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舒影是個溫柔的女人。
從來到這世界的第一天后,李詩棠就對自己這一世的母親確立了印象。
彼時皇家合唱團的榮譽首席還沒失去她的歌喉,不足一歲的李詩棠就在嬰兒床上聽顧舒影輕輕地哼歌,從那些即興的、動聽的韻律中窺見母親往日的風采。
李詩棠平常由年老的乳娘照看,一餐一飯都遵循嚴格的日程,但顧舒影總是哼著歌進來,把搜羅到的一些小零食塞進小女兒肉乎乎的手里,像觀察小動物那樣看女兒的下一步動作。
……然后就被乳娘發現,堂堂的女主人要向乳娘癟嘴道歉,嬰兒形態的李詩棠都有點無語。
“她還那么年輕,就已經當了媽媽……還給小嬰兒亂塞東西,完全沒一點當媽的責任……”
李詩棠眨眨眼睛,趁乳娘注意力全在自己親娘身上,飛速把手上的小零食吃掉了。
嗯,是玉米片,還挺好吃。
腦袋里住著成年人的小嬰兒整日躺在床上,無所事事,腦子里總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譬如現在就在想:
顧舒影看起來最多三十歲,剛好是打拼事業的巔峰期,竟然就那么應了一個年輕富商的婚約,選擇洗手作羹湯了。以她那個時代的價值觀來看,這種選擇可不值得提倡。
而且,她和李寞才的婚姻并不平等……純粹建立在愛情上的婚姻嗎……現在的小說都不敢寫了……萬一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是得肩負起責任維護……
毛都沒長齊的李大小姐嘬著手指頭,默默確定了自己的身份定位。
……當然了,直到最后,她那杞人憂天的想法最后也沒應驗。
顧舒影和李寞才的感情那叫一個堅不可摧,天天膩乎在一起,朝著她一個小嬰兒放閃光彈,她都不知道原來夫妻間可以純愛到讓旁人有點惡心的程度。
李詩棠在心里狂翻白眼,嘴一動,把奶嘴吐了出去。
要說顧舒影身上唯一的隱患,就是她太年輕了。
成名時太年輕,結婚時太年輕,成為母親時也很年輕,她秀麗到淺薄的面龐并不能為她在大家族里掙得話語權,這還是在李家這種新生家族里,如果換了其他根深蒂固的魂師家族,糟心事還會更多。
新年時李詩棠會和父母回到希靈城李家,同一眾家族成員聚會。她那時還不習慣這種聚會,只覺得這種宴席充斥著阿諛奉承和虛與委蛇,尤其是那個大伯的妻子,仗著自己原是位貴族,就總是輕蔑地盯著顧舒影,讓她也跟著不爽了。
但顧舒影卻什么也沒說。她對自己不熟悉的話題從來不參與討論,也從不回應那些不敬的視線,她只看面前的餐盤,全神貫注地干飯。
媽媽平時吃的沒有這么多的。李詩棠想著,看向顧舒影已經顯懷的肚子,她知道那里現在又有一個小生命了。
顧舒影不知道她的女兒有個成年的靈魂,認為要滿足女兒對孕育生命的好奇心,因而會讓她把耳朵貼在自己的肚子上,聽里面幽幽傳來的聲響。
她說,“詩棠,你要當姐姐了哦。
“很神奇吧?這里會出現又一個你這樣活潑可愛的孩子,不過你的弟弟妹妹沒有你那么愛動……可能是個安靜的孩子呢。”
李詩棠則看著顧舒影未曾衰老的臉,心想: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可看起來還是那么年輕。
不止是她這個女兒,很多人也這么想。
某天李詩棠跟母親去莊園里散步,便聽到了兩個中年女傭的閑言碎語。
“第一位小姐才多大?這就又懷上了?”
“兩歲……也已經兩年了,第一胎還是個女孩,可能怕老爺不要自己了吧……”
“既不是魂師,又沒有好武魂……聽說之前還是個……賣唱的?只憑嗓子和臉上位能撐多久……”
“聽說沒?最近老爺都很少和她同進同出了……”
……李詩棠幾乎下意識看向了身邊的母親。
“怎么了?詩棠?”顧舒影的步伐甚至沒有停頓,仍然微笑著問她。
她望了眼未曾察覺的兩位長舌婦,用脆生生的童音大聲說道:
“媽媽,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說你壞話!
“我們要告訴爸爸嗎?”
那兩個嚼舌根的傭人一聽,立刻慌了神,結結巴巴地向她們行禮,見顧舒影目光掃過來,有位甚至腿腳發軟,幾乎要跪下來。
顧舒影只是朝她們笑了笑。
“下次不要這樣了,連孩子都能聽出你們的意思。”
這幾乎是種寬恕。兩個傭人冷汗涔涔地感謝夫人的寬容大度,隨后便提著裙子落荒而逃了。
“我們告訴爸爸吧,”李詩棠還覺得不解氣,“爸爸說過,沒必要把‘不識趣的人’留在家里。”
顧舒影拉著她的手,眼睛露出一種無奈的笑來。
“詩棠,明天跟我去個地方吧。”
第二天,顧舒影帶著她來到了天魂皇家劇院,她工作的地方。
這個年代的馬車對孕婦來說還是太過顛簸了,但顧舒影少見地堅持,李寞才也拗不過她,便找了位治療系魂師,時刻跟著母女倆。
到了劇院,顧舒影穩穩地下了馬車,她挺著顯懷的肚子,步子卻比誰都快,劇院的安保全都認識她,讓開道路,她們一路上暢通無阻。
“小顧!”終于有人叫住顧舒影,是個看起來嚴肅的中年女人,“你來干什么?不是請了假要養胎嗎?”
“我閑不住呀,”顧舒影又拉住李詩棠的手,讓她站到自己身邊,“而且我很想讓詩棠看看我平時工作的地方。”
原來母親在結婚生子后也還繼續著工作。李詩棠心中的成見被小小地顛覆了,她驚嘆地環顧著金碧輝煌的劇院內部。
“哎喲,這孩子跟那李寞才一模一樣!”女人毫不客氣地說,“只有眉眼有點像你!”
“我也這么覺得。”顧舒影失笑,又摸摸自己的肚子,“希望這個孩子能更像我一點。”
她們隨后寒暄起來,李詩棠豎起耳朵聽著。
中年女人原來是皇家合唱團的次席,爵位上還是位子爵,話語權不小。但她向顧舒影抱怨,接替顧舒影的首席太沒規矩了,上位才幾個月,就想著拉幫結派,清除顧舒影遺留的全部影響。
那位新首席太愚蠢,太激進。次席聊起她時毫不掩飾嫌棄的表情。當然,整個合唱團體制也大有問題,因為是“皇家合唱團”,劇團首席只能由貴族擔任,不管那位新首席基本功多差,整個團隊只能慣著她。
而平民出身的顧舒影只能是“榮譽首席”,李詩棠這下全明白了。
“媽媽肯定唱得比她好多了。”她仗著童言無忌,肆意發表感想。
“不要這么說,”顧舒影輕輕搖頭,“也許她只是沒努力對方向而已。”
接下來,李詩棠跟著顧舒影見了更多的合唱團成員。他們幾個月沒見到德高望重的老同事,幾乎每個都搶著上來寒暄,有的抱怨新首席,有的想了解李家的家產,有的已婚婦女甚至打探起夫妻私生活……李詩棠的耳朵豎得尖尖的。
“下次再聊這個吧。”顧舒影打住同事的八卦,“詩棠可是什么都會聽的。”
最后人群散去,李詩棠在角落里見到了傳聞中的新首席。那是位個子高挑的姑娘,披著淡金色的長發,昭示著其雪姓宗室的身份。
新首席向曾經的“榮譽首席”抬了抬下巴,走向舞臺中央。
“開始排練。”她簡單宣布。
李詩棠被顧舒影拉著坐下來,旁聽這場非正式的排練。
那是場在她聽來毫無瑕疵的合唱,女聲空靈圣潔,男聲低沉有力,新首席的聲音在其中起著中和的作用,并不出挑,卻因為徜徉在適合的音域里,使得整個樂章無比和諧。
顧舒影也閉上眼睛,靜靜聽著。排練結束后,她毫不吝嗇地鼓起掌來,像尋常的觀眾那樣大聲說好。
李詩棠在這孤零零的掌聲里看到,那位新首席向這邊微微頷首,臉頰還余留著歌唱后的紅潤。
“好聽嗎?”顧舒影在回程的馬車里問。
“好聽!”
“那就沒問題了,”顧舒影微笑,“新首席努力的方向很對呢。”
李詩棠想起了嫌棄新首席的次席和其他人,問:“所以,那些人錯怪了她嗎?”
“不能這樣說,他們看到的和我們看到的不一樣。”顧舒影說,“他們天天和新首席相處,我們卻是幾個月才來一次,認識當然不一樣了。”
“所以他們沒錯怪……”李詩棠覺得自己又懂了。
“也不對!”顧舒影俏皮地眨了眨眼,“人是有很多很多面的,沒有人能真正完全了解另一個人,我不完全了解你爸爸,你爸爸也不知道完全的我。”
“很多人都會因為對他人片面的理解,就隨便發表評論。”
顧舒影將手搭在肚子上,慢悠悠地說:“昨天那兩個女傭,不是也這樣嗎?她們只是對我有片面的理解,錯就錯在不適當的地方發表出來了,但也僅此而已。”
“她們的年紀與我們的次席差不多,因此我也會想,她們是不是也要養家呢,她們家里是不是有個可愛的女兒呢?”
她情不自禁地捏了捏女兒肉嘟嘟的臉頰。
“遇到事情時,先這樣想一想,會比較開心哦。”
“您的意思是,要為他人著想吧?”李詩棠立刻想到了這項優良品德。
顧舒影摸了摸肚子:“是啊,就算有的人是魂師,有的人是普通人,他們誕生的過程都是一樣的。
“詩棠,這世界上有些人擁有得多,有些人擁有得少,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樣,我們不要苛求所有人都有一樣的認識,只要做好自己就夠了。
“畢竟大家都是從媽媽肚子里出來的呀,再多些寬容和理解吧。”
“……好的,媽媽。”李詩棠眨著繼承自父親的金眸子,應下了這個承諾。
她的母親比任何人都溫柔,也比任何人都成熟,天斗城最負盛名的歌唱家,思想也如明凈的寶石一樣閃閃發亮,怪不得李寞才會被深深吸引。
她不由得這么暢想起來:
如果下一次去皇家劇院,能聽到媽媽唱歌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