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村上,終究還是打斷了由子的話,不是用語言,而是用男人身上某種罕見的溫情。
——他把由子那雙精致的如同一件瓷器珍寶般完美的小手,合十包裹在自己厚實的掌心里,像是捧著一顆心臟般地虔誠珍重。
由子,不得不再次眺望車窗外的風景,借此逃避村上那炙熱剛毅的眼神。
——正如她無法承受拋棄佛陀的罪孽,更加無法承受村上對自己的愛戀。
——拋棄與接受,兩者皆是罪過。正從截然相反的方向上,把侍內由子這個女人一撕兩半!
由子輕輕地抽回自己的雙手,果斷而爽快地,笑說道:
“村上先生,您還是讓我把話說完吧!打斷別人的話,無論如何,都有損您的紳士風度啊!”
村上,忽然意識到自己因一時忘情,的確有些失禮了。便從容地點著一支香煙,也眺望起車窗外的風景。
——對于此時的村上而言,整個世界的光景,就如同這窗外的風景一樣,模糊一片,混沌一體,毫無色彩可言,無所謂輕,無所謂重,無所謂真,無所謂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
——對于即將到達的那個世界,村上暗自做出這樣一個決定:由著自己的性子,他要即刻得到侍內由子這個女人,撕掉一切偽善的面具,一刻也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猶豫!
“村上先生,別忘了,您曾說過一句話,叫做‘地獄般’的人間。
——我猜,您利用周末的美好時光,一個人躲到荒郊野嶺,躺進古人‘豎穴’里睡大覺的癖好,絕對不是出于什么考古歷史的熱情,而一定跟您的職業有關吧?
——那些經常與您打交道的嫌疑犯們,興許比地獄里的惡魔,還要陰險狡詐,還要兇狠殘暴,使您喪失了對人性的希望,所以,您寧肯遠離這樣的‘人間’!哪怕一分一秒,一個下午,一個周末呢!”
“興許,您說的對,由子。我喜歡三千年前古代人的,那種簡簡單單,樂樂呵呵,甚至跑跑顛顛兒的狀態。您的理解,我不否認,可也沒有那么復雜。
——哦,對了,關于我所說的‘地獄’般的人間,您有一個誤區,由子。”
“愿聞其詳,村上先生!”
“這樣的‘人間’,除去犯罪嫌疑人之外,即也包括著你和我,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
——至少,請您不要過早地,把我從‘惡魔’的隊伍中摘出來!”
侍內由子,先是一怔,接著莞爾一笑,便不再搭理村上了。
——即便不甚明了村上最后一句話的確切含義,但僅憑侍內由子的機警聰穎,多少能聽出一些成年人玩笑的味道。
——期待著什么,卻也擔心著什么。
——這也正是侍內由子,竭力想在村上喬夫面前掩飾的矛盾心態。
下了火車后,又搭乘公共汽車,山路蜿蜒行進一個多小時的光景,大約傍晚時分,才趕到溫泉館。
由子說的沒錯,這座溫泉館的位置,以及周圍環境,尤其在這“夕陽西下,人約黃昏”之際,的確給人一種世外桃源的感覺。
整個溫泉館,是由一座座獨棟的日式平房,圍成的一處古樸典雅的建筑群落。
水泥質地的主路,鵝卵石鋪就的輔路,巧妙地把接待大廳,跟獨棟的平房連接起來,視野開闊、四通八達。
簡約風格的奶油色路燈,以及西式噴泉大花壇,使這里既富有年代感,又充滿著現代氣息。
同行的游客寥寥無幾,接待大廳里,自然顯得冷冷清清,三五個服務員機械地忙著手里的活計,無精打采,昏昏欲睡。
一看到,村上和由子,兩人并肩走進接待大廳,所有的服務員,幾乎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活計兒,愣愣地看著這對,一望而知東京來的年輕夫婦。
沒準兒,他們心里正各自嘀咕著:
“沒錯兒,電影明星,女的叫什么來著?看我這腦子!”
“那臉蛋兒,那氣質,那身材,一定是女模特兒!”
“這男的可真夠氣派的!眼光也不錯,老婆這么漂亮!”
“誒!那女的是皇室,那男的是家庭教師,就這么簡單!”
一位身著深紅色綢緞和服,體態豐腴,身手卻很靈活的,年紀約摸五十歲上下的老板娘,突然出現在接待大廳,她小聲呵斥著服務員們,一路小碎步地,迎向這對來自東京的年輕男女。
“我說,都別傻愣著,趕緊干活去!……您好呀!歡迎光臨!一路辛苦了!二位實在幸運極了,再遲一點兒的話,興許,就到不了我們這里了呀!”
“對不起,請問,‘到不了這里’是什么意思?”
村上隨意地看著旅客登記薄,突然好奇地問道。
“哦,這位先生,恐怕您沒看天氣預報吧……臺風來了呀!縣里下午又緊急通知,要做好防洪準備呢。所以,今晚到明天,是不會有客人來的……不過,放心好啦,這里生活設施一應俱全,防洪措施也很齊備呢!
——二位盡管放寬心好啦,盡情享受新人的蜜月吧!”
這一通連珠炮即將之際,老板娘又朝村上和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送上一句真誠的祝福。
“二位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啊!再次恭喜先生和太太!”
接待大廳里的服務員們,也附和著老板娘的意思,很真誠地朝他倆鞠躬祝福。
侍內由子,大紅著臉,只得尷尬地一一鞠躬回禮,村上反倒怡然自得,提高嗓門兒說道:
“謝謝諸位的美意!各位,辛苦啦!”
村上翻開旅客登記簿,正要提筆往空白欄上填寫姓名,由子輕輕地摁住了村上的胳膊,嘴唇湊到村上耳畔,小心提醒道:
“還是讓我來填寫吧,村上先生,您是檢察官,有著各種各樣的,難以預料的不便之處。還是,讓我來吧!”
村上微笑著不以為然,依舊握著筆不放,由子則任性地雙手摁在村上的胳膊上,使他握著筆的右手動彈不得。
村上索性擱下筆,看了一眼老板娘和周圍的服務員,卻旁若無人般,溫情地寵愛地捧起侍內由子,那嬌羞嫵媚的臉龐,向“妻子”懇求道:
“太太,今晚在這個地方,我可是一家之主啊!”
“我答應您的要求,就是啦!村上先生!”
僅從由子那迷離羞怯的眼神里,溫柔似水的聲音里,村上一瞬間煥發出的滿足感,澎湃而甜蜜的感覺,難以言表。
就這樣,村上在溫泉館的旅客登記簿上,瀟灑地留下了村田先生和太太的姓名。
侍內由子,瞄了一眼表格里的名字,會意地一笑,便挽起村上的胳膊,一起走出接待大廳。
老板娘幫由子提著手提箱,恭敬地把兩位,據說來東京的,到此度蜜月的年輕夫婦,引導至距離接待大廳不遠處的,一座日式獨棟平房里。
——室內陳設簡單,卻也優雅舒適,一扇木制的推拉門,把溫泉浴室和起居客房,一分為二,泡澡和休息,互不影響。
怎奈,天氣預報也有準確無誤的時候,就在老板娘正欲轉身離去之際,臺風導致的暴風雨,如期而至。
“二位不必擔心,我們會用潔凈的食盒,把茶點和晚餐,給您送過來的。還有,睡衣都是高溫消毒的,就掛在衣柜里呢,知道您是東京來的客人,所以,才這么啰嗦一句。
——哦,對了,假如暴雨導致停電的話,請千萬不要緊張,火柴、蠟燭,還有馬提燈,就擱在五斗櫥里,雖然這樣的情況從來沒發生過,但還是提醒您一句,讓人放心吶!”
當老板娘吃力地拉上門離開時,她那紋絲不亂的發髻,早已被暴風雨吹得東倒西歪,四散飄零了。
村上,突然變得沉默了,自顧自地安放自己和由子的行李。
村上打開衣柜,取出一件男式睡衣,拿在手里,打量了一番,又看了一眼衣柜里面,其余的整齊掛著的睡衣,遲疑片刻,便對由子說道:
“我想,由子一定隨身帶著自己的睡衣吧?”
“嗯。是的。村上先生,我的習慣。您不必顧及我的。”
村上沒有搭腔兒,隨即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侍內由子,凝神靜氣,眼睛出神地望著黑色檀木茶幾上,青瓷細頸瓶里的插花,那三兩支束在一起的新鮮玫瑰,血紅的花瓣兒,嬌艷欲滴,花頸上的黑刺,似乎還掛著露珠兒。
——那幾束玫瑰,就在這橙黃色的燈影里,透露出一種行將枯萎死亡之前的,最后一聲嗟嘆。
侍內由子,恍若真的聽到了,那一聲“嗟嘆”似的,身子不由地一陣顫栗,莫名的悲憫凄楚之情,悄然襲上心頭。
——由子深深地吁了一口氣,靜待心境稍事平復之后,視線才隨即轉到村上身上。
村上喬夫,依舊出奇地安靜,他只盤膝而坐,默默地地吸著香煙,時而輕輕地磕一下煙灰兒,時而孩子般好奇地盯著橘紅色的煙頭兒發愣。
燈影底下,村上的臉龐線條冷峻,眼神沉寂而深邃,棱角分明的嘴唇,富于雕塑感的下顎,再加上他那運動員般健美的身軀……的確是一位相貌出眾,舉止穩重的年輕紳士。
“他是那么年輕俊秀!那么惹人愛慕!那么前途無量!”
——近一個月的時間里,侍內由子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每每想到這里,便把村上偷偷塞進她大衣兜里的名片,看了又看,揉了又揉,丟掉一次,又趁女傭不注意,再撿回來一次,每次又是小心翼翼地抹平整,擦干凈,珍藏起來。
——村上的電話號碼,由子早就爛熟于心了。可是,每每拿起電話,剛撥出去第一個號碼時,卻又慌里慌張的掛掉了。女傭們,近來也發現侍內太太,時常盯著茶幾上的電話發呆,不叫醒她的話,她就那樣呆坐著,一動不動。
——侍內由子,只要單獨外出,便有意無意地,一定要從東京地方檢察廳那氣派的大門前步行經過。有幾次,匆匆而過,她只顧低頭走路,一刻也不敢在大門前停留;有一次,她又仿佛下定決心似的,硬著頭皮朝警衛走去,當警衛發現她時,趕緊一扭身兒,她又溜之大吉了。
總之,侍內由子的那一個月,是近乎瘋掉的一個月!
當然,瘋狂想念一個人的狀態,是有夫之婦自食其果!
絕不,絕不能讓這種瘋狂的狀態,再持續哪怕一分一秒,必須跟村上先生,當面把所有的事情,交待得一清二楚!
于是,遠離東京的溫泉館,便是一個不錯的所在。
于是,火車上的縷縷溫情和熱絡親昵,便又歷歷在目。
于是,接待大廳里搞不清狀況的老板娘,便又浮現眼前。
侍內由子,那紛亂蕪雜的思緒,像布朗運動般地,所有的疑惑,委屈,不幸,障礙,羈絆,恐懼……都化作無數小顆粒,既無來由,亦無去處,就這樣高速沖擊著她的腦仁兒和胸口。
——不!不能等下去了!
——一定要搶在村上喬夫之前!
侍內由子定了定神兒,輕咳了幾聲兒,借此清一下嗓子,一只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隨意地摩挲著檀木茶幾桌面。
“村上先生,我想對您說的是,我……”
“由子!我想請求您一件事,就今夜,只是今夜……請您,務必答應我!”
侍內由子,整個人都癱軟下來,猛然間撲面襲來的疲倦,使她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她的視線恍恍惚惚,心里卻明明白白。
“我聽不懂!……請您別這樣說吧!村上先生!”
——恐懼、期待、幸福、毀滅、瞬間、永遠……只要侍內由子的腦子不肯停下來的話,諸如此類,她耳熟能詳,卻又極其空洞、虛玄、縹緲的單詞,概念,句子,文章,書籍,就像雨點兒般地,永遠永遠地也“下”不完,直到把她的腦子,把她的情感,把她的年華,連同她整個人,給湮滅殆盡。
——由子!請您,務必做有意義的事情吧!
——侍內由子,聽懂了。
——村上即便不說,由子也是明白的。
——從今天早晨,決定給村上喬夫打電話的那一刻起,侍內由子便做好了接受一切的準備,她心懷忐忑,卻也不動聲色地暗自期待著。
——只是,她必須把自己的事情,說得一清二楚!
——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動。
——村上喬夫,毫無避諱地,脫掉外套,松開領帶,解開襯衣紐扣和腰間的皮帶,轉身走到衣柜,取出剛才試過的那件男式睡衣,從容不迫地穿好后,繼而又返過身來,彎下腰,從由子那依舊撫著茶幾桌面的小手邊,拿起香煙和打火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