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朔巨富、武林神偷鬼影兒喬遷這一展開第三幅畫來,滿廳群豪,更是悚然動容,就連那一向無動于衷的黃衫少年岑粲,那一雙炯炯發著光彩的朗目,也不禁眨也不眨地瞪在這幅畫上。
只見這幅淡黃的素絹上,畫的竟是一位絕色的麗人,云鬢高挽,粉面桃腮,眉如春山,鼻如懸膽,一雙如月明眸,幽幽地望著自己的一雙春蔥,半點櫻桃,微微露出唇中的半行玉貝,一襲輕紅羅衫,更襯得發如青絲,膚若瑩玉。滿廳群豪,雖然久歷江湖,北地胭脂,南國佳麗,都也曾見過不少,但拿來和畫中的這絕色麗人一比,立即便全都黯然失色。
這時偌大的一座廳堂,幾乎靜得有如荒郊,但聞群豪的呼吸之聲,此起彼落。
靈狐智書輕嘆一聲,緩緩道:“喬三爺,你這可教老夫開了眼啦。老夫走南闖北,可還真沒有見過這等絕色的玉人。”
鬼影兒喬遷左手仍提著畫幅,右手朝自己頷下的短髭輕輕一抹,哈哈笑道:“不瞞各位,我喬老三要不是真見過畫中之人,可也真不相信塵寰中會有這種佳麗,而且,這幅畫雖是傳神,可是世間再高的丹青妙手,卻也畫不出這畫中之人的絕色來。”
靜寂了許久的人語聲又復大作,黃衫少年岑粲目光中帶著深思之色,緩緩又坐回椅上。這畫中麗人的絕色,固然令他神馳目眩,但更令他驚異的,卻是這畫中麗人的面孔,像是似曾相識,只是他搜遍記憶,卻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里見過而已。
喬三爺又是哈哈一笑,左手一揚,將那幅畫更提高了些,笑道:“各位,您要是不但能在天目山中設下的幾樣絕技中出人頭地,還能技壓當場,大魁群雄,那么——”
他右手朝畫幅一指,接道:“不但明珠千斛、黃金萬兩都將歸您所有,畫中的這位麗人,也就變成你的金屋中人。不過,只是一樣——”
他故意一頓話聲,緩緩地卷起這幅畫來,雙目閃動處,只見滿廳群豪,大多已站了起來,伸長了脖子,靜聽自己的下文。
多臂神劍微微一笑,道:“喬賢侄,你有什么話,就快說出來吧,別叫大家著急。”
鬼影兒喬遷哈哈笑道:“不過想要做這位絕代佳人的乘龍快婿,一定要得年紀不大,還未娶過家室的。像我這號人物,別說武功還差得太遠,就算武功真成,也只有干瞪眼,那只是因為區區在下已經成了家,連兒子都生出來了。我要是早知道有這種事,那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可也不會那么早就娶親的。”
群豪嘩笑聲中,突有一個響亮的聲音道:“是不是除了結過親的之外,任什么人都有資格呢?”
鬼影兒喬遷目光動處,只見發話的這人身高體壯,滿面紅光,頭上扎著一方“卐”字武生巾,正是江北地方成名的武師禿鷹殷老五,不禁哈哈又一笑,又道:“對了,一點也不錯。別說像殷五爺你這樣的一表人才,就算是大麻子、獨眼龍,甚至缺條腿、斷只手的,只要是手底下有兩下子,一樣也能得到這位美人的青睞。”
禿鷹殷老五一拍腦門,本已滿是油光的臉上,更冒出紅亮亮的一層光來,一面答道:“有這種事!那我殷老五說不得也要上天目山去走走了。”
撲地坐了下來,拿起一大杯酒,咕嘟喝了下去,右手隨手一抹,就將頭上的“卐”字武生巾抹了下來,裸露出里面的一顆禿頭。
群豪又都哄然就座。鬼影兒喬遷將這三幅畫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肘邊,才坐了下來,卻見多臂神劍云老爺子正色說道:“喬賢侄,現在你說也說出去了,我可要問問你,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天目山里面弄出這么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來的,到底是誰?不瞞喬賢侄你說,這件事老夫看來,確實有點透著奇怪,天下哪有把金元寶硬往人身上送的人呢?”
鬼影兒喬遷揚起杯來,大大地啜了口酒,方自笑道:“云老爺子,不瞞您老人家說,天目山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來歷,小侄現在可也不能說出來。不過這件事倒的確千真萬確的,到天目山上去的人,就算武功不成,空手而返,可也絕不會吃虧。”
多臂神劍兩條濃眉微皺,突然笑道:“既然是如此,老夫說不定也要去看看了。大約不出兩個月,天目山上,冠蓋云集,武林中成名露臉的人物,恐怕都要在那里露一露了。”
話聲方了,席上突然響起一陣朗笑之聲,只見那黃衫少年岑粲朗笑道:“其實自問武功不成的,倒是不去更好,不然反而貼上路費,偷雞不著,反而倒蝕把米,那才叫冤枉!”
始終立在云謙身后的仁義劍客云中程,此刻軒眉說道:“如此說來,豈非只要閣下一人去就足夠了嗎?”
云老爺子濃眉又一皺,回首含嗔望了那云中程一眼,似乎在責怪他不應招惹這黃衫少年,因為這老江湖已從這少年方才施出的身法,看出他的來歷。
哪知黃衫少年岑粲卻又冷笑道:“正是,正是,就像閣下這種身手,還真不如不去也罷。”
云中程劍眉一軒,席上的這班俱是武林中一流人物的老者,也俱都為之色變。但那黃衫少年,卻仍然若無其事,生像是根本就沒有將這些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似的。
他目光一轉,轉到鬼影兒喬遷肘邊的三幅畫上,微微笑道:“閣下的這三幅畫,也不必帶在身上到處傳說了——”
說話聲中,緩緩伸出左手來,就朝那三幅畫上抓去。
鬼影兒喬遷此刻也不禁面色大變,冷叱道:“這個還不勞閣下費心。”
揚著酒杯的右手,突然一沉,便壓在這三幅畫卷上。
黃衫少年岑粲冷笑一聲,左手也已搭上畫卷。喬遷只覺壓在畫卷上的右手,突然一熱,杯中的酒,像噴泉般涌了出來,濺了他一身。
席上群豪不禁又為之悚然。黃衫少年岑粲冷笑聲中,已將三幅畫卷拿在手里,一面冷笑道:“這還是交給在下好些。”
鬼影兒喬遷一生闖蕩,交遍了天下武林中黑白兩道的朋友,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和人動手,此刻卻也不禁面目變色,坐在椅上,微一擰腰,雙手疾伸,嗖地擊向這少年岑粲的肋下。
口中一面厲叱道:“朋友,你未免也太狂了吧!”
黃衫少年岑粲目光一凜,冷叱道:“你想動手?”
左手抓住畫卷,橫地一劃,便倏然劃向這鬼影兒喬遷一雙手掌的脈門,應變之迅,可說是有如閃電一般。
喬遷沉肘揚腕,掌緣變式切向這少年的肩頭。這在武林中素有神偷之譽的鬼影兒,此刻一出手,變招果然快極。
這兩人俱都仍端坐在椅上,但瞬息之間,卻已拆了數招。這種貼身近搏的招式,看來雖不驚人,但卻俱都是立可判出勝負的妙招。
坐在這黃衫少年身側的,正是長江水路大豪、橫江金索楚占龍,此刻濃眉一軒,冷叱道:“朋友,這里可不是你動手的地方。”
左手手肘一沉,一個肘拳,撞向那黃衫少年的右肋。
黃衫少年岑粲左手抓著畫卷,向外一封,封住了喬遷的一雙手掌,右掌突然向內一回,并指如劍,指向楚占龍肘間的曲池穴。
這黃衫少年左右雙手,竟然分向擊出,而且俱是以攻制攻、制敵先機的妙招,身手之驚人,也無怪他這么狂妄了。
哪知就在這同一剎那里,他眼前突然銀光一閃,兩道寒風,劈面而來。
這一下他三面受敵,而且都是快如迅雷,席上的武林健者,眼看這狂妄的少年已將喪在這三面夾攻之下——
哪知群豪只覺眼前一花,黃衫少年便已失去蹤跡。橫江金索楚占龍和鬼影兒喬遷的拳掌,竟齊都落空,那劈面向他打來的兩點銀光,去勢猶勁,竟帶著風聲,飛向鄰桌,不偏不倚地竟恰巧擊向那禿鷹殷老五的禿頭。
禿鷹殷老五面色一變,長身而起,鐵掌揮處,將這兩道銀星揮出了廳外,滿廳嘩然聲中,只覺多臂神劍變色低呼一聲:“迷蹤七變。”
方才盛怒之下,將桌上的一雙銀筷當暗器發出,擊向那黃衫少年面門的仁義劍客云中程,此刻目光動處,看見那黃衫少年岑粲,竟連人帶椅端坐在那張上面供著壽桃的八仙桌子前面,嘴角兀自帶著一絲冷笑。
此刻廳上又是一陣大亂,橫江金索楚占龍、鬼影兒喬遷已自推杯而起。那黃衫少年雖仍端坐不動,正在緩緩展看畫卷,但是面上劍眉怒分,目光凜然,已露出殺機來。
握著菜碗、正待上菜的長衫健漢,此刻不禁也停住腳步。他們手里捧著的,雖然是非得趁熱吃的鮑魚大翅,但此時卻也只能讓這菜涼著,因為此刻大廳中劍拔弩張,已是一觸即發的局面。
哪知此刻廳外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一個嬌柔的口音笑道:“這么好一雙筷子,丟了有多么可惜呀!”
群豪立刻詫然回顧,只見大廳之外,裊娜走進兩個紅裳麗人來,滿頭青絲高高挽起,嬌聲婉轉,體態如柳,一人伸出一只欺霜賽雪的玉手。手里拿著的,卻是方才被禿鷹揮出廳外的銀筷。
鬼影兒喬遷的目光,此刻不禁也從那黃衫少年身上轉了過來,他目光一觸這兩個紅衫少女之面,突然一愕,竟搶步迎了上去。
這兩個紅裳少女,右手各拿著銀筷,秋波四下一轉,瞥見喬遷,便一齊伸出左手,掩口一笑,嬌聲道:“原來喬三爺也在這里呀!”
輕紅羅衫的寬大衣袖微微落下半截,露出里面一雙白如瑩玉的手腕,笑容之美,不可方物。
滿廳群豪見這兩個紅裳少女的輕輕一笑,只覺意眩神馳,數百只眼睛不禁都眨也不眨地目注在這兩個少女身上。
鬼影兒喬遷搶步到這兩個少女的身側,竟然躬身施了一禮,道:“兩位姑娘怎么也來了?”
這兩個紅裳少女一齊伸出右手,將手中的銀筷遞在這喬三爺手上,左手輕輕向上一提,理了理鬢邊的亂發,齊聲嬌笑道:“我們是來拜壽來了。喬三爺,您給我們引見引見,做壽的云老爺子是哪一位呀?”
滿廳燈光通明,方才插在院墻里的火把也未撤下,此刻這大廳里里外外,俱都亮如白晝。廳上群豪愕然目注之中,發覺這兩個紅裳麗人,不但體態、笑貌俱都一樣的嬌美動人,這兩人的面貌,竟也完全一樣,生像是上蒼造物,已造出這么一位麗人來,卻仍覺得意猶未盡,竟又照著這副樣子,一模一樣地又造了一個,只苦了滿廳群豪的眼睛,竟不知究竟看在誰身上才好。
壽翁云謙此刻已緩步走了出來。他方才見到這兩個紅裳少女的裝束打扮,心中轉處便已猜出,這有如天外飛來、突然出現的兩個少女,必定是和那畫中的麗人有著關系。
他即步出筵間,那兩個紅裳少女波回轉處,也已迎前一步,一齊伸出玉手,在腰間一搭,深深地福了下去,一面嬌笑著說道:“這位想必就是云老爺子吧?我們姐妹倆拜壽來得遲了,還請您老人家恕罪。”
壽翁云謙掀須一笑,笑道:“好說,好說。老夫的賤辰,怎敢勞動兩位姑娘的大駕。”
這位多臂神劍,在自己生辰之中,已遇到這么多橫生的變故,但這名滿江湖的老人,此刻卻仍然笑語從容,的確是性情豁達之人。
這兩個紅裳少女一齊婷婷站了起來,掩口笑道:“云老爺子要這么說,可教我們姐妹倆折煞了。我們家小姐常跟我們說,當今武林中,只有云老爺子是了不起的老前輩。這次我們小姐差我們姐妹來給云老爺子拜壽,我們姐妹都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我們總算見著云老爺子了。您老人家要是不嫌棄我們姐妹,就千萬別這么客氣。”
這兩個紅裳少女巧笑倩然,語若黃鶯,嘀嘀咕咕說了這么一大篇,滿廳群豪卻都不禁暗吃一驚,心中同時升起一個想法:“原來這兩個少女僅是丫環而已,那么她們的小姐,又該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于是群豪心中,不約而同地就聯想到那畫中的麗人身上,對天目山之行,更加了幾分信念。
壽翁云謙哈哈一笑,方自待言,哪知這兩個少女又嬌聲一笑,道:“我們只顧自己說話,卻把正經事給忘了。”
一齊悄然轉身,輕移蓮步,走到廳口,伸出四只玉掌來,清脆地拍了幾下。
一面卻又回首嬌笑道:“我們小姐還叫我們帶來幾樣薄禮,給云老爺子您老人家上壽,叫我們稟告您老人家,說她不能親來,讓您老人家恕罪。”
云謙長笑謙謝,卻見那兩扇一直敞開的大門中,已裊娜走進兩個亦是一身紅羅裳的垂髫少女來,手中各捧一只金光閃閃的拜盒,不論里面是什么東西,就單單是這兩只拜盒,已是價值不菲了。
群豪方自暗中瞥贊,哪知這兩個垂髫少女方自走到院中,門外卻又轉入一對紅裳垂髫少女,手里也捧著一對純金拜盒。
壽翁云謙一捋長須,走到廳口,連聲道:“兩位姑娘!這……老夫怎擔當得起!”
語猶未了,門外已陸陸續續裊娜地走進八對捧著純金拜盒的紅裳垂髫少女來,一個個蓮步姍姍,一齊走到廳口,一手舉著拜盒,一手搭在腰上,朝壽翁云謙,深深地一福。
滿廳群豪,不禁俱都相顧動容,只有那黃衫少年,卻仍端坐在椅上,手里已展開那幅絹畫,眼睛盯在畫中那絕色麗人身上,仿佛在回憶著什么。
那兩個紅裳少女一齊轉過身來,一面嬌笑道:“這么幾樣薄禮,算不了什么,云老爺子您千萬別客氣。我們姐妹來給您老人家拜壽,根本沒帶什么,只有再敬您老人家一杯壽酒了。”裊娜走到筵前,已有一個長衫健漢,遞來兩只酒杯,壽翁云謙亦大步趕來,大笑道:“好,好,兩位姑娘既然如此說,老夫就生受了。”
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兩個紅裳少女在杯中淺淺啜了一口,又自嬌笑道:“今天云老爺子做壽,天下武林好漢,知道的想必都趕來了,我姐妹兩人借花獻佛,也敬各位一杯。”
群豪此刻大半已被她們神采所奪,自然全都舉起杯來。
這兩個紅裳少女淺淺一笑,秋波一轉,突然笑容頓斂,四只明如秋水的明眸,卻一齊盯在那端坐未動、手里拿著畫卷的黃衫少年岑粲身上。
鬼影兒喬遷搶上三步,附在這兩個紅裳少女身側,輕輕說了幾句話,只見這兩個少女柳眉突然一軒,瞬又嬌笑道:“想不到我們姐妹來得這么巧,還趕得上看到這么一位少年英雄。這么說來,我們姐妹更要敬一杯了。”
立在右角的少女,突然右手一揚,“錚”的一聲,將手中的青瓷杯彈了出去。
群豪但見這只酒杯,像是陀螺似的,旋轉不息地直飛到那黃衫少年的面前,突然劃了個平弧,繞過展在他面前的畫卷,忽然擊向他面頰上,勢道雖急,杯中的酒,卻未濺出半點。
群豪不禁失聲喝起彩來,哪知那黃衫少年卻仍然動也不動,生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似的。
只見那帶著風聲的酒杯,已堪堪擊在他面頰上,他竟微一側面,張口一吹一吸,那青瓷酒杯竟像箭也似的直飛了回來。
而那杯中的酒,卻如一條銀線般,投入了他張開的嘴里。
這種匪夷所思的功力,當然使得群豪再次脫口喝起彩來。
那兩個紅裳少女,也已玉容驟變,右面的那少女纖手一招,將酒杯接在手里,卻見那黃衫少年已長笑而起,朗聲笑道:“好酒,好酒。”
一面又笑道:“戔戔一畫,閣下既然不肯割愛,小可只有原物奉回了。”
長笑聲中,雙手微揚,竟將手中的這幅絹畫,揮向這兩個紅裳少女。
這薄薄一張絹畫,此刻卻像勢挾千鈞,那兩個紅裳少女,遠遠即已覺出風聲凜然,她倆武功雖不弱,卻不敢伸手去接。
此刻筆下寫雖慢,當時卻是快如閃電,霎眼之間,這幅被那以絕頂內家真力揮出的絹畫,便已夾著風聲飛到紅裳少女的眼前。
橫江金索楚占龍須發皆張,大喝了一聲,正待揮掌,哪知那兩個紅裳少女突然咯咯一聲輕笑,柳腰一擰,竟像是兩只彩鳳,比翼飛到這幅絹畫上。
這幅畫去勢仍急,筆直地飛向廳外,那兩個少女紅裳飄飄,竟也隨著這幅畫飛向廳外。
黃衫少年撫掌大笑道:“敬我一杯酒,還君一片云,云送仙子去,風吹仙子裙。”
朗吟聲中,身形暴長,已自掠出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