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貴族之家
- 世界名著名譯文庫:巴爾扎克集(全8冊)
- (法)巴爾扎克
- 20792字
- 2021-10-27 16:45:21
第二天,拉思提雅穿得非常入時,在下午三點左右到德·雷斯托夫人家去了,一路上他沉醉在癡心妄想之中。這是年輕人的通病,卻使得青春生活美好而感情豐富:他們不考慮前途的障礙和風(fēng)險,只看到勝利和光明;全憑自己的想象,使生活富有詩意,等到計劃落空,他們又灰心喪氣,但還生活在漫無節(jié)制的欲望之中。如果不是他們無知而又膽小,世界也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歐金走路時十分小心,不讓污泥沾上衣服;但他邊走邊想和雷斯托夫人要講的話,儲備著機(jī)智的言辭,想象著如何對答如流,準(zhǔn)備著巧妙的字眼,甚至外交辭令,懸想著有利于表白心跡的機(jī)會,并且把自己的前途建筑在表白上。就在這時,大學(xué)生的鞋子沾上了污泥,不得不去王宮廣場擦亮皮鞋,刷凈褲腿了。
“如果我有了錢,”他動用剩下的一百個蘇的硬幣時心里想,“我就可以坐車出來,自由自在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他總算走到了赫德街,要見到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了。他自以為會有飛黃騰達(dá)的一天,所以用冷靜的外表掩蓋著火熱的雄心,不料走進(jìn)宅院的時候,卻受到了仆人冷眼的接待,因為他們沒有聽到車馬的鈴聲。他走進(jìn)了院子,看見一輛華麗的雙輪輕便馬車,一匹盛裝的前蹄正在踢蹭的駿馬,已經(jīng)覺得自己低人一等,仆人的冷眼更增加了他的自卑心理,他更感到巴黎生活的驕奢淫逸,生活習(xí)慣的腐化墮落。于是自己一個人生起悶氣來。他本來以為自己的思想門戶大開,精神煥發(fā),現(xiàn)在忽然一下子發(fā)現(xiàn)門窗緊閉,自己也變得愚昧無知了。在等待仆人進(jìn)去通報客人的姓名,等候伯爵夫人接見的時候,歐金一腿彎著,一腿直立在前廳的窗前,肘子靠著窗扇的橫杠,眼睛機(jī)械地望著院外。他覺得等的時間太長,早就有點不耐煩,但是南方人固執(zhí)的脾氣使他產(chǎn)生了一股牛勁,他還是一直等到底了。
“先生,”侍仆出來對他說,“夫人在內(nèi)客廳接待客人很忙,她沒有給我回音。如果先生愿意去外客廳的話,那里還有人等著呢。”
拉思提雅看見仆人能用片言只語說出主人的問題,批評主人的做法,覺得很不容易,但是自己也要露一手。于是他把侍仆走出去的那扇門打開,當(dāng)然是想教訓(xùn)這些目中無人的侍仆說:自己是伯爵府的親戚。不料門一打開,他卻糊里糊涂地走進(jìn)了一間堆雜物的房子,里面有燈盞、烘干浴巾的加熱器等,并且是通到一個陰暗的走廊和一座秘密樓梯去的。他聽見下人壓制不住的笑聲,更使自己暈頭轉(zhuǎn)向了。
“先生,到客廳請走這邊?!逼腿藢λf,表面上客客氣氣,骨子里卻笑得更加厲害。
歐金趕緊回頭,不料腳步太快,幾乎撞到浴盆上,幸虧帽子拿在手里,沒有掉到浴盆中去。這時長廊盡頭的門開了,露出了一盞小燈的微光,拉思提雅同時聽到雷斯托夫人和高大爺?shù)穆曇艉陀H吻的響聲。他回到前廳,跟著侍仆走了出去。走進(jìn)一個客廳,他一個人靠窗站著,望著窗外的院子。他想看看這位高大爺是不是他認(rèn)識的高老頭,他心跳得很亂,又記起了沃特能令人心驚的話。侍仆在客廳門口等候歐金,但門里忽然走出一個時髦的青年,很不耐煩地說:
“我走了,莫里斯。你去告訴伯爵夫人,說我已經(jīng)等了一個半鐘點了。”
這個自恃很高的年輕人——當(dāng)然他可以這樣——用花腔唱了一首意大利歌曲,向歐金靠著的窗子走來,要看看這個大學(xué)生,也瞧瞧外面的院子。
“先生能不能再等一會?夫人的事已經(jīng)完了?!蹦锼够卮髲d之后說。
這時,高里奧大爺從小樓梯下來,走到門口,他拿著一把雨傘正要撐開,沒有注意大門開了,一個佩戴勛章的青年駕著一輛雙輪輕便馬車進(jìn)來。高大爺趕快往后一退,免得被車撞倒。雨傘的閃光綢把馬嚇了一跳,稍微偏離了方向,沖向了臺階前。年輕人生了氣,轉(zhuǎn)過頭來瞧了高大爺一眼,又見他要出門,勉強(qiáng)和他打了個招呼,就像不得不應(yīng)付債主勉強(qiáng)笑了一下,或者與不屑為伍的人打交道而又臉紅耳赤一樣。高大爺卻老實地還了禮。這些小事像閃電一下就過去了。拉思提雅卻全神貫注,沒有注意旁邊有人,忽然聽到伯爵夫人的聲音。
“??!瑪克沁,你就走啦!”伯爵夫人用七分責(zé)備、三分埋怨的口氣說。
她沒有注意到輕便馬車進(jìn)來了。拉思提雅趕快轉(zhuǎn)過身來。只見伯爵夫人穿著嬌艷的開司米純羊毛晨裝,扣著幾個玫瑰花結(jié),頭發(fā)隨意梳理得像沒有梳理一樣,顯出巴黎女人的派頭。她身上香味撲鼻,當(dāng)然是剛沐浴過。她的美貌,加上溫柔多情,更加顯得性感。她的眼睛似乎吸收了朝露的滋潤。年輕男子的眼睛什么都看得出,他們的心靈和女性煥發(fā)的光輝融合在一起,就像草木吸收空氣的滋養(yǎng)。歐金雖然沒有接觸到人,但已經(jīng)可以感到她的雙手嬌潤如盛開的鮮花。他透過微微敞開的開司米晨裝,可以看到粉紅色的胸衣,看到泄露的春光,真是大飽眼福。伯爵夫人的身材幾乎不用裝飾,隨便用什么腰帶都掩蓋不了她婀娜的腰肢,她的頸脖使男人一見就想撫愛,她的雙腳即使穿著拖鞋也很好看。一直等到瑪克沁握起她的手來親吻的時候,歐金才看見了瑪克沁,伯爵夫人也才看見了歐金。
“??!是你呀,拉思提雅先生!很高興看到你?!彼f話的神氣使得才子都會拜倒腳下。
瑪克沁瞧瞧拉思提雅,又瞧瞧伯爵夫人,不用說話,眼神就表明了希望這個陌生人識相一點。
“?。∥矣H愛的,把這個不知趣的家伙打發(fā)出門吧!”
上面這句話明白表達(dá)了目中無人的瑪克沁的思想,而安娜斯達(dá)茜伯爵夫人望著瑪克沁的臉,流露出來的順從神氣,也說明了一個女人無心泄露的秘密。拉思提雅對這個年輕貴族恨得要命。首先,瑪克沁的一頭金黃卷發(fā)襯托得自己的頭發(fā)格外難看;其次,瑪克沁的鞋子既講究又干凈,而自己雖然小心走路,鞋子上還是沾了一層薄泥;最后,瑪克沁穿的外衣非常合身,使他的身材看起來像美人的柳腰,而歐金在下午兩點半鐘就穿上了黑色晚裝。這個從夏朗德來的青年才子感到:又高又瘦的花花公子衣著高人一等,眼睛明亮,臉色蒼白,是一個會騙人上當(dāng)?shù)母呤帧2坏葰W金回答,雷斯托夫人一陣風(fēng)似的卷進(jìn)了另外一個客廳,衣裙招展,像只蝴蝶,瑪克沁也跟著走了。歐金心里生氣,但也只好跟在后面。大學(xué)生想妨礙這個討厭的瑪克沁,明知這會惹雷斯托夫人不高興,也要和這個花花公子過不去。忽然他想起在玻瑟昂夫人的舞會上見過瑪克沁,猜到了他和雷斯托夫人的關(guān)系,但他少年氣盛,為了成功,不怕闖禍,心里想道:“這是我的對手,我一定要勝過他。”
他真不自量力!他不知道瑪克沁·德·特拉伊伯爵善于欲擒故縱,不等對方動手,就先一槍送他歸西。歐金是個好射手,但還沒有本領(lǐng)開二十二槍就能擊中二十靶。年輕的伯爵把身子倒在壁爐旁的一張安樂椅上,拿起火鉗來在壁爐里亂搞一陣,搞得烏煙瘴氣,使安娜斯達(dá)茜美麗的面孔也罩上了一層陰云。年輕的夫人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看了歐金一眼,分明是要說:“你怎么還不走?”識趣的人會立刻起身告辭,不等主人下逐客令的。
歐金卻賠著笑說:
“夫人,我在你百忙之中前來打擾,因為……”
但是不等他把話說完,客廳的門開了。剛才駕輕便馬車來的那位先生忽然走了進(jìn)來,他沒戴帽子,也不招呼伯爵夫人,用有備無患的眼光看了看歐金,就伸出手來對瑪克沁說:“你早呀!”親熱得像兄弟一般,使歐金覺得大出意外。外地來的年輕人哪里知道三角關(guān)系多么微妙。
“德·雷斯托先生。”伯爵夫人向歐金介紹她的丈夫。
歐金深深地彎腰鞠了一躬。
“這一位,”她繼續(xù)把歐金介紹給雷斯托伯爵說,“是德·拉思提雅先生,玻瑟昂子爵夫人和瑪西雅家的親戚,我是上次在子爵府舞會上認(rèn)識他的?!?
“玻瑟昂子爵夫人和瑪西雅家的親戚”,伯爵夫人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了這兩家的關(guān)系,顯示來她家的客人都是出自名門望族。這話的確起了魔術(shù)般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了冷冰冰的架子,招待大學(xué)生說:
“很高興能認(rèn)識你?!?
瑪克沁·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地瞧了歐金一眼,忽然改變了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貴族門第簡直像魔術(shù)師手中的魔杖一樣法力無邊,打開了南方青年頭腦中的門窗,恢復(fù)了他的聰明才智。原來對他是一塌糊涂的上流社會,現(xiàn)在,在這一線光明的照耀下,他也看得更清楚了。沃克公寓、高老頭那時已經(jīng)遠(yuǎn)離他的思想了。
“我本來不知道瑪西雅家還有沒有后人呢?!崩姿雇胁魧W金說。
“不錯,先生,”歐金答道,“先祖德·拉思提雅爵士和瑪西雅家族最后一位繼承人結(jié)了婚,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嫁給德·克拉林波元帥,就是德·玻瑟昂夫人的外祖父。我們家是幼子一房,尤其是我的伯祖父海軍少將,因為盡忠于國王,到了革命政府時期,一切都損失了。甚至在清算東印度公司的時候,連我們的債券都不承認(rèn),所以我們就家道中落了?!?
“你的伯祖父是不是一七八九年以前‘復(fù)仇’號軍艦的艦長?”
“正是。”
“那么,他會認(rèn)識我的祖父,他那時是‘沃威克’號軍艦的艦長?!?
瑪克沁微微聳了聳肩膀,瞧了瞧雷斯托夫人,神氣似乎是說:“要是他們這樣大談海軍,那我們可要遭殃了。”安娜斯達(dá)茜懂得特拉伊先生這眼神的意思,她拿出令人欽佩的本領(lǐng)來,微微一笑地說:“來,瑪克沁,我有話要問你。——兩位先生,我們要失陪了,你們盡管過洋漂海,談你們的軍艦去吧!”
她站起來,向瑪克沁做了一個半討好半背叛的手勢,就同他到客廳去了。這合情不合法的一對剛走到門口,伯爵忽然打斷了歐金的話頭。
“安娜斯達(dá)茜!等一下,親愛的,”他很不高興地叫起來,“你知道……”
“我馬上就回來,就回來,”她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消多長時間就可以說完我要瑪克沁做的事?!?
她的確很快就回來了。所有的女人都不能不顧全丈夫的面子。這樣才能隨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們知道做事做到什么程度,才不會失去丈夫的信任,才不會在生活小事上冒犯丈夫。伯爵夫人一聽伯爵說話的聲音腔調(diào),就知道在內(nèi)客廳待久了是如何不安全。而這次伯爵意外的不高興顯然是歐金在場造成的。因此,伯爵夫人對大學(xué)生流露出惱火的神氣,并且對瑪克沁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于是瑪克沁含譏帶諷地對伯爵夫婦,并且對歐金說:
“聽我說,你們忙正經(jīng)事,我不打擾了。再見?!?
他就走了。
“不要走,瑪克沁!”伯爵叫道。
“來吃晚餐吧?!辈舴蛉苏f,她又一次丟下了歐金和伯爵,跟著瑪克沁去了外客廳,兩個人在那里待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他們相信雷斯托先生會把歐金打發(fā)走的。
拉思提雅聽見他們笑一陣,說一陣,靜一陣。但是這個不懷好意的大學(xué)生故意在雷斯托先生面前賣弄小聰明,說些好聽的話,引誘他說長道短,目的是想再見伯爵夫人一面,并且打聽她和高老頭的關(guān)系。這個女人顯然鐘情于瑪克沁,卻又能代丈夫做主,還和老面粉商有秘密聯(lián)系。在他看來,這簡直是個難解之謎,他想摸清底細(xì),以便掌握這個聲勢顯赫的巴黎女人。
“安娜斯達(dá)茜!”伯爵再一次叫他的夫人。
“得了,可憐的瑪克沁,”她對年輕人說,“只好忍耐一點。今晚再見?!?
“我希望,娜茜,”他對著她的耳朵說,“你把這小伙子打發(fā)走吧。只要你的晨裝袒露一點,他的眼睛就會紅得像炭火。他會向你表白愛情,給你惹麻煩的,那你就逼得我非干掉他不可了?!?
“你真傻了,瑪克沁?”她說,“這些年輕的大學(xué)生不正是最好的保護(hù)傘嗎?我當(dāng)然會讓他搞得雷斯托頭痛的?!?
瑪克沁哈哈大笑,走了出去。伯爵夫人跟著走到窗口,看他上車。他的馬踢蹬起來,他揚起鞭子,一直等到大門關(guān)上她才回來。
“你知道嗎?”她回來后,伯爵高聲對她說,“親愛的,這位先生家里的莊園離維托伊不遠(yuǎn),就在夏朗德河邊。我的祖父還認(rèn)得他的伯祖父呢?!?
“那太好了,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辈舴蛉寺唤?jīng)心地答道。
“恐怕你會感到意外。”歐金壓低了聲音說。
“怎么?”她一聽興頭又來了。
“我剛看見,”大學(xué)生接著說,“一位先生從府上出去,沒想到他卻是和我同住一個公寓的鄰居高里奧老頭?!?
一聽見“老頭”這個加了工的字眼,正在撥火的伯爵把火鉗丟在火上,仿佛燙了手似的。
“先生,你應(yīng)該說是高里奧先生?!彼呗曊f。
伯爵夫人看見丈夫不耐煩的神氣,開始臉色發(fā)白,后來又發(fā)紅了,顯然感到尷尬。回答時她想裝得自然,做出并不在乎的神氣。
“不可能認(rèn)識一個更敬愛的……”
她沒有說下去,望望鋼琴,仿佛心里奏起了狂想曲,再問歐金:
“你喜歡音樂嗎,先生?”
“很喜歡?!睔W金回答時臉紅了,心煩意亂,仿佛剛犯了一個大錯誤。
“你唱歌嗎?”她高聲說,同時走向鋼琴,用手指掃過鍵盤,從最低音掃到最高音,呼啦一響。
“不會,夫人?!?
雷斯托伯爵在房間里走了幾個來回。
“可惜,這就減少了成功的機(jī)會?!苯又舴蛉司统似饋?,“卡啰,卡啊啰,卡啊啰,儂獨比大來。”
歐金提到高里奧大爺?shù)臅r候又揮舞了一下魔杖,但和提到玻瑟昂夫人時的效果恰恰相反。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幸走進(jìn)了一家古玩店,但不小心撞倒了一個雕像陳列架,打碎了三四個修補(bǔ)得不牢靠的頭像,他真恨不得能跳下深淵。雷斯托夫人的臉沒有表情,冷冰冰的,眼睛顯得漠不關(guān)心,有意避開大學(xué)生請求原諒的眼神。
“夫人,”他說,“你和德·雷斯托伯爵先生事忙,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告辭……”
“只要你愿意來,”伯爵夫人趕快用一個手勢打斷了歐金的話,“雷斯托伯爵和我都是非常歡迎的?!?
歐金對伯爵夫婦深深鞠躬告辭,雖然再三請求留步,伯爵還是一直把他送到外廳。
“以后這位先生再來,”伯爵交代莫里斯說,“就說夫人和我都不在家?!?
歐金走下臺階,看見天下雨了。
“唉!”他心里想,“我來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傻事,還弄臟了我的衣服帽子,真不如留在書房里鉆研我的法律,老老實實做個過得去的法官呢。要想進(jìn)入這個花花世界,至少得有輕便馬車,打蠟的皮鞋,必不可少的裝備,黃金的鏈子,一早要戴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要換黃手套,這是何苦?還有高老頭這個老家伙,提他干什么呢?”
他走到大門口,一個馬車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走過。他剛送一對新婚夫婦回家,正想找點外快,看見歐金沒有帶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上蠟的皮鞋,戴著黃手套,就對他做了個手勢。歐金正在暗暗生氣,仿佛要被推下深淵,才能找到幸運的出口。他就對馬車夫點點頭,上了馬車,看見車上散落的橘花和扎花的銅絲,可見新人才下馬車不久。
“先生要到哪里去?”車夫脫下了婚禮戴的白手套問道。
“天啦,”歐金心里想,“既然進(jìn)了門,總要有所得吧!”——“去玻瑟昂府!”他高聲說了一句。
“哪個玻瑟昂府呀?”車夫又問。
問題似乎莫測高深,又把歐金搞糊涂了。這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大學(xué)生不知道有兩個玻瑟昂府,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忘記了他家的富貴親戚。
“玻瑟昂子爵府,在……”
“葛訥爾街,”馬夫搖了搖頭說,“你知道,還有玻瑟昂伯爵府和侯爵府,在圣多明尼克街?!彼幻嬲f,一面收拾馬車的踏腳板。
“我知道。”歐金用生硬的口氣回答?!敖裉煺l也不把我當(dāng)回事!”他把帽子丟在前座的墊子上,自思自想。“本來想要投機(jī)沾光,結(jié)果反倒賠了本錢。不過,不要緊,我還可以去拜訪我所謂的表姐,她可是個十足的貴族。高老頭至少花了我十個法郎,這個老家伙!沒關(guān)系,我要把今天意外的事都告訴玻瑟昂夫人,也許可以博她一笑。她當(dāng)然知道這個沒尾巴的老狐貍和那個漂亮女人神出鬼沒的罪惡聯(lián)系。為什么不去討好我的表姐,卻要白找沒趣,去碰一個風(fēng)騷女人的釘子呢?那未免太劃不來了。如果美麗的子爵夫人名聲如此顯赫,那她本人的力量不是不言而喻的嗎?還是先走高級路線吧!如果想進(jìn)天堂,最好先見上帝!”
上面的話概括了他波濤起伏的思潮。他恢復(fù)了一點鎮(zhèn)靜,看到天在下雨,也不影響他平穩(wěn)的心情。他心里想,即使要花掉他剩下的兩個一百蘇的硬幣,也得用來保住他的衣裝鞋帽。忽然聽到車夫喊道“請開大門!”心中有點暗喜。一個穿金邊紅制服的門衛(wèi)嘰嘰嘎嘎地打開了子爵府的大門。拉思提雅帶著隱約的滿足感看見馬車走進(jìn)門洞,繞著院子走到頂棚下的臺階前。穿著紅邊藍(lán)色外套的車夫放下踏腳板。歐金走下馬車時,聽見柱廊下發(fā)出了壓制不住的笑聲。三四個穿制服的仆人已經(jīng)拿這輛平民結(jié)婚用的馬車開玩笑了。他們的笑聲頓時使大學(xué)生眼明心亮,因為就在這時,他看見院子里有一輛巴黎最高級的雙座小轎車,套著兩匹生氣勃勃的耳邊插了玫瑰花的快馬。馬正在咬嚼子。一個頭發(fā)撲粉,打著高級領(lǐng)帶的仆人拉住韁繩,仿佛一松手馬就會飛奔似的。在安丹大道的伯爵府,雷斯托夫人的院子里有一輛二十六歲的青年駕馭的輕便馬車。到了圣日爾曼郊區(qū),展示的更是貴族的豪華,三萬法郎還不夠開銷的氣派。
“這是哪個情人的馬車呢?”歐金心里想,雖然晚了一點,但他總算明白了在巴黎很難找到無主的名花,即使流血流汗也征服不了花花世界的一個風(fēng)流女王?!疤炖?!我的表姐當(dāng)然也有她的瑪克沁了。”
他走上臺階,仿佛心如死灰。他一來到,玻璃門就打開了,他發(fā)現(xiàn)仆人規(guī)矩得像皮鞭下的驢子。他上次參加的舞會是在玻瑟昂子爵府樓下的大廳里舉行的。在得到請?zhí)蛥⒓游钑g,他沒有時間拜訪他的表姐,因此,他還沒有進(jìn)過玻瑟昂夫人的內(nèi)廳,這是他頭一回看到她高雅風(fēng)度的表現(xiàn),她超群出眾的心靈和生活習(xí)慣。有雷斯托夫人的沙龍作比較,就更容易看出子爵府的獨出心裁了。四點半鐘,子爵夫人才接待客人。如果他早來五分鐘,她就不能接待她的表弟了。歐金一點也不懂巴黎的種種規(guī)矩,跟著仆人走上了金色欄桿的大樓梯,踏著兩旁擺滿了白色鮮花的紅地毯,他一點也不知道玻瑟昂夫人的風(fēng)流故事。其實,她變化多端的艷史早已口耳相傳,巴黎的沙龍幾乎是無所不知的了。
三年來,子爵夫人和一個最有名又最有錢的葡萄牙美男子交往親密,那就是達(dá)九達(dá)·品托侯爵。他們的交情并不復(fù)雜,雙方互相有吸引力,并不容許第三者插足。因此,玻瑟昂子爵以身示范,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表面上非常尊重這種既不高攀又不低就的關(guān)系。在他們交往的初期,下午兩點鐘拜訪子爵夫人的來客,總會看到達(dá)九達(dá)。品托侯爵在座。玻瑟昂夫人不能閉門謝客,因為那不符合時代風(fēng)氣,但她那時接待客人如此冷淡,老是心不在焉地注視著墻上的裝飾品,使客人都不敢打攪她了。巴黎人都知道,從兩點到四點來拜訪玻瑟昂夫人是不合適的。在那兩個鐘頭,她就可以自由自在了。她可以在玻瑟昂先生和達(dá)九達(dá)·品托先生的陪同下去喜劇院或歌劇院,而玻瑟昂子爵非常識趣,總是把夫人和葡萄牙貴族安排之后,就借故離開了他們。但是達(dá)九達(dá)先生要結(jié)婚了,對方是羅歇菲小姐。在整個上流社會里,只有一個人還不知道這樁喜事,那就是玻瑟昂夫人。有幾個朋友向她透露了這個消息,她卻只是一笑置之,以為她們是妒忌她,要擾亂她的幸福。但是結(jié)婚通告就要公布了。這個葡萄牙美男子雖然想把婚事告訴子爵夫人,但是這種負(fù)心的事開不了口。為什么呢?這等于向一個女人下最后通牒,還有什么比這更困難的呢?有些人可以在決斗場上從容對待情敵的刀劍,但很難對付一個唱了兩小時哀歌,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正在這個時候,達(dá)九達(dá)·品托侯爵坐立不安,想要不告而別,然后寫信把這個分手的決定告訴玻瑟昂夫人,他認(rèn)為情場殺人的消息用語言不如用文字來傳遞更加婉轉(zhuǎn)合適。恰巧子爵夫人的侍仆通報歐金·德·拉思提雅先生來到,達(dá)九達(dá)·品托侯爵就像天上掉下了救命稻草一樣高興得顫抖了。要曉得:一個在愛戀中的女人并不會多費心機(jī)去改變尋歡作樂的方式方法,但對方的心情哪怕只有一小點微妙的變化,她卻能立刻感到。尤其是對方打算離開她的時候,她甚至可以猜到一個手勢的含義,比荷馬史詩中的戰(zhàn)馬聞到遠(yuǎn)方愛情氣味的嗅覺還更靈敏。這樣,我們可以想象得出,玻瑟昂夫人忽然發(fā)覺對方這個不由自主的顫抖,無論多么輕微,但更出自本心,也就更加令人不寒而栗了。歐金不知道在巴黎無論拜訪什么人,都要先到對方的親友中去打聽對方夫婦子女的歷史和現(xiàn)實的情況,免得陷入錯誤的泥坑。正如波蘭形象化的俗話所說:“用五頭牛來拉車吧!”用五頭牛也拉不出你陷入說錯話的泥坑啊。說錯話引起的倒霉事在法語中不如在波蘭語中表達(dá)得好,大約是因為壞話說得太多,大家都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了。歐金在雷斯托夫人家說了錯話之后,夫人沒有給他時間“用五頭牛來拉車”,把他拉出錯誤的泥坑,但他一個人又到玻瑟昂夫人家去,陷入另外一個泥坑了。不過,他說的話如果使雷斯托夫人和特拉伊先生非常窘迫的話,卻把達(dá)九達(dá)先生從泥坑中拉了出來。
“再見?!逼咸蜒廊艘灰姎W金進(jìn)門,趕快抓住時機(jī)說了一聲,就走到門口,要離開這個精致絕倫的小客廳。那里的陳設(shè)不是灰白,就是粉紅的,既富麗堂皇,又高雅別致。
“那么,晚上再見,”玻瑟昂夫人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侯爵一眼,又說,“不是同去喜劇院嗎?”
“我恐怕不能去了?!彼兆¢T把手說。
玻瑟昂夫人站了起來,叫他不要就走,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歐金站在那里,手足無措。燦爛輝煌的排場使他目瞪口呆,以為《天方夜譚》中的世界成了現(xiàn)實。在這個女人面前,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而這個女人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子爵夫人用右手的食指做了個巧妙的手勢,指著她面前的空位。這個熱情洋溢的手勢釋放出來的能量使人不得不俯首聽命,侯爵只好離開門上的把手。歐金看到,簡直羨慕得要拜倒在地。
“瞧!”歐金心想,“這就是坐轎車的人!一定要有高頭大馬,仆從如云,黃金如流,才能得到巴黎女人的青睞嗎?”
豪華的魔鬼在咬他的心,發(fā)財?shù)目駸嵩跓纳?,黃金夢使他饑渴交加,口干舌燥。他一個季度只有一百三十法郎可用。他的父母、兄弟、姐妹、姑母,加起來每個月才用二百法郎。簡單比較一下他目前的處境和未來的目標(biāo),就足夠使他心慌意亂了。
“為什么?”子爵夫人笑著問葡萄牙人,“不能去喜劇院嗎?”
“有事!今天要去英國大使館晚餐。”
“你可以不去嘛?!?
一個人要欺騙,就不得不接二連三地說謊。于是達(dá)九達(dá)先生笑著說:
“你一定要我不去嗎?”
“當(dāng)然啰。”
“這就是我要聽你說的話?!彼卮饡r假裝多情地看了她一眼,換了別的女人,那一定要上當(dāng)?shù)摹?
他舉起了子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就走了。
歐金用手掠了一下頭發(fā),正要彎腰行禮,以為玻瑟昂夫人會想到他了。不料她忽然沖上走廊,跑到窗前,看著達(dá)九達(dá)先生上車。她仔細(xì)聽,聽到那個穿獵裝的跟班對馬車夫說:
“去羅歇菲先生家。”
這一句話和達(dá)九達(dá)先生上車的神氣,對子爵夫人來說,簡直是雷鳴電擊,她轉(zhuǎn)過身來,不祥的預(yù)感折磨著她的心。這就是上流社會最大的災(zāi)難了。子爵夫人回到寢室,坐到桌前,拿出一張好信紙來。
“如果,”她寫道,“你在羅歇菲家而不是在英國大使館晚餐,那你就得向我解釋清楚,我等著你。”
她寫信時手在發(fā)抖,有幾個字沒有寫好,改正之后她簽了名:“克拉爾·德·布戈涅”的縮寫,然后拉鈴。
“雅克,”她對立刻進(jìn)來的侍仆說,“七點半鐘到羅歇菲先生家去,找達(dá)九達(dá)侯爵,如果他在,就把信給他,不必等回音。如果不在,就原信帶回?!?
“子爵夫人,客廳里還有客人呢?!?
“??!我倒忘了?!彼f著,推開了門。
歐金開始感到不太自在,他到底見了子爵夫人。她說話時,激動的情緒還沒有消除,又影響了他的心情。
“對不起,先生,我有一封信要寫,讓你久等了。現(xiàn)在,我有時間了。”
她說話有點亂,其實她心里想的是:“啊!他要和羅歇菲小姐結(jié)婚了!但是他有這種自由嗎?今天晚上,婚姻就得取消。否則,我……不過,到明天就沒有問題了?!?
“表姐……”歐金正要回話。
“嗯?”子爵夫人瞧了他一眼,仿佛是提醒他說話要有分寸。
歐金懂得這個眼神的含義。三個小時以來,他增加了不少見識,現(xiàn)在又要受考驗了。
“夫人……”他紅了臉,又想要說。
但是考慮了一下,才接著說:
“請原諒我的冒昧,我仰仗著大力庇護(hù),所以只要沾親帶故,總是不肯坐失良機(jī)?!?
玻瑟昂夫人苦笑了一聲,她已經(jīng)感到壞事正在污染她周圍的氣氛。
“如果你了解我家的處境,”歐金接著說,“你就會像做好事的仙女一樣,幫我們解決困難了?!?
“那好,表弟,”她笑著說,“你要我?guī)褪裁???
“我也說不清楚,我們的親戚關(guān)系籠罩在時間的暗影里,現(xiàn)在能夠云開見天,對我來說,已經(jīng)是一件大好事了。我一見你就目瞪口呆,不知說什么好。你是我在巴黎的唯一親人……??!我沒有什么事能不麻煩你費心的,我就是一個拜倒在你裙下的孤兒,我沒有什么不愿意為你做的,甚至犧牲生命。”
“我要你去殺一個人,你也會去?”
“不要說是一個,就是兩個也行?!睔W金答道。
“真孩子氣!真的,你還是個孩子,”她說時抑制住了眼淚,“你會像個孩子真心實意地愛!”
“呵!”他點點頭說。
子爵夫人為大學(xué)生“天不怕地不怕”的回答打動了。南方人已經(jīng)開始會用心計。在雷斯托夫人的藍(lán)色客廳和玻瑟昂夫人的粉紅客廳之間,他等于學(xué)了三年的“巴黎法”。雖然沒人說這是法律,但實際上它構(gòu)成了最高的社會法典,如果真能學(xué)到“得心應(yīng)手”的地步,那就會無往而不利的。
“哦!我想起來了,”歐金說,“我在你家的舞會上見到了雷斯托夫人,并且在今天早上去拜訪了她。”
“那你一定打擾她了。”玻瑟昂夫人微笑著說。
“哎!是的,我真是無知,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恐怕討不了任何人的歡喜。我想,在巴黎很難找到一個年輕漂亮,既有錢又高雅的女人,而且是無主的名花。我需要一個你們這樣的美人,來引導(dǎo)我如何在巴黎生活。但我到處碰到的都是特拉伊先生。所以我來求你告訴我:我在雷斯托家犯了什么錯?我不過是談到一個老……”
“德·朗杰公爵夫人到!”雅克打斷了大學(xué)生的話頭說,大學(xué)生做了一個非常惱火的手勢。
“如果你想成功,”子爵夫人低聲說,“第一件事就是感情不要外露?!?
“嘿!你早呀,親愛的!”她站起來迎接公爵夫人,緊握著她的手,那股親熱勁兒比姐妹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公爵夫人也表現(xiàn)得溫存體貼,無以復(fù)加。
“這兩個好朋友,”拉思提雅心里想,“都可以做我的庇護(hù)人。她們兩人的愛好應(yīng)該是大同小異的吧。既然表姐關(guān)心我,這一位也不會不關(guān)心的?!?
“什么好風(fēng)把你吹來了,我親愛的安東妮蒂?”玻瑟昂夫人說。
“我看見達(dá)九達(dá)·品托先生到了羅歇菲先生家,就想到你可能一個人在家了?!?
玻瑟昂夫人沒有臉紅,也沒有咬嘴唇,她的臉色沒有變化,公爵夫人說這幾句要命的話時,她的額頭反而顯得更開朗了。
“如果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轉(zhuǎn)向歐金,又加了一句。
“這是我的表弟歐金·德·拉思提雅,”子爵夫人說,“蒙提沃將軍有消息嗎?”她問?!叭餄?jì)昨天告訴我他不見了。今天是不是在你家?”
大家都知道公爵夫人熱戀蒙提沃將軍,但是遭到遺棄,所以夫人聽到話中帶刺,就紅著臉說:
“他昨天在愛麗舍宮?!?
“是值夜班?”玻瑟昂夫人又問。
“克拉拉,你當(dāng)然知道,”公爵夫人反攻了,目光中涌現(xiàn)出不懷好意的思潮,“明天,達(dá)九達(dá)·品托先生和羅歇菲小姐的婚事就要出公告了。”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子爵夫人聽了臉色立刻發(fā)白,但卻笑著答道:
“這又是哪個傻瓜造的謠言!達(dá)九達(dá)先生為什么要糟蹋葡萄牙貴族的名聲?羅歇菲家不過是最近才封貴族的呢!”
“不過據(jù)說貝特小姐有二十萬法郎的陪嫁?!?
“達(dá)九達(dá)先生錢太多了,用不著這樣算計的?!?
“不過,親愛的,羅歇菲小姐很迷人呀!”
“??!”
“他今天在那里晚餐,結(jié)婚條件都商量好了。你怎么一點都不知道!真叫人覺得奇怪?!?
“你到底做錯了什么,先生?”玻瑟昂夫人對歐金說,“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初見世面,我們剛才說的,他一點也不懂。親愛的安東妮蒂,請幫幫他吧。我們的事明天再談。明天一切都會公布,你也可以幫上忙了?!?
公爵夫人不屑地從頭到腳看了歐金一眼,把人都看扁了,看成是個零。
“夫人,我沒有意識到怎么會在雷斯托夫人心上刺了一刀。沒意識到,這就是我的錯。”聰明的大學(xué)生一眼看穿了這兩個女人表面上的親熱掩蓋著的唇槍舌劍,就接著說,“有些人暗中做了壞事,使你害怕,但你表面上還不得不接待他們;另外有的人只是無意中傷害了你,并不知道傷害得多深,他卻被當(dāng)成傻瓜,當(dāng)成不會利用機(jī)會的笨蛋,被大家瞧不起?!?
玻瑟昂夫人意味深長地看了大學(xué)生一眼,眼神中把上流社會女人的感激和尊嚴(yán)融為一體。這一眼好像止痛的藥膏,貼在公爵夫人用法院審判官的眼光劃破的傷口上。
“你們想象不到,”歐金接著說,“我居然得到了雷斯托伯爵的好意接待,因為,”他轉(zhuǎn)過身來既謙虛又不懷好意地對公爵夫人說,“應(yīng)該說老實活,夫人,我不過是一個貧寒孤獨的大學(xué)生而已?!?
“不要這樣說,拉思提雅先生,別的女人不要的,我們也不會要。”
“沒有關(guān)系。我只有二十二歲,應(yīng)該忍受年輕人該受的苦難。何況我已經(jīng)在懺悔了。而要懺悔,哪有比這里更好的懺悔廳呢?而我要懺悔的錯誤,正是在客廳里犯下的。”
公爵夫人冷冷地聽著這種反宗教的言論,她不能容忍這種粗俗的說法,就對子爵夫人說:
“這位先生來……”
玻瑟昂夫人聽了他表弟和公爵夫人的談話,老實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他來巴黎,親愛的,是要找一位女教師告訴他什么是高級趣味?!?
“公爵夫人,”歐金接著說,“如果有什么事使我們?nèi)朊?,我們不是自然會尋根問底嗎?”——“得了,”他心里想,“我怎么像個理發(fā)師在尋找頭發(fā)的根底呢?”
“不過我想,雷斯托夫人是向特拉伊先生學(xué)習(xí)過的吧?!惫舴蛉苏f。
“這點我不知道,夫人?!贝髮W(xué)生接著說,“因此,我糊里糊涂地插在他們中間。但是我和她的丈夫關(guān)系倒還不錯,他的妻子也容忍了我一陣子。一直等到我沒有顧忌地談到一個我認(rèn)識的人,我看見他從暗門樓梯下來,在走廊盡頭擁抱了伯爵夫人?!?
“是誰?”兩位夫人同聲問道。
“一個每月靠兩個金路易過日子的老頭,他和我這個窮學(xué)生一樣,住在圣·瑪梭區(qū),是一個受大家欺負(fù)的倒霉蛋,我們叫他高里奧老頭?!?
“你真不懂事,”子爵夫人叫了起來,“雷斯托夫人是高里奧的女兒?!?
“面粉商的女兒,”公爵夫人接過話來說,“一個平民的女兒,他和一個面包師的女兒同一天進(jìn)宮覲見。你還記不記得,克拉拉?國王笑著用拉丁文說了一句關(guān)于面粉的俏皮話,說那些人,怎么說的?你記得嗎?”
“都是同樣的面粉捏成的?!睔W金用拉丁文說。
“你說對了?!惫舴蛉苏f。
“啊!是她父親?!贝髮W(xué)生露出了失望的口氣。
“是的,這個老頭有兩個女兒,他愛她們愛得要命,而她們兩個幾乎都不認(rèn)他這個父親。”
“他的第二個女兒,”子爵夫人瞧著朗杰夫人問道,“是不是嫁了個德國名字的銀行家,叫紐沁根男爵,她自己叫德爾芬?她是不是個金發(fā)女郎,在歌劇院有個側(cè)翼包廂,也常去喜劇院,時常放聲大笑來引人注意的?”
公爵夫人微笑著說:
“不錯,親愛的,我佩服你。為什么對這些人這么關(guān)心?像雷斯托這樣的人,如果不是愛得發(fā)了瘋,怎么會和安娜斯達(dá)茜在一起,被面粉師傅捏成一團(tuán)呢?啊!雷斯托可不會做面粉生意。他的夫人捏在特拉伊先生手里,早晚要捏得粉身碎骨的。”
“她們不認(rèn)父親?”歐金反復(fù)說。
“唉!她們唯一的父親,”子爵夫人重復(fù)說,“這個父親給了她們五六十萬法郎,讓她們嫁個好人家,過上好日子,而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萬法郎,以為女兒永遠(yuǎn)是女兒,那他就多了兩家供養(yǎng),不料不到兩年,兩家女婿都把他趕出門去,使他成了一個最可憐的倒霉人……”
淚珠從歐金眼里流了出來,他最近又受到圣潔的家庭溫情的洗禮,還感到青年時代信仰的魅力,現(xiàn)在只是巴黎文化戰(zhàn)場上一個新兵。真實的感情是有感染力的,他們?nèi)齻€人無言相對,沉默了一陣子。
“唉!天哪,”朗杰夫人說,“是的,這種事聽起來真可怕,但卻又是我們每天都看到的。難道不應(yīng)該有個原因嗎?告訴我,親愛的,你有沒有想過女婿是什么人?女婿是你和我為他培養(yǎng)了女兒的男人,女兒是和我們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心肝寶貝,在十七歲以前,她是家庭歡樂的源泉,正如拉馬丁所說的,她是純潔的靈魂,但是后來,她卻成了家庭的禍根。當(dāng)這個男人把她從我們手里搶走,他就開始用她的愛情當(dāng)作一把斧頭,砍斷我們母女之間、家庭之間心連心的感情聯(lián)系。昨天,女兒還是我們的一切,我們也是她的一切;第二天,她卻成了我們的仇敵。難道我們不是每天都看見這種悲劇重新上演嗎?這里一家的媳婦對父親目無尊長,雖然父親為兒子作出了一切犧牲。另外一家呢?女婿把岳母趕出了門。我聽見人家問:今天的社會還有什么戲好看?難道女婿演的戲還不可怕嗎?更不用提我們的婚姻了,結(jié)婚已經(jīng)變成傻瓜干的蠢事。我完全懂得這個老面粉商。我還記得這個福里奧……”
“是高里奧,夫人。”
“對的,這個高里奧在大革命時期是一個小區(qū)的區(qū)長。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他占了大便宜,他賣出囤積的面粉賺了十倍的錢。他要賣多高的價就賣多高。我祖母的管家就賣了一大批面粉給他,讓他賺了大錢。這個高里奧當(dāng)然和那些家伙一樣,要分給公安委員會一些好處。我還記得管家對祖母說:他在格朗維列住一定不會出問題,因為他的麥子就是一張高級良民證。你看,這個高里奧把麥子賣給殺人犯,其實是在做賠本生意,因為大家都知道他非常喜歡他的兩個女兒。大女兒高攀了雷斯托伯爵,小女兒又嫁給了紐沁根男爵,男爵是一個有錢的銀行家,而且是保王黨。你當(dāng)然明白,在第一帝國時期這兩個女婿不太能容忍這個九三年賺革命錢的老頭。到了拿破侖時期,他還能勉強(qiáng)過得去。但到了波旁王朝復(fù)辟的時候,這老頭就礙了雷斯托先生的事,更不消說那位銀行家了。兩個女兒也許是愛父親的,她們想既吃羊肉又吃白菜,既要顧全父親,又要顧全丈夫。她們在沒有客人的時候就接待這個高里奧。她們想出了一些親熱的借口:‘爸爸,來吧,我們單獨在一起,多么好啊!’至于我呢,親愛的,我相信真正的感情既有眼睛,也有智慧。因此,這個九三年發(fā)了財?shù)目蓱z人心里就流血了。他看得出女兒為他感到丟臉。如果她們愛丈夫,那他就有損于女婿。所以他不得不作出犧牲。于是他就作出犧牲了,誰叫他是父親呢:他自動隔離了??匆娕畠翰辉侔l(fā)愁,他知道自己沒做錯。這個小小的罪案其實是父女的合謀。罪過處處可以看到。高里奧老頭如果不主動走開,難道不會污染女兒的客廳嗎?他在那里,自己也會覺得不方便,也會覺得煩悶無聊。這個父親所做的事,即使是一個最漂亮的女人所熱愛的男人也會同樣做的。如果她對他的愛情發(fā)生了厭倦,他也會自動走開,甚至捏造一些站不住腳的借口來離開她。這是真實的感情。我們的心靈是一座寶庫,如果一下把寶庫掏空,人也就完了。我們不能原諒一瀉無遺的感情,正如我們不能原諒身無分文的浪子一樣。這個父親把一切都給了女兒,二十年來,他把心肝五臟,全部感情都獻(xiàn)了出來;一天之內(nèi),他耗盡了他的財富。水果已經(jīng)榨干了汁,他的女兒就把果皮和渣滓都扔到路角的垃圾箱里去了?!?
“世界是可惡的。”子爵夫人一邊說,一邊拉直自己的圍巾,因為朗杰夫人在講故事的時候,有些話觸動了她的內(nèi)心。
“可惡嗎?不,”公爵夫人說,“這是世界正道,世界就是這樣。我對你這樣說,是因為我不想再上當(dāng)受騙了。我的想法和你一樣,”她說時緊緊握住子爵夫人的手。“世界是個泥坑,我們最好站得高些,離它遠(yuǎn)些?!?
她站了起來,吻了玻瑟昂夫人的前額,又對她說:
“你這時真好看。親愛的,我從來沒見過你的臉色這樣好?!?
然后她對歐金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高里奧大爺還真不錯!”歐金想起了夜里他把銀器壓成銀條的事。
玻瑟昂夫人沒有聽見他說什么,她沉浸在默想中。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陣子??蓱z的大學(xué)生不知如何是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說話也不是。
“世界是可惡的,不懷好意的?!弊泳舴蛉说降组_口了?!爸灰覀兂隽它c什么事,總有朋友會來告訴我們,用刀來探索我們的內(nèi)心,仿佛要我們試試刀是否鋒利似的。于是冷嘲熱諷,一起上陣。所以我要保護(hù)自己?!?
她抬起頭來,顯出了高貴的姿態(tài),眼睛閃閃發(fā)亮。
“??!”她一眼看見了歐金,“你還在這里?”
“還在?!彼缓靡馑嫉卣f。
“那好,拉思提雅先生,這個世界值多少錢,你就付出多少。你想出頭露面,我可以幫你。你先得了解女人在泥坑里陷得有多深,男人的虛榮心有多重。雖然我讀過社會這本大書,但還有多少頁沒有讀到?,F(xiàn)在我才知道,你的算計越是冷酷無情,你出頭的機(jī)會就越大。你打擊越狠,別人就越怕你。要把男人女人都當(dāng)牛馬,要馬每一站路都跑得筋疲力盡,你就可以到達(dá)欲望的頂峰??匆姏]有?在巴黎要是沒有一個女人對你有興趣,你就會一事無成。一定要有一個年輕漂亮而又有錢的女人。不過,如果你真動了情,那就千萬不要外露,要像寶貝一樣埋在心里,不能讓人猜出,否則就會完蛋。你不但殺不了人,還要被人殺了。如果你真愛一個人,一定要嚴(yán)守秘密,在了解對方的心靈之前,千萬不要敞開你內(nèi)心的門戶!為了保住這個還不存在的愛情,先要學(xué)會如何避免失掉它。聽我說,密古爾……(她無意中叫出了達(dá)九達(dá)侯爵的名字)兩個女兒拋棄父親,巴不得他早死。這還不算什么,更可怕的是兩個女兒之間你死我活的爭斗。雷斯托是貴族出身,夫人也被貴族接受,并且進(jìn)過王宮;而她妹妹,有錢的妹妹,德爾芬·德·紐沁根夫人只是一個銀行家的妻子,她可難過死了,她妒火中燒,地位比姐姐差遠(yuǎn)了;姐姐不再是她姐姐;這兩個女人互不承認(rèn),就像她們不認(rèn)父親一樣。因此,紐沁根夫人為了能進(jìn)我的客廳,要她把兩條路上的污泥濁水都舔干凈,她也心甘情愿。她以為德·瑪瑟能幫她達(dá)到目的,就情愿做瑪瑟的奴隸,對他糾纏不休。但是瑪瑟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如果你能引進(jìn)她來見我,你就會成為她的寵兒,她會接受你的。以后如果你能愛上她也好,否則,利用一下也行。我可以在賓客滿座的盛大晚會上見她一兩次,但不能上午接見。只能招呼一下,那就夠了。你因為提到了高里奧老頭的名字,伯爵夫人府的大門就對你關(guān)上了。那好,親愛的,如果你再去雷斯托夫人府二十次,你還會遭到二十次拒絕,因為你已經(jīng)上了不受歡迎的黑名單了。那好,就讓高老頭的名字引你去見美麗的德爾芬·德·紐沁根夫人!讓美麗的紐沁根夫人做你的招牌吧!只要她看中了你,別的女人就會瘋狂地來追求你。她的對手,朋友,最要好的朋友,都想把你從她手中奪走。有些女人只喜歡別人看中的男人,就像可憐的平民以為戴上了貴族的帽子就可以成為有風(fēng)度的貴族一樣,那你就可以出人頭地了。在巴黎,出頭露面就是一切,就是得到權(quán)力的鑰匙。只要女人認(rèn)為你有才華,有本領(lǐng),男人也會相信。只要你不使他們失望,你就可以隨心所欲,到處站穩(wěn)。你會明白這是傻子和騙子的世界。你既不傻,也不要騙。我把頭銜借給你當(dāng)迷宮的指南針,不要玷污我的名譽,”她說時低頭像女王似的瞪了大學(xué)生一眼,“要清白。去吧!我還有女人的仗要打呢?!?
“你要不要一個人心甘情愿去為你點火放炮?”歐金打斷了她的話問道。
“那更好嗎?”她說。
他拍拍挺起的胸膛,用微笑回答表姐的微笑,就離開了。時間已經(jīng)是五點鐘,歐金餓了,又怕趕不上晚餐的時間。但是這點擔(dān)心很快就被要在巴黎出頭露面的幸福感壓倒。這種樂感不由自主地就滲透了他的全部思想。像他這樣年紀(jì)的青年一受到輕視就會生氣,就會發(fā)作,就會握緊拳頭,恐嚇著要報復(fù)整個社會,他要報仇雪恨,但又懷疑自己。這時,拉思提雅感到的壓力是這句話:“伯爵夫人府的大門就對你關(guān)上了。”
“我要出頭!”他心里想,“如果玻瑟昂夫人說得對,如果我有可能……我……無論雷斯托夫人到哪個沙龍,我都要去。我還要學(xué)會用武器,會開手槍,我要把她的瑪克沁打死!”
“但是錢呢!”他的意識發(fā)出了呼聲,“到哪里去弄到錢?”
忽然一下,雷斯托伯爵夫人家豪華的排場在他眼前閃閃發(fā)亮。他看到了高里奧小姐愛得死去活來的金銀財寶,暴發(fā)戶的粗俗氣派,包養(yǎng)情婦的鋪張浪費。這些銷魂場面和玻瑟昂府的豪華氣派一比,立刻煙消云散。他豐富的想象力使他搖身一變,進(jìn)入了巴黎的上流社會,使他的胸中涌起了非分之想,使他真正眼明心亮了。他看清了世界的本來面目,看出了法律和道德拿有錢人無可奈何。財富才是“世界最高的裁判”[88]。
“沃特能說得不錯,有財就是有德!”他心里想。
到了圣貞妮薇芙新街,他趕快上樓到房里拿了十個法郎付給車夫,然后走進(jìn)倒胃口的餐廳,看見十八個食客正像牲口般在大吃大嚼,窮酸客廳里的窮酸相令人惡心。轉(zhuǎn)變來得太快,對比相差太遠(yuǎn),叫他怎能不起非分之想!一方面是高雅社會嬌艷的形象,年輕活潑的面孔活躍在藝術(shù)珍品之間,熱情洋溢的頭腦充滿了詩情畫意;另一方面是陰沉污濁的畫面,還有情欲糟蹋過的面孔。他想起了被遺棄的玻瑟昂夫人一怒之下給他提出的良謀佳策,但是他的財源似乎說明此路不通。為了達(dá)到發(fā)財?shù)哪康?,拉思提雅打算開辟兩個平行的戰(zhàn)場:學(xué)術(shù)場地和情場,他要成為博學(xué)的人才,又要做時髦的情郎。他還太幼稚!這兩條平行線是永遠(yuǎn)不會相交的。
“你為什么不高興呀,侯爵先生?”沃特能瞧了他一眼說,這一眼似乎可以看透埋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
“我生來不是給人開玩笑的材料,叫我侯爵先生,我擔(dān)當(dāng)不起?!睔W金答道,“要做侯爵,一年起碼得有十萬法郎的收入,也不會住在沃克公寓。住公寓的人有可能是幸運的寵兒嗎?”
沃特能用長輩對不懂事的晚輩一樣的神氣,看著拉思提雅,仿佛要說:“小伙子,你還不夠我吃一口的呢!”然后他回答說:
“你的心情不好,大約是在漂亮的雷斯托伯爵夫人那里碰了釘子吧?!?
“我不過說了一句她的父親和我們同桌吃晚餐,她就對我關(guān)上了大門?!崩继嵫沤辛似饋?。
同桌的食客你望我,我望你。高里奧大爺?shù)拖铝祟^,轉(zhuǎn)過身去擦眼睛。
“你把煙絲弄到我眼睛里了。”他對鄰座的人說。
“從今以后,誰要和高大爺過不去,就是和我過不去?!彼卮饡r瞧著面粉商的鄰座,“他比我們大家都好。當(dāng)然,我不是說女士們。”他趕快轉(zhuǎn)過頭去望著達(dá)伊夫小姐。
這句話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煩,歐金說話的神氣是要吃晚餐的人免開尊口。但是沃特能聽了不高興地說:
“如果你要多管高老頭的閑事,為他的言行負(fù)責(zé)任的話,那你得先學(xué)會擊劍和開手槍?!?
“我正在學(xué)呢。”歐金說。
“你今天就預(yù)備上場嗎?”
“也許吧?!崩继嵫糯鸬?,“不過我不想讓別人多管我的事,因此我也不想打聽別人深更半夜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沃特能斜著眼睛瞅了拉思提雅一眼。
“小伙子,看木偶戲不想受騙,就要到后臺去看看,不能只在幕布縫里張望。說清楚了吧?”看見歐金仿佛要為小事發(fā)火,他又說了一句,“如果你還想談,我們以后再找時間吧?!?
餐桌上冷清了,大家都沉著臉。大學(xué)生的話觸動了高大爺深藏的悲傷,他不知道大伙對他的看法有所轉(zhuǎn)變,也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是要仗義執(zhí)言,為他辯護(hù),要使他擺脫困境。
“高里奧先生,”沃克大媽低聲問道,“是一個伯爵夫人的父親?”
“還是一個男爵夫人的父親呢?!崩继嵫糯鸬?。
“他也只能當(dāng)父親了。”卞雄對拉思提雅說,“我注意到他的頭部,只有一個凸出的地方,那就是父女之情,因此,他只好永遠(yuǎn)做一個好父親了?!?
歐金正在聚精會神想自己的問題,卞雄的玩笑話并沒有引起他的笑聲。他正在盤算玻瑟昂夫人的話對他有什么好處,他應(yīng)該到哪里去弄錢,怎樣才能弄到錢。他心事重重地看著展現(xiàn)在眼前的世界,一片空曠渺茫而又蔥蘢茂密的大草原。吃完晚餐之后,大家都走了,餐廳里只剩下他一個人。
“這么說來,你看到我的女兒了?”高里奧心情激動地問道。
歐金的思考給這個老好人的問話打斷了。他抓住老人的手,用同情的態(tài)度瞧著他說:
“你是一個好人,一個值得同情的老大爺?!彼卮鹫f,“我們等一等再談你的兩個女兒吧?!?
他站起來,不想再聽高里奧大爺要說什么,就回到房間里去,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內(nèi)容如下:
親愛的媽媽:
請你看一看能不能再給我提供一次經(jīng)濟(jì)的食糧。我可能很快就會交上好運。但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為了這筆錢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千萬不要告訴父親,我怕他會反對;而我要是得不到這筆錢,可能會一槍打碎自己腦袋的。等我們見面后,我會告訴你我要錢的理由,因為現(xiàn)在若是要你明白我的處境,那需要太多的篇幅。我并沒有賭錢,好媽媽,我也沒有欠債。但是,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我走上絕路、送掉這條你我都很看重的生命,那就請你給我弄到這筆錢。我總算見到了玻瑟昂子爵夫人,她答應(yīng)做我的保護(hù)人。我要進(jìn)入上流社會,但是沒有錢買一副上流人戴的手套。我可以只吃面包,只喝水,必要時甚至可以忍饑挨餓。但是身在葡萄園里,怎能沒有種葡萄的工具呢?我的問題是要走光明大道,還是留在污泥濁水之中?我知道你們對我的期望,我也想盡快促其實現(xiàn)。我的好媽媽,賣掉一些老式的首飾吧,不久我就會給你買新式的。我知道我們家的處境,決不會讓你白白作出犧牲的。否則,我還能算是個人嗎?請把我的要求看作我內(nèi)心迫切需要的呼聲。我們的未來完全依靠這筆資助。有了這筆款子,我就可以展開一次戰(zhàn)役,因為巴黎的生活其實是一場打不完的戰(zhàn)爭。如果錢還不夠,不得不請姑媽賣掉一點裝飾品的話,請告訴她,我將來一定送給她更好看的。
他還給他的兩個妹妹寫了兩封信,要她們把自己積下來的私房錢寄給他,但又不要告訴家里,他知道她們會樂意幫助他,年輕人是心軟的、開放的,幫哥哥的忙會提高她們的自尊心。但是等他寫完信后,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心跳得更厲害,甚至打哆嗦了。這個一心向上的年輕人知道他的妹妹們深居簡出,純潔高尚,他的信會給她們帶來多少煩惱,多少歡樂,她們會多么高興,偷偷地在果園深處談到這個她們喜歡的哥哥。他的心里忽然一亮,仿佛看見兩個妹妹在私下里計算她們積下的私房錢,用少女特有的機(jī)靈,第一次用超過常人的智慧,匿名把錢寄了出來。
“妹妹的心純潔得像鉆石,像個溫情的深淵。”他心里想。
寫完了信,他又覺得慚愧。兩個妹妹對他的心愿是多么有力的支持,她們飛向天國的靈魂又是多么純潔!為了他,她們多么心甘情愿地作出了犧牲!如果母親弄不到這筆錢,她又會感到多么痛苦!這些美好的感情,這些令人痛心的犧牲,只不過是為他搭個梯子,可以進(jìn)入德爾芬·德·紐沁根的府邸而已。想到這里,幾滴眼淚流了出來,這是他為家庭圣壇獻(xiàn)上的最后一炷香了。他心情激動,悵然若失,在房里走來走去。高里奧大爺從半開的房門口看到他這樣局促不安,就走進(jìn)來問他:
“你怎么啦,先生?”
“??!我的好鄰人,我也有母親和妹妹,就像你有女兒一樣。你恐怕要為安娜斯達(dá)茜伯爵夫人擔(dān)心了。她落在瑪克沁·德·特拉伊手里,早晚要吃大虧的?!?
高里奧大爺不知所云地退了出去,歐金也沒聽懂他說什么。第二天,歐金去寄信。他考慮了很久,到底還是把信投進(jìn)了郵箱筒,一面安慰自己說:“我會贏的?!边@是一句賭博或打仗的心愿,結(jié)果總是十落九空。
幾天之后,歐金去了雷斯托夫人府,沒有受到接見。他又去了三次,三次都吃了閉門羹。雖然他每次都選擇瑪克沁·德·特拉伊不在的時候。子爵夫人預(yù)料對了。大學(xué)生不再好好學(xué)習(xí),他去上課只是為了點名答到,證明自己出席之后,就溜走了。他和大多數(shù)大學(xué)生一樣說服自己,他的學(xué)習(xí)只是應(yīng)付考試。他把第二學(xué)年、第三學(xué)年注冊所選的課程,都合并在一年學(xué)完,等到最后考試關(guān)頭才來一鼓作氣,認(rèn)真學(xué)習(xí)法律。這樣他就可以有十五個月的時間,在巴黎這個汪洋大海上航行,考慮怎樣對付女人,沽名釣譽,賺大筆錢。在這一個星期之內(nèi),他去了玻瑟昂夫人府上兩次,都是等達(dá)九達(dá)侯爵的馬車走了之后才去的。這個出名的女人,圣日爾曼區(qū)最有浪漫情調(diào)的夫人,勝利地把羅歇菲小姐和達(dá)九達(dá)侯爵的婚事推遲了幾天。但到后來,害怕失掉幸福使她更加熱烈追求,反而使災(zāi)難來得更快。達(dá)九達(dá)侯爵和羅歇菲小姐都一致認(rèn)為分后再合是件好事,他們希望玻瑟昂夫人對這場婚事慢慢習(xí)慣,結(jié)果就會放棄她和侯爵下午的約會,讓他去盡每個男人都應(yīng)盡的責(zé)任。盡管達(dá)九達(dá)先生每天翻來覆去作出神圣的諾言,其實他是在演戲,而子爵夫人也甘心受騙?!八桓見^不顧身,從窗口一躍而下,粉身碎骨,而寧愿摔倒在樓梯上,一步一步地滾下去。”她最要好的朋友朗杰公爵夫人就這樣形容她。不過子爵夫人的落日余暉在巴黎還照耀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仿佛是命中注定了要為這個年輕的表弟盡一分心,出一分力似的。一個女人尤其是在任何人眼光中都看不到同情和安慰的時候,有人來說些甜言蜜語,那一定是另有打算,但歐金這時卻表現(xiàn)得忠心耿耿,而且感情豐富。
在接近紐沁根家之前,拉思提雅當(dāng)然想了解清楚這個家庭的情況,他要知道高里奧大爺以前的生活,而生活的現(xiàn)實大致如下:
讓·約新·高里奧在大革命之前,只是一個面粉店的普通工人,能干,節(jié)儉,相當(dāng)大膽,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暴動時,面粉店老板遭了殃,他買下了店鋪,在麥?zhǔn)懈浇挠t街開了張。他有頭腦,接受了小區(qū)區(qū)長的職務(wù),這可以在危險的時刻,利用最重要的人物來保護(hù)自己做買賣。這點才干是他發(fā)財?shù)谋惧X,他發(fā)財是真真假假的匱缺造成的,匱缺的結(jié)果是巴黎的糧食大漲價,老百姓在糧食店前擁擠得要命,有些人卻可以不動聲色地在糧食店買到意大利面條。公民高里奧累積了資本,對后來他做生意幫了大忙,這一大筆錢使這個有錢人又賺了大錢。對他發(fā)生的事,就像對一切相當(dāng)有能力的人一樣,使他賺到的錢,比更有能力的人還多。還有一點,他發(fā)了財沒有人注意,一直等到財富沒有引起妒忌的危險,人家才知道他有錢。做面粉生意似乎用盡了他的本領(lǐng)。關(guān)于麥子、面粉、谷糠,識別質(zhì)量、來路,注意保存,猜測行情,預(yù)料豐收或是歉收,低價時收進(jìn)谷子,到西西里,到烏克蘭去收購、囤積,高里奧可以算是獨一無二的能手??此绾巫錾?,解釋糧食如何進(jìn)口,如何出口,研究法律的精神,指出漏洞,人家還以為他是個國務(wù)大臣呢。他有耐心,又積極,精力充沛,穩(wěn)重如山,行動迅速,眼光銳利如鷹,一切都能先人一步,什么都能料到、預(yù)見、先知。但都藏在心里,出謀劃策像外交家,采取行動又像軍人。但他三句不離本行,一走出他那簡陋陰暗的店鋪,背靠門框,站在階沿上懶洋洋地消磨時光的時候,他又恢復(fù)了粗笨的本色。既不懂高深的道理,也感覺不到精神上的樂趣,看戲會打瞌睡,在巴黎成了個鬧笑話的蠢材。這種蠢材幾乎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樣的。但幾乎在所有這些人身上,你都會發(fā)現(xiàn)高尚的心靈。兩種互相排斥的感情填滿了面粉商的心胸,吸干了他的精力,正如面粉生意耗盡了他的腦力一樣。他的妻子是布里的一個富裕農(nóng)民的獨生女,他對她懷有宗教般的熱誠,漫無邊際的熱愛。高里奧在她身上看到了既溫柔又堅強(qiáng),既多情又美麗的個性,和他自己的性格恰恰相反。如果男人心里天生有一種感情,難道不是為隨時隨地能保護(hù)弱者而感到的自豪嗎?再加上愛情,那是老實的男人對歡樂來源的報答。懂得了自豪感和愛情,你就可以理解一大堆道德上不正常的現(xiàn)象了。過了七年晴天無云的幸福生活,高里奧不幸失去了他的妻子,那時她正開始在感情之外對他產(chǎn)生影響,也許可以幫他理解現(xiàn)實生活中的世道人心。但是她一去世,他的感情就發(fā)展得不近情理了。他把對死者的感情轉(zhuǎn)移到兩個女兒身上。開始的時候,她們倒能彌補(bǔ)這個缺陷。不管那些看到他發(fā)財而眼紅的商人或農(nóng)場主提出多么有利的再婚條件,他都不肯接受他們的女兒做填房。只有他的岳父了解他的一片心意,合情合理地認(rèn)為高里奧不肯辜負(fù)他的愛妻,即使她死后,他也不忍變心。菜市場上的商販不了解這高尚的癡情,拿他來開玩笑,并且給他取了幾個不雅的外號。頭一個在市場上喝了幾杯酒叫他外號的人,給面粉商一拳打在肩膀上,翻倒在地,頭幾乎撞到奧布蘭街角的界石。高里奧對女兒的忠誠使他不思前顧后,父愛又使他疑心重重,體貼入微,這種名聲在外,遠(yuǎn)近皆知。有一天,一個競爭對手設(shè)法要他離開市場,以便控制行情,就對他說德爾芬剛給馬車撞倒。面粉商一聽立刻臉白如紙,離開了菜市場。這個捏造的消息使他感情受到刺激,病了好幾天。他雖然沒有在這個造謠人肩膀上狠狠地?fù)羯弦蝗?,但是時機(jī)一到,他立刻使他破產(chǎn),把他從菜市場趕走了。對兩個女兒的教育當(dāng)然是不合理的。高里奧每年有六萬多法郎的定期收入,而他自己用的錢不到一千二百法郎,他感到最大的幸福就是滿足兩個女兒的欲望:他為她們請了最好的教師,來培養(yǎng)她們的才能,使她們受到最好的教育;她們還有一個陪伴小姐,運氣也好,這個小姐不但有才,而且趣味也高;兩個女兒學(xué)會了騎馬,有自己的馬車,生活得像一個有錢的老貴族包養(yǎng)的情婦;只要她們開口,不管要花多少錢,父親都會趕快滿足她們的要求。而父親的奉獻(xiàn)所要求的回報,不過是一點親熱的表示。高里奧把女兒看成高高在上的天使,可憐的父親!即使她們給他帶來了痛苦,他也覺得是個快樂。等到女兒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她們可以順著自己的心意挑選一個丈夫;每個女兒可以得到父親一半財產(chǎn)作為陪嫁。安娜斯達(dá)茜長得漂亮,想當(dāng)貴族,被雷斯托伯爵看中了,就離開了父親的家門,嫁入了貴族之家。德爾芬更愛錢,就嫁給了銀行家紐沁根。銀行家原籍德國,在神圣帝國時期得到了男爵的封號,但高里奧卻是個面粉商。不久之后,兩個女兒和女婿看他做面粉生意太不順眼,未免丟人,雖然他一生別無所長,他們還是堅決要求他不再做買賣了。求了五年,他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帶著本錢和這幾年的盈利,洗手不干,住到沃克公寓里來。那時,沃克大媽估計他一年的收入有八千到一萬金幣。他住公寓其實是迫不得已,因為他不忍心看到兩個女兒受到丈夫的壓力。他們不但拒絕他住進(jìn)爵府,而且不許她們堂而皇之地在府邸接待他。
以上是買下了面粉店的繆勒先生提供的關(guān)于高里奧大爺?shù)那闆r。拉思提雅聽朗杰公爵夫人所說的猜測之詞也得到了證實。關(guān)于巴黎這一出陰暗可怕的悲劇,也就說到這里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