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沐還沒跑到近前，他的衣服就已經濕了一大半了。雨太大，還刮著風，雨傘根本不管用。而且迎著風跑，本來就有些跑不動。才跑出不遠，低洼處的積水，已經讓他的旅游鞋里濕噠噠了。隔著雨幕，他看見在一排房子跟前，幾個人正在雨里撕扯成一團。他加緊步伐跑過去。

那是嚴毅正和一個中年婦女，奮力捉緊一個老婦人，試圖將她控制住。那個老婦人和那個婦女，全身都暴露在雨水里，一把雨傘扔在了一邊。安沐看到，那是個全身黑衣的老太太。她全身濕透，花白的頭發凌亂地貼在臉頰上，面貌猙獰而森冷。她的面龐消瘦，顴骨高聳，臉上是一幅扭曲而狂野的表情。她個子不高，但好像靈活又有力氣，她拼命掙扎，又打又抓，嘴里一邊哭喊，完全就像一只瘋狂的野獸一樣。那個中年婦女和嚴毅兩個人竟然都不能完全將她制服。

楊月大聲喊著：“媽媽，你醒醒，我是楊月啊，你清醒過來呀！”嚴毅也喊著“婆婆，婆婆！”可是老太太完全失去控制，她狂暴而野蠻，瞅準機會，忽然一腳踢到女兒的肚子上，楊月疼的“哎喲”一聲，松開了手彎下腰去。而老太太趁機掙脫嚴毅的雙手，就要往臺階上跑。

安沐一看自己的衣服幾乎都濕了，干脆把傘一扔，沖上幾步，一把抱住了老太太。老太太被人從后面摟緊了胳膊，動彈不了。安沐個子高，她就像被懸空吊在安沐胳膊上。她高聲哭喊著，兩只腳亂踢亂蹬。這時候，楊月和嚴毅撲過來，一人抓住她的一條腿，死命地壓住。老太太掙了幾下也動不了，忽然在安沐懷里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嘶叫。

“啊————”

那聲音猶如利刃劃破肌膚，一瞬間鮮血噴濺而出一般。

老太太的叫聲如此凄慘而凌厲，令人毛骨悚然。三個人被這叫聲震驚得半天動不了。而她，在經過這樣一番驚天動地的掙扎撕打之后，忽然就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就像是一個泄了氣的皮球，完全癱軟下來。她閉上眼睛，她的頭無力地低垂下來，耷拉到胸口。雙腿軟綿綿拖在地上。一聲也不吭了。

安沐見她不再掙扎，順勢也蹲了下來，把她半放在地上。一邊示意嚴毅將雨傘拿過來，撐到她的身上。嚴毅穿著雨衣，還稍微好一點。但經過這一陣撕打，安沐和楊月兩個人全身都濕透了，雨還在下著，風也還在刮著，濕漉漉的衣服貼在身上特別的涼。

嚴毅用方言跟楊月說了幾句話，楊月點點頭，感激地看著安沐，說：“謝謝你，安老師！”安沐說：“不用說了，先找個避雨的地方，這樣涼著老人家會生病的。”

楊月愣了一下，看了一眼眼前的舊房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濕透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走上幾個臺階，打開舊房子的屋門。

嚴毅給安沐舉著傘，安沐彎腰抱起這個老太太。她太瘦弱了，就像個半大的孩子一樣。抱在懷里幾乎沒感覺出重量。真不知道剛才她的力氣是從哪里來的。安沐抱著她，走上臺階，走到廊下，邁步進了屋門。

這曾經是一間堂屋，但現在堆滿了一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屋子里顯得特別黑暗。旁邊有個門，楊月推開里屋的門，迎面有一張舊式的木床。床上有幾個破舊的箱籠堆在上面。但好在床上還有被子。楊月趕緊把箱籠搬下去放在墻角。把床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空出一個地方。

安沐把老太太輕輕放在床上。老太太一動也不動，閉著眼睛，像睡著了一樣。安沐對楊月說：“你找件衣服給她換上吧。”楊月點點頭。安沐就和嚴毅到了外屋。楊月趕快從墻上摘下兩條毛巾，出來遞給安沐讓他們擦一擦。

安沐和嚴毅站在堂屋，一邊胡亂地擦著身上和頭發上的水，一邊打量著這座舊房子。這可真是一座舊房子，得有幾十年沒有人居住了吧，木質的板壁都裂開了細小的縫隙。墻壁上還貼著幾張那個年代的宣傳畫。

他們在屋子里站了一會，眼睛慢慢適應了屋里的光線，能看得清一張畫的是在巍巍青山前，***接見農民群眾代表，跟他們熱烈握手。另一張上半部分是紅太陽光芒萬丈，下半部分是一群知識青年昂首前行。下面的口號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還有幾張顏色已經非常黯淡了，依稀看得出是一排民兵戰士手握鋼槍，英姿颯爽地駐守邊疆，還有一張是有關耕田灌溉播種的時令表，字跡也相當模糊了。

嚴毅對此毫無感覺，只是好奇地四處亂看。而安沐，卻一下子被帶入到幾十年前的情境里去了。那時候，目之能及的地方都是紅彤彤的宣傳標語。家家戶戶都有***像。他上小學的時候，書包，課本，都有這些圖案。看起來分外親切。

他盯著這些宣傳畫看了一會，一抬頭，忽然看見正對屋門的墻壁上掛著一個木質的舊像框。里面貼滿了照片。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這些照片實在太古老了。因為那時候的膠片分辨率低，手工沖洗，再加上長期受潮，局部都變模糊了。有幾張明顯還是民國時期的老照片。坐姿僵硬，衣服都是過去的老古董。還有一些老人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他們，一身黑衣黑褲，正襟危坐，表情都很陰森死板。直勾勾地看著鏡頭外的你。乍一看，就像是恐怖片里面的僵尸。安沐想，這些人可能是屋主蘇大民的老一輩吧！

除了這些，還有一些，看起來年代稍近一些。是一些男男女女在一起的工作照。男的帶著頗為時髦的五星帽，女的都扎著利索的小辮或者留著齊耳的短發，手里毫無例外地拿著語錄本，曲擺在胸前。下面都寫著日期：1969年**棉紡五廠職工留念。或者是：“1970年國營搪瓷廠職工留念”或者“第五期優秀拖拉機手培訓留念”等等。

安沐努力的分辨著這些照片里的男青年，試圖找出那個跟父親在白塔前拍照的蘇大民。可是一來因為照片像素太低，二來因為這些充滿青春氣息的青年人發型氣質神情都差不多，如果不是很熟悉，根本找不出來。他看了幾張，眼睛幾乎都看花了。

他有些失望了，剛想離開，突然，在相框右下角的角落里，有一張小小的雙人照片吸引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男一女的雙人照。沒有背景。兩個人肩并肩，頭靠頭，男的四方臉，濃眉大眼，神情大方而滿足，一看就是蘇大民。女的，留著齊耳的短發，頭上好像別著一個發夾，圓圓的眼睛，秀氣的臉蛋，溫柔而羞澀的沖著鏡頭笑著。

這是剛才那個像發瘋的野獸一般的瘋婆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