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頻繁地將聊天話題扯到家具上,討論新房裝修對我們倆來說似乎很容易,而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所以培養(yǎng)共同興趣來保持自如交流很重要。可能正是由于我倆長時間討論家具,所以五月某個星期二的上午,我驅(qū)車載她一起去了一個海濱小鎮(zhèn),參加了一場二手家居用品拍賣會。
我曾設(shè)想過,作為新婚夫婦,我們可能還會參加很多這樣的拍賣會,而這一次可能算不了什么,因為它只是眾多拍賣會中的第一場。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否對早上的拍賣會有所期待,只是想說不定我們會買一個新沙發(fā),這樣我們就能在晚上一起舒適地坐在客廳,而不必一直坐在餐椅上,在睡覺前就這么隔著餐桌面面相覷。即使我們在這次拍賣會上沒買到沙發(fā),那也沒關(guān)系,我們還有大量的時間去尋找心儀的。
拍賣會上先展示了一些不起眼的裝飾品和相框,我和妻子都沒有競拍。然后拍賣師的助手推出了一輛銀色手推車,上面放著一只熊。顯然,我所說的“熊”,并不是真正的熊,它可不是來嚇唬這個英國小鎮(zhèn)上那一點人口的。它甚至連個熊標本都算不上。我只是在猶豫用“泰迪”這個詞是否合適,雖然它那紐扣做的眼睛、毛茸茸的外套以及那線縫的小嘴巴具有泰迪熊的特征,但它那龐大的體型一點都不像泰迪熊。它的體型跟我一樣,雖然它沒有我高,可腰圍比我粗。如果將我攔腰切成兩半,然后并排放在一起,這樣就能抵得上它的體型了。
當這個奇怪的家伙被擺在眾人面前時,我差點在安靜的拍賣室里大聲笑了出來。這只熊就這么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真的十分引人發(fā)笑,我都好奇拍賣商是不是在故意開玩笑。但是,整個拍賣室里,其他人似乎沒覺得好笑。甚至連我的妻子也沒笑,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她和我的笑點一樣。在我們婚禮前那些忙碌卻令人激動的日子里,我們經(jīng)常一起大笑。
因此,這只龐然大物出場的時候我不得不憋住笑聲。周圍的每個人(包括拍賣師和我的妻子在內(nèi))都只是安靜地看著,有些人很不耐煩,有些人則直接露出一臉無聊的表情。
“一只熊,”拍賣師喊道,“填充玩具,面料柔軟,品相良好,右肩上部略有磨損,右腿針腳有些磨損。十五英鎊起拍。”
我向后看了看,朝大廳四處張望,看看小鎮(zhèn)上哪個人會想不開競拍這么個龐然大物。然而,他們?nèi)耘f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沒有人出價?一個人也沒有?你們當中沒有人愿意出價十五英鎊買這么大一只熊嗎?”拍賣師的聲音在大廳回響,“那么十二英鎊,巨大的毛絨熊,十二英鎊起拍。”
我再次轉(zhuǎn)身觀望身后的大廳,確信某個可憐蟲應(yīng)該會對新的起拍價做出反應(yīng)。看到那只熊就這么被推出來,笨重的腦袋耷拉著,四肢交叉,真的太尷尬了。肯定會有人受不了吧?
這時,我感覺身旁的椅子動了動,我的妻子舉起了手。
“十二英鎊,對,那位穿藍色衣服的女士。”
我看向妻子,期待她對我會心一笑,表明她也認為這只熊的鬧劇很是荒謬,她出價只是想惡作劇而已。不過,她看上去卻像往常一樣嚴肅,她灰色的雙眼一會看向拍賣師,一會看向那只熊,手仍然舉著。
“穿藍色衣服的女士出價十二英鎊。”
我搞不懂發(fā)生了什么。我們來這兒是為了買家具,是想要給家里添置些有用的東西。而這只熊又大又不實用,而且樣子還可笑,這根本不是我們該買的東西。但接著,謝天謝地,事情突然有了轉(zhuǎn)機,另外一個女人也開始了競價,實際上有兩個女人,一個在大廳的后面,另一個在前面,她們都舉手表示愿意買下這只熊帶回家。這兩個女人都像我妻子一樣,年齡在三十歲到五十歲之間。兩人長得都不是特別迷人,其中一位戴著帽子。這時妻子看向我,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
“我應(yīng)該繼續(xù)嗎?”她問道,“我要繼續(xù),我會贏的,你看著吧。”
我沒有回答,我當時真的驚呆了。拍賣師喊出二十英鎊時,妻子舉起了手;喊出二十五英鎊時,她又舉起了手;喊出三十英鎊時,她再次舉起了手;喊到三十五英鎊的時候,她還舉著手。然而,另外兩個女人也不甘示弱。我緊盯著妻子,企圖引起她的注意,向她表示我的擔心,但她一直盯著前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拍賣師。四十英鎊,四十五英鎊,五十英鎊。我們還比較年輕,剛步入婚姻生活,根本沒有閑錢可揮霍,可是妻子還是舉起了手,毫不猶豫,她灰色的眼睛澄澈,平靜而堅定地注視著拍賣師。五十五英鎊,六十英鎊,六十五英鎊。最終,另外兩個女人被我妻子和那只熊之間強烈的感情嚇到了,隨著拍賣師每一次加價,這種情感變得越來越強。那一刻,我甚至為她感到驕傲,即使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帶這只六十五英鎊的大熊回家和我們一起生活。
我盡力將這只熊融入我們的生活,一段時間過后,我發(fā)現(xiàn)這也沒那么難。我們把它放在次臥,由于我?guī)缀醪辉趺慈ツ莾海院苌僖姷剿2贿^我注意到,妻子有時會去看看它,要么是早餐后把頭伸進房間看上幾眼,要么是晚飯后的幾個小時里找借口離開餐桌(我們?nèi)匀粵]有買沙發(fā),逛拍賣會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經(jīng)常爬到床上和那只熊坐在一起,它沉甸甸的身體占據(jù)了整個小床墊。我甚至開始懷疑她晚上還把那只熊放進被窩里。
七月某個星期六的早上,我們坐在餐椅上,餐桌上攤著報紙,壺里煮著咖啡,由于夏日悶熱,房間所有窗戶都開著。她說:“親愛的,我一直在想,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給熊換個不同的地方。我就是覺得把它關(guān)在那個你從來都不去的小房間不太好,你覺得呢?”
她的這種想法似乎無傷大雅,畢竟我們有那么多空地方,所以我同意了。于是那天開始,熊和我們在房子的其他地方一起生活。
她把它放在了客廳的一個角落,讓它懶洋洋地倚著一瓶大麗花,看著我們晚上坐在桌旁聊天。一開始我覺得完全沒有問題,只有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才感覺有點古怪。但是,隨著漫長的夏日一天天過去,熊還是坐在客廳的角落里,妻子經(jīng)常更換它旁邊的花,每天還會重新擺弄它的四肢。然后我意識到,也不知怎么回事,我開始對所有人和事都變得莫名沒有耐心,尤其是在家的時候。有一次妻子把肉汁灑在了桌布上,我狠狠地罵了她一頓。之后我有條鞋帶斷了,我又破口大罵,我聲音太大了,似乎震得窗玻璃都嘎嘎作響。
起初我覺得一定是夏天的天氣在作祟,天極少下雨,草都變枯了,而且晚上還有蚊子在我們房間里嗡嗡亂叫。直到某天早晨,我讀報時抬起頭來看到那只熊又圓又呆滯的眼睛(它的笑臉倒向一邊,對著桌旁的我們),我開始懷疑我的焦慮根本不關(guān)天氣的事。
那天晚上,妻子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我盤腿坐在地板上(我們連個地毯也沒有)正對著那只熊,仔細地研究它。我那天一直試圖弄清為什么它讓我如此困擾,想找出它多余的理由,我就是想不明白,怎么會有人想要甚至愛上這樣的東西,我真的怎么都想不明白。
它體型碩大,將來只能把它放在兒童床的角落,我們會抱著它、撫摸它,跟孩子講媽媽把它帶回家的經(jīng)過,還會告訴孩子媽媽在拍賣會上展示出了堅不可摧的決心和勇氣。而熊的外表——用珠子做成的大眼睛和縫得緊緊的嘴巴——也決定了它不適合用作坐墊或蒲團,或是可以讓人隨意靠著打盹的靠墊,畢竟誰倚著這么個東西還能自在地打盹呢?當你躺著或者打盹的時候,看到它的眼睛就會起雞皮疙瘩。我不知道妻子是怎么感覺的,但我真的覺得不自在。
當妻子看見我和熊坐在一起,她跑過來吻了我的額頭。我想了一下,既然我想通了它為什么讓我困擾,那生活也許會變得容易起來。我們還會像初遇后的幾周里那樣一起大笑,我會帶她出去吃晚飯,有時用餐后還會去跳舞。
“親愛的,”她說,“你倆這樣真是太有趣了。其實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覺得它或許想看看別的景色。日復(fù)一日地看同樣的東西,它一定覺得很無聊。”
于是她把熊帶進了我們的臥室,讓它坐在地上,她一邊挪動它一邊和它說話,說的像是“就該這么做,親愛的,你知道的,換換地兒和休息一樣有好處”。妻子搬它上臺階的時候,她纖細的手臂環(huán)抱在它的腰上。
在之后那些悶熱的夏夜里,那只熊就待在我們的臥室,耷拉著頭,垂下的四肢倚在臥室的墻上。時間一久,我忍不住覺得它的存在降低了我和妻子做愛的能力。妻子從來不是那種情感特別外露的人。她不會在做愛的時候呻吟、尖叫或者撕扯頭發(fā)。實際上,在熊出現(xiàn)在臥室之前,她每次都是靜靜地躺在被單上,用她灰色的小眼睛看著我,而我則用盡各種方法來取悅她。我確信她享受這一過程,因為每次我一結(jié)束,她總會擁我入懷,讓我的頭貼在她的胸前,撫摸我的頭發(fā),好像在說:“干得好,你這個瘋子,干得好。”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感覺受到了指引和庇護,好像這個世上沒有事情能給我造成持久的傷害。但是,熊出現(xiàn)了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激起并維持自己的性欲。我知道,被一只沒有生命的東西影響,僅僅因為房里除了我倆外還有另外一張面孔,就弄得妻子得不到應(yīng)有的滿足感,這樣太不像個男人了。
不管怎么說,妻子開始察覺到了我行為的異樣。她過去可能一直都相對安靜,但我知道她有留心觀察。顯然,她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至少她注意到,我不像以前那么費心取悅她了。做愛過后,她不再把我抱在懷里,我再也感受不到那片刻的寧靜,那種被人愛著的安全感。相反,在花了那么多力氣、流了那么多汗卻幾乎一無所獲后,我只是躺在她旁邊,和她肩并著肩,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同時我會盯著那只熊看。
為什么它的出現(xiàn)給我造成了那么大的困擾?我不可能只是因為它無用才不喜歡它。在某個悶熱的夏夜里,我躺在沉默的妻子身邊,我甚至強迫自己去反思,我是不是有點嫉妒那只熊?可是,當我死死地盯著它用線縫成的露出微笑的嘴,還有它肩膀上磨損的縫線,我就是不明白這么一無是處的東西怎么就能引起人那么強烈的感情。
直到第二天早上,當妻子一邊倒咖啡一邊撫平我的頭發(fā),臉上露出近乎擔心的神情時,我才確切意識到這只熊真正困擾我的地方是什么。那一念頭戳中我的時候,我真想一把向后推開椅子,徑直走出廚房,什么也不解釋,留下妻子一人吃早飯。但我沒有,我快速抿了口咖啡來掩飾自己的慌張。
那天早上我們面對面坐著,在吐司上抹黃油,給對方遞牛奶罐,換著看報紙的不同版面,仿佛沒什么不對勁的,我心里想,事情是不是這樣——妻子清楚地明白這只熊的尷尬處境?事實上,她強烈感受到了它本身的不和諧感,知道它永遠不可能成為真正有價值的東西,而這正是妻子被它吸引的原因,也是她在第一時間就出價競拍它的理由?我的妻子可能就是那種會對得不到和毫無用途的東西一見鐘情的女人?那些東西雖然本身并沒有損壞,但是在設(shè)計或者制造方面卻有缺陷,它們從生產(chǎn)出來之時就毫無用途,從一開始就注定毫無價值。也許她就是那種會同情沒有價值的東西的人?正是因為它們沒有價值,所以她才會心生愛意,也許是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不這么做,就絕對不會有人這么做。我之前從來沒有注意到妻子有這種性格傾向,在這只熊出現(xiàn)之前,我一直覺得妻子只愛我一人(當然,不算給了她生命的家人,她也不能選擇愛還是不愛他們)。
那天早餐時間想清楚之后的幾天里,那個可怕的念頭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尤其是晚上,當我和妻子肩并肩躺在床上,我看見那只熊在床邊若隱若現(xiàn),感覺自己的心情就像坐在天主教堂的長凳上看到耶穌的受難場景一樣糟糕。實際上,我經(jīng)常因為這個念頭擔心不已,我真的很怕去想妻子的愛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在那只熊出現(xiàn)之前,她是出于何種心態(tài)擁抱我,給我溫柔的呢?想到這些,我徹夜難眠。每當妻子睡著,我便盯著那只熊看,隨著時間每小時向前推移,感覺自己愈發(fā)疲倦和焦躁,疑心也愈發(fā)的重,我越來越難以從自己身上找到任何可以讓一個思想健全的人愛我的理由。
最后,這種想法把我折磨得精神恍惚,于是我直接問妻子:“你究竟為什么那么愛那只熊?”
“噢,”她的眼睛幾乎像以前一樣充滿了神采,就像在早春的那些日子里一樣,“這確實是一件蠢事。親愛的,我這樣說請不要笑。你必須保證不會笑,保證不說我瘋了。我只是覺得跟它有種血緣關(guān)系,我很同情它。有時候我忍不住覺得自己就像這只熊。聽起來可笑對嗎?真的,我覺得聽起來一定很可笑。”
她在微笑,但是想到我們一起生活的這些日子里,我讓她產(chǎn)生這種感覺,讓她覺得自己像那只熊,而我就這么放任那種感覺滋生,根本沒有察覺,甚至也沒有考慮她一直是什么感受,一分鐘也沒考慮過……想到這些,我真的非常難過。我還以為自己很了解她的想法和感受,盡管我承認,我們的生活并不完美,但是我曾希望我們能夠一起分享感受,能夠沒有隔閡,能夠過上不平凡的日子。
她摸了摸我的手,眼睛還含著笑,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看見她這樣笑了,似乎對她而言,終于表達了對熊的感情是一種解脫。我想自己也許該向她道歉,或者至少嘗試跟她說一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隔在我們兩人之間的可怕間隙。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做不到,我甚至連話都說不出口。所以,我只是抓住了她的手,握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