到他為何要哭泣呢,或許是人地生疏吧。保羅說這話的時候,并沒有起過疑心:
誰借過這個孩子啦?
他從不去買東西,否則他就知道,那些人之所以要借孩子,是因為他們可以在商店里買到更多份額的肉、牛奶和面包。
保羅問道,為什么每天上午和中午那個酒鬼要到某些地方去呢?他只是在某一天上午和某一天中午偷偷尾隨在他身后。一切可能是巧合吧,不是習(xí)慣。阿布在這些事上是受過培訓(xùn)的。在長短不一的間隔中,為了迷惑我,他對同樣的問題至少問了我三遍,直至他對回答感到滿意為止。然后他才說道:
你瞧,這些東西現(xiàn)在吻合了。
保羅說,如果我對他查明的事實真相不滿意的話,我應(yīng)該跟蹤酒鬼本人。最好不要,手里拿著一只袋子,或者腋下夾著一只面包,人家不會看不到你的,你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盡管每天上午我都會想起酒鬼在下面走著,并且伸出長長的脖子仰望,但我七點五十分的時候還是不再站到窗口去了。我也不再說一句話,因為保羅太固執(zhí)己見了,好像他的生活中需要的是酒鬼,而不是我。好像當(dāng)這個男人在他的孩子和他的酒癮之間只是一個痛苦的父親時,我們的生活就會變得更容易一些。
一切都可能是真的,我說,他只是順便刺探情報吧。
駕駛員將第二只小面包上的鹽粒刮去。厚厚的鹽粒弄得他的舌頭發(fā)疼,也劃破了牙齒的琺瑯層。另外,鹽會讓人生渴,因為無法在路途中上廁所,也許他不愿意經(jīng)常喝水,也因為如果水喝得多,出汗會更厲害。我爺爺說過,勞改營里的人用蒸發(fā)水中的鹽清潔牙齒。他們將鹽放進嘴里,用舌尖在牙齒中間磨碎。但這種鹽細如塵埃。司機吃完了第一只小面包,拿出瓶子喝起來,但愿喝的是水。一輛敞開式卡車穿過十字路口,車里面裝的是綿羊。它們一個個擠在掛車里,車即便再搖晃,它們也不會倒下來。沒有腦袋,沒有肚子,只是黑白相間的羊毛。直至到了拐彎的地方,我才想起它們中間還有一只狗腦袋。在前面的司機旁邊還有一名男子,戴著一頂冷杉綠的山里牧羊人小帽子。這群綿羊可能是到不同的草地上去吃草吧,因為屠宰場里是不需要狗的。
有些東西,一旦說出口,就變糟了。我已養(yǎng)成及時沉默的習(xí)慣,可這大多又太遲了,因為我想堅持一會兒。每當(dāng)我和保羅不明白讓其他人煩惱的東西,我們之間的爭吵就會讓我們絞盡腦汁。這樣的爭吵與日俱增,每一句話都需要吵鬧不停。我想我們從那個酒鬼中看到過這一點,那種大多讓我們自己煩惱的東西。這和我們相愛與否并不是一碼事。喝酒比我被傳訊更折磨保羅。在那些日子里,他大多在喝酒,恰恰這時候我就沒有權(quán)利去責(zé)備他了,即便他喝醉時更多地是在折磨我,而不是……
我的第一任丈夫身上也有刺青。他從部隊回家,胸上有一朵穿過一顆心的玫瑰。在玫瑰花莖的下面寫著我的名字。盡管如此,我還是離開了他。
你干嗎要弄傷你的皮膚,這朵心形玫瑰頂多放到你的墓碑上才合適。
因為日子漫長,我要想你,他說,所有的人都這么干。膽小鬼除外,這種人總是到處都有。
我并不是像他認為的那樣到另外一個人那里去,只是想離開他而已。他也希望我給他一張收據(jù),上面寫著所有的理由。我無法告訴他任何一種理由。
是你把我看錯了,他說,還是我變了?
不,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我們倆就是如此。愛情不是原地踏步,我們的愛情兩年半前就結(jié)束了。他注視著我,因為我沒出聲,他說道:
你是到處要求棍棒的那種人,我對此無能為力。
他是當(dāng)真說的,因為他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對我舉起手來。我也這么認為。直至那天發(fā)生大橋事件之前,他從來不會因為憤怒而把大門關(guān)上。
那是晚上七點半。他請我趁商店關(guān)門打烊前,趕緊和他一起去買只箱子。他想第二天上午到山里去待上兩個星期。他說這段時間里我會想他的。兩星期算什么,就是我們兩年半時間不見面也不多啊。
我們從商店里出來,默不作聲地在城里走著。他扛著那只新箱子。商店快要關(guān)門了,那名女售貨員并沒有把箱子清空,因此箱子里塞滿了廢紙,把手上掛著價碼牌。就在前一天,整座城市下起了驟雨,夾雜著泥沙的洪水從河里蔓延到了草地上。他在大橋中央站住了,他的手指壓住我的手臂,一直捏到了我的骨頭上,說道:
你看看下面有多少水呀。如果我從山里回來,你離開了我,我就跳下去。
那只箱子橫在我們中間,他的肩膀后面是河水,水里枝丫叢生,濺起污濁的泡沫。我吼道:
那你立馬在我面前跳呀,你就不用到山里去了。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頭朝他傾斜過去。如果他以為我想親他,那不是我的錯。他張開嘴唇,可我重復(fù)道:
跳吧,我來負責(zé)。
于是,我掙脫開自己的手臂,讓他的雙手有了自由,他想跳就可以跳了,可我又嚇得差點兒暈過去,怕他真的跳下去。我邁著細步?jīng)]有回頭就離開了,他不必感到拘束,我離開這個被淹死的人也已經(jīng)夠遠了。我差不多到達了大橋的盡頭,他氣喘吁吁地跟在我后面,把我推到橋欄桿邊上,壓到了我的肚子。他抓住我的脖子,盡可能伸展他的手臂,深深地壓低我的臉,使我面對著下面的河水。我的整個重量都壓在了欄桿上,我的腳從地上抬起,他將我的小腿肚緊緊壓在他的膝蓋之間。我閉上眼睛,等著在我掉下去之前他能給我一句話。他簡短地說道:
是這樣。
誰知道,為什么他不是松開膝蓋放走我,卻是松開了抓住我的脖子的手?我跌倒在地上,他后退了一步。我睜開眼睛,它們慢慢從我的額頭回到了我的臉上。天空藍中帶紅,恢復(fù)到原來的狀態(tài),河水旋轉(zhuǎn)出棕色水圈。趁他還沒注意到我是否還活著的時候,我開始奔跑。我從來沒有想過停下來,恐懼在我的腭下突突地跳著,我打了個嗝兒。一名男子推著一輛自行車從我身旁走過,打著鈴聲,叫道:
嗨,寶貝,閉嘴,否則你的心都要涼了。
我跌跌撞撞地停住腳步,腿感到疲軟,手感到沉重。我身子既感到發(fā)燙,又感到寒冷,根本沒有走多遠,幾乎才走了一段路,只是心里覺得已經(jīng)走了大半個地球了。鉗柄弄疼了我的脖子,那名男子將自行車推到公園里,兩根波紋軟槽慢慢地移動到他后面的沙地上,我前面的瀝青地面還完全沒有鋪設(shè)。天空被樹林包圍著,那座墨綠色的公園陡峭向上。大橋沒有給我安寧,于是我不得不回頭張望。在這期間,那只箱子依然放在我離開時的大橋那個位置上。而就在我躲避死亡而離開的地方,他的臉正對著河水。在我打嗝兒的節(jié)奏之間,我聽到他在吹口哨。充滿旋律感,毫不停頓,他吹著一首從我那里學(xué)來的歌曲。我不再打嗝兒,被一個接一個的恐懼凍住了。我抓住脖子,感到咽喉在手中凸出來了。一個人糟蹋另一個人竟然可以如此神速。他在大橋那里吹起了口哨:
那棵樹上有一片葉子
茶里有水
錢里有紙
那顆心上有一片錯掉落的雪花
今天我想到,還算幸運,他抓住了我的脖子。于是,我并沒有成為主謀,反倒他幾乎成了兇手。這就是他不會揍我,自己鄙視自己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