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島川百合子，回到東京后，便一頭扎進了畢業季的各種聚會和送別之中。

這里面重中之重的事項，自然是為著就業，而四處奔波啦——諸如，投簡歷，跑面試，對付各式各樣，應接不暇的入職考試等等，一時忙得不可開交。然而，百合子卻又樂此不疲，享受其中。

在媽媽眼里，“獨自旅行”歸來的百合子，一夜之間變成了“成年人”。百合子近段時間以來，兢兢業業，夜以繼日的忙碌，簡直到了不可理喻，卻又無可奈何的地步。

與媽媽的觀念不同，島川百合子有著更為現代，更為自我，也更為平民化一些的社會觀念。

畢竟，她已經二十多歲了，而且是一位大學畢業生。

她覺得，“獨立”的人生，遠比“獨自”旅行，要復雜而艱辛的多的多，絕非“走哪兒算哪兒，哪兒說哪兒了”般的，那么一蹴而就，那么草率任性。

甚至，百合子還以自我解嘲式的口吻，安慰過自己：

“唉！成年人的世界里，哪有什么驚喜的‘禮物’，或著，可為之期待的憧憬，只在遠方，只在那永遠永遠的遠方。

興許，人這一輩子，只有幸運的人，才會到達那里，才會屹立山巔，才會極目而望吧！……加油吧！百合子！”

諏訪湖邊的日暮時光，沿岸那鑲著金邊的樹林山丘，以及回東京的列車上，讓她心心念念了一路的，那位“古代人”村上先生。

已然，變成一副鑲進鏡框里的，題名為“金色回憶”油畫。眼下，則早被她束之高閣，甚至拋到到九霄云外了。

她為火車開動時，伸出半截身子的危險舉動而后怕。

她為沒留電話，沒留住址，沒留工作單位，便發誓要“東京再見”的傻帽行為而臉紅。

三分鐘熱度，轉身即忘。看來，島川局長對女兒百合子的了解，誠如，指上觀紋，準確無誤呀！

好容易熬到了周末，疲于奔命的日子，暫時告一段落。

百合子，本打算好好地睡個大頭覺。

爸爸，媽媽，還有女傭，也都十分“可憐”百合子似的，在房間里，無論是說話走路，還是打掃衛生，無不默契般地低聲細語，躡足潛蹤。

誰料，一大清早，全家人卻被一陣猝不及防，而又十分執著的電話鈴聲，驚得面面相覷。

原來，是百合子大學里的閨蜜木和子打來的電話。

意思是非要拉著百合子，到東京郊外的深大寺去玩，透透氣，散散心，活動活動筋骨，哪怕就算是為了深大寺周邊的特色小吃，也是不虛此行的呀。

木和子，跟百合子的家庭環境，乃至現實處境，都有著天壤之別。

木和子，是東京一家著名綢緞莊老板的女兒。

作為綢緞莊老板的獨生女兒，不言而喻，亦是順理成章的，把木和子當作家族產業的“女繼承人”，并不為過。

即便，你多少有些不禮貌地，直呼她“商人的女兒”，她也毫無窘色，碰巧在她心情不錯的情境下，還會欣欣然地，遞給你一張名片，上面印著精美的家徽和商標。

甚至，與你臨別之際，還不忘淺淺躬身，補充一句：

“不要亂丟名片哦，名片上有我的簽名，那可是到我們家買綢緞時，全場打折的憑證呦！”

百合子，深受父親影響，也具有強烈的平民意識。

從來不像大學里的其他同學那樣，那么熱衷于以門第、出身、貧富，來設計規劃自己的社交圈子。

在百合子極其狹小的朋友圈中，木和子是她唯一認可的閨蜜。

她喜歡木和子的，幽默詼諧，精明干練，乃至于她那所謂“人來瘋”，“自來熟”，在靦腆內斂的百合子眼里，也都成了莫大的優點！

周末的深大寺里，游人如織，哪兒哪兒都是車，哪兒哪兒都是人，嘈嘈雜雜，推推搡搡。

再好的天氣，再美的風景，再饞人的小吃，也架不住亂糟糟的心情，給人帶來“大煞風景”的遺憾和忿怨。

“看你干的好事吧，木和子小姐！催我一大早起來，陪你來‘趕大集’的么？……哎！賠我一個美美的‘大頭覺’！趕緊的！”

初夏的驕陽，算不上熱辣刺眼，可此時此刻的木和子，腦門兒上，鼻尖兒上，滲出了小汗珠兒，眼睛瞇縫著，四下張望，卻又無可奈何。

聽百合子這么一抱怨，大約出于慚愧的原因，木和子那白皙的臉頰上，登時緋紅一片。

“對不住啊！我也沒想到，今天這么多人呀！要不，咱們回去吧，我請你大餐怎樣？權當我謝罪如何！百合子！”

百合子，扭臉看著木和子，她那故作“莊重”的架勢，又是彎腰躬身，又是雙手搭在膝蓋上，假裝“謝罪”的模樣，簡直又可氣又好笑。

于是干脆忿忿地摟起木和子的脖子，兩位少女，就這么不管不顧地，轟然大笑起來。

是啊，有多長時間，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場了。

自從“獨自旅行”回到東京，百合子就變得沉默了許多，無需家人發現，她自己亦有同感，原因么，說不清。

近段時間以來，又是馬不停蹄、連軸轉般地畢業應酬和找工作，內里的人情世故，磕磕碰碰，酸甜苦辣，也著實搞得她身心俱疲，話都懶得說，哪還有功夫笑啊。

一轉念，干嘛那么緊緊張張的呀，干嘛讓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子虛烏有的事，來折磨自己呢！豈有此理嘛！

想到這兒，百合子的心境漸漸平復下來，不像剛才那么煩躁鬧心，也不比剛進深大寺時，那么頭暈腦脹的了。

于是百合子提議道：

“既來之，則安之，干嘛急著回去呀。木和子，我記得深大寺后山上的風景也不錯呢，估計人們流連忘返的是深大寺里面的名勝古跡，寺外的景致，興許更美呢？”

兩人竟跟小學生似的，手挽著手，肩并著肩，繞過深大寺，徑自朝深大寺后山山坡下的一條小河走去。

遠遠望去，一座精致的仿古的木橋，靜靜地臥在小河上面，只偶兒看見有兩三位游客從橋上走過。

百合子心里，一下子便豁然開朗起來，思忖著，興許山腳下，小河邊，真的能讓自己放松下來。

“不虛此行，就在那里！”

“走啊！木和子！”

木和子看著同伴，那忽然間煥發出來的，興趣盎然的表情，雖不十分理解，卻也被百合子此時的心情所感染，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木和子深知，她們倆今后的路，將有著多么的不同。

據她所知，百合子婉拒了他父親島川局長，關于女兒就業的，所有善意的“指導”和“關照”。

而她木和子，只消不惹父親生氣，安安靜靜地等候著，綢緞莊老板的交椅，遲早是她木和子的。

既然自己是那么的無憂無慮，而百合子又突然間來了興致，那就好好地陪她玩一玩吧。

“你慢點兒走成么，百合子！……看你樂得，到底是什么東西在吸引你呢！”

百合子，松開了木和子的手，自顧自地朝河邊小跑過去，河邊佇立著一排白色的扶手欄桿。

奇怪的是，當百合子站到河邊扶手的時候，竟像是被人瞬間種了“蠱”似的，她的背影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的山坡上的什么光景。

小河上迎面而來的的小風兒，吹散了她的頭發，吹起了她的裙擺，她喪失了對這個世界的所有感知，渾然不覺。

嚇得木和子，趕緊跑了過去，邊跑，邊喊，邊朝小河對岸的山坡上張望。

“百合子！……百合子！你看到什么啦！別嚇我呀！”

初夏的午后，日頭變得更加溫柔，山坡上那茂密的松林，被時緊時緩的夏風，吹掀起一陣陣的，極富韻律的松濤。

隔著小河，憑欄遠眺過去，很容易把眼前的景象，當成一幅墨綠色的，有著一層層舒緩的褶皺、且又自然垂落著的巨幅畫布。

開始西斜的太陽，意猶未盡地把余暉中，最后一抹輝煌灑向松濤之中，那墨綠之中的點點灑金，淡淡光暈，影影綽綽，起起伏伏……。

不由地讓木和子，小聲驚嘆道：

“百合子，怪不得你跟木頭人兒似的，突然間‘定’在這兒不動！是我，也看傻了！……奇怪，咱們來過那么多次，從來也沒見過這幅景象呀！……百合子，說話呀你！”

“嗯，嗯，沒錯，就是這個意思。唉！木和子……你說，那松林里，不會真的藏著，另一番景象的‘世界’吧！”

“嗯，興許吧……唉！快看呀！百合子，真的有兩個人，從你所想象的那個‘世界’里，走出來了呀！”

“是啊！真的有兩個人呀！”

原來，從茂密的松林深處，有一條石子小路，順著山坡蜿蜒而下，一直通到那座橫跨小河兩岸的木橋跟前兒。

百合子和木和子所站立的位置，距離木橋非常近。

山坡上的那兩人，一男一女，從容不迫，淡然灑脫，的確像從墨綠畫布上，瀟灑飄逸，迤邐而來的一對兒神仙眷侶。

那兩人，時而放緩步伐，指指點點，像是在賞玩周圍的風景；時而駐足交談，貌似評頭論足，期間有說有笑。

男士，總是先于女士半步，遇到坡陡，或有大石頭的地方，男士總是敏捷而自然地側過身子，把手背遞給伴侶，體貼入微，且甘心情愿地充當女士的扶手，甚至拐棍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