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祖父,我時常會表現地很冷漠,緊接著又從內心深處涌出一股強烈的愧疚感。
我怨恨的人應該是我的母親,是她在我八歲的時候把我丟給了這個可憐的流浪漢的。可我早已經記不清那個女人的樣子,只記得那天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衣裳,越是努力去想,越是變成白茫茫一片。于是,我就把后來遭遇的種種苦痛都歸咎在了這個老人身上。
祖父的身體一直不好。他得了一種怪病,鎮上的醫院檢查不出來,他又不肯去城里,只在鎮醫院買來一堆止咳的藥。他咳得越來越厲害,有時候臥在床上咳一整天。
每天早上,等我熬好粥,熱上飯后,他就從東平房的土炕上爬下來吃一點,接著又躺回去。燒火、做飯、刷碗、掃地和收拾柴火這些家務現在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每天早上打理好一切后,我便踏出家門,騎著祖父那輛破舊的三輪自行車四處尋起寶來。
剛開始的幾天,我是在自己的村子里尋寶,廢棄的報紙、紙盒,礦泉水瓶子、八寶粥的罐子,還有一些生銹的鐵管,但凡可以賣到錢的都是寶貝。
然而,沒過幾天,我便感受到了流沙村村里人奇怪的目光。
他們直愣愣地盯著我,臉上帶著陌生而奇怪的表情,像是文明社會的高等人遇到了野蠻世界里的下等人,一副防衛著準備隨時反擊的架勢。為了不打擾到他們,我騎著三輪車盡量從路邊過,但他們一動不動地,目光卻一直死死地盯在我的身上。
流沙村村后面是一個垃圾場,那真是一個大寶藏!我每天早、晚都要去那里尋覓一番。
臨近寶藏地點前有一戶人家,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經常自己在門口玩耍。每天路過那里時,他都抬起頭來沖我笑,我也沖他笑。于是每次騎到那里,我都會放慢蹬三輪車的速度,按動車鈴并向那邊眺望。
有一天,我又看到他一個人蹲在門前玩地上的沙子,我一如之前地沖他笑,但是那天他卻沒有笑。
“媽媽!這個哥哥身上好臭啊!”
“不許亂講!那個撿破爛的不是你哥哥!你要聽話,以后要好好念書,不然長大后會跟他一樣沒出息——是個撿破爛的!”
他的母親惡狠狠地瞪著我,接著拽著小男孩兒的脖領拖他進屋門。他像是被拽疼了,一臉猙獰,還扭頭看我,沖我招手——或是一個“打”的動作。但我情愿相信他是在沖我招手,是再見的意思。于是我也沖他招了招手,使勁地笑了一下。
從那時起我便意識到,我雖然住在這個村子,但這里并不屬于我,而我,也從未真正意義上地屬于過這里,也從未真真正正地被村里的人接納。他們冷漠又帶著厭惡的目光,就像那天我送楊離校轉身時看到教室門和窗上的同學的一樣——讓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我決定離開這個村子,就像輟學離開學校一樣,這是早晚的事。
那天之后,我便不得不割舍掉那個大寶藏。我決定去沙嶺村碰碰運氣,說不定還能撿到一些螃蟹之類的海貨。然而我并沒有撿到螃蟹,也沒有撿到什么值錢的東西,但我再次遇到了楊。
楊留起了長長的頭發,向右分的一側都蓋過了眉梢,白襯衫、灰色長褲和一雙錚亮的黑皮鞋。
我看見他時,不得不用手遮著眼——他這一身裝扮刺得人眼疼!他也看見了我,在一輛疾馳的嶄新大梁上沖我拼命地揮手。他飛奔過來,坐在大梁座上,并把一只腳搭在路邊的崖子上——他長高了。他沖我得意地笑。
半晌,我們望著彼此沒說話。從興奮地說不出話,到后來尷尬地說不出話。
“顧城!你怎么不給我回信?我給你寫的信你沒收到嗎?”
“收到了。”
“收到了為什么不回信!我可是一直盼望著你回信,每天都往那個四合院的那個郵箱桶那跑!”
看見楊生氣的樣子,我突然很難為情。但我只是仔細地打量著他,從他的臉上我看到了他之前從未有過的真實。
我告訴他我給他寫信了,只是一直沒有寄出去。他不依不饒地問我為什么不去寄。我猶豫著不肯說。風吹過來,三輪車上撿來的空瓶子來回作響,我突然覺得他很傻!他聽見了聲響,開始認真打量起我來。我有些不知所措,低下頭,又抬起望向一側。
“你參加工作了?”
“啥?——是!對,我參加工作了!還是自己創業。”
楊突然一臉羨慕地咯咯笑起來,我也跟著笑起來,跟他談天真舒服。
楊說他今天有個約會,所以才打扮得像個大人。他說要見的那個女孩就是他在聚福鎮私塾里交到的新朋友。她住在城里,隨她父親來沙嶺走親戚,今天正好有時間可以一起出去游玩。
他邀我一同去,我說還得工作,他又咯咯地笑半天,笑完又按原話邀請我。我實在不能忍受自己按原話再拒絕,便同意和他一起去赴約。
沙嶺村位于流沙鎮的最西面,再往西是一片綿延了數十公里的松樹林。楊跟我說,之前那里曾是一望無際的沙子,一點土壤都沒有,經過幾代人種植和培育,才有了今天的松樹林。松樹容易存活,落下的枯枝、松葉和松球可以用來生火。但這些年,沙販子為了掙錢,已經在松樹林外延挖出了很多“天坑”,沙子被卡車拉走,被連根推倒的松樹也被村里的人砍斷,拾回去當了柴火,那里便又出現了很多荒地。
到了沙嶺村村尾,我跟隨楊在路邊一棵茂盛的槐樹旁停了下來。槐樹下有一臺嶄新的IC電話機。楊走過去,掏出IC卡插進卡槽,一只手舉起電話,并在身前的數字面板上按起來。黃色擋風板里突然傳出女人的聲音,嚇了我一跳!楊沖我笑笑,說那是機器里面的錄音,不是真人。
楊打完電話,沒過多久,馬路對面的一棟二層小樓里便走出一個女人。
她看上去要比我和楊大幾歲,扎著烏黑且長的馬尾,粉色碎花的上衣,腰間的衣服掖在了白色長裙里,腳上踩著紅色短跟皮鞋。她微笑著沖我倆走來,十指交叉背在身后,顛著腳,連蹦了兩下。
這個女人就是楊的新朋友——姚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