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小木只身坐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在她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黑檀木的盒子。
三天前,當她從地上爬起來跑出去時已經看不見胡云憙的人影,正當她心急如焚的時候胡怸怸打來電話,她像抓住了救生圈一樣手指拼命的在屏幕上劃開接聽,電話那頭就只傳來了胡怸怸撕心裂肺的哭聲。
當她們一邊準備胡云懷的葬禮一邊焦急尋找胡云憙的時候,小木的手機收到一條來自胡云憙的短信:我有一件事請你幫忙。請你把我和阿懷的骨灰放在一起帶回美國,隨便埋在什么地方,不要舉行葬禮,也不要送行。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小木走出機場,紐約的天氣還很冷,她長出了一口氣,熱氣馬上凝結變白飛騰著升上天空。
娜娜站在十年前接她們的那個地方,只不過這次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又一次走進娜娜家,一進門就看見客廳的格子柜里擺著她和胡云憙的照片。那也是她們十年來僅有的一張合照,那是她們第一個圣誕節娜娜偷拍下來的,她看見自己沖著鏡頭開心的笑,她身后的胡云憙抱著腿安靜的坐著,他堅毅的側臉有一種說不出的落寞。
娜娜把那個黑漆漆的盒子放在桌上坐到桌前。
“娜娜。”小木輕輕叫了一聲。娜娜好像沒有聽見似的。
小木從肩膀上摘下包順手扔在地下,坐到那個她們曾經一起看電影的軟軟的厚地毯上,她慢慢低下身子,把臉貼在胡云憙曾經坐的位置,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她累極了。
等她睜開眼睛,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屋里沒有開燈周圍安安靜靜的。小木爬起來想去開燈,忽然看見桌子前面有一個模糊的黑影。
“別開燈。”娜娜的聲音傳過來,好像這三個字已經耗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小木摸索著走過去坐在她旁邊,用手去尋找她,然后她摸到了她一個冷冰冰的胳膊。
“娜娜。”小木輕輕的喚她,娜娜沒有回應。
“娜娜。”小木又輕輕的喚她,娜娜依然沒有回應。
突然娜娜開始輕輕的抽泣,然后嘴里發出嗚咽的聲音,接著放聲大哭起來,最后整個屋子充斥著娜娜不能斷絕的哭聲。
小木不知道娜娜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又睡過去或是一直醒著,她好像已經麻木了,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不知何時窗外遠處的天邊已經開始泛白。她漸漸看清娜娜蒼白腫脹的臉,她的兩個眼睛向外鼓著,眼球在眼眶里定格,兩只嘴唇向外翻著就像一只青蛙。她的手放在雕刻著蘭花的骨灰盒上,每個指節都格外蒼白明顯,像是一只死人的手骨。
小木走到廚房用微波爐熱了兩杯牛奶,一杯放在娜娜前面,一杯自己喝掉了,她頓時感覺一股暖流在體內循環起來,她麻木的心也隱隱的開始疼痛。
小木又在娜娜身邊坐下,伸手把娜娜垂下的頭發攏到耳后,像是安慰她也像在安慰自己道:“娜娜,你不要這樣。云憙哥,已經走了。”
娜娜緩緩的抬起頭,痛苦扭曲了娜娜的五官,眼淚又順著她緊閉的眼角流下來。她睜開眼睛,用雙手小心翼翼的把那黑漆漆的盒子移到自己胸前,把臉貼在光滑的盒面上,像一個神經病人抱著她最寶貴的布娃娃低聲的祈求著:“我的寶貝,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丟下媽媽,媽媽一個人好寂寞,你帶媽媽一起走好不好?”
小木驚恐的看著娜娜一邊說一邊抱起骨灰盒朝外面走去,片刻后小木追出去看見娜娜摔在門口,骨灰盒的蓋子躺在一邊,盒身傾倒著,一部分骨灰已經灑在石徑小路上,一陣風輕輕吹來,骨灰飄向空中轉眼就消失了。娜娜像瘋了一樣拼命用手去盛散落的骨灰,但是也只是徒勞。又一陣風吹來,娜娜伸手只摸到微涼的地面。小木沖上去撿起盒蓋蓋住盒子,轉身抱住娜娜瘋狂扭動的身體,終于哭了出來。
“娜娜,求求你,別這樣。”
娜娜開始不斷用手捶打著自己的身體,接著又抓住小木的手向自己身上打去,歇斯底里的喊道:“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你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錯。”
“娜娜,這不關你的事。這是云憙哥自己的選擇。”小木泣不成聲。
“這是我的錯,要是我沒給他打那個電話,他就不會回去,要不是我,”娜娜呆滯的坐在地上,“要不是我,這一切就不會,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電話?什么電”小木不解的問,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看著娜娜問道,“那天中午的電話是你打的?”
娜娜雙手捂住臉抽泣起來,身體不停的顫抖。
“娜娜,你?”小木大腦一片混亂,竟不知道要從什么開始問起。
半晌娜娜抬起頭,她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她直直的看著小木的眼睛嘴唇微動艱難的吐出幾個字,那聲音就像寒夜里穿過森林呼嘯而過凄厲的風,像黑暗中伺機而動的魔鬼閃爍的眼睛,讓人汗毛直立牙齒打顫。
小木仔細辨認著娜娜的口型,她說的是:“我是小憙的媽媽。”
小木和娜娜又坐在那張桌前,黑漆漆的盒子還端正的擺在桌子上,剛剛的一切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
娜娜的手輕輕的在盒面上來回撫摸著,“我還沒聽過他叫我一聲媽媽,他甚至不知道我是他的媽媽。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嗎?為什么不讓我去死,該死的人是我啊。”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小木聽見她自己聲音帶著哭腔顫抖著。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娜娜輕輕的說著目光已經失去了焦點。
“還記得那是一個春節過后,媽讓我去城里投奔表姐。我只在小時候見過她一面和她根本談不上親近,但是她卻熱情的接待了我。那時候她剛結婚不久和表姐夫住在一個帶院子的三室一廳的小洋房里。我第一次看見表姐夫就對他著迷了,他是個大學生,溫文爾雅,對表姐體貼備至,從不大聲說話,總是溫柔的笑著。他們給我介紹到工廠里上班,帶我去商場買衣服,讓我住在他們家里。他們待我好極了。”
“有一天表姐去外地出差,表姐夫喝醉酒回來一直在門口溫柔的叫她的名字。我跑出房間,他卻把我當成了她。兩個月后我發現我懷孕了,就找了個借口搬到工廠的宿舍。有一天表姐來看我高興的和我說她懷孕了,我胃里一陣翻滾就吐了出來,她問我怎么回事我只哭著不說,我只求她幫我向家里保密,她直罵那個負心漢,但她怎么會想到那個負心漢正是她那對她言聽計從的丈夫的呢。在我懷胎十月辛苦生下孩子的第二天,表姐夫竟然來找我讓我把孩子交給他。他說我給不了他一個完整的家庭,但是他可以讓他有優越的生活環境,讓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讓我選擇,選擇給孩子什么樣的未來。”
“我沒辦法,我一無所有,一個未婚母親帶著一個孩子會有多難呢,想到以后他會被同學嘲笑,被同事看不起,沒有朋友,得不到認可,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我當時太年輕對這個社會了解的太少。最后我這個無能又愚蠢的母親能為他做的就是離開他。”
“但是我恨,我恨他奪走了我的孩子,他即將就要擁有另一個孩子而我卻只有這一個,他是我的心肝寶貝,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的一切。他毀了我的人生。我恨他。我恨他們。憑什么他們可以得到幸福,我卻不行。我要報復他,報復他們,哈哈,我要把他們加在我身上的痛苦原原本本的還給他們。我只是趁誰都不在把兩個孩子的名牌調換了而已。”
小木抬起手緊緊捂住了張大的嘴,她睜大了眼睛。從前那個溫柔開朗照顧她們的娜娜、那個包容她們理解她們的娜娜和她眼前這個翹起一邊嘴角嘲諷的笑著的娜娜不斷的交叉重合。
娜娜像沒看到她的反應似的接著說。
“剛出生的孩子都長得差不多,他們穿著一樣的淡綠色嬰兒服呼呼大睡,他們哪里知道這世界有多么可怕。但是我已經領教到了,我要讓我的兒子得到更好的,比他的另一個兒子得到更多的愛。然后我問他要了一筆錢扔下孩子不告而別來到了這。最初那幾年多么難啊,但是我想著我的孩子現在一定很幸福,只要想到這些什么困難我都不怕。后來我跟著認識的華僑投資了一些生意掙了點錢。有了錢我就想要更多。我偷偷回去見我那個傻表姐應詩珍,她還不知道我孩子的爸爸就是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寶貝的兒子竟是我的親生兒子。她說我不該扔下孩子一聲不吭就離開,說我不配做個媽媽。不過,我無所謂,她怎么說我我都不在乎。我說我只想看看孩子,只想給他過一個生日。”
“云憙哥的生日是?”小木屏住呼吸,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臟。
“就在那個孩子出生的兩天前。”
朝陽淡淡的光籠罩在娜娜臉上,把她的笑容變得不真實,她又陷入了一種甜蜜的回憶。
“兩天前。兩天前。兩天前。”小木喃喃的重復著這三個字,她根本沒有聽見娜娜繼續說道:“我看見了他,他和她另外兩個孩子在一起,他穿著黑色的西服小套裝,脖子上系著精致的小領結,像個小王子。我的孩子他長得很好看。我抱著那個傻女人的孩子眼睛卻只看著他。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親愛的孩子!媽媽總有一天要把你帶回到我身邊。”
娜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誰知道上帝這么眷顧我。十年前的一個中午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內電話。一接通我就聽見一個聲嘶力竭的聲音,那個傻女人像發了癲似的大喊說我這個賤女人,害了她還不夠,還生出個孽種繼續害他的兒子。我的心怦怦跳語氣卻平靜的問她什么意思。沒想到那天她傻乎乎的來看我在病房外聽見了我和她丈夫的對話,動了胎氣羊水破了,第二天那孩子就早產了。我驚出一身冷汗心里暗暗慶幸我提前調換了孩子。她讓我趕緊回去把孩子帶走,我自然不肯,就推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不想打亂孩子的生活再讓他受到傷害。我迂回著問她發生了什么事。她吞吞吐吐的不肯說,只說無論如何不能讓兩個孩子再生活在一起。我的心里頓時升起一個念頭,我覺得我等了這么多年的機會終于來了。我向她提議我可以在這邊給她聯系一個學校讓一個孩子過來留學問她覺得怎么樣。她沉默了一會說她考慮一下就掛了電話。”
“我掛斷電話以后心里多么激動啊,媽媽的心都是一樣的啊,誰不想讓自己的孩子擁有更好的,我心想她要是同意了,一定會送自己的兒子來留學,她自己的兒子不就是我那可憐的孩子。我握著手機樓上樓下的走了一整晚,祈禱上帝讓我的孩子來到我的身邊吧,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果然第二天一早她說考慮好了,她會送小憙來美國。她說她幫我養了十八年孩子,現在我幫她就當作給她的回報。我自然一千個愿意,但是我不能表現出來。”
“你和小憙來了以后我有多么開心,我等了十八年,盼了十八年終于等到這一天。但是很快我發現事情有些不對勁。小憙對這里的生活很抗拒,對我也很有敵意。我發現他在到這的第二天就在用家里的電腦查詢回國的機票。我慌了,我不能讓他從我身邊離開。我急忙和應詩珍聯系,旁敲側擊的告訴他小憙有想回國的想法。那兩天我心急如焚的想用什么辦法能留住他。然后傳來了那個孩子失蹤的消息。那天晚上小憙失控的情緒讓我很不安。第二天一早我去他房間打掃看見了他垃圾桶里有一張撕碎的那天回國的機票。后來他們母子的關系也越來越差,小憙也越來越頹廢,可是我還是有希望,只要他在我身邊,我們可以慢慢來,我都已經等了十八年了。我一邊和應詩珍扮演一個焦急尋找孩子的媽媽,一邊暢想著和小憙的未來。但是,但是當我看見他戴著那又丑又臟的圍裙站在那個破餐館的時候,我失控了。難道我離開他十八年就是為了讓他在那破舊擁擠的餐廳里端盤子的嗎?我沖回家拿出電話打給了應詩珍,那一刻我忘記了偽裝,忘記了算計,我沖她大吼說她把孩子培養成了一個端盤子的服務員。掛了電話我開始后悔,怪自己太沖動露出了馬腳。不過慶幸的是她可能也被這個消息沖昏了頭腦,一時忘了分辨我失常的行為。后來應詩珍的電話讓小憙又積極起來了。他的改變讓我欣喜若狂。我忘了那些小小的疑惑,它早被幸福沖向九霄云外了。直到那個孩子來的那天。”
“那個孩子?”小木機械的重復了一句。
“就是他。”娜娜垂眼看著面前的黑溜溜的盒子,她的手不自主的在上面來回的摩挲。
“那天是小憙原本的生日,我正打算出門去訂蛋糕。看到他站在門口。我問他找誰,他看見我明顯一怔隨即說找胡云憙。我看到他的臉覺得很眼熟,但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我讓他進屋來,說小憙在上課要晚上才回來。他看起來很局促,但是還是跟我走進來了。”
“他一進屋就看見了那張相片,”娜娜把格子柜上小木和胡云憙的那張合照拿下來,緩緩的說,“我走進廚房問他喝什么他沒有回答,我探出頭看見他還站在這柜子前看著這相片,長長的頭發擋住他半個側臉,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我突然想起以前在小憙的書桌上看到過一張素描,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女孩子,因為那上面的人頭發有點長眼睛彎彎的笑得很甜美,原來是他么。我慢慢走過去,發現他的眼神,那種眼神就像你看著小憙的眼神。我腦袋里突然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我試探的問他‘你看他們是不是很配?’他轉頭看著我,大大的眼睛睜的圓圓的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然后他像個被人戳中心事的小孩子似的慌張的跑走了。后來我偷偷進去小憙的房間翻到了一張五個人的全家福,那個孩子正站在他身邊。那一瞬間我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
“一周前,那個孩子又來過。”
“一周前?”小木木然的重復著。“一周前。云懷哥來找你?”
“嗯。他變了很多,我一開始沒有認出來。他的頭發稍稍剪短了一些,劉海向一側梳著,臉上棱角更分明了,眉毛輕輕的上挑,眼角多了一些凌厲,臉色不太好但是卻反而顯得更迷人了。他坐在對面,我要給他倒一杯水他搖搖手說不用了。我看見他右手無名指上帶了一個鑲有一圈碎鉆的戒指,那戒指好像很眼熟。他問我記得他嗎,我假裝平靜的說‘記得,你之前來找過小憙。’他對我苦笑了一下叫了我一聲媽。我嚇到了,我問他是不是應詩珍告訴他的,他搖搖頭說不是。”
娜娜一只手放在相片上來回撫摸著胡云憙的臉,一邊說:“他看著這相片問我如果他很喜歡一個人那個人也喜歡他,他們可以在一起嗎。我慌了問他什么意思。他說他只是想知道我的答案。我問他喜歡誰。他笑起來說‘我喜歡阿憙’。然后他看著我問我‘可以嗎’。他的眼睛竟然那么坦誠,好像在說我要這個娃娃可以嗎。我猛地站起來大喊不行。他可能被我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但是很快他又恢復平靜問我為什么。我說你們都是男生啊,他說那又怎么樣。我激動的大聲說你們是兄弟,你們怎么能在一起。他像是聽見了一個笑話輕笑了一下對我說‘我們不是,你不是知道嗎?’,我愣住了。他站起來對我說了一聲再見轉身要向外走。我知道這一切都結束了,我沖過去拉住他的衣袖,把一切,把這一起都告訴他了。”
“然后呢?”小木問。
“然后,然后他笑了起來。我以為他嚇傻了。半晌他輕輕推開我的手又向外面走,我連忙拉住他,他緩緩的說‘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去找他了。’我看著他走到門口,我沖口而出‘你不要告訴小憙!’他站住回頭看著我一字一頓的說‘你放心!’我得到了勇氣又說‘你也可以和,和你媽媽保密嗎?’他眼睛一黯,低下頭隨即又抬起來鄭重的說‘你放心。我要死了,我死了以后又多一個人愛他我很開心。’他推開門走出去,我愣在原地,好像有什么東西順著我的臉流下來。我沖出去對著他大喊‘你恨我嗎?’他回頭對我笑了一下,門口停著的黑色轎車上下來一個穿黑西裝保鏢模樣的人幫他打開車門他鉆進去,那黑西裝又給他關上車門也上了車,車就慢慢的開走了。”
“我渾身無力的蹲在石板路上,想起他的笑心里就一陣陣的疼。他說他要死了,他要死了,他要是死了……小憙……”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站起來走回屋里,拿起手機打給小憙,告訴他那個孩子來過了。”
“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會這樣,我不知道……”娜娜木然地重復著這幾個字。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娜娜,我知道,我知道……”小木把身子探過去抱住了娜娜輕輕拍著她的背和她一樣重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