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村上，慌里慌張地丟下半截煙，那毫無征兆的口吃，再次降臨到可憐的村上身上。

“哦，沒有啊，我等，等出租車呢！……您，您真的就這么喜歡，喜歡搞‘偷襲’嗎？難道，這是您唯一的樂趣嗎！”

呵，呵，呵呵……侍內由子的笑聲，飄在空曠的街道上，像荒山古寺里掛著的風鈴兒般清脆空靈。

村上極度頹廢的神態，倏地重新抖擻起來。

“我搞‘偷襲’？沒有的事啊！……是這樣的，村上先生，恕我冒昧，竟忘了給您要一張名片，失禮了！”

“由子，請您坦誠地告訴我，事情的真相。

——在劇院門口，出租車還沒過來的時候，您就沒打算還有‘下一次’，或者換句話說，您從那時起就已經決心，不會再有什么‘下一次’啦！

——只不過，恰巧又遇到今晚那位，難以對付的出租車司機，這樣的意外事件，而我的莽撞介入，陪您回家等等唐突舉動，則更加深了您的困惑、反感、乃至于不安！

——由子，假如，這就是真相的話，我向您保證，絕不會再有‘下一次’！

——至于我的名片，則完全沒有必要！對不起！由子！”

奇跡發生了——當村上喬夫，以東京地方檢察官的口吻，亦或憑此身份，來面對嫌疑人的時候，不僅變得口齒伶俐，而且思維邏輯縝密。

——自然，冷若冰霜一般，毫無星點兒感情氣息摻雜其間，與五分鐘之間的村上喬夫，簡直判若兩人。

侍內由子悄悄地低下了頭。村上立馬會意，他毫不遲疑地躬身致意后，便毅然轉身而去。

——這次，他非常從容老練地，僅用了那么一下兒，就點著了香煙。

僅僅才走了兩三步，村上先生，便再也挪不動腳了。

侍內由子，從身后撲上來，雙手死死地摟著村上魁梧的身軀，臉頰緊緊地貼著他那大山般厚實的脊梁。

——村上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身上像背負著一座巨大的山門，前路渺渺，舉步維艱。

“村上先生，您相信佛陀嗎？”

“怎么說呢，由子，我是一名檢察官，長年累月面對著一個如同‘地獄’般的人間。

——見過只為30日元，就去搶劫殺人面目猙獰的男人。

——也見過為擺脫累贅，伙同情夫謀殺親生兒女的母親。

——更有為了搶奪遺產，便大開殺戒的所謂“骨肉血親”。

——凡此種種，我也捫心自問過，假若，這個世界，交給佛陀管理，興許，我眼睛里的世界，便不會那么灰暗；我所理解的人性，便不會如此偽善，如此丑陋，如此心無畏懼，為所欲為。

——我很累，由子，累得向往三千年前“豎穴”里的古代人，向往他們的簡簡單單，向往他們的實實在在，甚至向往他們的樂樂呵呵兒，跑跑顛顛兒……他們無需復雜的思考，無需精心的偽裝，無需一天24小時，備受欲望的煎熬。

——所以，與其相信佛陀，不如先拯救自己。

——所以，由子，這就是我的答案。”

村上感覺，自己的身體被由子摟得，愈來愈緊；她身上的陣陣幽蘭之香，愈來愈濃。

“村上先生，幾乎每個少女，都篤信一個傳說……您聽著沒啊？”

“您說，由子。”

“佛陀，會為每一位信奉她的少女，在她生命最絢麗爛漫的年紀里，安排一位意中人給她！我知道，您正笑話我呢！

——可是，我必須跟您說得清清楚楚，唯此，我才會心安理得！”

“我沒打斷您啊，由子，請您繼續就是了！”

“在我少女的年紀里，當然啦，也如愿以償地有了一位自己的意中人。

——可世事難料，慢慢的，悄無聲息的，不知不覺的，我變得迷惘起來，開始懷疑，郁悶，忿怨，卻從不敢后悔。

——我深知，佛陀的安排，就是一個女人的宿命，既然選擇，就得承受。

——是的，沒錯！沒有人強迫你這樣做，可這就是一個女人的宿命！

——我沒有勇氣，更沒有這個能力！

——村上先生！”

“是這樣的，由子！我聽明白了！也非常理解您的處境，可是，對不起！我不能給您提供任何意見！請您原諒！”

村上的大腦出奇的冷靜，語氣果斷而冷酷。

——似乎他尚未掙脫檢察官身份的桎梏；

——似乎這才是他理性思考后的答案；

——似乎他正為一時的頭昏腦漲而后悔；

——甚至，村上已經盤算好了脫身的籍口。

——畢竟，由子隱晦地表明自己是有夫之婦。

“明白了，村上先生！感謝您的坦率！

——正如您所說的，這‘地獄’般的人間！

——啊！就讓我在這‘地獄’中，自生自滅吧！

——謝謝您，村上先生！”

由子的胳膊，漸漸變得松軟無力，她放開了村上，距離村上那挺拔如山的脊梁，雖則一步之遙，卻又那么迷離縹緲。

——這便是侍內由子，此刻心如刀絞的病灶。

——現實與理想之間，永遠，永遠無法邁出的第一步。

村上喬夫，把煙蒂踩在腳下搓了搓，便轉過身來，望著呆呆地佇立在風口中，小聲兒抽泣著的侍內由子。

——她的眼睛里盈滿了淚水，胳膊緊緊地抱在胸前，想以此抑制渾身上下，越來越劇烈的顫栗。

村上，把侍內由子緊緊地擁入懷中，由子那羸弱婀娜的身量，頃刻之間，便恍若沒入一座巍峨大山的懷抱，一時令她窒息，卻又無比的溫暖、無比的現實。

——侍內由子身上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汗毛、乃至每一個細胞，無一不被這個叫做村上喬夫的男人，所侵徹、所感染。

“由子，我不會給您于事無補的同情憐憫，更不會提供無關痛癢的司法建議。請您原諒我吧，由子，我所能做的，就是做好我自己！

——我愛您這樣一個女人，與您周遭社會網絡毫不相干！

——我只愛您，您這樣一個叫由子的女人，就足夠了。

——這便是一個叫村上喬夫的人，這便是做好我自己！

——事情就是這樣，并不比您想象中的更為復雜！”

侍內由子的抽泣聲兒戛然而止，她仰起頭看著村上的臉，雕塑般凝重的神情，幽暗深邃的眼睛里，像有一支舞動的火炬，雖然不甚熾烈，卻閃爍著一簇穩重剛毅的火焰。

“村上先生，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衡量，我都不是一個好女人。

——正如我不得不守著佛陀的安排一樣，您一定要堅信您自己的未來啊！

——您是那么年輕，您前途無量。

——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希望您能珍重自己！

——請您，千萬千萬不要，讓那些關心您、深愛著您的人們失望啊！村上先生！”

村上，輕輕地幫由子理了理，被風吹亂的幾縷頭發，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頭緊蹙，傷透腦筋似的，故意壓得了嗓門兒，說道：

“對了！佛陀！沒錯，佛陀，我差點忘了他老人家呢！按道理講呢，佛陀他老人家是不會錯的，對吧，由子？”

侍內由子，預感不妙似的，趕緊用自己的食指，壓在村上的嘴唇上，表情凜然，正顏正色地說道：

“關于佛陀，不許您胡說！我警告您，村上先生，大不敬的罪過，是會遭報應的！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事情！”

村上雙手合十，深鞠一躬，一臉虔誠，說道：

“渡人先渡己！與其您這么守著，不如先救自己！”

“什么？什么‘救自己’？您說什么呀？村上先生！”

侍內由子，低聲沉吟著村上剛才的話，楞柯柯站在那里。就連村上把名片塞進她大衣兜兒里，她都沒反應過來。

——侍內由子，只是恍惚覺得，那個被夜色吞噬掉的背影，竟然吹起了口哨兒，似乎還麻溜兒地，僅用那么一下，就在風口中，點著了一支香煙。

——除了被那晚的大風，撕成絲絲縷縷的煙跡，便再也沒有什么印象了。

#村上檢察官的道德掙扎。

隸屬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村上喬夫檢察官，不僅年輕有為，而且作風干練，工作從不拖泥帶水，由此，深得上司鐘愛。

不久，便從普通調查部門，調任到了專管貪污受賄等重大案件的特別搜查課。即便村上性格安靜，獨來獨往，卻絲毫也不影響，他在同事中間的翹楚地位。

近來，同事們發現，村上經常站在頂樓走廊拐角處，一扇巨幅落地窗前：獨自默默地吸著煙，或是獨自喝著咖啡。

——甚至有人見過，他一個人站在那里，領帶甩到脖子后面，大叉著兩腿，可憐兮兮地，往嘴里胡亂地扒拉著便當。

與侍內由子分別后，村上喬夫便迷上了這里，頂樓這扇巨幅落地窗外的風景。

那是一處，普通的再也無法普通的，街心十字路口！

無論人們多么行色匆匆，多么心事重重，多么我行我素，多么自以為是……幾乎沒什么人，敢于忽視紅綠燈的存在。

井然有序也好、安居樂業也好、幸福美滿也好，社會生活里的林林總總：十字路口旁豎起的，四根紅綠燈柱，居功至偉，功不可沒。

理智的，道德的，倫理的，法律的……村上喬夫腦袋里裝著的所有標點符號、句子文章、案例典籍，早就融入血管之中，變成了他的本能習慣，甚至于條件反射！

不可能置之不理的，更不可能拋棄背叛，否則，他村上喬夫整個人，都將分崩離析，粉身碎骨。

村上再一次，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樓下這處普通的街心十字路口。

忽然，一襲銀白色的和服，引起了村上的注意，那是一位身姿優雅婀娜的年輕女士。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位年輕女士剛走到斑馬線的，中央位置時，突然停下腳步，顯得惶恐不安，手足無措，她剛想沖到對面時，不知被什么東西給赫住了，只得迅速轉身，拼命地，向她來時的路口奔跑……。

——村上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兒里，當他把臉緊貼到玻璃上時，才看清楚了一切。

——所有的紅綠燈都熄滅了，人們發瘋似地，橫沖直撞，追逐扭打，互相撕咬。

“村上先生！村上先生！救我！求您了！”

村上終于看清了那位年輕女士的臉龐。

“由子！由子！……由子！”

村上，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早已渾身濕透。

——他起身走到寫字臺前，點著了一支香煙，又拿起筆，轉身在冰箱掛歷的某個日期上，畫了一個無聊的圈圈。

27天過去了，侍內由子那邊兒，杳無音訊。

“當然咯，對侍內由子女士而言，沒有結局的結局，便是最好的結局。您怎么看，村上檢察官？”

“您說的沒錯！我贊成辯護律師的答辯意見！”

村上，百無聊賴地吐著煙圈兒，形影相吊地自問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