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汪洋鋪滿了空曠的練武場，兩道身影縱橫交錯。

顧守咬著牙一次又一次從教官手中逃脫生天。

他就如一只滑溜的泥鰍，在教官的追捕下滑出他的手，以最小的傷勢換取最大的閃避。

就在這時，顧守腳下忽然一軟，身形在踉蹌中失去重心，而教官自然沒有放過這一機會。

他的右臂如靈蛇吐信般猛地啄向顧守的太陽穴，顧守只能抬起左臂，半曲著擋在了教官身前。

這看似無比輕靈迅捷的一啄，卻讓顧守的整條左臂瞬間失去了知覺，而后劇烈的疼痛瞬間反彈上涌。

顧守壓抑不住地低吼，就想再度拉開身形。

但教官根本不給他這個，右腳輕輕點在顧守的左小腿處，原本就失去重心的身體徹底倒塌在地上。

顧守下意識雙手抬起，護住腦袋，身體猛地蜷縮起來，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驟雨般的打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

這一次教官竟然停了手。

“小守的天賦又一次讓我意外了。”

“本來以為只是兵團最后無奈的選擇，可現在看來，卻是我們撞大運了。”

淡漠的聲音回蕩在練武場內。

顧守重重喘著粗氣，不知道該回復什么，也壓根沒準備說什么爛話。

“但我還是很失望，在失去了念力這一倚仗后，小守的表現哪怕有絕對直感的輔助，還是很丟分。”

“當然，真正丟分的地方不在于狼狽，而在于你的慌亂。”

“你在害怕嗎？”

“失去了念力，你就一無所有了嗎小守？”

教官帶著失望的聲音傳入顧守耳中。

顧守咬著牙，全當沒聽見，只是抓緊時間調息自身，并不斷嘗試重新溝通意識海。

教官的每一招都毫無留手，步步緊逼，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

他現在甚至都分不清對方是真想要他的命，還是在逼迫他處于生死一線的狀態！

誰能分得清瘋子的想法？！

汗如雨下，沿著臉頰一路滴落在地面，很快積蓄了一片小水灘。

顧守艱難爬起身，感覺全身的肌肉都處于酸痛中。

他不知道先前的追殺究竟持續了多久，只覺得度日如年，經受著無盡煎熬。

只因在堪稱極致的閃躲中，每一秒都被拉長到了極致！

但真正令顧守心沉海底的，還是失去了對念力的掌控。

這是他至今為止最大的倚仗，在真正全面地認識念力后他一度視其為自身最堅固的戰友！

但是現在……

他失去了本該親密無間，相伴左右的戰友！

以教官為中心散發而出的血色氣焰早已籠罩整個練武場，徹底封鎖了他與意識海的溝通！

自顧守覺醒血脈，順利掌握部分念力后，這是他第一次陷入孱弱無力的窘境。

他曾經認為無往不利的念力，被這血色氣焰輕易鎮壓而下！

而失去了念力的自己，在面對身體素質全面碾壓自身的教官，只有憑借戰斗直感一次又一次僥幸地閃躲。

就好像是……垂死掙扎？

顧守的心中莫名浮起這四個字。

原來在失去了念力后，自己依然孱弱如曾經，甚至陷入了心亂如麻的處境。

自己遠遠不曾觸摸到強者的領域。

無論身心。

顧守感受著胸肺間的火辣與刺痛，起身站直，身軀如青松。

他可以忍受失去念力后的自己就如失去長劍的劍士，一身實力十不存一。

但他不愿承認剛才那個因為失去力量，從而變得怯懦慌亂，自亂陣腳的人是他自己！

顧大哥說過，武者可以弱小，但絕不能膽怯！

真正的強者擁有的不當只有凌駕一切的力量，還當有一顆不墜不落的心靈。

真是丟人啊顧守……

你怎么可以如此慌亂膽怯……

真正地認清自己嗎？

單就先前的表現，原來自己遠沒有所想的那般堅定無畏。

僅僅是這道認知，這一次就已不虛此行。

顧守屏氣凝神，對著教官擺出了一副基礎拳架，目光前所未有的堅毅。

他突然想到了那個少女。

如果是小牧在這，她定然不會像自己這般狼狽吧？

顧守無聲而笑。

哪怕面對的是教官這樣可怕的敵人，一往無前的少女也絕對不會露出半點怯意！

其實在這些年里，顧守一直藏著一個秘密。

他的確沒有從顧大哥那學得一兩式拳術，哪怕是偷學。

但他卻從觀摩少女練拳的這七年中得到了一些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感悟。

也許少女直到現在都沒意識到，自己究竟練拳練到了什么境界吧。

在那些年里，少女一旦開始演練基礎拳術，那么顧守的眼中，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好似在剎那之間光陰止步，這蒼茫天地皆陷入靜止，只剩下少女一人不受拘束，身心自由，身隨拳動！

哪怕是那驕陽皓月、寥廓山河、蒼茫星空……

皆不入眼！

這一刻。

在衛老四充暴戾的眼瞳，恍若有一輪無比虛幻的大日橫空出世，破開無垠海域，顯化在顧守身后，洋洋灑灑下無盡熾烈火光！

與此同時，那破開的海面下一道龐大虛影掠過，蒼勁空靈的鯨鳴聲裹挾著震怒響徹長空，撞碎了他的氣魄封鎖！！

顧守在怒吼聲中，猛然踏步出拳！

這是他在面對教官狂風暴雨進攻下的首次主動回擊！

一直喋喋不休的衛老四瞳孔驟然放大，竟是不退不避，毫無抵抗，硬生生讓顧守這一拳砸在了他的胸膛前！

而后他一指點出，點在顧守眉心之間，身形驟然出現在顧守身后，便是一記掌刀。

看著顧守軟綿綿倒在了地上，衛老四的眼瞳中熠熠生輝，油然而生出喟嘆之情。

即使是先前顧守所展現出的絕對戰斗直感，也遠不如這主動的一拳來的讓他驚喜！

這一拳赫然已有了大師氣象！

不……

若自己沒有看錯，顧守這一拳雖然霸道絕倫，可最初的“種子”卻當是小守從其他地方偷學而來，所以才會如此零碎稀爛，遠沒有形成自己的體系！

而這一“種子”的來源，也絕不僅僅只是大師！

這已然具備了開前所未有之道途的宗師氣象！

還有，那硬生生撞碎了自己的氣魄封鎖的蒼勁鯨鳴聲，又是出自何處？

衛老四俯身一把將顧守拉起，扛在肩上，向門外走去，心中嘆息。

小守的秘密真多啊，這樣的人成為兵團的繼承者，也不知是福還是禍。

可他轉念一想，又是啞然失笑。

哪來的福與禍呢？

他們這幫子殘兵剩將，難道還需要擔心未來可能招引來的禍患？

或許……

這小家伙真的能在三個月內，順利掌握【周天守御流】！

……

……

月上中天。

與前日相比整整消瘦了一圈的趙嵐，呆呆地坐在天臺上。

他已經去過了父親的埋葬地，卻只待了短短十幾分鐘就落荒而逃。

墓碑上的照片中，男人蒼老地讓他根本不敢相認。

而墓志銘上那句“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更是深深灼痛了趙嵐的眼睛，讓他近乎嘶吼般跪在墓前一次又一次地以頭搶地！

但這些行為卻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他近乎逃跑地從墓地中逃離，最后來到了這里。

這里曾是他年幼時最喜歡來的地方。

他曾經喜歡坐在天臺上眺望遠方的風景，那時的身邊總會有個一身酒氣的男人搖搖欲墜，卻說什么也要和兒子坐在一起。

趙嵐如昔日一樣坐在天臺上。

只是這一次，他的身邊空蕩蕩，那曾經最讓他厭煩的酒氣也再也尋不回。

他和王姐詳細打聽過了，父親走后，他們家房子留給了一對無家可歸的兄妹。

十年前，送走父親的正是那對無家可歸的兄妹，是父親收留了他們，并在離世前將房子留給了他們。

也許在那一刻，那個男人就已經知道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恐怕已經不可能等到兒子的回歸了。

趙嵐腦海放空地坐在天臺邊沿，完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去哪，該做什么，哪怕是老大給的任務也全數被他拋到了腦后。

就在這時，身后天臺的大門突然傳來吱呀一聲。

一個身形輕盈的少女走上了天臺。

趙嵐躲藏在黑暗中，注視著眼前的少女，目光哀傷。

如果沒錯的話，這個少女就是那個男人當年收留的兄妹之一。

當年在那個男人最后的生命里，就是少女陪伴在他的身邊。

趙嵐很清楚，他虧欠父親的那份，將有部分償還在這對兄妹身上。

不僅僅是他們代自己陪伴了父親最后一程，更是父親最后的選擇，意味著父親在人生的最后關頭在這對兄妹身上寄托了某種期望。

趙嵐笑容苦澀地低下頭。

他很清楚父親寄托的那份期望是什么。

他所虧欠父親的那一份注定無法償還，這份債將伴隨他一生一世，他將用一生時間來原諒自己。

償還在這對兄妹身上，也許能讓自己好受一點，亦或是自己想要保護父親曾寄托的這份希望？

趙嵐清楚兩者皆有。

他洞悉了自身在這一刻的復雜而卑劣的人性，卻無法拒絕。

而在另一邊。

少女做完了熱身運動，深吸了兩口夏夜的悶熱空氣，正式開始了夜練。

灑落著朦朦月光的天臺上，專注于基礎拳術的少女，身心沉浸，身隨拳動。

早上晨練，晚上夜練。

這十年間少女從來沒有缺席過一次！

趙嵐的目光忽然定格在了少女的身上。

他的眼中有茫然，而后是釋然，又接著是鋪天蓋地的茫然與難以置信。

他只覺得他的世界觀在此時被重置了。

這是……基礎拳術？

可這世間怎么會有這等基礎拳術？！

趙嵐豁然起身。

只因這一刻。

少女拳出如驕陽，煌煌不可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