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見生命
- 劉廈
- 3186字
- 2021-09-18 16:05:22
序
認識劉廈是在我的課堂上。那天,教室里來了兩個坐在輪椅上的特殊學生:一個是劉廈,一個是她的姐姐劉寧,她們的母親陪同兩個行動不便的女兒來學習。之后,劉廈時不時地有問題來問。再后來,劉廈發給我兩篇散文作品,希望我提提意見。看后著實吃了一驚,完全沒有料到她的散文寫得如此的好!之后我了解到劉廈的一些情況:1985年出生于河北晉州的一戶農家,不幸的是,她患有“先天性脊髓肌萎縮癥”,因此,不得不終身與輪椅為伴。但她憑著堅韌的毅力和聰穎的悟性,勤奮寫作,已經在各類報刊上發表了幾百首(篇)詩文,出版了詩集《長草的時光》,成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并靠自學成為國家級心理咨詢師。最近,劉廈把她剛剛完成的散文集《遇見生命》寄給我,希望我能寫個序言。我當然義不容辭,也恰好趁此機會,談談對劉廈散文的印象。
大膽剖露心跡,寫出真實的自我是劉廈散文的突出特色。比起詩歌、小說、戲劇來,散文似乎要好操弄些,但散文寫好卻不易。過去,我們講散文,說“形散而神不散”,“神”是什么?我覺得就是“自我”。一篇好的散文里必然有著鮮明的個性,它要真實地剖露心跡,來不得半點做作。古今中外,凡是流傳千古的好文章,莫不如此。我讀劉廈的散文,時時感覺到一個敏感而要強、自卑又自尊,羸弱又剛強的抒情主人公在文字間閃爍跳躍。她心比天高卻命運多舛,她熱愛生命卻無時不處于死亡這把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威脅中。她用異于常人的獨特的眼睛觀察世事,洞察人情。在《輪椅老了》一文中,一把壞了的輪椅,讓她寫得熠熠生輝。她從七歲坐上它,已經二十二年,她由怨恨輪椅到離不開輪椅,一把無生命的鐵輪椅,在劉廈的筆下“活”了起來,它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這么多年了,我們仿佛已經長到了一起,我的血液流進了它的鐵管中,我的坐姿讓它改變了形狀,它的形狀也造就了我的坐姿,我們成了一體。”她對輪椅的這種情感,打上了劉廈生命體驗的強烈印記,顯得真實而自然。
唯有“自我”,才真實,唯有真實,才感人。《關于母親的描述》就曾使我抑制不住地幾次淚涌。這實在是一篇難得的好文,從某種意義上說,它簡直可以直追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作者以飽蘸激情的如椽大筆,仔細描述了一個真實、立體、豐富的平凡而又偉大的母親形象。作品不僅寫出了母親的善良天性,無私大愛,忍韌堅毅,同時也寫出了母親面對不幸命運的孤獨無助,煩躁掙扎,無奈懦弱等內心深處的種種困擾、不甘與抗爭,寫出了母親的艱難成長。
文章選取了具有典型意義的幾個細節來塑造立體的母親。為了給兩個患病的女兒治病,母親常年奔走于河北與京城的各大醫院之間,甚至連與自己母親的最后一面都未來得及見,這成為母親一生的巨大憾事,為了給女兒盡一個母親的責任而錯過了作為女兒向父母盡孝的義務,母親后來常常愧疚難當。孝順父母,呵護兒女,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善良天性。這種善良不存在于任何邏輯之內,不需要任何理由。對待自己一對先天殘疾的女兒,除了這種無私的愛,劉廈也深入到母親的靈魂深處,通過母親三十多年來常常做著的一個噩夢:在洶涌的黑水中,一個人于泥濘中跋涉、掙扎,解釋了母親潛意識中的幾個詞:拯救、惶恐、冷漠、無助。“母親的心是純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載著我們,然而它卻要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一路搏擊。小船內是柔軟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卻是無邊無際的狂風暴雨,天昏地暗。”而且,正因為這孤獨、無助、恐懼,才使得母親更加要強,更加需要擁有尊嚴。也使得母親更加嚴格地教育女兒們,希望她們有尊嚴地活著。正是母親給她們身上打上了一份高貴的光芒。然而,母親畢竟是一個普通的人,她的內心的傷痕,面對命運的不公,使得她也必須有一個發泄的出口,母親也有脾氣。劉廈真實地寫出了有脾氣的母親曾經對自己的“傷害”。青春期的小女孩的反抗是極端的,她想象著“出走”,還曾嘗試著自殺,時過境遷后,劉廈終于明白:“我那段痛苦的日子,正是母親掙扎的階段,而且母親那個階段遠比我開始得早。她說的每一句狠毒的話,都是她的傷口在痙攣、在流血。每一句話,都是她黑夜與光明的斗爭,是她脆弱與堅強的較量,是她消極與不甘的糾纏。只是母親釋放了出來,然而對于母親來說,這是她唯一的跋涉之路。這樣的聲音,無一不準確地抵達我內心深處的創面,讓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經詫異,為什么母親總能準確地擊中我的痛處,卻原來,我和母親擁有一個共同的傷口。”生活的磨難使母親成長,母親逐漸變成了一個“心大”和“樂觀”的人,然而,只有女兒明白,母親的這種“心大”和“樂觀”是經歷了怎樣的煉獄般的修行才得來的。劉廈描述了自己生病住院,面臨生死考驗時的母親的孤獨和無助,以及母親的憔悴和突然變老。那種對母親無法言表的感恩與愧疚,真真令人動容。類似的文章還有很多。比如《留在心中的對不起》寫父愛以及對父親的愧疚之情;《舊時光里的院落》寫祖父和朋友都是感人至深的好文章。
向生命的深處開拓,體悟生命的意義是劉廈散文的又一突出特色。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廈的文字不是墨寫就的,而是殘酷的生活本身饋贈給作者的一種生命自白和命運的喟嘆!閱讀劉廈的文字,感受到的不是一種輕飄飄的饒舌的撒嬌,或者是怨天尤人的斤斤計較,也不是那種貌似深沉的心靈雞湯,而是沉甸甸的存在的質感,一種疼痛和直面這種疼痛的不屈不撓的勇敢而高貴的靈魂。劉廈有一顆熱愛生命的心,她的心是陽光燦爛的,她用自己的純潔的眼睛尋找光明。《走進另一個夜》,一個坐在輪椅上的殘疾女孩兒,在午夜之后來到了街上,她要看一看夜的樣子。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夜晚的街道,對于她而言,一切都是陌生的,然而,“夜晚是靈魂的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夜晚,生活中的夜晚有人共度,而靈魂的夜晚是否有人做伴?或許有人看見了你夜晚的模樣,但夜晚永遠都是你自己的,我們在自己的夜晚中都是孤獨一人。”在這個夜晚,劉廈領悟了孤獨是生命的本色。
在《路過另一個我》中,作者作為詩人去參加一個詩會,主辦方不知劉廈的實際情況,將她與其他人安排在一個房間。于是,坐在輪椅上的劉廈每次都要路過貼著劉廈名字的房間。這觸動了劉廈的生命感慨,她將自己分裂成兩個劉廈:殘疾的劉廈和完美的劉廈,完美的劉廈一米六的身高,身材苗條,一頭披肩秀發,有一雙清澈而有神的大眼睛,她自由而自信;然而,現實是殘酷的,真實的劉廈卻永遠地坐在輪椅上,“她們擦肩而過了”。劉廈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自卑。“為什么會成為這個劉廈而不是那個?”這的確是生命終極的困惑,是靈魂最直接的不安!于是,劉廈領悟了生命的奧秘:“生命沒有完整的,因為具體的個體就是局限的,是局限的就無法滿足靈魂的需求,所以,每個意識到的人都會向往一種圓滿,那另一個自己便出現了。上帝通過殘疾讓我看到了這一點,而每一個平凡的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生與死是生命的最基本的問題,向死而在這一存在主義的命題,在劉廈的筆下顯得那樣的自然而真切。在《病房》一文中,她由于姐姐住院,看到了一個個病人的生與死,她感受到了活著的珍貴。在《關于母親的描述》中,母親與她們討論死亡是經常的事。病和死在劉廈的生活里,是一個必須時時面對的問題。劉廈常常談到局限性,生命本身就是一種局限,但生命也是一種風景,劉廈像一個戰士,她承認局限并勇敢地挑戰局限,《愿生命從容如水》,正是劉廈對生命意義了悟之后的平靜豁達的自白。
劉廈的散文是質樸的,但又是別出心裁的。她有一雙明睿的發現的眼睛,她往往在一件很平常的事物上發現美。墻上的幾顆鐵釘(《歲月的遺物》),廣場上的長椅(《秋風中的長椅》),田野中的小路(《那條路還在》),普通的大學課堂(《課堂筆記》)等,都能進入她敏銳的視野。劉廈散文的語言骨骼清峻,錚錚有聲,極富哲理,頗耐尋味。
當然,收在這部集子里的文章非一時一地所寫,但從創作時間來看,是越寫越好了。衷心祝愿劉廈在文學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真正實現生命的超越!
是為序。
郭寶亮(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評論家)
2018年10月6日于石門