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巴黎風波
第一章 巴黎的缽缽雞旗艦店
雨層云匯集在東方,正向巴黎上空席卷。
汽車的燈光感應器有些過敏,還沒到傍晚車燈就亮了。低氣壓造成的熱風一陣一陣地掃過來,把巴黎街頭的浪漫氣息吹得無影無蹤。
索林街在老城區里面,一大片法國梧桐樹把它捂得嚴嚴實實,好像藏著什么秘密似的。不過索林街卻一點也不嚴肅,街邊的門面大都是些新晉的網紅咖啡店、手工藝店,還有小而雅的書吧和個性獨特的服裝店。
索林街最有風味的景色莫過于一段四十米長的老墻。那是17世紀路易十四統治時期修建的一座政府機構建筑,后毀于革命戰火,僅留存正面的幾根柱梁和磚墻,不過仍然看得出那種標準的古典主義三段式結構。老墻非但沒被拆毀,還被市民們裝扮得花枝招展,從墻上懸掛的鐵桶里,垂下大片的粉紫色薔薇和淺黃色金銀花枝條。
墻上的涂鴉至少蓋了三層,最近的是上個月巴黎罷工運動中噴上去的,“減稅賦,要輕松!”“沒心情,就別上班!”等等標語透出一股西式風味兒,成了這條商業街獨特的背景墻。
最出人意料的是,這條洋街上忽然鉆出一間中式門面小店。它一旁是豪華的咖啡館,一旁是設計獨特的書店,而這裝著飛檐、掛著大紅燈籠的中國小吃店被唐突地擠在中間,怎么看都不像是這條街親生的。
小吃店門楣掛著一塊黑漆招牌,上有燙金楷書:“寧天閣”。左右兩邊掛有一副楹聯。玻璃窗上,還貼著醒目的標識:“內有Wi-Fi,支持支付寶、微信收付款。”
小吃店門口,一中國青年,正用中文招徠顧客:“嘗了四川菜,開心去馬賽,吃了缽缽雞,暢游法蘭西。”
他抹滿了法國精油的黑發散發著膩人的香味,一雙黑乎乎的眼珠子以極高的頻率轉動著,嘴唇靈巧地翻動,好像唇肌比別人要發達似的。他身穿暗紅色唐裝,黑色水洗棉收口休閑褲,左手端著一個散發著紅光的玻璃罐子,右手夸張地比畫著,朝面前幾名印度游客說得眉飛色舞。
那是一個直徑10公分的玻璃圓罐,一排竹簽浸潤在中國紅里,黃白的雞肉、黑亮的毛肚、翠嫩的萵筍、奶白的黃喉在誘人的紅油中若隱若現。
“是四川麻辣燙嗎?”一個印度黑仔咽了咽口水,用蹩腳的中文說道。
“兄弟。”中國小伙掏心掏肺地說道,“看你還對我們大中華文化有所了解,我就直言相告吧。這個是中國的國粹,缽缽雞,口味絕對吊打法國大餐,不信你可以嘗一嘗哈,包你滿意。”
“這看起來太辣了。”
“嗨,這你就不懂了,看起來紅亮亮的,其實并不辣,而是一種獨有的香辣口感,就像你們那咖喱醬,你只需要……”他雙眼一瞇,希望能盡快解釋到位。
旁邊扎頭巾的女孩子指著地圖,嘰里呱啦說著什么,拉著阿三就往旁邊走。
“走錯路了,不好意思啊!”阿三雖然身子動了,眼睛還直勾勾地盯著那飄著芝麻的一罐紅油。
“吃一點兒再走嘛,慌啥子嘛!”中國小伙眼看顧客跑了,一著急四川話就冒出來了。
他不屑地哼了一聲,眼睛一掃描,又鎖住了另外的目標。剛好路過幾個中國游客,他們看著街對面這家飛檐斗拱的特色餐飲店,都很好奇,不禁評頭論足起來。
他用毫秒級的速度調整了臉上的表情,笑得比空姐更標準,“來來來,異國他鄉伙食差,吃了川菜不想家,最正宗的四川紅油缽缽雞,不好吃不要錢啊!”
“李歐!”這時頭上傳來一婦人的呼喊,給他的熱情推銷按了暫停鍵。
抬頭一看,一中年婦女打開二樓的窗戶,一張臉夾在兩盆牡丹花中間,正朝他看過來。
“你上來一下!”女人喚道。
李歐嘀咕一句:你是公司法人你說了算。便把罐子放在門口展示臺上,慢悠悠穿過店堂,往里面的木樓梯走去。
店里面擺著十幾張紅漆圓桌,用四條弧形的板凳圍著,是四川老板凳的創意版。
食客們點的除了紅色的紅油罐子,還有青綠色的藤椒罐、黃色的咖喱罐、白色的濃湯罐,以及五花八門的四川小吃。
壁掛的液晶電視上,正在直播一場法甲球賽,法國巴黎圣日耳曼對戰里昂,巴圣坐鎮主場——豪華的巴黎王子公園球場。
“姆巴佩!沖啊,沖!”淡金色頭發的法國男子,一只手舉著瓶淺白色的中國進口飲料“峨眉雪”,一只手晃著個吃了一半的鴨腸串子,興奮地手舞足蹈。
法國黑人小伙,年輕的球星,圣日耳曼隊的姆巴佩,帶球從邊路驟然加速,時速高達37碼的帶球沖擊,瞬間撕開了對方的后防。
中路,巨星內馬爾正悄然逼近,伺機準備接應。
李歐的目光在球賽上停駐了一會兒,接著他便穿過大堂,來到樓梯口。上了二樓,便聽見下面一陣噓聲,看來球沒進。
推開房門,是一間兩室一廳的宿舍,客廳也兼做辦公室,里面是母親的臥室。臥室外邊是花團錦簇的陽臺,中年女子倚靠在窗邊,一襲咖色長裙,燙卷的栗色頭發綰在腦后,手里拈著一封信,面朝窗外思緒萬千。
“啥子嘛?”李歐習慣性地用四川普通話招呼她,她這才回神轉身。
清麗素雅的一張臉,掛著幾分愁容,時尚的衣著穿搭掩飾著她的年齡,雖年過半百,也頗有風姿。
“昨晚去索菲特酒店參加華人聚會,服務員交給我一封信,你看看。”母親把信封遞到李歐面前,撕口里露出一個卡片樣的東西。
李歐疑惑不解地看看母親,接過信來,信封上僅留了“秦黎貞收”四個打印字,沒有寄信人和地址。打開信,又取出來一張明信片。
這是一張普通的硬紙明信片,正面是世界著名的古跡——四川樂山大佛的照片,畫面經過電腦處理顯得色彩明麗,這種明信片在四川的旅游市場隨處可見。
“你的朋友去樂山旅游了?”李歐輕描淡寫地說,看著那端坐的巨佛,這千年不變的造型早已深入人心。
“居然……是這張明信片。”母親臉上疑惑與喜悅在交替呈現。
李歐不懂她的意思,翻過明信片來看,卻依然空無一字,連個郵戳花章也沒有。
“你還記得嗎,我那本老相冊里面有一張明信片,和這個一模一樣。”母親說道。
李歐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曾經在翻看母親的老相冊時見過這樣的明信片。他記得那年還在上小學,母親被派遣去青海公干,從未出川的她,很不習慣外頭的生活,何況是那遠寒之地。于是父親就給她寄去了一箱好吃的東西,并附上了這樣的一張明信片,父親說大佛老爺會保佑母親一切平安。
李歐臉色突然變了,忙把明信片插進了屁股上的褲兜里,“老媽,我都跟你說了好多回了啊,你莫念他,念他搞啥子?你說這么多年他盡了啥子責,從來都不顧家。現在他一走了之,走了好!大家都省心了!”
“這不要這樣子說他!他是身不由己……”母親眼眶突然就紅了。
“算了,都啥子年代了還找這種借口,太自私了!”李歐也話不相讓。
“李歐,你可曉得這封來信的意義嗎?”母親難以抑制內心的波瀾,“這說明他還活著,他一定有他的苦衷,一定是躲在某個地方給我寄信的啊!”
“瞎扯!”李歐反手指向身后墻上,“水文勘測局給的錦旗還掛在那兒呢,你就忘了啊。”
母親哀怨的目光飄向墻上的錦旗,欲言又止。
“哦,正好要給你說下,王姨讓我明天去會展看看。”李歐打斷了母親的思緒,談及世界烹飪博覽會的事情。那是巴黎烹飪協會主辦的活動,層次比較高,本來和李歐也沒什么關系,但母親卻請王姨出面,給他落實了一個參展名額,這下搞得他壓力不小,又是參加網上教學,又是深夜苦練,一心想要拿出幾道精致川菜來。
王姨是成都人,以前就是母親的閨密。30歲那年離異,一直沒有再相中合適的,后來在成都夜場認識了一法國中年帥哥,兩人一拍即合,不久便遠嫁法國。自從得知李歐父親失蹤的事情后,就一直動員母子二人到法國居住。
李歐母子到法后,王姨不僅幫兩人協調落實店面,提供資金和各種資源,還辦妥了商居的手續。
“還是你王姨有人情味兒,你要好好記著。”母親說起王姨,心情開朗了不少。
兩人剛聊了沒兩句,便聽見樓下有摩托車的轟鳴,紅藍雙色閃光也映上了窗前的雨棚。李歐略有驚疑,把頭伸出窗臺一看,見一輛警車停在門口,一個警察正在和店員說著什么。
李歐說去看一下,便快步跑下了樓。
門口站著一戴著墨鏡的女警,一手端著個本子,另一只手夾著圓珠筆,指指畫畫。店員小妹正和她費力解釋著什么。
李歐雖聽不太懂法語,但也知道是找茬的了。臉上笑容一掛,趕忙招呼道:“哦,長官,你這一身帥氣的警服簡直如同孔雀開屏、幺雞抖翅。小劉,翻譯。”
店員小妹長得挺清秀的,短發,雙眼皮,好看,是在法國招的華人,法語說得挺溜,她愣了一下不知怎么組織語言。
女警取下墨鏡,倒是長得不賴,就是一臉嚴肅,看樣子也就不到30歲。她叉著腰盛氣凌人地看著李歐,鼻翼兩邊有兩條生硬的溝壑。
女警嘰里呱啦說了一陣,又用筆朝店里指指點點。
小劉趕忙翻譯:“她是巴黎的市政警,她說我們這家店來歷不明,要進行徹底的調查。”
李歐嘴都歪了,“來歷不明?”
小劉接著說:“她的意思是說,最近巴黎發生了騷亂,就是那個什么‘黃背心運動’,據說其中也有華人參與,出于安全考慮,她要進行調查。”
“放……”李歐的“屁”字沒有說出口,這顯然是無中生有,眉頭一抬,“搜查令有嗎?”
“她說先是了解情況,不是查人。”小劉小聲地說。
李歐長長地哦了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讓女警走進店來。
“親愛的警官大人,我們這家店可不是普通的小吃店,這可是東方食品藝術展示館啊。您看,我們這牌子,認得這幾個字不,我們是中國‘一帶一路’展示門店,為傳播中華文化而來,店里所有人員都是政治合格、作風優良,經得起查的。”
女警的眼光落在墻上那些食品的宣傳圖上,似乎很感興趣。
李歐指著墻壁上那些菜式照片,妙語連珠地說:“這樣吧,我來給您介紹一下,你看看我們的食品配置,體現了中法藝術的碰撞啊。前菜,洋蔥湯、泡椒鳳爪;主菜,嘉州紅油缽缽雞;配菜,蘿卜絲薄餅;甜點,馬卡龍加糍粑冰粉兒,酒水可是號稱東方雪碧的‘峨眉雪’,用波爾多葡萄酒一勾兌,我的個神,那簡直欲仙欲死。”
他一邊扯開一瓶葡萄酒的木塞,一邊旋開峨眉雪的蓋子,兩手往玻璃杯里一倒,紫紅色與白色激烈碰撞著,激起一大堆泡泡,杯子里中西合璧,混合出異常美妙的色澤,一股荔枝和葡萄的果香飄進了女警的鼻子。
女警露出頗為有點復雜的笑意,把臉湊近李歐,輕輕地說著話。
小劉忙嘀咕道:“她的意思是說,這些把戲她見得多了,要玩就到唐人街去玩。”
李歐嚴肅了起來,正要大談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之成就和國際形象的提升。卻聽店外有個男子喊了一聲:“salut! (法語:你好)”
扭頭一看,明媚的陽光中,一個長發飄逸的型男邁著模特般的步伐走上前來,橘黃色的秀發、深邃迷人的湛藍色雙眼、性感的胡楂、微微上揚的唇線、強健的胸肌。
“李歐,攤上事兒了吧。”一張嘴竟是一口流利的帶點口音的華語。
“貝爾勒,你小子來得正好!”李歐如釋重負地說,“這位鐵娘子想請我喝茶,但小店業務繁忙,無暇抽身啊!”
型男把飄逸的金發一撩,眼里迸出的電火花,跳到女警的臉上,然后很囂張地靠了上去,隨手拿起吧臺上剛剛兌好的飲料。
接著,就同女警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上了。
說了幾句,女警干硬的臉蛋像是仙人掌上開了花,喜笑顏開。
“Santé! (法語:舉杯慶祝)”貝爾勒舉起杯子,輕輕啜了一口。女警點點頭,轉身朝李歐說了兩句,然后走出了店門。上警車前還不忘回首向貝爾勒招手。
李歐傻眼了,忙問:“你小子給她灌了什么迷魂湯,怎么分分鐘搞定師太?”
貝爾勒聳聳肩,輕描淡寫地說:“哦,沒什么,她首先是一名女人,然后是一名法國女人。”
李歐白了他一眼:“靠,長得帥可以藐視法律。”
貝爾勒身著一件速干運動T恤,潮流工裝短褲和滑板鞋,大拇指朝街邊的一個五顏六色的滑板車指了指,說道:“讓我們一決雌雄吧!”
“雌什么雄,你雌雄同體吧。沒看著我這忙著嗎?還有,別以為會幾句成語就想跟我們中國人民套近乎!”李歐遇到貝爾勒就口無遮攔,時常拿他開涮。
“話說我這中文水平可以上中文脫口秀了吧!”貝爾勒得意揚揚地說。
“別太得意,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你僅會點皮毛。”
“也是啊,中文的確玄妙,比如說中國大敗日本,中國大勝日本,這兩句話居然是一個意思。不像我們法國,怎么說都是敗。”貝爾勒一臉茫然。
“呵呵,你們不是有常勝將軍拿破侖嗎?”李歐調笑道。
“哦,你說那個科西嘉矮子,他是個外國佬。”貝爾勒很好地繼承了法式幽默感。
李歐正準備給母親說一聲,店員小劉提著一大盒的外賣出來了。
“送外賣嗎?”李歐問道。
“嗯,福斯街,挺遠的,我那個小電瓶車電量恐怕不夠啊。”小劉憂慮地望了旁邊的小車子一眼。
李歐打了個響指,“來吧,大橘,咱們中法合璧,完成一次基于人力四輪驅動的物資空間轉移!”
貝爾勒哼了一聲,“大橘”是李歐給他取的綽號,因為那一頭金發太有標志性。他瀟灑地抹了一把頭發,套上一個發帶,伸手接過一份外賣,兩人約定,誰最后到,誰就要請客去布里斯托餐廳吃大餐。
李歐走到墻腳,一踩那個藍色的滑板,它立刻順從地翻了個身躺在腳邊。他滑到貝爾勒身邊,做好準備,喊了一聲“走你”,兩人就如離弦之箭,沖入街道。
“李歐,別忘了幫我看看明信片的事!”母親探出頭來,扯著嗓子喊道。
但行者神速,轉眼間兩人就拐了個彎,消失在了街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