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當看到“古川酒店”字樣兒的名片時,侍內由子,便懶得再去多想,多想哪怕一個句子,哪怕一滴眼淚,哪怕一張面孔,哪怕一幅畫面。
這場,無休無止的戰爭!
算了,累了,膩了,我輸了,輸了全部,就這么由著自己的性子,來一次吧!一次就夠了!一次就解決問題!一次便一勞永逸!
由子,一襲黑色絲綢和服,金線縫制的凸起紋路,閃著道道金光兒,衣襟及下擺兩側,各有一幅金線刺繡的圖案,刺著兩只姿態優雅、活靈活現的白鷺。
左側衣擺上的白鷺,正引頸向天;右側衣擺上的仙鶴,正低頭飲水。這身黑色絲綢和服的背后,則不知用了多少金絲線,才刺成了一幅壯觀的“旭日出升”圖案。
由子的臉龐,絲毫沒有化妝的痕跡,素面凈顏,眸似潁泉,眉似黛染,朱唇皓齒。
端莊之中,卻也透著似花般的嬌媚,
剛毅之中,卻也含著似水般的柔情。
由子那高高挽起的發髻上,交叉地斜插著兩根長長的象牙質地發簪,那發簪精致輕薄,卻寒光凜凜。兩根血紅色的絲絳,分別把兩條肥大礙事兒的袍袖系于脖頸之后,以便露出由子那凝脂般的胳臂。
侍內由子的右手,握著一把烏青色鯊魚皮鞘的長刀,倒背在肩后;左手則摁著一把大紅色漆皮鞘的短刀,兩把刀的刀柄上,各自懸著一串金質的木棉花形狀的鈴鐺兒。
隨著,又是一串兒“叮鈴鈴”的鈴鐺聲兒后,包房里仍舊一片毛骨悚然的死寂。
侍內由子,來到上首位置的茶幾前,悠然自得地盤膝而坐,那把鯊魚皮鞘的長刀,被她摟進懷里,像是摟著風雨飄搖中撿到的一根拐棍,格外的親昵珍惜。
她的左手,始終摁著腰帶里別著的那把短刀,仿佛它才是江湖行走最可靠的一位朋友。
由子,斜睨著侍內紀夫,丈夫臉頰鐵青,眼神游離不定,平素冷峻的嘴角兒,不時地抽搐一下,是由子從未見過的某種,頹廢的可憐相。
侍內由子,莞爾一笑,張不開口,也懶得搭理。
興許,這便其丈夫,侍內紀夫先生的本來面目吧。
由子,反倒有些敬服,下首位置茶幾前,那位19歲的,美艷驚人的少女。
盡管此刻,蟬綰和琴師,兩人摟在一起,渾身瑟瑟發抖,卻仍敢用眼光直視著由子,以及由子懷里的那把長刀。
“您好呀!蟬綰小姐,讓您受驚了吧。實在對不起!”
由子一邊說著,一邊把那把長刀,輕輕地擱在茶幾上,眼角余光里的侍內紀夫,他恍惚抽搐了一下,全身縮作一團。
“您就是侍內太太吧!耳聞不如一見呀,您就著這個樣子的女人!”蟬綰聲音不大,語氣卻也并不示弱。
“哦?蟬綰小姐,我是什么樣的女人呀!請您賜教!”
“您,您就是……”
那中年琴師,豁出性命般地挺身而起,用手狠狠地捂住蟬綰的嘴巴,死活不讓蟬綰出聲兒。
“侍內太太!太太!請您寬宏大量,請您寬恕蟬綰小姐,對您的冒犯吧!她就個孩子,不懂規矩!我們老板娘,一定親自到府上賠罪!一定到府上賠罪!”
“沒有的事!請放開蟬綰小姐,我想聽蟬綰小姐說話!”
蟬綰好不容易從中年琴師胳膊里掙脫出來,還不忘整理一下和服衣襟上的褶皺和腰帶上的絲絳。
蟬綰嘴唇顫抖著,吐字卻很清晰準確,回由子道:
“這,這可您讓我說的,侍內太太!那好吧!……侍內先生,說的沒錯,您就是那個‘坐享其成’的人!而且還是一位‘一會兒嫌這兒臟,一會兒又嫌那兒臟’的,患有‘潔癖癥’的女人!……哼!我說的沒錯吧,侍內太太!”
“啪”的一聲兒,茶幾上的那把長刀,已被由子橫握于兩手之中,右手拇指摁開了刀鞘上的繃簧,隨著由子緩緩地褪去鯊魚皮刀鞘,一束雪白森森的寒光,劃破了所有人的神經……死亡,就在那么一瞬間!
那中年女琴師奮不顧身地死死抱著蟬綰,雖然緊閉雙眼,淚水卻撲簌簌地直淌。
19歲的藝伎“花魁”蟬綰小姐,恍若一位即將香消玉損的美人兒,眼神絕望而凄婉;又像是一支待宰的羔羊,半張著嘴巴,渾身顫栗不止。
蟬綰,仿佛已經接受了眼前的一切,卻又心有不甘似的,扭頭看著蜷縮在茶幾后面,那位高大魁梧、冷峻威嚴的,男子漢般的侍內紀夫先生。
侍內紀夫,兩只胳膊肘,撐在地板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板,幾乎趴著的身子,恍惚縮水似的瘦了一圈兒,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侍內紀夫感覺到了,蟬綰求救的眼神。
怎奈!茶幾后面,盤膝而坐的侍內由子,顯然不再是他侍內紀夫手里,曾經肆意揉搓的面團兒,由子的手里有刀,她是一位來尋仇覓恨的武士呀!
侍內紀夫,當然怕死,大腦卻依舊靈光兒。
他為此前百般欺負羞辱由子的行徑而懺悔,然而,大聲的懺悔,只會更加激怒由子。
他太了解由子啦,了解由子那與生俱來的善良與理智。
由子,她可以為自己,忍受一切,一聲不吭兒;但絕不會,因為自己,而累及他人的生活,否則,她將生不如死!
侍內紀夫,倏地站起身來,鎮定自若地理了理頭發,又點著一支香煙。
“由子!請為岳父大人,他老人家想一想吧!拜托了!我侍內紀夫的命,算什么呀!岳父他老人家,可就你一個女兒呀!”
由子,先是怔住了,隨即忍俊不禁,差點兒就要笑場了。她再也無法忍受,丈夫那拈手即來,卻又拙劣無恥的演技。
突然間,似乎想到了什么,由子朝蟬綰小姐看了一眼,語氣充滿關切地問道:
“哈哈,我丈夫的話,一定讓您失望了吧,蟬綰小姐?”
這是一句,在侍內紀夫聽來,滿頭霧水的話。然而,在由子和蟬綰,兩個女人之間,卻有著某種心有靈犀般的味道。
沒錯,侍內紀夫剛才那一番求救的“說辭”,實在令蟬綰小姐大跌眼鏡,簡直失望至極!
19歲的藝伎“花魁”蟬綰小姐,的確有著嬌媚動人的容顏,婀娜孱弱的身板兒,然而,內心深處則有一種打小鍛煉出來的剛毅心境。
雖然,蟬綰極其反感,由子身上所謂的“悍婦”做派,但也暗自稱許,由子身上剛毅果敢的性情。蟬綰對由子,多少有那么點兒,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覺。
由子,問蟬綰的那句話,蟬綰瞬間便了然于胸。
要知道,蟬綰小姐,是多么期待侍內紀夫的挺身而出啊!
為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挑戰妻子的長刀!
??!這血腥的浪漫,這死亡的氣息,簡直如同櫻花的生命,爛漫,且凄美!瞬間,即永恒!
啊!哪個女人,不曾為之,神魂顛倒,心馳神往呀!
死不足惜!且要值得!
唉!真討厭!又是從哪里跑出來一位“岳父大人”啊!
蟬綰小姐,恰恰就是被這位“岳父大人”一下子變成了“局外人”!
她禁不住地,臉紅發燒,心煩意亂起來,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悔不該涉足侍內府上的家事,無辜變成由子的頭號情敵。
蟬綰腦子里,似有似無地,忽來忽去地,捕捉著她愛上侍內紀夫這段時間里的對白、光影,以及畫面。
沒有證據表明,她愛錯了這個男人??墒?,也沒有證據表明,侍內紀夫是一個,她值得繼續愛下去的男人。
包房里的蟬綰,此時此刻,分外尷尬,如坐針氈。
中年女琴師摟著她的脖子生疼,蟬綰只好一面摩挲著女琴師的肩膀,一面扒在她耳朵上,低聲耳語道:“一萬個放心好啦,侍內太太不會傷害我的!放心吧!我們這就回家!”
“嘿!我說由子!這里可是法治社會啊!法律!不允許你亂來!懂么!由子!”
侍內紀夫,漸漸從驚懼之中蘇醒過來,他堅信由子,無論身處何種境地,始終有一個冷靜、沉著、理性的大腦,這并非賭博,而是篤定!
“哦,侍內先生,您的口頭禪又來了??!……‘由子,這個你懂么?’……‘由子,那個你懂么?’……我什么也不懂!侍內先生,您滿意了吧!
請教您一下,法律當然不允許‘我亂來’,可同樣一部法律,卻為什么允許‘你亂來’呀!
回答我!侍內先生!”
由子,若有所思地凝神著,侍內紀夫慘白的臉頰,和他那一成不變地,狡黠灰暗的眼神。
不等侍內紀夫做聲,由子便在空氣中揮舞著長刀,木棉花形狀的鈴鐺,隨著刀柄的晃動而“叮鈴鈴”地作響,繚繞的刀花兒,閃得人眼暈,侍內紀夫竟下意識地抬起胳膊,妄想抵擋空氣里的光影。
“由子!請你一定要冷靜啊!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法律解決??!我為你,請東京最好的律師!由子!求你了!”
侍內紀夫話里的某個字眼兒,仿佛一下子觸動到了由子身上的癢癢肉,讓她笑得前仰后合,甚至為了防止劃傷自己,竟強忍著笑出來的眼淚,笨拙地把那長刀,收進刀鞘。
“您?。≡趺从指艺劮裳?,侍內先生!……”由子笑得氣喘吁吁,眼淚直淌。
“是??!侍內太太,侍內先生說得對呀!只要您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您就盡管提要求吧,我想,侍內先生一定會答應您的所有要求呀!解脫了侍內先生,不也是解脫了您自己嘛!今晚實屬有幸,索性,我來作見證人吧!”
機警無比的蟬綰,似乎從由子的笑聲中,以及長刀入鞘的舉動里,看到了一線希望和轉機。
當務之急的“脫身計”,便是滿足由子的要求,管她合理,還是不合理,總之,滿足由子就對了!滿足由子,才有脫身逃命的機會呀!
蟬綰急急地說完后,由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由子低頭沉吟片刻,這才恍然大悟,微笑著對侍內紀夫說道:
“侍內先生,您跟蟬綰小姐講的故事,看來,跟我親身經歷的故事,完全大相徑庭呀!是不是啊,侍內先生!”
侍內紀夫,躲避著由子詢問的眼神,卻轉過臉去,對著蟬綰小姐,輕聲斥責道:
“哎呀!我說,蟬綰小姐!這是我跟太太之間的家事!您這個外人,就請您不要再跟著瞎摻和了吧!拜托您啦!”
侍內紀夫,雙手合十,朝著蟬綰小姐,不住地告饒。
“誒?誒!簡直,豈有此理啊!侍內太太,您看您丈夫,您看侍內先生,這人是怎么說話的呀!”
蟬綰小姐,霍然起身,一面伸出玉蔥般的食指,指著侍內紀夫窘困脹紅的臉,一面揣測著由子那似笑非笑,詭異陰森的神情,依舊勇敢地大聲向由子,申訴道:
“誒!奇怪!是誰邀請我這個‘外人’來這里的呀!沒錯,正是您的丈夫呀!
是誰跟‘小可憐兒’似的,在人家懷里哭訴衷腸的呀,也是您的丈夫呀!
還有呢,侍內太太,請您別嫌棄我這個‘外人’多嘴啊!
您干嘛,您干嘛,不趕緊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衲煞蜻@號的,‘敢做不敢當’的男人,有什么值得您留戀的呀!”
“蟬綰小姐,看來,我丈夫侍內先生,真沒把您當‘外人’來看待呀!想必,你們兩人之間有什么誤會吧!
蟬綰小姐,萬分感激您的光臨,以及對我的提醒,不過,有件東西呢,我想請您先過目一下。
我猜,這件東西,對于消糜,蟬綰小姐跟我丈夫之間的誤會,會很有益處!”
“由子!請別拿出來!算我求你了!我簽,我現在就簽!”
侍內紀夫,雙膝跪地,面無人色,眼神散漫而空洞,恍若一具靈魂出竅的干尸。
兩個女人,同時被侍內紀夫的,這一聲凄厲而絕望的嘶吼,給嚇愣住了。
然而很不幸,19歲的蟬綰,手疾眼快,轉瞬間便從由子手里,搶走了那件東西。
那是一份離婚協議書,妻子一欄的簽名是,侍內由子。丈夫一欄的簽名,則是空白。
這份離婚協議書的發起人,是侍內由子,而協議書的訂立時間,卻早在6個月前。
那時,蟬綰生活里,尚沒有一個叫侍內紀夫的男人!
蟬綰小姐,略略地掃了一遍,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一遍,仔細確認無誤后,蟬綰朝由子淺淺地一躬,說道:
“這里沒蟬綰的事了。侍內太太,那就,先告辭了!”
“蟬綰小姐,請您自便吧!讓您受驚了,實在對不起!”
“沒有的事!侍內太太!改日,一定到府上拜會您!”
“歡迎直至!蟬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