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自從爸爸媽媽帶著谷月從廣州回來后,生來就覺得原來的那個家再也回不來了。
媽媽仿佛一年之間就變得蒼老了,順滑的頭發里冒出來又短又軟的白發茬。這碎發扎不進馬尾,就只能在頭上突兀地支棱著,仿佛在猙獰地嘲笑主人的命運。
爸爸倒是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一如往常。誰也不知道他的破碎。男人的破碎寂靜,內斂,毫無痕跡。就像鋼化玻璃一樣,碎得完整,碎得無聲,碎得連一點渣都不掉,只是連成斑駁的蜘蛛網狀。爸爸在谷月確診以后就像投河一樣,一頭埋進工作的大河里。于是谷生來就常常看到身為程序員的他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屏幕,然后一直接一支地吸煙。
爸爸的房里很快烏煙瘴氣。
生來終于忍不住了:“爸你不要抽了。”
“小孩子懂什么?”
其實生來很想反駁,他都上高中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但他知道爸爸的話的重點并不是落在“小孩子”上,而是落在“懂什么”上。于是生來看著爸爸被煙炙烤出死皮的焦黃的嘴唇,把含在嘴里的話咽回去了。
其實爸爸都不知道他有多懂事呢。生來默默地想。洗衣,做飯,刷碗,遛狗,照顧妹妹,他都會,而且熟能生巧,仿佛他生來就適合干這些一樣。想到這個雙關句,他突然無限自豪地笑了。
“生來,來幫媽媽摘菜!”媽媽在廚房喊。
“來了!”生來在垃圾桶邊蹲下,手里的一把芹菜像翠玉。把多余的地方摘掉,然后“咔嚓”“咔嚓”地掰成小段,芹菜的截面泛著宛如羊脂玉的白光,在陽光下又帶點透明,甚至能夠看到充盈的汁水順著筆直的纖維流動。生來很高興,他最愛聽掰芹菜聲音的脆爽。
“媽,我還挺喜歡新來的王老師的。她做班主任可好啦,不像隔壁班的秦人猿,整天河東獅吼。”生來突然想到自己好多天沒有和媽媽說過話了。
“唔唔。”媽媽操著鍋鏟,目光渙散地落在黝黑的鐵鍋上。
“王老師是語文老師哦,我還競選上她的課代表了。”
“嗯。”媽媽開始和著菜炒自己零碎的目光,絲毫沒有把它從鍋里撿起來的意思。
“我們最近還舉行了作文比賽,要是得獎了,可能對自主招生有幫助。”
“……”
“我想考我們省的大學,這樣方便,家里花費也更小。”
“……”
“媽,你知不知道我現在是幾班的?”生來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唔。”
“那我剛剛說來什么?”
“嗯……說了…………媽現在忙,別煩媽。”
生來沉默了,沉默像冰山一樣橫亙在母子中間。冰是寂靜的,只幽幽地是在海面上露出一個角。
吃飯的時候,是媽媽的嘆息打破了這沉默。“唉,月月,你現在還不會喊媽媽呢。”她正喂著扎手舞腳的谷月吃飯,滿桌都是谷月揚起的飯粒。“月月,你不要再鬧了,你今天弄臟的衣服我都洗不過來了。”
“要不生來,你等會兒幫忙把妹妹的衣服洗一下吧。我照顧她實在是脫不開身。”
“我現在忙,別煩我。”生來悶悶地答道。
“你忙什么?”爸爸眼一瞪,把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
“忙著吃飯。”
又是一片可以扼死人的沉默。爸爸撿起了筷子繼續吃飯,但生氣的神色仍未散去,生來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咀嚼時額頭上陣陣暴起的青筋。
“瓶蓋你說我是不是不可救藥?”吃過晚飯,生來在陽臺和瓶蓋玩耍,他壓低聲音問道。“我一點也沒有嫌棄妹妹,剛剛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氣。”生來沮喪地垂著手。瓶蓋似乎感到了主人的失落,于是在生來的手下蹭來蹭去,幫主人完成撫摸的動作,似乎在用盡全力讓主人的手恢復活力。
“我知道的,瓶蓋,剛剛是我不對。我和你跑完步,就回來幫月月洗衣服。”
當夜色終于籠得緊了,媽媽才把月月哄睡著。她拖著疲憊的眼皮,走進衛生間準備同臟衣服搏斗時,突然看到月月的衣服在陽臺的衣架上被風吹得飄搖,像一面面小旗幟。媽媽的眼睛彎成了欣慰的月,她想微笑,可像是被哀愁阻滯了似的,那淺笑就這樣被凝固在了臉上。
四
好巧不巧,生來只是在和媽媽聊天時順嘴一提作文得獎的事,幾周以后,獲獎名單下來,居然真的得獎了。生來對這種東西一向很淡泊,在學校仍然是掛著那副招牌表情:面無表情。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得獎竟然會給他帶來意外的災禍。
那天,生來在走廊上走著,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在議論“喂,胡胖子,聽說你們班有個小子作文得了國獎啊?”“就是那個小子”胡一磊向走在前面的谷生來努努嘴。“家里有個傻子妹妹的。”胡一磊的爸爸與生來的爸爸在一個單位工作,他倆的媽媽也是閨蜜。“啊?他妹是傻子啊?”有男生不明就里。“是啊,都多大人了,整天咿咿嗚嗚的,話都說不明白呢。”胡一磊嘴里像含了什么燙嘴的東西一般嗚嗚地叫著,作癡呆狀。
“你剛剛說什么?”走在前面的生來猛轉頭,拳頭已經被自己捏得筋肉暴起像一顆大核桃。“敢不敢再說一遍?”生來聲音都變了。
“我——說——你——妹——是——傻——子——”胡一磊臉上層疊的橫肉間泛出狂傲的笑。
“怎么的,是傻子還不許別人說……”胡一磊的話還沒說完,走廊里就“轟”地一聲巨響,連走廊上懸掛著的偉人像都為之一震。等他反應過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地上,脊骨部位一陣劇痛瞬間傳遍了全身。
誰都想不到平時看起來帶著書生氣的谷生來會這么霸蠻。他根本沒有動手,而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向了胡一磊。然后跨在四仰八叉的胡一磊身上揮動著拳頭:“操你媽,讓你說我妹妹。”胡一磊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那龐大的身軀很快就像猛虎般躍起,和谷生來撕打在一起。被叫到辦公室時,兩人身上都掛了彩,校服也破爛得像一個剛來中國的老外講中文——支離破碎。衣服一條條掛在他們身上,無聲無息,卻為剛發生的暴力做了修辭。
“谷生來,我看你平時挺老實一學生,怎么會做出這種事呢?”王老師的眼睛從眼鏡片上盯著谷生來。”“還有你,胡一磊,平時惹是生非我也就不追究了,人家谷生來又沒有惹你,你找他茬干嘛?”“老師,我沒有找他茬呀,是他先動手的。”胡一磊這時就變成了一個委屈的小孩子。
“我只是說了一些事實而已。”他不服地補了一句,話的重點落在“事實”上。“什么事實啊?”王老師朝向谷生來。“生來你說說。”沉默。不是黃金般的沉默,而是廢墟般的沉默。“這樣吧。”王老師長嘆一口氣。“既然你們倆都有錯,生來給一磊道個歉,一磊給生來賠個禮,這事兒就這么算了。”“憑?什?么?”谷生來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方塊狀的漢字被壓成薄片,就有了刀片般的銳利。“我說谷生來?你清不清楚狀況啊?”王老師的聲音嚴厲起來。“你什么都沒做,人家胡一磊干嘛惹你?一個巴掌拍不響你不懂嗎?”
谷生來突然覺得,自己身體里仿佛有什么要爆炸了。他渾身的血液都燒成了滾燙的巖漿,眼睛變成了灼熱的星子。心臟狂暴地充血,吸吮全身的血液,又捆綁一般緊縮,把血液泵到每一個毛孔,血液的毒素就從每一個毛孔“唰”地蒸發出去。“咚”地一聲巨響,谷生來一拳捶在了辦公室的墻壁上,墻壁細細的粉塵四處飄零,為辦公室的小多肉植物們下了一場漫天飛雪。
“谷生來,反了你!”王老師咆哮道。“明天把你家長喊來!”
“媽,明天王老師叫你去學校。”生來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明天要帶月月去做康復訓練,要你爸去。”媽媽正在給谷月換尿布,連頭也沒抬。
“爸,那你明天去吧。”
“你犯什么事兒啦?”
“我……和胡一磊打架了,他說我妹妹……”爸爸不說話,只是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他只吸不吐,仿佛希望把煙霧永遠貯藏在肺泡里。生來擔心他會把肺染成灰色。
“生來啊”沙啞的聲音發話了。“你知道的,胡一磊的爸爸是我的上司。”爸爸終于吐出了一口煙霧。“你爸現在的工作也不容易啊,就不要再得罪老胡了。”爸爸把煙在煙灰缸里捺滅。“我明天就不請假去學校了。生來你好好給胡一磊道個歉,大丈夫能屈能伸,道個歉又不少塊肉。”爸爸又向電腦桌走去,“啪”地關上房門,雖然離得很遠,但生來感覺像是被門甩了一耳光。
生來失神地坐在陽臺上,看著月亮被陽臺的鐵絲網割成小方塊,然后零落地,一點一點地升上去。夜是那樣靜,甚至能聽到吳剛在反復地砍著桂樹的枝條,玉兔輕輕啃食著青翠多汁的菜葉,月亮嶺上的松樹在輕輕地落著松針。
瓶蓋從來沒有見過生來這樣,擔憂地在他身邊轉來轉去。
像是過了幾個世紀,又像是在寂靜中只過了一瞬,生來終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瓶蓋你放心,我可是個大老爺們。”生來擼了擼袖子,露出了還略顯青澀的肌肉。“男人有什么事兒頂不住?況且打人這事是我自己干的。道歉就道歉,男子漢敢作敢當。我心底里不承認自己做錯了就行了。為了妹妹和別人打一架還不應該嗎?還不應該嗎?”
“好了,不想這些了。瓶蓋咱倆今天還沒散步呢。我給你整個夜跑。”
五
下雪了。老天爺在這件事上從來不會偏袒一座城的任何人。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是健康還是疾病,潔白的雪都會來臨。
瓶蓋兒很興奮,它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雪,于是沖著它日常玩耍的,現在已經變成白色的草坪輕輕叫了幾聲。
“你這么想去玩雪啊?”生來問道。“好,平時上學都不能陪你,今天元旦放假,我就滿足你吧!”
在刺骨的寒風和漫天飛雪中,一人一狗兩個黑影走到了小區草坪上。
雪已經像毯子一樣厚了。天太冷,沒有人玩雪。于是那毛茸茸的雪純潔平整得像新娘子的婚紗。
瓶蓋先是用前爪試探地點一點雪,仿佛那雪燙腳似的。一腳踩下去,瓶蓋仿佛都被雪的松軟嚇了一跳。不一會兒,瓶蓋兒適應了,便在雪地里撒歡兒地蹦跶起來。“來,咱哥倆打個雪仗。”生來掬起一捧雪就向瓶蓋兒潑去。瓶蓋仿佛也懂了,在雪中汪汪叫著躲避著生來的窮追猛打。沒想到生來手里的雪像撒網一樣向它鋪來。它急了,轉身就是一個踢蹬,一大片雪順著生來的脖子滑進羽絨服里去。“好小子!”生來哈哈大笑。“都學會反擊了!了不起!”
天太冷了,小區里很少有人會留意到一人一狗在草坪上瘋跑。生來喊著,瓶蓋叫著,雪下著。被雪花攪得混沌的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了一個少年和一只狗。末了,生來跑累了,他走到瓶蓋身前,無限溫柔地說:“瓶蓋,我幫你堆個雪人吧。
生來堆得很用心。他先是把很多雪壓實,壓成和瓶蓋的身體差不多大小的形狀,然后再望著瓶蓋,看看還有哪里不像,再將手中的一把把雪涂抹到塑像身上。他涂得仔細,還時常在冰雕的狗耳朵、狗唇吻、狗尾巴處揉捏。塑像很快就栩栩如生,雪也因為手的不斷打磨閃耀著微光。
末了,生來跑回家拿了一顆龍眼核,裝在冰雕的狗鼻子處:“瓶蓋,你看它像不像你?”瓶蓋只是用爪子扒拉著雕像,仿佛在對雕像取代自己的位置表示不滿。
“吃醋啦?那好,咱回家吧,把瓶蓋二號一只狗留在這里!”
生來回到家,暖氣一激,就覺得不對勁了。渾身的寒直冷到骨子里。不一會兒就變成渾身刺骨的燙。第二天情況更不妙,胸中像是燒了一盆碳火,嗓子阻塞到連話都說不出來。爸爸又在上班,媽媽康復中心陪月月做康復,生來留下一個字條,把瓶蓋的狗糧準備好,就自己踏上了去醫院的路。
到了醫院更不對勁了,頭腦暈得像盤古開天地一般混沌。掛號,問診,拍片,抽血,化驗。醫生說生來得了肺炎,讓他住院。
“我不能住院啊。”生來已經渾身滾燙,還是反駁。“孩子,你聽醫生的,身體才最重要。學習什么的還是其次。”醫生以為生來急著上課。
“不行,我要是住院,瓶蓋和妹妹沒人照顧,我功課也會落下。”生來很執拗。“那你試試你走不走得了。”生來賭氣就想走。一試,還真不行。頭腦暈的簡直要失去意識,只好和父母打了個電話,自己強撐著去辦了住院手續。
在醫院的幾日里,生來日日發燒燒得迷糊,無所謂日夜,更不知道每天是幾月幾日。有一次他覺得沒過多久,打開手機一看,已經過了兩天。生來急得直捶床。偏他娘的,病這個東西,越急越好不了。肺和嗓子里的痰液仍隨著呼吸呼呼作響,生來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破舊的風箱。恍惚之余生來總是想到瓶蓋和月月。瓶蓋沒有他喂,沒有他遛,會想他嗎?會傷心得吃不下飯嗎?月月沒有他幫忙照顧,媽媽一個人帶的過來嗎?應付得了月月無限的臟衣服和亂哭亂叫嗎?
接近一個星期過去了,生來終于可以出院了。進醫院時大雪紛飛,出來時雪卻沒有再下。路面上的雪頗有融化之意,奈何天冷得像是上帝在施加酷刑,于是那些被無數只腳踩得污臟成灰黑色的雪就露出了不甘的表情。那一堆堆被掃到路邊的雪,像一只只臟兮兮、灰溜溜、長毛百結等待被人領回家的小流浪狗。
冬季剛下完雪,雪卻未化的天是最冷的。生來才不管。他要回家了。他很高興。一路上他幾乎有點雀躍,抬頭望望行道樹那光禿禿的、直刺天空的樹枝,生來都覺得樹枝是喜悅的形狀。雪水從鞋底一點點滲進鞋子里,黏在襪子上,冰得他神清氣爽。
到小區樓下了。生來三步并作兩步爬上樓梯,他感覺自己身輕如燕。家就在眼前,越陌度阡,不要被別的什么所耽延。樓道雪白的墻壁仿佛變成了山水,生來是一葉輕舟。千里江陵一日還。生來坐過磁懸浮列車,窗外的山只是慢慢地爬。這次不一樣。這次他的步伐快得連桂林山水都追不上他。他跑過,俊秀的山變成了水墨畫上毛筆寫意的一個影,瀏亮的水也只是像什么都未曾發生一樣,留下了點點微波。
輕舟已過萬重山。
生來站在了家門口,深吸一口氣,摸出鑰匙進了門。很難得地,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在家。媽媽木然地擇菜,爸爸木然地望著電腦,谷月木然地把玩著她的小紅皮球。
唯獨沒有見到瓶蓋。它跑哪里去了?
生來掩飾不住地失落。他拿起瓶蓋喝水的碗,用手指輕輕叩了兩下:“瓶蓋!”
“不要喊了。”媽媽垂下眼簾。“你不在家這幾天,瓶蓋我實在照顧不過來。又怕瓶蓋傷到月月,我就把瓶蓋送到別人家去了。”
“你們什么時候把瓶蓋接回來?”生來的眼睛已經直了。
“生來,你體諒體諒媽媽吧。”媽媽的聲音充滿了疲憊。“要給谷月做康復,我們家經濟狀況本來就不好。況且你讀高中學習也忙了,狗難道還要我伺候?我都跟人家說好了,把瓶蓋送給別人了。瓶蓋在別人家也會過得開心的。”
哐當一聲,谷生來將手里的狗碗砸的粉碎,眼里自幼兒園畢業以來第一次泛起了晶瑩的淚光。他像一只野獸一般,向父母和妹妹嘶吼著:“你們,你們都給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