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由子的大腦,轉瞬之間便啟動了另外一套系統。她從未使用過這套系統,但她堅信,這套系統足以對付“下一秒”的現實了。
由子此時的心境,平靜的像是一處小海灣,沉穩的如同一座大山,能聽見每一個片樹葉落地的動靜兒,能看見每一縷清風掠過的蹤影。
她的心跳,舒緩而均勻;她的呼吸,安閑而淡然,臉上沒有表情,眼里沒有神采,只有嘴角兒浮起的一抹微笑,一抹再平常不過的,那種家庭主婦對付推銷員時,常備的微笑。
由子的心境,只為一個人而生,那位陌生人!
四位檢察官,聽到村上的輕咳聲兒,才恍過神兒來,各自退到一邊。
村上一看到由子,竟然穿著那套,她三個月前站在火車站檢票員身后的一模一樣的衣服,心頭驟然一緊,手心滲出冷汗來。
村上的直覺是,由子比他更早地得知了逮捕侍內紀夫的消息。此時的由子,已然到了崩潰的邊緣。
村上一面出示“搜查證”,一面盯著由子的臉,問道:
“您好!請問,這里是侍內府上嗎?”
“是的。這里的侍內紀夫的家。”
“請問,哪位是侍內太太啊?”
“我就是這家的太太,我叫侍內由子。既然是檢察官先生們,那就請進去說話吧!”
“謝謝,太太。”
“謝謝,太太。”
“打攪您了,太太。”
“不好意思,太太。”
四位檢察官,一邊向由子禮貌地致歉,一邊魚貫而入,村上緊隨其后。五位檢察官,在一樓大客廳,重新集合。
由子,則安靜從容地從村上身旁經過,盡量地爭取與那四位檢察官,始終站在一條直線上。
村上,對由子此舉的用意,自然心領神會。
即當大客廳里的所有人,都面對村上的時候,由子向他傳遞眼色和表情,才是秘密且安全的。
為了回應由子的信號,村上在四位檢察官面前,一邊來回踱著步子,一邊布置著搜查任務和注意事項。
村上站在由子的正對面,突然停住腳步,并側著身子跟檢察官們講話的時候,由子的眼淚差點流出來。
村上站立不動的位置,恰好是他僅憑眼角余光,便可把由子的眼色神情一覽無余的位置。
謝天謝地,“下一秒”現實中,那最危險的一關,村上和由子,終于彼此重拾信任與默契,這一關總算闖過來了。
由子的視線,先是落在茶幾一角的白色手提包上,然后抬頭朝側對著她的村上,眨了眨眼,又蹙了蹙眉。
村上,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我想重申一下,侍內紀夫僅僅是嫌疑人,對嫌疑人家屬的私人物品,不在搜查范圍之列!”
“明白了,村上檢察官!”
檢察官們點頭應承著,其中一位檢察官問道:
“請問侍內太太,這里有您所謂的‘私人領域’嗎?”
由子抬起一只手來,半捂著嘴,失聲而笑,爽快地回道:
“哎呀,感謝您的好意,檢察官先生,我理解您的意思啦,我也有所耳聞呢!說是,先生和太太之間鬧情緒了,一個屋檐下,各自有個‘私人領域’的小房間,兩口子啊,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哎呀,這倒是很時髦、很文明的‘夫妻相處之道’呢!
可是呢,話說回來呀,我和丈夫一直感情很好,而且呀,侍內先生,是個急脾氣的人,假如我躲進自己的‘私人領域’不搭理他,他會更加氣急敗壞的呀!
所以說,檢察官先生們,這別墅里每一個房間,你們盡管,出出進進,搜東找西,況且,你們是有搜查證的呀!”
由子那嬌柔的腔調,嫵媚的神情,婀娜的腰身,說的有聲有色,有板有眼,早就令四位檢察官先生們,神魂顛倒,魂飛天外去了。
然而,村上卻不這樣想,他認為,由子剛剛丟掉了一個天大的機會。
假如,由子隨便指認一個房間,哪怕是女傭的房間也好,只要她說這個房間屬于自己,村上便有機會,跟由子獨處一室。
“好了,分頭行動吧!有什么疑問,隨時詢問侍內太太!”
特別搜查課,有著自己特定的規矩。比如,入室搜查的時候,為避免被嫌疑人誣告,甚至反咬一口,所有的房間不許關門:一為搜查人員可以彼此照應,防止嫌疑人及家屬,隨意走動,轉移證據,二為可以相互監督作證,防止搜查人員,跟嫌疑人及家屬串通。自然,也是為了防止搜查人員,私自帶走嫌疑人家里的貴重財物。
更麻煩的是,搜查完一個房間后,參與搜查的人員,還要對每個房間再進行一遍交叉搜查。
這就意味著,走廊,樓梯,過道,犄角旮旯,隨時隨地,都可能突然間冒出一個人來。
如此一來,村上和由子之間的私下交流,根本無法掩人耳目。偌大的別墅里,空空蕩蕩,冷冷清清,卻連一條地縫兒都找不到呀!村上沮喪不已,幾乎到了絕望的邊緣!
由子暗示過,茶幾上的白色手提包里,有重要的東西要給他。而拿到手提包里面的東西,隱蔽地帶出這座別墅,并不算難。難的是,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村上必須親耳聽到由子的答案。
“檢察官先生們!請諸位聽我說啊!在周日的上午,如此辛苦你們一趟,作為嫌疑人的妻子,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啊!十分鐘后,為大家獻上侍內府上的‘咖啡時光’啊!
村上檢察官,我看您是一副負責人的模樣,侍內太太的提議,您批準嗎?”
樓上樓下,四個房間里的檢察官,各自探出身子來,四雙眼睛的目光,全都落在村上的身上。
村上深知,由子是不會浪費每一秒時間的,可是很明顯,他又不能跟著由子去廚房。
違反特別搜查課的內部規定,到還在其次,關鍵的是,這會給其他四位檢察官留下“一段時間空白”。
比如,當課長隨意地問上一句“村上檢察官,當時在哪兒?”,他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村上檢察官和侍內太太,在廚房煮咖啡呢!”
所以,村上在由子去廚房煮咖啡的十分鐘時間里,不僅要守在大客廳里,而且,要制造出種種動靜兒來,好讓其他四位檢察官作證:村上檢察官,不僅始終沒跟侍內太太在一起,而且一直待在大客廳里,哪也兒沒去過!包括廚房!
猜不出由子的“下一秒”,便無法跟自己的“下一秒”契合。
“村上檢察官,大家都等著您點頭兒呢!相信我吧,相信我煮咖啡的水準,絕對比‘國際青年營’的水準要高的多啊!您別提了,前些天我被哪里的咖啡,簡直折磨死了!”
“那當然!侍內太太!不麻煩的話,那就辛苦您了!”
由子的對自己的“下一秒”,必然成竹在胸,不然的話,不會發出如此強烈的信號!
沒錯,就是三天前的事,就在“紐德格蘭”酒店的旋轉餐廳,村上給她講過“國際青年營”的故事。
由子走進廚房,先是點燃煤氣灶,繼而打開水龍頭,卻并不往水壺里灌水,就這么讓水“嘩嘩”的流著。她徑自走到餐臺旁邊的白色電話機旁邊,毫不猶豫地撥起了號碼盤。
侍內府上,一共裝了四部電話,卻有兩個號碼。廚房里的白色電話,是一部分機,樓下這個號碼的主機就裝在大客廳里。
樓上另外一個號碼的主機,裝在侍內紀夫的書房里,而這個號碼的分機,則又裝在侍內紀夫的臥室里。
所以,由子很有把握地撥通了大客廳里的主機電話,而樓上無論是書房,還是臥室里的電話鈴聲,卻不會響起。
突然,大客廳里響起一串急促的電話鈴聲。
村上,并不著急地向落地窗邊的電話機走去。
一把抓起茶幾上的白色手提包,藏在風衣底下,從容地拉開拉鎖,抽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插進風衣內襯的衣兜里,隨手便把那白色手提包撂在了茶幾上。
“誒!這里的侍內紀夫的家!您找侍內紀夫?哦,請問,您是哪里呀?……什么車行!請您稍等片刻!”
村上捂著話筒,朝房間里的檢察官們,壓著嗓門低聲問道:
“誒!是車行的,找侍內紀夫,我該怎么回答啊!說不說,咱們是檢察官啊!”
“誒!村上,你可千萬不能說咱們是檢察官啊!”
“興許,是追債的呢!村上,你再問問看吧!”
“誒!我說村上檢察官,我們四個忙得不可開交啦,就這點事兒,您自己趕緊應付吧,我們可沒工夫幫你!”
村上,聽到滿意的答案后,便繼續跟電話那頭兒的“車行”老板,聊了起來。
“村上先生,讓您跟我受累了,實在對不起!”
由子的聲音,清晰地從聽筒里,傳入村上的耳朵。
由子的電話,一定是從廚房分機上,打到大客廳里來的。
“你問我是誰啊,我是侍內公司里的大股東,好幾天看不著侍內這家伙了!所以呢,還是來家里看看,比較放心啊!”
“那份文件袋里,有侍內紀夫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還有一疊照片,是您和我在一起時,被人偷拍到的!”
由子聲音嘶啞,聽不出語氣,食指不停地纏著電話線,直至纏出了一截一截的淤青。
“哦,什么?侍內紀夫是你家車行的大股東啊!哦,幸會幸會!那我問你,假如你方便的話,侍內紀夫是什么時候起,發現車行的生意很賺錢的呀!請你如實奉告!
我也有大把大把的錢啊,也著急投進去呢!你得給我交個實底兒啊!老兄!”
村上的話,顯然是在問由子一個問題,一個關于時間的問題,而且村上的語氣,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由子,迷惘不已,她猜不出,村上想知道的“那個時間”,是關于什么的時間。
煤氣灶上的水壺,已經開始沸騰,再過幾秒鐘,水蒸氣那呲呲的嘯叫聲兒,便會提醒這座別墅里的所有人,侍內府上的“咖啡時光”就要到了。
由子必須掛掉電話,端上五杯香噴噴的熱咖啡,若無其事地離開廚房。
由子,恍然間想起文件袋里的那一疊照片中,時間最早的幾張,正是她站在檢票員身后,朝剛到檢票口時的村上招手時的照片,還有幾張是在火車上,兩人親密說笑的照片。
由子終于明白了,明白了村上此時此刻,最為關切的那個“時間”,究竟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村上檢察官,很早很早以前,比由子在溫泉館“臺風之夜”親口向村上坦白的時間,還要更早地,更深刻地,就已經了解侍內紀夫這個人了!
電話這頭的由子,依舊沉默不語,她已經被村上檢察官,逼到了無話可答的地步。
“誒!我說!是不是不方便啊!不就是個時間問題嗎?”
電話那頭的村上,仿佛徹底失去了耐心,又仿佛徹底清楚了由子的答案,愈發地焦躁不安起來。
“村上先生,我愛您!周一再見吧!村上檢察官!”
兩行熱淚撲簌而下,由子一面用圍裙拭著眼淚,一面輕輕地掛掉電話,轉身走向餐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