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給顧城寫信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意味著我和顧城已經有大半年時間沒見過面了。
在一個星期二的語文晚自習上,我寫了一封長達四頁信紙的信。在信里,我詳細地向顧城介紹了聚福鎮私塾以及我在那里的生活。我甚至幻想著幾天之后,當我再次走進那個四合院時,會在那個墨綠色郵箱桶里找到顧城的回信。我舉著頭癡癡地望著窗外順著屋檐墜落成線的小雨,臉上露出期待的神情。
就在那時,我隱約地聽到一陣短暫的笑聲,回過神來才發現之前在講桌后面批改試卷的姚姝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來到我的課桌旁。
我癡癡地望了她一眼,接著才意識到什么,羞愧地猛地低下頭把臉壓在信紙上并用雙手一并捂在兩旁。
“你寫的字真好看。”
在又一陣短暫的笑聲里,姚姝輕輕地說著。
我默不做聲,只覺得臉燒得厲害。
等我再次抬起頭時,姚姝早已回到了講桌的后面。她低著頭,一只手握著鋼筆在鋪展在講桌上的試卷上面不時地劃一下,又或是停在某處寫些什么。
信投寄出去之后我卻一直未能收到顧城的回信。
一連幾天,吃完午飯回教室的路上我都會走進四合院去郵箱桶里翻找當天的來信。時間久了,我甚至懷疑是自己把郵編或是地址寫錯了,再或者是被郵局給弄丟了——總之,顧城一定是沒收到信,如果收到了他一定會回的!
有一天夜里,我甚至夢見自己在那個郵箱桶里找到了顧城的信,醒來時還認認真真地在宿舍床鋪上找尋了一番。
姚姝辦公的地方是在四合院上了石級臺階的右側辦公室里,她的辦公桌靠近四合院里側靠窗的位置,這是我在一次找信時偶然得知的。
那一天,我正背對著四合院大門從郵箱桶里翻找信件,身后突然有人輕聲呼喊我的名字。那聲音輕柔飄渺,仿佛來自夢中。
“楊子?”
我回頭望去,是姚姝。她確定是我之后,臉上瞬間生出歡愉。
“嗨,姚姝——姚——姚老師!”
不知怎的,我那么輕易地就喊出了她的名字。我慌張地趕緊改成尊稱,心臟接著就劇烈跳動起來。但她并不覺得奇怪,只是站在那里沖我溫柔地笑。
“是在等那個人的回信嗎?”
“是以前的一個朋友。”
“哦。”她停止了笑,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真摯的感情,“他對你一定很重要吧?”
“他是我在流沙鎮中學里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姚姝為什么那樣問,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那么坦誠地告訴了她真相。我們就那樣望著彼此,什么都沒有再說。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就連那潮濕土地上的小草也仿佛在那沉默的時間里長高了一截。
盡管姚姝只比我大上幾歲,但在我心里她一直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和她在一起時是如此令人感到安心,我不說話時她便不會再問,而一旦說了她又能馬上就懂。
我知道這樣想對顧城會有不公,但很多年以后,當我一次次回想起過往,我依然感激命運的巧妙安排,能讓我在顛簸的人生之中遇到這樣一個溫暖的人。
我生性本不孤僻,但后來到了聚福鎮私塾之后的我確實成為了眾人眼中的沉默寡言的人。我不知道如何走近鄰人,而當他們之中有人向我走近時,我又會無端地感到惶恐不安。我對此深惡痛疾,卻又深陷其中備受折磨而無法改變。
我每天都微笑著面對眾人,終日虛偽地度日。但這一切卻未能逃過姚姝的眼睛。
在春末的一天晚上,姚姝以考前動員之名將我帶出了教室。就在離四合院不遠處的荷花池旁,走在前面的姚姝突然停下來,她轉回身來,一臉認真地問我:
“你在這里是不是過得不開心?”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竟不自覺地把臉歪到一旁。余光之中我又真切地感受到姚姝正在打量我,并順著我目光所投射的方向一并望向假山堆砌起的荷花池。
“荷花還沒有開。”
姚姝溫柔的聲音將我從荷花池水面喚醒,卻又猛地一下將我推進記憶之中那個陰暗且腐朽的清晨。
就在顧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邱德厚的提問時,他竟不自知地把腦袋歪到一側,干凈的臉龐微微低垂,清澈的眸子不知所措地望向地面。
就在那寂靜無聲之中,邱德厚魁梧的肩膀沿著心臟的軸柱做了一次閃電般迅速地扭動,緊接著,一個結實的巴掌便狠狠地打在了顧城的一側臉頰上!
顧城的嘴角炸裂開來,鮮血不斷地向外溢出,但邱德厚并沒有就此收手!
那一刻,他就是魔鬼,就是暴君,就是劊子手——沒有人敢開口制止,所有人都在那拳腳撞擊肉體之聲中低下了頭——
“教師打學生對嗎?”
“什么?”
“一個教師當著全班學生的面毆打一個只是回答不出問題的學生,對嗎?”
“楊子?”
姚姝的臉上寫滿了詫異,她并不知道我在講什么。她一臉擔心地望向我,眼睛里閃爍著整片星河。
“他是流沙鎮中學九年級班里所有人的噩夢,永遠都不值得被原諒,他真的應該去死。”
我自顧自說著,全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什么地方,身旁是否有人,又會是誰。然而當那句話終于因為壓力過大而從身體里逃逸出來時,我卻并沒有因此獲得輕松,反而把自己連同身旁的姚姝一并嚇了一跳。
“楊子你不要這樣想!”
姚姝哭了。那哭聲讓人無比難過。
一雙淚水也悄無聲息地打濕了我的眼眶,在那模糊的身影里我又分明清晰地看到,姚姝哭并不是因為受到了驚嚇,而是出于一種我生命之中已經丟失了多年的東西。
謊言曾一度充斥著我的生命,我不斷地從一個人群的邊際逃離到另一個人群的邊際,像個瘋子般悲哀地活著。固然人間有愛,但是我卻沒有,我既不會愛人,也不曾被人愛。支撐起我全部人生的,或許僅僅是我那曾經引以為傲如今卻不能再向任何人訴說的夢啊!
我最終沒有告訴姚姝那個被打的學生是誰,只是盡可能詳盡地描述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時候姚姝已經停止了哭泣,但她依舊為那個人的不幸遭遇而感到傷心。
“他只是不善于表達。”
“他在那里并沒有什么朋友,和人說話的機會也少,一個常年沒機會同別人說話的人如何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如果他能多交到一些朋友,或許就不會這樣了——”
“但這并不是他的錯。一個人既然有交朋友的自由,便有不去交朋友的自由;一個人既然有說話的自由,同時就應該有沉默的自由——這才是真正的自由。一個擁有了真正自由的人,才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人。”
“那打人的教師就不能稱之為‘人’了,對嗎?”
姚姝在聽了我的疑問之后,真摯地望著我的眼睛,輕輕地搖頭。在這雙重否定之后,我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我們在荷花池邊分手時已經下了晚自習。
姚姝轉過身去,雙手交叉在身后蹦了兩步,接著又轉回身來:
“你看,今晚的夜空那么暗,看不見一顆星星,但是明天一早天還是會亮。如果夜晚很難過,太陽出來以后,就原諒吧!”
在荷花池邊的小路上,我靜靜地望著姚姝,她微笑的面龐由模糊變得清晰,但很快又模糊起來;她的身影由近處慢慢退去,直至消失在一片遙遠而神秘的濃霧之中。
邱德厚死掉了,在那年夏天中考之后。
這個消息是在秋天的時候才傳到聚福鎮私塾的,那時候我正在私塾東院高一的教室里上課,告知我這個消息的卻是兩名來自流沙鎮的警官。他們以我故意殺害邱德厚之名將我帶出聚福鎮私塾。
臨出學校大門之時,姚姝從身后喊停我們,她像是從濃霧背后很遙遠的地方趕來,到了我身旁,抓起我的手塞給我一張紙條。
我來不及看紙條,也來不及跟姚姝講話,便被那兩名警官匆匆帶出了那銹跡斑斑的鐵門。
奇怪的是,當我被那兩位警官帶著走出拱形大門時,卻又突然尋不到他倆的身影。
濃霧之中只稀稀落落地傳來幾句爭吵聲、發動汽車聲和汽笛聲。我循著那聲音走去,卻無論如何也走不近他們。直至所有的聲音越來越稀少,越來越遙遠。
邱德厚的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并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并不想逃逸到濃霧之中,杳無蹤跡,從此背負上殺人犯的罪名。
我沖著先前他們離去的方向大喊——直至那時,我才突然發現自己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腦袋里接著出現一道長久到令人腦袋幾乎要炸裂開來的耳鳴!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道耳鳴才沒了蹤影。然而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周圍除了霧便已經什么都不剩下了。
眼前的一幕似乎曾經發生過,我猛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曾經陷入過長久的混沌。我甚至把時間弄混淆了,錯誤地把那年秋天被兩名警官帶出聚福鎮私塾大門的時刻當成了現在,后來也只是在大腦清醒時,才靈光一現地篤信那一天早已遠去。
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可能是幾個月,又或是很多年。然而時間過去了那么久,我的腦袋里卻并沒有產生任何新的記憶,而記憶的盡頭也被永遠地定格在了我被兩名警官帶出聚福鎮私塾大門的那一刻。
我像是沉睡了很久,又像是一直睜著眼睛;我像是做過長久的等待,又像是從未等待。
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直至腳下的土地變得松軟,空氣之中慢慢飄來一陣熟悉的清香。我興奮地奔跑起來,再停下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身處在一片野菊花之中。
我找到一片空地,疲憊地坐了下去。
我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在一簇野菊花旁慢慢躺下去,緩緩閉上眼睛,緊接著,我猛然坐起身來,瞪大了眼睛,氣喘吁吁地看著眼前的世界!
——原來,剛剛我只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